第八章

《尚書》相傳當年范雎和魏齊都在魏國任職,而那魏齊懷疑范雎賣國,於是用鞭子抽打他,差點要了人命,後來范雎逃出生天,投奔了秦國。通過遊說,藉助秦王殺掉了魏齊,距離當年鞭打之辱整整十年的恥辱,這便有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名句。劉雲蘭在學堂學的個囫圇吞棗,不記得這個文縐縐的典故,卻想起當年胖揍王來的時候,那傢伙口裡嚷着的那句名言,嘴裡突然冒出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隨後又連着兩個“他孃的!”把那些圍觀的人羣一掌一腿盡喝了出去。

夜晚星辰全都降了下去,李思興緊緊靠在李一的身體旁邊,用家裡那條舊的直滑溜溜的毛巾擦拭着李一的身體,他不敢看慘死的父親,但總要將那污血擦乾淨的,他忍着自己強烈的嘔吐慾望,兩隻手將插在父親眼眶的木枝往外用力地拔着,他不忍心,但爲了讓父親下了陰間也不做瞎子,也只能如此,霎時間,一股已經變得發綠的污血和那眼球被一股兒拔了出來,濺到了李思興的身上,那眼球彷彿沾滿血的彈珠,在那地上肆意地滾着,倒拂滿了地上老鼠吃剩的殘渣,沾滿了世人嘲笑所留下的唾液,只把那明亮的眼珠糊得像一個屎球。

李思興拿起那滑溜溜的毛巾,小心地擦拭着那顆父親的眼睛,他手抖得厲害,那天彷彿也跟着他的手在那抖啊抖,他覺得那顆眼珠瞪着天花板,好像還在瞪着那些殺死他的其他木匠們,瞪着整個世界的那些欺軟怕硬的人。儘管他生前已經趴在地上認輸了,已經放下了所有的尊嚴,那些人還是抄起由他打造的木器,朝他的腹部刺去,朝他的天靈蓋砸去,倒被他躲閃了一下,正好刺到了眼珠子裡面,那些人怕他死了,要吃官司,全都一溜煙跑掉了。

李思興將那顆眼珠安穩地放進父親的眼眶,接着又順着邊兒,擦那張臉,他從未這麼仔細望着那張臉,臉上的血直從那頭骨蓋上淋到了下巴,經過幾個小時空氣的氧化,凝結成堅硬的血塊,李思興就那樣忍着不哭,小心地抖着擦着,哭暈了,就倒在地上;一會兒醒來又抖着手擦着,直把那臉擦到看着像睡着了,才覺眼前一黑倒在了父親旁邊昏睡了。

劉雲蘭不忍心看到這一幕,自顧自地要去報仇去了,夜中暗沉的星被那層層魚鱗雲暗自按捺住,劉雲蘭心卻如火,他不能讓那羣罪犯逃之夭夭,又想着全家被滅口後,給了他倚靠的木匠李,不禁淚便涌落下來,理智的大腦告訴他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想起李一跟他說的話,那句“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像一個男子漢去置辦它。”他一心走到通城官府去報官,去讓那幫罪犯上刑場。

路上正遇到王小乙,那王小乙正款開褲子撒尿,正好被那忙着報仇的劉雲蘭看到了,劉雲蘭心中暗想:好功夫!只見王小乙憋足了馬步的勁兒,將那尿噴的直有一丈多遠,直把泥地澆出了不深不淺的泥坑。劉雲蘭待到王小乙撒好尿以後,在背後忙喝着:“王小乙!”王小乙回頭,望見是兩個時辰前見到的朋友,驚詫道:“是你?”

劉雲蘭憤憤道:“怎麼不能是我?我好兄弟也算是我的爹被人殺掉了,我要到官府報官!”接着劉雲蘭又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大堆自己家裡是怎麼被屠殺害死的,然後師父李一就成了他的爹,沒承想還沒過兩年安生日子,又命喪了九泉,說罷,聲淚俱下,蕭蕭瑟瑟,悽悽涼涼。王小乙道:“你怎知殺你爹的人是哪個?”劉雲蘭喃喃:“他,

吊了口氣,道是那狗日了的孫木匠害死了他,只怨我當時不在……孃的,要不也不會讓那夥奸賊得逞……”接着頭又吭了下去。王小乙倒罵起了劉雲蘭,“你這軟蛋!這年頭,人食人,被人殺掉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去報仇,要是我,絕對帶上槍棒,把他亂棒打死才成!”他頓了頓,道:“這城中衙門早就是過街老鼠,鎮壓良民倒有點效用,你去報案,不慎被他抓了去,怎麼辦?”

