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燈持續的時間比想象還要更長一點,也比想象中短不少。
它說是四個小時,其實不止這麼短,一共能堅持大約六個小時。
這段時間裡,連林林一直沒有消失,兩人於是一直在聊天。
有時候聊得累了,口乾舌燥,就歇一會兒,但沒一會兒又開始絮叨,真是有說不完的話。
這也是因爲他們可以講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連林林的旅行見聞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寫在信裡,而這個世界,這實在是一個太神奇的世界,有太多事情可以說了。
但最後,兩人還是停止了說話。
池中蓮燈漸漸開始溶化,光芒變得搖曳不定,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兩人緊盯着它,一瞬間同時意識到了,蓮燈全部熄滅的時候,就是他倆斷開聯繫的時候,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通信畢竟比不上見面,即使是這樣感受不到體溫與呼吸的見面。
“我有點後悔了。”沉默了一會兒後,連林林突然說,“我不該出來旅行的,如果一直留在綠林鎮,是不是就可以時時見到你了?”
她說得非常直白,毫不掩飾自己的依戀,許問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中了一樣,無盡的暖意瀰漫了開來,很想笑。
“嗯,我也想這樣。”他輕聲說,“想睜開眼睛就看見你,想叫你的名字就能聽見你的迴應,想轉過頭就能看見你的眼睛。”
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思說得這麼直白,但說出來之後,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自在的。
“我也是!”連林林急忙迴應。
“但我還是喜歡出去旅行的你,會在信裡竭盡全力告訴我這個世界有多美麗的你。擁有世界的連林林,是我最喜歡的連林林。”
許問認真地看着他的女孩,她的眼中亦是映着他。
周圍的景物漸漸由黑暗變得朦朧,彷彿池中蓮燈的光芒無盡地擴散了出去,照亮了整個世界。
突然間,兩人在對方的眼裡看見了金紅色的光芒,然後一起回頭。
太陽升起來了。
一瞬間,蓮塘無止境地向外延伸,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
湖邊綠草盈盈,雜花叢生,露水瑩潤。
湖泊上,太陽正自升起,將它輝煌的影子投射在了湖面上,一表一里,相映生輝。
“你閉上眼睛。”許問正專注地看着,連林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許問心中一動,閉上了眼睛。
輕輕的呼吸拂過他的面頰,拂過他的嘴脣,落到他的心上。
雖有所料,他仍然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撫着嘴脣,看着面前空無一人的許宅,心臟停滯了片刻,接着咚咚咚咚,急速地跳了起來。
球球不知何時出現,端正地蹲在他旁邊,尾巴卷在爪子跟着,歪着頭,“喵”地叫了一聲。
…………
“林林來過?你怎麼不叫我?”
天亮不久,連天青就回來了,看不出跟昨天有什麼不對。但一聽連林林來過,他立刻皺起了眉毛,非常不滿。
“您都不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叫你啊。”許問無辜地說。
不過同時,他在心裡理所當然地想,就算知道,肯定也不會叫他啊……
女兒大了,爸爸該退位了。
一夜未眠,這對許問來說其實並不多見,但他一點也不累,沒有絲毫倦意,幹勁十足。
他回去了平鎮,一路上,他在心中冥想自己今天要做的東西。
昨天晚上與連林林聊天的時候,他就已經確定了要做什麼,但完成一件工具需要很多環節、涉及很多細節,必須要提前想清楚才能胸有成竹。
同時他還需要申請材料。
他拿出手機,打開小程序看了一眼,沒有直接申請。
材料這東西,光看清單是看不出什麼感覺的,必須要親自上手才行。
當然,看清單也知道,這裡有不少材料是處理好的木板,但也有不少原木,這個不到現場可真是看不出好壞。
許問出發得很早,七點半左右就到了平鎮,直接照着小程序上的指示找到了倉庫。
這是平鎮中央的一間民居,跟他們展位的那種房子差不多,臨河不臨街,後面有一個小碼頭可供船隻停泊,前面則只有一條小巷子,不算窄,但離正街還有一段距離。
紅漆木門虛掩着,上面有銅環,幽靜簡樸。
許問叩響門環,裡面傳來聲音:“進來!”
他推門進去,裡面是個院子,裡面堆滿了木材石料,明顯都是不久前才運過來的,用嶄新的塑料布臨時遮着。
塑料布旁邊坐着幾個年輕漢子,正在吃早飯,看見許問進來,只瞥了他一眼,就繼續說笑。
沒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的矮個子大嬸走了出來,穿着皮圍裙,嗓門很大:“古藝的嗎?來看材料的?編號多少?”
“甲四十二。”許問回答。
“哦?你就是甲四十二?”大嬸竟然知道他,詫異地打量了他一下,嘀咕道,“臉這麼嫩!”
不過大嬸沒說什麼,走過來把閒坐的年輕漢子趕走:“去去去,別在這裡礙事,擋着人家看貨!”
大家一鬨而散,大嬸繼續給許問介紹:“這場子上的,還有屋子裡的,隨便選。選好了在上面做記號,他們會給你搬到地方去。不用我給你一樣樣介紹吧?”
她斜着眼睛看許問,許問笑了笑,說:“謝謝,不用。”
他直接走到木材旁邊,手指輕撫了上去。他的手在木材表面輕輕撫過,偶爾敲擊幾下,像彈琴一樣。
他面帶微笑,目光專注而明亮,表情卻是愜意的。好像像這樣簡簡單單摸着木頭,就已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大嬸在旁邊看着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他看完處理好的木材,又去看原木。
兩種都有不少缺的,許問其實沒什麼表示,大嬸就解釋了起來:“材料有限,你來得晚了,有些已經被別人申請走了。”
“沒事。”許問表情輕鬆,笑着說。
不過看完外面露天擺放的木材,他好像還是沒有找到合意的,轉頭看向屋子,問道:“屋子裡也有?”
“屋子裡的都是些老東西,亂七八糟的。你也可以選,但我這邊不建議。一個是保存得不好,東西很亂,蟲蛀陳漆什麼都有,用之前要處理,你時間不多,很麻煩。二個是用之前要估價,價格未必便宜,按你們那規則,不合算。”大嬸十分實誠。
他們最後的排名要用拍賣價格減掉材料價格,同樣的材料的話,當然是價格越便宜的越好。
“我還是想看看。”許問含笑說道。
大嬸點點頭,拿了鑰匙,去開旁邊的倉庫門。
木門一打開,一股濃烈而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大嬸說:“啊,應該給你拿個口罩的,太少有人進來,忘了。”
這味道酸臭腐朽,其實一點也不好聞,但許問一點也不介意,甚至有點親切。
舊木場的味道就是這樣的,一開始覺得很難聞,但久而久之,竟然有些習慣了,從舊木場離開之後,偶爾還有點想念。現在聞起來,他彷彿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脣畔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對氣味觸覺的體驗都會與記憶有關,這也許是因爲,舊木場帶給他的全是美好的回憶,只有溫暖,沒有一絲悲傷。
“沒事,我不介意。”他一邊說,一邊走了進去。
大嬸告誡得沒錯,這裡面放的全是破爛,桌椅門窗斗拱門楣,什麼都有,全部都是殘缺不全的,沒一件齊整。由於很長時間沒有打理,上面泥土油污什麼都有,要看出具體是什麼木頭,都很得花一番工夫。
而且裡面沒有整理過,堆得非常亂,橫七豎八,跟垃圾場也沒什麼區別了。
“都說了不建議用這裡的了……”大嬸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嘀咕着說。
“沒事,我已經找到了。”許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