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韻賞會當日,莫情用靈器濁心聚青要靈氣幻化成一隻巨大耀眼的青鳳盤旋於青要山的上空。這一天,清淨四年的青要徹底熱鬧起來。

莫情收了箜篌濁心,親自到青要山大門迎客。

剛到大門,便看到穿着玄黃道服的位列四大仙門之一的洛家人浩蕩而至。

走在最前面仙風道骨的老頭便是這洛家掌門洛明威,可是如今這四門中最老的一位當家。在他身後並排走着的一男一女分別是洛家大弟子洛成和洛明威的女兒洛安。

洛明威上前行禮:“四年未見,莫門主將這青要管理的倒是越來越好了!”

言下之意,便是指責當年師父管理不當了。

莫情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洛掌門過獎。”隨即撞上了洛安的目光。兩人相顧無言,點頭行禮。

洛家進去後不久,同樣是四大仙門之一的凌家緊隨其後。

一羣身着墨藍、繡着蘭花衣着的劍士,走來便是威風凜凜,頗有氣勢。走在前頭的凌未凌宗主雖以年過四十,看起來卻只像個二十歲的少年。

想來也是仙家的人,駐顏不難。

凌未領着凌家一幫人打算略過莫情直接進殿,莫情冷冷一笑,並沒有說什麼,反而側過身子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凌宗主是稀客,我等定會好生招待。”

凌未並未看她一眼,自顧自的走了進去,可莫情卻捕捉到他一剎那的皺眉。

四大仙門來了兩門,只差一門江家,可這江家偏偏等了兩個時辰還沒見一個人來。

莫情的小徒弟莫年忍不住多嘴:“這江家的人還真是散漫成性!”

莫情還巴不得他江家不會來,可是片刻,江家的人來了。

不比其他三大仙門,江家最爲樸素,一身白衣便是家服,青絲上刻着“逍遙”的白漆木簪便是標誌。可是江家的弟子個個都生的好看,白衣穿在他們身上,一個個都好像只應天上有的神仙。

特別是他江白。

江白帶着三五個江家弟子走近,也是看都未看莫情一眼。

可是從江白進入眼前的一刻,莫情眼裡的寒光便看出了江白身上有內傷。

莫情冷哼:“怎麼,江閣主是在收妖的間隙來參加我這韻賞會?”

江白一怔。這內傷隱藏的很好,連站的最近的江雲都並未察覺,倒叫莫情一眼看穿。

江雲來不及關心師兄,連忙向莫情行禮:“莫門主久等了,我替師兄向您賠罪。”

莫情冷冷的瞪着江白,皺起眉來:“賠罪?他江白能有什麼罪?”

“莫門主……”

江雲這張正經的臉有些犯難,莫情將手一背,走向大殿。

四大仙門以及一些小仙家都聚在了偌大的會音殿,賞韻尚未開始,一些小仙家的掌門紛紛拿着酒杯與大仙門的人湊近乎。

江家與凌家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場,所以整個殿裡,洛明威身邊倒是聚滿了拿着酒杯的人。洛明威也不惱,一個一個的接過,客氣客氣。

江白安靜的坐在殿上,江雲湊了過來小聲問詢:“師兄,你方纔受了內傷?”

江白有些不耐煩的蹙眉,江雲想了想,看來莫情說的是真的了。只是師兄向來冷漠,再加上六年前……唉。

江雲想起故人也有些落寞,趴在案几上托腮看向人擠人的洛家席位上,洛安一個人坐着,面無表情的發呆。幾年不見,她憔悴了許多。

江雲不禁感嘆事物變化之快。僅僅六年,莫情代替莫雨當上了門主,洛安與凌家大弟子凌成竟成了婚,可是婚宴上,那個對於洛安來說最重要的一個人卻沒有出現。

江雲看着洛安忍不住眼眶發紅,心裡暗暗罵到:死洛銘!你要是被我找到的話,我一定要把你捆起來大卸八塊!

