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越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說着:“阿雪, 你要好好活着。我、我的死是我自己的選擇,與旁人無干。完顏宗吉不是那麼好騙的,若我不飲下那杯毒酒, 他是不會採取行動的。阿雪, 原諒我對你的傷害, 我不該什麼都不對你說的, 不該瞞着你, 不該攔着你報仇。阿雪,好好的活下去,別再活在仇恨之中!若有來生, 我欠你的一定還,來世……我一定不想什麼家國天下, 只和你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男耕女織, 白頭偕老,永不分離!!阿雪, 我好像看見繁花樹了……”
關山越兩眼放空!回憶如潮水一般洶涌的涌來。
那年,繁花樹下,他還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年,他牽着小小的她,笑談着抱負理想。
他說, “金戈鐵馬, 仗劍山河!”
夕陽西下, 金光餘暉鋪滿天地。繁花樹下, 少年關山越手持長劍, 虎虎生風,有如披着金甲的小戰神。
身旁是年幼的梅傲雪, 她坐在繁花樹下,蕩着鞦韆,笑聲如銀鈴一般響亮。
“越大哥!越大哥!山越!關山越,你給我起來,我不准你死!!”關山越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耳邊是梅傲雪聲嘶力竭的哭喊聲,神志迷離,漸行漸遠,她的聲音在他的耳畔漸漸消失。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都聽不見了,但願一切隨着他的離去煙消雲散。
“大哥!!”門外是孟浪傷心欲絕的哭嚎聲,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關山越,蓋世英雄,三軍主帥,年幼時他最崇拜之人,親如兄長一般的存在,他就這樣去了,孟浪不相信,也不願相信,孟浪跪地大聲的哭着,淚如泉涌,令人心碎!
“讓開,讓開!”關老夫人耶律萍的聲音突然響起,她匆匆走過人羣,打開房門進去了。
關山越中毒以後的幾個時辰裡,這是她首度現身,身後跟着關老將軍,幾個時辰而已,他頭上的白髮驟然多出了許多。
律晉江側身讓開,目光瞟向關老將軍關平遠,他步伐虛浮,四肢無力,行動緩慢,滿頭大汗,華髮驟生,練武之人縱然傷心傷懷,也不至如此,關老將軍看起來倒是像失去了許多內力。
關老夫人和關老將軍進門以後,梅傲雪的哭聲不見了,屋內也沒有關老夫人與關老將軍的聲音,屋內寂靜無聲,靜的讓人心裡惶惶不安。
律晉江怕他們因爲這件事遷怒於梅傲雪,對梅傲雪不利,他悄聲上前,準備點開窗戶紙,看看裡面究竟發生什麼事?
剛走上前去,卻見門吱一聲的開了,梅傲雪轉身出來,將門關好。律晉江離的近,朝裡面張望了一下,看到關老夫人與關將軍扶着關山越輸內力,且關老夫人身上發着紅光,或着說血光,正在向關山越身邊過渡。
“換血打法?!”律晉江不知怎麼地就說出了這四個。
梅傲雪擡眼錯愕的看着律晉江——小江怎麼會認識這等上古秘術?
說出來以後律晉江他也覺得奇怪,他也不知怎麼就說出來了。
梅傲雪走到院子裡,將孟浪跪在地上鼻涕眼淚齊流的,摸摸自己袖中,抽出了一塊繡紅梅的白手絹給他:“孟浪,你先起來,你大哥未必會死。”
“你什麼意思?”孟浪剛纔也往屋裡張望來着,但是離得遠,沒看見屋裡的情形,梅傲雪突然口出此言,他自然要問。
梅傲雪自己的眼睛也紅腫着,實在不願太多人看見自己的樣子,看看院門口站着的和剛纔聞訊趕來的御醫:“僕人丫鬟各司其職,各位大人有勞偏廳等候,季大夫也請過去休息一下。”
季術元捂着鼻子,鼻子的血已經止住了,還好孟浪下手留了力,不然他的鼻樑骨真要斷了。他悶聲道:“大少奶奶客氣了,小人在這等着就好。”
他是普通的醫者,名氣雖響,可只是一介布衣,自然是不敢也不願和那些御醫大人們同室而居的。
時間漫長的繼續着,一個時辰以後,兩個時辰以後,三個時辰以後……
三個半時辰過去了,此時也是深夜,漫天的繁星之下,是寂靜無比的關宅,今夜,關家寂靜的可怕,就連蛐蛐都不曾叫兩聲。
院中現在等候的就只有梅傲雪、律晉江、孟浪、小翠、老管家五人。
其餘下人已經回臥房中待命,御醫只留下兩人候着,季術元季大夫因還有急診,也已經走了。
門吱的一聲開了。出來的是滿頭白髮的關老將軍,不過三個半時辰而已,他又添了許多白髮,他懷中抱着的是耶律萍,耶律萍她滿頭白髮,顏容枯槁,面色蒼白,豪無血色,她的雙眼緊閉着,表情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關平遠踉蹌着抱着耶律萍,神情絕望,懷中的人已經氣絕身亡。
他看看梅傲雪,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聲音蒼老而無力:“越兒他沒事了,你好好照顧越兒。進去吧!”
