灕江穹頂,下起了雨。
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就轉瞬間變爲滂沱大雨。
春來雨多,尤其是山水之處,天公多易變色。
灕江的江面,漂浮着一些細碎的冰屑,很快消融,在大雨狂風之中掀起陣陣江濤。
柳十一扛起那個名爲“朝露”,此刻昏迷不醒的西海女子,將其扔到船腹當中,烏髮散亂的女子劍修,昏睡之中,神情惘然,下意識將身子蜷縮到角落。
柳十一雙手揉了揉麪頰,疲倦道:“我睡一會。”
與青衣姑娘並肩而立,踩在江水浪潮上的寧奕,輕輕嗯了一聲。
白衣劍癡得到迴應之後,擡腳登上小船,緩慢盤膝坐在船頭,長長吐出一口氣,氣機一點一點沉寂下去。
在天都城外被地府重創,時至如今,傷勢仍然有一絲殘餘。
小舟如豆,疾風驟雨,顛簸晃盪。
江面上,撐開油紙傘站立的年輕男女,神情凝重,望着遠方。
漫天的疾風驟雨,匯聚在遠方江水盡頭,那道斗笠蓑衣身影的上方。
這裡不是玉門黃沙大漠,沒有妖君脫困的星輝封禁。
於是一整條灕江,先前被西海劍修十境修爲所覆蓋的冰屑,此刻盡數破碎開來。
十境冰屑,不堪一擊。
那個不言不語,站在遠方的蓑衣男人,徐徐擡起一隻手掌。
隨着他的擡掌動作,四方江水滔滔如廈,將兩人的退路阻攔起來。
寧奕撐着油紙傘,沒有去看身旁青衣姑娘,語調平靜對她開口說道。
“結陣。”
頓了頓。
“小誅仙陣。”
說完這六個字,寧奕便緩慢向前行去。
灕江江水,與他的腳步保持出奇的一致。
神池裡的神性,絲絲縷縷飛掠而來,寧奕的神念在劍器近前輩的泥塑石像旁邊繚繞,試圖喚醒這位時常沉睡長眠的白鹿洞書院老祖宗級的涅槃大劍修。
而萬幸的是,劍器近前輩的石塑眉眼,似乎有了一絲復甦的跡象。
站在原地的青衣裴煩,深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凝視着漫天大雨,從天心垂落,瞬息便砸至面頰,她擡起一根手指按在眉心,所按之處的一抹鮮紅,迅速放大,一道道光華飛出額首,懸停在四面八方,化爲一張又一張的符籙。
身後是滔天水廈。
退路已經沒了。
想要對抗蘇漆這種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刻出“小誅仙陣”!
寧奕思緒混亂地想着,他收傘前行,傘尖拖曳在江水上,劃出兩道漣漪,劍勢在鞘內積蓄,流淌,逐漸沸騰,滾燙。
穹頂一道落雷,映照得灕江方圓十里一片雪白。
那道蓑衣身影,陰沉沉一片漆黑。
蘇漆的右手衣袖,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緩慢攥攏。
腰間兩側的長劍,鐺鐺亂撞,劍氣沸騰,被他壓制下來。
這位素日裡修身養氣功夫極佳的劍湖宮命星劍修,眼神陰冷,盯住拖劍而來的黑袍少年,目光卻落在其後的青衣姑娘身上。
要想越境而戰,除了刀劍正統之術,便只有奇人異術。
他是命星,超脫凡人的命星。
境界高出了這兩個少年少女不知道多少,可看到那一方方懸浮在青衣姑娘身周的血色符籙,他仍然會覺得有一絲忌憚。
這恐怕是一門品秩極高的陣法。
或許是蜀山宗門留給寧奕和那丫頭的護身之陣。
越是去想,蘇漆的神情便越是陰沉。
在玉門大漠,妖君解開陣法脫困,方圓十里淪爲星輝封禁之地,因爲“伽羅”名號太過駭人,他被逼得自斷兩根手指才能得以求生。
待到醒悟過來,再次折返,玉門大漠早已經一片寧靜,絲縷妖氣都不復存在。
事後才恍然明白......
所謂的妖君復甦,天狐大妖,只不過是一場騙局!
斷指被吞沒在大漠黃沙裡,杳無音信。
斷指不能再生。
除非他抵達所謂的涅槃境界,能夠找到某樣完美契合身軀的器物作爲媒介,以此重新凝聚血肉。
可涅槃境界,對他蘇漆而言,可望而不可及,整座大隋纔有多少,劍湖宮這麼多年纔出了多少?想要補回那兩根斷指,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害得他淪落至此的那個人。
就在眼前。
寧奕!
蓑衣命星大修行者,身形動了。
他沒有直接掠出,而是“緩慢”前行,速度越來越快,蓑衣上的沉重鐵羽,隨着男人的前踏腳步越來越大,越來越快,不斷向後拋飛,最後便是一整件巨大蓑衣飛出,重重跌入江水裡,劍湖宮的白衣劍修,一路竭盡全力的掠行,原本纖塵不染的白衣早已破舊不堪,沒了絲毫仙氣。
蘇漆一隻手按下,右袖的中指和食指之處空空如也,但即便如此,仍然不妨礙他按下右側腰間的那柄“木劍”,桃木古劍光華內斂,漫天雷光如有招引。
寧奕持劍拖行,越走越快,逐漸變成奔跑。
蘇漆同樣如此。
兩人距離只有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劍湖宮命星大修行者,面無表情拔出桃木劍,僅僅是拔劍之時的氣機外泄,便引動整條大江的江水炸開。
滔天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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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上,煌煌雷霆,呼嘯而下!