片刻,莫情來到大殿,殿裡衆人知是賞韻即將開始,便有不捨的端着酒杯紛紛回位。

莫情走上大殿高階之上,輕輕一揮青色雲袖,一個單調的精緻的藍色箜篌便坐落在她面前。這邊是她的靈器濁心。

她抱起濁心對着殿下衆人笑道:“諸位來參加我韻賞會是我青要的榮幸,本門主也是爲了這一天準備了許久,打算給諸位彈一首我新譜的曲子,還請諸位洗耳恭聽。”

臺下瞬間安靜,莫情甚是滿意,接着道:“此曲名爲——《韶華》”

衆人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都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凌未所在的方向。

韶華和韶光僅一字之差,凌未已經皺起了眉頭,眼底浮現些許怒意。他握緊拳頭,硬裝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閉上了眼。

如今的凌未可是六年前的大不相同,當年的他溫潤如玉,對誰都溫文爾雅,是出了名的君子,可如今的凌未,卻和當年的凌宗主差不多性子,不僅護短,而且暴躁。

衆人也不敢多說些什麼,也都紛紛閉上了眼。

莫情開始彈奏,前奏輕快靈動,活潑可愛,像極了韶華之年的喜悅,可後來愈發急促,好像韶華將逝,臺下的人聽的入迷,又是皺眉又是捏拳。到最後,莫情彈的傷感,彈的殿裡滿是遺憾的味道。

一曲畢,殿裡的人許久都沒睜開眼睛,似乎還沉浸在這悲傷的結束裡。莫年在一旁看着師父,又看看臺下一張張落寞的神情,對莫情的敬佩簡直要從眼裡溢出來。

會音殿外的高階上,莫雨安靜的站着,靜靜的聽完了整首曲子,緩緩睜開玉眸,看向凌未的坐席,他還閉着眼。

莫雨苦笑:“抱歉……”她轉身離去,好似不曾來過。

洛明威最先睜眼,立即拍手叫好:“莫門主真不愧是這四門中最年輕的掌門,這一首曲子,簡直扣人心絃啊!”

莫情禮笑:“過獎。”

就在衆小仙家的人都舉起酒杯打算拍馬屁時,江白突兀的從席位上站了起來,引起所有人朝他看去。他倒目中無人,不理會任何目光,皺着眉要往外走。

衆人摸不清,莫情卻暗暗攥緊了拳頭,生怕他從這扇門裡走了出去,當即拍桌,憤然站了起來:“江閣主好大的面子啊!”

江白停在了門口,卻沒有任何反應,江雲立即追上,朝殿上起了殺意的莫情拱手行禮,急忙道:“莫門主息怒,我家師兄在來之前收妖時受了些內傷,需要調息,還請莫門主同意我家師兄前往寢閣休息。”

“什麼妖怪能讓他堂堂一個四大仙門之一的閣主受傷?”洛明威冷哼一聲,瞪着江白,甚是不悅。

那些個小仙家自是一個個安分的看起戲來,這莫家的莫秋與洛家洛成聯姻,洛家自是幫着莫家,凌家……雖也有聯姻,但看着凌宗主一直閉着眼睛,這架勢,估計是不打算插手了。

一直沒有動作的江白聽了洛明威這一問便轉過身來,死死盯着莫情,一字一句清晰道:“狼、妖。”

“狼……”

殿裡的人頓時竊竊私語起來,連一直髮呆的洛安聽到這一言也是渾身一顫。莫情也是心頭一顫,微微皺眉,咬牙盯着江白。

殿裡如此硝煙四起,青要後山的溫泉裡卻有個愜意逍遙的少年——南清。

他躺在溫泉裡,身子一點一點的下移,眼看着水就要矇住鼻子了,他一個噴嚏猛的驚醒,水裡撲騰一會兒連忙調整姿勢在溫泉裡坐好。

南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睡個覺都睡不安穩,不知道又是誰在背後罵我。”

他將手往後一靠,擡頭看了看天,看了看頭頂的參天大樹,他的星眸一點一點的暗淡下來。

小白應該已經來了吧。

南清苦笑,想想四年前的狼狽,六年前的抓心,還是聽莫情的乖乖躲起來好了。

他輕嘆一聲,將頭仰靠在石頭上,似乎又睡了過去。他的右手上繫着一根紅繩,卻打了兩個結,是兩根斷了的紅繩系在一起的。

江白不顧衆人的議論紛紛,直接從大殿離去,江雲匆匆向莫情鞠了一躬便追了上去。

莫情皺眉,只有一個想法——絕對不能讓他們見面!

她對站在一旁的莫年吩咐道:“安頓好這些人,我去去就回。”說完,也不管莫年多無措,她便轉身從大殿的側門飛似的追了出去。

“師兄!”

江白不知爲何走的飛快,江雲需要連走帶跑才能勉強跟上。江雲道:“師兄,你這麼做,莫門主怕不是會爲難江家了。”

江白腳步一頓,堅定道:“他在這兒。”

“你四年前也這麼說。”莫情不知從哪條近道抄了過來,竟一下站在了江白的面前。

“莫門主。”江雲見狀,先行了禮,剛要開口勸什麼,江白居然直接伸手將莫情推開直直的往前走。江雲驚愕,莫情瞬間怒了,朝着江白便吼:“江白!”