說完,關平遠抱着耶律萍離去,背影透出無盡的蒼涼。
“老爺……”老管家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口,他緩步跟着關平遠,慢慢離去。
耶律萍死了,關平遠的心也死了。
他早知道她是細作,十年前,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上的站場。十五年夫妻,她還是想讓他死,她要他死,他就願意死,什麼家國天下,什麼精忠報國他都不要了。
但終究是造化弄人,他的兒子,他和耶律萍的兒子,救了他,代替他與渤遼再度對戰。
二十五年前他和完顏達善沙場較量,他殺了完顏達善。
二十五年後他的兒子關山越和完顏達善的兒子完顏宗吉,皇城之內詭譎一戰,關山越搗毀了完顏宗吉所有的計劃。
完顏宗吉自盡,卻也拉上了關山越做墊背的。
關平遠不得不感嘆造化的神奇,時光輪轉,一樣的情形再度重演。
只是,這一切的恩恩怨怨,爲什麼要耶律萍一個女人來承擔,她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手心手背都是肉,耶律萍她覺得自己愧爲人母,她的兩個兒子互相殘殺,她卻無能爲力,她有多麼的心碎和絕望!!
完顏宗吉的死訊傳來,耶律萍整個人在病牀上直接昏死過去,等她醒來方知關山越命懸一線,也要和完顏宗吉一樣死了,耶律萍心如刀絞。她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她不能讓關山越也死,她求關平遠,求她幫她救救他們的兒子,以命換命,換血大法可以驅除關山越體內的毒素,只是耶律萍爲關山越換血成功之時,也是她血幹殞命之時。
母愛是什麼?!關山越在耶律萍活着的時候沒有感受到,可如今細細思來,耶律萍對這個意外的孩子雖然冷淡,可他生病時,她也會守在牀前,他冷了,她也會吩咐下人添衣,只是她做這些時也是板着一張臉,疏離而冰冷,以至於小小的關山越都不曾留意罷了。
他一直都只在意她是否對自己笑,卻未曾想過嚴厲生疏的表情背後是她默默的關懷。
耶律萍她也有糾結,她也有苦楚,多年來,她也在糾結掙扎,在苦海里旋轉,苦苦尋找着方向,苦苦判斷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她是細作,對她而言,把握代朝的機密,傳信給渤遼纔是對的。
她身邊躺着的男人是殺她先夫的仇人,和仇人生的孩子,她如何愛的起來?
可在歲月的長河裡,關平遠的愛和包容一點一滴的慢慢滲入耶律萍的心底,讓她不再想要報仇,她發現她愛上了眼前這個貌似粗枝大葉,實則溫和無比的男人。
可當她心中每每升起這種想法的時候,她又很恨自己,這個時候耶律萍就會在夢見完顏達善,那個她年少時愛得轟轟烈烈的男人,她也會夢到完顏宗吉,那個小小的孩子,哭着喊着叫着她:母妃,不要走。
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驚得一身冷汗。
她也曾夢到過自己把代朝的戰略部署偷出來傳給渤遼,而後關山越在站場上被萬箭穿心的情形,每每至此她又驚得一身冷汗。
耶律萍這個細作無疑是不合格的,等她消息的,和她要出賣的,都是她的兒子,她兩頭都下不去手。
耶律萍的心是糾結的,這種糾結持續了二十五年,讓她的心備受煎熬,足足煎熬了二十五年。到死的這一刻,她終於徹徹底底得到解脫。
耶律萍的墓前,關山越面色蒼白如紙,他低低的咳着,撫着墓碑淚如雨下——娘,是兒子對不起您,我違背了對您的誓言,我還是殺了完顏宗吉,殺了您的另外一個兒子。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梅傲雪站在他身後,看着他一抽一抽的背影,心如刀絞!
三年以前,他是否也是這樣傷心欲絕的爲她立了衣冠冢?梅傲雪剛剛去看過那衣冠冢,碑上的紅字,竟是他用血爲她寫下的名字。
耶律萍的喪事過後,關平遠在她的墓旁搭建了一座竹屋,自此伴着她天荒地老,不許一個下人隨行。
他的愛或許是非不分,但有一點是無疑的,那就是他會窮盡畢生只愛這一人,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他都愛她,永遠都不會改變,哪怕天變地變,山崩地裂,他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