劉雲蘭本懷着萬分信心,倒也惶恐起來,道:“我覺得殺人案必須得上告官府。”沉默了一時,又道:“如果我明日辰時沒回來,那就是遇到事情了,你就去‘李家木匠’平房裡找我哥哥。謝了哈——兄弟!”劉雲蘭朝王小乙揮了揮手,便前去衙門了,王小乙只覺得心如空蛋殼,烙着心肝也能預感到可能要出大事。

俗話言語“天利逢時,人人可誅。”果真被那曉通事理的王小乙通透個遍,那些個木匠果真先跑到衙門去告狀了,還給了官府五兩銀子,那衙門也是欺上瞞下的牲畜,一個個搪塞着什麼判決是自殺,反倒瞧着劉雲蘭這無依無靠的,又值夜色,竟將他誣陷個滋生霍亂的罪名,只聽得噼啪作響,一陣棍棒使出了全部氣力向劉雲蘭後背揮去,直打得一層皮脫落了下來,鮮血迸流出來,劉雲蘭一聲不吭,拒不承認罪名,只說自己是冤枉。見劉雲蘭不招供,待到兩個時辰後,血液剛剛凝固在那後背已被染紅的衣裳上,那些兵士從兩邊猛地一揭開,直將劉雲蘭廝的整塊肉片粘了下來,他垂着頭,疼的齜牙咧嘴,一個不留神兒,跌倒了下去,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官老爺見他暈倒了,咬牙切齒地說沒玩夠,竟還不招!但又苦於昏倒也無從記證,找兩個軍漢,給他打入大牢裡去了。

多年以後,回憶起這段經歷,教訓子女要有不認慫的精神時,劉雲蘭總是笑着說:“如果當時不是我硬挺着沒供出一個字,又機靈地昏倒了,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牢門裡暗無天日,鏽跡斑斑的鐵欄杆從清中期建成以來就再也沒換過,走廊裡爬着滿是蜈蚣,鼠婦,衣魚,在那裡不知是吸了那些犯人的血,還是將那冤魂最後的精氣吸入體中,每一隻都碩大無比,氣焰似冤死之徒的怒吼;形態如地獄太歲神。

那些衙門的官員,一個個就像地頭蛇,哪個軍閥來了抱一下大腿,死了就換一個大腿抱。當地老百姓都說“流水的軍閥,鐵打的衙門。”那衙門都趁着國難,好好發個橫財。縣府老爺爲了懲戒那些犯人,更主要是爲了填飽自己家那已經飽得直塞的肛門都是米的人兒,從上到下明面上打着紙糊的賬目,上面糧庫發的百擔糧食,經過了老爺,衙官兒,守衛一層層精心篩選,竟選出了不到十擔的發了餿的優質大米,直叫那些犯人們吃得感激涕零,哭爹喊娘。

劉雲蘭悶聲捱了五十大板,一聲都沒吭,疼是真疼,倒也是倒,但其中真真假假,人云亦云。那些看監獄的平日看到的都是那些被打了幾下,就齜牙咧嘴招供的人,像劉雲蘭這樣硬挺着不吱聲跟雲裡金剛似的人,倒也是第一回見,可算是開了一回眼界。

待到那些看守的牢子們出去換班,無不在那吹噓上天鐵羅漢也被打到牢子裡去了,說得神乎其神的,什麼身高八尺,銅體玉臂,神話故事,鬼怪異事裡的詞,句子形容了個遍。這言語很快傳遍整個通城,直傳到七旬老婆,收着籃子,也說要進牢子去看鐵羅漢長得什麼樣。

月盞兒漸漸地沉了下去,慢慢隱入了清朗中,忽地一陣風透過那李一租住平房的窗,那是深冬之風,彷彿利劍一樣沙沙地刮在了李思興臉上,他緩慢地睜開了那雙眼睛,旁邊是已經被他擦拭乾淨得像睡着了一樣的李一。

他呼呼地吐了口氣,想起曾經他和父親經歷的點點滴滴,父親曾經給他打的彈弓兒,在那劉莊裡“吱吱呀呀”的鋸木聲響,不覺清淚又滑在了地上,把那灰塵滴作了一塊陰陽太極圖,把那染滿了血的武衣勻得更開了。

一陣清風拂過他的臉頰,彷彿仙怪親吻了那疲憊不堪的無助的臉,步人後塵的是那焦急的王小乙。王小乙在武館等了許久,過了辰時也沒等到那跟他承諾過的劉雲蘭,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李思興望着眼前這個小哥,用手隨便擦了一下眼眶裡糊的到處都是的貓屎,才定睛瞧去,發現是昨日在武館裡給他們介紹武衣的王小乙。

李思興沙啞着嗓子,道:“小哥,怎麼到這來了?”接着又哽咽着言語,“我爹,昨日,被人害死了……”接着又要將那珍珠淚兒滴落下來,卻被王小乙一口打斷,喝着:“咱不再想些法子來,你兄弟劉雲蘭也要死了!”李思興怔住了,抖着道:“雲蘭在哪兒?他怎麼樣了?”王小乙說:“你兄弟劉雲蘭不信邪去找官府,結果被那些個挨天殺的木匠們,喪天良的官老爺弄到牢子裡去了!”