江白再次停下了腳步,莫情忍不住冷笑,眼眶卻有些發紅,她帶着哭腔冷聲道:“你有什麼資格見他?”

江白回過頭來,眼中的冰冷猶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可是他的眼眶也有些微紅。他有些難以置信,又不知在壓抑什麼,他問:“所以,他在這?”

莫情冷笑:“他在不在這,你四年前不是找過了嗎?”

江白頓時眉頭緊皺,激動的朝莫情逼近了一步,他極力的壓制着情緒,卻也忍不住咬牙,他有些無助道:“四年前……沒有狼妖,但是……但是今年有!”

“那有如何!!”

眼瞧這兩人似乎要吵起來了,江雲連忙上前拉住江白,皺着眉頭對莫情說:“莫門主,師兄不是有意的,我這便帶師兄去寢閣休息。”

“不是故意的?”莫情嗤笑,眼裡隱隱閃着淚花。江雲只覺得她要說什麼,但是不會是什麼好話,便微微一鞠,拉着江白要走。可是還是走的慢了些。

莫情對着江白的背影幽幽開口,語氣裡滿是悲涼。“江白,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你啊。”

江白沒有回頭,而是咬緊了脣。

莫情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一想到南清那小子就覺得非常替他不值,心裡直罵他傻子。她再睜眼,看着江白那冷漠的背影,替南清憋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

她顫抖着聲音,憤然道:“你只知道他違約食言,一次又一次的留你一人,你只知道他給你下藥,擅自解了牽絲咒,你只知道……只知道江生因他喪命,只知道他反世稱魔……可是,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爲了你!!”

江白瞳孔一怔,眉頭怒的一皺,轉過身對莫情便是緊逼:“他爲了我?他分明是欺我!從一開始接近就是,他就是爲了利用我!”

“利用你什麼?”

莫情一個反問,江白瞬間啞口無言。

莫情不禁覺得好笑,聽他這些話,更替南清覺得不值。

莫情紅着眼逼近一步,冷聲道:“還記得,你們去封印捕靈鳥的時候,你用什麼封印的嗎?”

江雲詫異,當年封印捕靈鳥就四個人,他,師兄,南清,還有……洛銘。再來,也就直接江家的三位長老知道了,江雲實在不解,她莫情怎麼知道?

江白同樣詫異,他愣了愣,問:“南清告訴你的?”

莫情苦笑搖頭:“他從不會和我談起往事,都是我用雪月術看穿的。”

莫家有兩大三大絕學:風花訣、雪月術、絕情斷念譜。上任掌門莫韞修的便是絕情斷念譜,可惜心有所念,只能修到三層。當年的副掌門莫顏修的也是雪月術,可也只修到七層,也就是隻能一瞬看透敵人的境界,而莫情,居然已經達到了雪月術十層境界……徹底看穿。

已經沒有什麼能瞞住她的眼睛了。

江雲忍不住驚歎:“當年莫顏莫副門主年過四十也才只修到七層,你才二十幾,居然修到十層境界!?”

提到莫顏,莫情眼裡有一絲不屑,她冷言道:“我師父可是堂堂門主,她的徒弟,怎麼可能比一個副門主要差。”

江白見他們聊的有些偏了,連忙心急的扯了回來:“你到底要說什麼?”

莫情道:“只是想告訴你,你曾經捨棄的東西,他南清,用命給你換回來了!”

江雲沒聽大懂,便問:“你是說,南公子把師兄的劍換出來了?”

莫情盯着江白,“正是。”

江白眉頭死死的皺着,他一言不發,心裡話卻全被江雲給說出來了:“那捕靈鳥可是邪鳳凰!雖然當年被我們傷的奄奄一息,可是它根本殺不死,就跟鳳凰一樣可以涅槃重生,南公子去換劍……”

“他可安好?”江白忍不住問了。

莫情一揮袖,冷冷道:“我莫情護的人,還能不好?”

江白眼裡一瞬鬆了許多,轉而又皺起眉頭,“他在哪兒?”

“告訴你有什麼好處?”莫情又是白眼又是冷哼,“當年他解了你們之間的牽絲咒,可是隻有他還傻傻的把那兩根破繩當寶貝一樣系在手上,而你呢?”