蘇漆的木然面容被雷光渲染成爲一片銀白。
他擡起頭來,與破開水簾的那襲黑袍遙遙對視。
一人在下,一人在上。
蘇漆在下,寧奕在上。
江水滔天,被自上而下的一劍劈開!
浩浩蕩蕩。
去勢不可阻擋。
與其說是一劍,不如說是一刀,一棍。
再或者說......這是一“砸”。
來自黑袍寧奕的一砸。
來自蜀山徐藏傳授的,再無第三人學會的。
從天而降的一砸。
“砸劍!”
風雷縈繞的神性,在細雪劍鋒上流淌鼓盪,撐碎了寧奕的寬大黑袍,少年面容熠熠生輝,猶如神靈下凡,高高舉過頭頂的那柄“油紙傘”,旋開了漆黑的骨架,承接着數萬米高空垂落的磅礴雷霆之力。
這一劍攜帶着不可阻擋的萬鈞威勢,將整條灕江都染成銀白。
遠方的裴煩丫頭,抿起嘴脣,正在焦急刻畫陣法,她擡起頭來,不得不以一隻手遮住眼簾。
江心之處,光芒驟迸。
不可直視。
盤坐在小舟上的柳十一,下意識睜開雙眼,緊接着迅速閉上,即便如此,蒼白麪頰上仍是緩緩流下了兩行淚水。
耳旁風雷炸開。
整個世界一片銀白。
灕江的江水,原本只是肆意翻滾如龍脊。
此刻如斷潮一般。
寂靜一剎,便是掀翻天地的狂涌,盤坐在船頭的白衣劍癡全身都被打溼。
站在江水的裴煩丫頭被潮水淹沒。
......
......
蘇漆的面容,沒有血色,白得就像是十二月的大雪。
他低下頭來,緊緊盯着自己一條血肉都乾枯的左手手臂,在躋身命星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局面了。
不曾想過,也不敢想象......
自己一位點燃星辰的大修行者!
對付一位只有七境的修士,竟然會如此狼狽?
半邊衣袍,化爲齏粉,裸露出一條几乎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枯瘦手臂,那整條手臂的星輝,都被“纖雨”榨乾。
先前拔出的那柄桃木劍,直接被摧毀在磅礴的雷光潮水之下。
逼不得已,拔出“纖雨”。
若是拔劍再晚一些,恐怕自己還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遠方的高空,有一道黑袍身影,向着江水墜下。
蘇漆面色陰沉,盯着拋飛出去的“寧奕”,腦海裡迴盪着雷光落下之時的景象。
他看清了那個高高墜落的黑袍少年郎。
如此近的距離,他以爲自己本可以輕鬆誅殺對方。
可萬萬沒有想到,寧奕手中的那柄慘白劍鋒,就這麼不講道理的“砸”了下來,逼得自己只能硬接。
這是什麼劍法?
蜀山的劍經他看過,劍湖宮的劍綱他倒背如流,可整座大隋天下的所有聖山,四座書院,乃至李姓皇室,都沒這樣的“劍招”!
寧奕這還只是七境......要是躋身十境......
蘇漆越想越是心悸。
這一劍,若是讓那個黑袍寧姓少年,以十境修爲來砸下,那麼是否能夠打碎“十境”與“命星”之間的那道巨大溝壑?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此劍是否能斬十境之上,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剛剛接下了這不講道理的一劍。
也遞出了自己命星境界的一劍。
就在短兵交接的一剎那,纖雨叩擊在細雪的劍鋒上,間接砸中的寧奕的胸口,蘇漆的劍氣於極短的一瞬間,在寧奕渾身上下,肩頭四肢,割開了不下百道的口子,密密麻麻,每一道都深可見骨。
這等傷勢,不可能有人活下來。
蘇漆目光流轉,他掃了一圈,如今灕江上還活着的人,有小舟上的柳十一,江面的不知名青衣姑娘,以及西海蓬萊那個大修行者的門下弟子……他很清楚,殺死寧奕是一個不能外泄的消息,因爲蜀山的千手是一個極其護短又無比強悍的人物。
他不想面對蜀山無窮無盡的追殺。
所以今日,他不會留活口,灕江的所有人,都得死。
……
……
灕江的上空,拋飛而出的寧奕,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唯有右手,仍然死死握住細雪。
鮮血從骨骼裡滲出。
無數道劍氣裂口於同一時間內破碎,綻開。
血霧之中墜下,他已然成了一個血人。
所有的意識,都迅速模糊,即將渙散於一際。
墜入灕江,噗通一聲,水花濺起。
一襲青衫立即撲了過來,丫頭慌亂和焦急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哥!哥……”
丫頭的呼喊,江風的呼嘯,血液的脫離。
這些所有的聲音,都迅速退散。
寧奕的世界,一片銀白。
如大雪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