李思興搖了搖頭,他不相信弟弟被官府抓走了,但看着屋裡空空蕩蕩的木牀沒了那劉雲蘭的身影,出門走了兩步又聞幾個七旬老嫗,提籃到溪邊洗菜也談起牢子裡金身羅漢的天,便想起也只有弟弟身體結實,又性情剛直,不是他寧肯被打昏也不招,也不會哪個人能做到,隨後就渾身癱倒了,對着王小乙喃喃一句,“這人不是雲蘭,早被幹死八百回了。”

劉雲蘭自小骨子就硬,李思興是知道的。當年在劉莊的屋棚裡幫李一搬那大塊木頭進屋,他和劉雲蘭各自擡着那整根木塊的一端,他在前面,劉雲蘭在後面,那木條整根足有五六十斤,他才擡了一段,便累得氣喘吁吁,直吐着粗氣;劉雲蘭卻氣定神閒,喘着的聲響也悄然無息的。直到李思興上臺階絆到了那突出來的門檻,整個人轟然從門檻兒上摔了下來,正巧不巧的連人帶木頭壓到了劉雲蘭身上,劉雲蘭疼得哇哇大叫,李思興嚇得哇哇大哭,那時他們才十一二歲,骨骼尚且稚嫩,李一出門看到,嚇得直哆嗦,在那裡顫抖成了發動機,立馬將劉雲蘭扛到郎中那裡,將兩人敷上了藥。在那場意外後,劉雲蘭整整八個多月沒來,木匠李曾被劉旺男罵得狗血淋頭,恐嚇要殺掉他全家,在劉雲蘭的堅持下才沒有動手。但奇蹟般的是,劉雲蘭僅用半年多便恢復如初了,體格反倒養得更加精練,李思興每次跟他玩耍打架,都只被那沙包大的拳頭,鋼鐵般的拳頭打得齜牙咧嘴,回頭劉雲蘭又低下頭向哥哥“唯唯諾諾”的示弱,李思興直笑着輕輕點着劉雲蘭的鼻子道:“鐵人都沒你硬。”

李思興醒來時,察覺自己被放在了牀上。王小乙帶着一幫武館的人,圍在了李一的屍首旁邊,看着那招了蒼蠅的屍體,罵着那幫木匠。有罵全家被狗日了,後來回頭一想狗他媽的還覺得晦氣;有人罵着生出兒子沒有屁眼,後來又覺得太便宜他們了,罵着什麼祖宗十八代沒有屁眼;有人罵着讓那些木匠下陰間十八層,又生怕把那親愛的閻王爺給搞得噁心地吐了。那些人見李思興醒了,都紛紛站了起來,搶着要搞一出劫獄大戲,直把那豬狗不如的木匠們和狗豬不如的衙門老爺全部打死的打死,殺光的殺光,也好出了這一口惡氣。李思興卻連忙推辭道:“不可,別人這麼做他們是惡人,那我們這麼做了,那不是罪上加罪了嗎?”

沉默了半晌,誰都沒有說話,逼得人言語了起來,那些武館的義士都七嘴八舌地吵吵了起來,王小乙也目光直盯着李思興躲閃的眼神, 直殺得他憋出一句話來,“兄弟們的心意領了,雖然父親死了,我兄弟劉雲蘭也蹲進大牢,但我們惡上加惡自是會傷了無辜的百姓,軍閥張英殺將過來,更是沒有退路,我也不想連累大家因爲我們家做出如此義舉……”接着又對着衆人連拜了三下,直惹得那一腔熱血無處可發,但又不好發作,全都各自鞠躬拜別。

送走衆人後,李思興獨自癱坐在那涼冰冰的地上,一座座大山便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旁邊屍骨未寒的李一急需着棺木安置,而弟弟的牢獄之災又讓他牽腸掛肚,即使那劉雲蘭不是他的親弟弟,但已情深似海,比那和平年代爲了遺產都能爭翻臉的親兄弟強了千倍萬倍,他又想起武館的義士們的建議,那些英武的音容還在耳旁,還在眼邊,他開始動搖了,那思想的山巒就像塌方了一樣,從上往下合成一股巨大的泥石流,往下衝打着,直衝破那思想的欄杆。但到了動搖的邊緣,他又想起了小時候,人人都嘲笑李一,說他下九流,有的人趁他坐着木活兒飛起一腳,將他直踹飛到板凳上,將他撞了個青紫。他回來笑着,指着那塊又青又腫的地方,對兒子說:“他們犯的種種惡行,上天都是有眼的,如果每個人都是善人的話,這個世上的惡人都沒人來做了。”晚上李思興起夜,還看到父親還在呻吟着,直到郎中驗屍才知道是肋骨斷了,木匠李撐了近十年都沒矯正,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想到這些,李思興又立即轉變了自己的思想,他想:這世上都是好人,那惡人又有幾個來當呢?只能讓自己不當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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