莫情覺得越說越氣,甚至吼了出來:“你只覺得都是他的錯,是,江生是因他而死,可是顧允是被你殺的啊!你舉劍向南清的時候,他有絲毫反抗嗎?!你知道他爲什麼故意給你下藥要一個人面對世人的唾罵嗎?!”

“因爲他不想連累你!不想讓世人覺得你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都是因爲你們江起長老的一句,他的前程已經看不見光了,沒必要把你也拉進深淵!你還有未來,還有整個江家!”

“所以……他選擇一個人……送死……”莫情吼的聲嘶力竭,江白眉頭四周青筋暴起,就是這般忍着,可是一滴濁淚還是落在了地上,他對莫情這些話實在難以置信,一遍又一遍的搖着頭。

莫情也落淚,她接着沙啞道:“你六年前就和那些人一樣,想讓他離開人間,你可知,他早已做好了被你刺心的準備?他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活下去,他想的是怎麼把你!把洛銘留給人間!”

說到洛銘,江雲渾身一顫:“洛銘,他也在這裡嗎?”

莫情直接沒有理他,死死盯着江白,似乎今天要把憋在心裡六年的話全說出來。她道:“你知道嗎?四年前,你找到他的時候,正好是他換了劍回青要的時候,他剛回來啊!滿身都是傷,到處都是血,他懷裡還抱着你的劍傻笑,他說……”

“一直惦記着這把劍,今日總算取回來了,小白看到一定會很高興吧,說不定,還能陪我說說話,哈。”

江白的眼裡瞬間沒了光,他的搖頭變成了嘴裡一遍遍的說着不可能,因爲他記得,他四年前對南清做了什麼。

就算他不記得,莫情也會幫他記着。

莫情道:“你肯定記得吧,四年前,南清對你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你幹了什麼?你又刺他的心啊!他的心不是石頭啊!”

說到最後,莫情居然哀求起來。“所以,江白,我求求你,我不指望你去相信南清,但是我這麼小心保護的人,你能不能不要打擾他了?他沒有你他真的很好,他的劍傷剛好,你能不能別往他心上扎刀了?!我求求你了……”

江白失控了,他一把將莫情推開,江雲難得的再次看見師兄怒吼:“告訴我他在哪兒!你說的不是真的!我要他親口告訴我!”

“……”

“我在這。”

此言一出,瞬間安靜。

江雲轉身看清來人,瞬間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江白聽這聲音,恍如隔世,他木訥僵硬的轉過身子,看見他翩翩一身紅衣,手上拎着兩壺韻釀。

“……”江白看着眼前的南清,卻說不出話來。

南清看了莫情一眼,微微皺了眉頭,隨即對着江白一聲冷笑:“你不會真的信了這個女人說的話吧?那可不行,我堂堂一個大魔頭可不能這麼被美化。”

他砸了一下舌,雙手環到胸前,手上的酒壺碰撞發出清脆聲響。他做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想了想嘆了口氣道:“這麼久不見了,我就把真相告訴你吧,當做我們的見面禮。”

江白楞楞的看着他,卻暗暗握緊了拳。

南清陰笑道:“我是去白雲出岫換了你的劍,也真的受了傷,但是呢……我開始去的真實打算是收服那隻邪鳳凰的,畢竟也算是個厲害的兇獸,但是奈何他寧死不從,那就沒辦法,我只好殺了它,但我總不能空手而歸吧,我就想起了你那把劍,所以就……”

“你騙人。”江白冷不防開了口,“你說謊時,會聳肩。”

南清臉上的笑掐然而止,他冷眸,故意做出一副陰冷的樣子,他壓低嗓子陰狠道:“江白,你覺得你很瞭解我嗎?”

江白皺眉,咬牙垂眸,良久,他落寞道:“至少以前,我這麼認爲。”

南清不禁大笑起來,可這笑啊,怎麼聽都有幾分苦澀。他笑完便道:“那你可記住了,當年的我早就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我看見了。”江白盯着他手腕上無意露出的那根由兩根斷了的紅繩系在一起繩子,他看着南清問:“不解釋嗎?”

南清看着手上的紅繩愣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苦笑一聲,裂開嘴角,另一隻空着的手扯開了紅繩,“這有什麼好解釋的,就是當年覺得好看戴着玩玩而已。”說完,他灑脫的將他帶了六年的繩子丟在了地上。

然後,他面無表情,面色陰兀的可怕。“江白,六年了,今日,做個了結吧。”

江白看着地上的紅繩,眼裡滿是腥紅,他看着眼前的人,咬牙道:“今夜,青要後山,決戰!”

南清苦笑,“那你可一定要來,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