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行走,見牌如見君面。
這是皇帝頒發出來最高等級的令牌了,在場的大部分人都認識,一看見它,就像是真的皇帝親臨一樣,整整齊齊跪了一地。
許問晉升渠道很特殊,其實是不認識這塊牌子的,但看見周圍其他人的反應,也明白過來了。
他慢吞吞跪下,眼角餘光看了岳雲羅一眼,心裡有些疑慮。
她這究竟是想做什麼?
岳雲羅不說話,從殿門口的位置一路向裡走,路過阿吉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後,她走到了孫博然的身邊,孫博然是從椅子上滾下來跪下的,這時往旁邊讓了一讓,給她讓出了位置。
岳雲羅大刀金刀在最上首坐下,把牌子收進懷裡。
這時,所有人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岳雲羅道:“都坐下吧。”
皇威之下,一片噤若寒蟬,各人紛紛入座,就連餘之成也是一樣。
他臉色陰晴不定,但還是走了回來,坐回了原位。
接着,他就挑起了眉毛,看着阿吉一瘸一拐地,提着餘之獻,從他身邊路過,把族兄扔在了地上,而且好巧不巧地,就在自己面前,距離不遠。
餘之成的臉全黑了,毫無疑問,這就是挑釁。
他當然認識岳雲羅。
大唐宮這種地方,誰能不動聲色地把阿吉這樣的人放進來?孫博然都做不到,只有岳雲羅能辦到。
他跟岳雲羅打的交道不算多,但在這個位置上,各種消息都會傳到他耳中來,很多事情他不想知道也能知道。
岳雲羅的來歷非常奇怪,最初出現的時候,據說是個木匠的女兒,在皇帝微服私訪時無意中救了他。
爲償救命之恩,陛下納她入宮,封她爲貴妃。
剛開始聽見的時候,餘之成是有點信的,還私下跟手下拿這件事說笑過。
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了,狗屁,鬼才信,岳雲羅這個人,絕不可能是匠役出身。
哪家的木匠女兒,會有她這麼旺盛的權勢欲,會像她這麼肆意妄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做了很多離譜的事情,建內物閣、開徒工試、建玻璃廠,還在近海的位置開了一個船廠,說是想建船出海看看,讓彼端洋國見識大周的威勢。
老實說,她一些事做得不錯,有想法有魄力,如果是個男人,確實堪稱棟樑之材。
但她是男人嗎?
一個婦人,不呆在家裡相夫教子,爲陛下多生幾個皇子,她這是想做什麼?
難不成她以爲這青史之上,還能留下她一個女人的名字?
不過,以前的那些事情,他遠在晉中,還可以當個軼聞笑話,跟別人閒聊幾句。
現在岳雲羅這意思,是想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欺到他頭上來了?
餘之成掀掀眼皮子,瞥了上座岳雲羅一眼,大刀金刀坐下,並不驚慌。
結果岳雲羅坐下,即沒有提東嶺村的事,也沒有提餘之成。
她注視着許問剛剛在地上畫的那幅地圖,以及硃砂勾下的那筆疏水的河道,問道:“這一段,是晉中範圍吧?”
“是。”說話的是舒立,他之前沒怎麼發過言,這時主動出聲道,“魚鱗河是汾河的支流,預計在這個地方會建一道支渠,作爲主懷恩渠的支撐。”
“你們是本來是打算怎麼建的?”岳雲羅問他。
李集水千里江山圖當然不可能像現代地圖那麼細緻精確,主幹道描繪得很清晰,支流就不可能那麼全面了。
所以剛纔圖上也只讓四位主渠主事確定了各自的位置,支渠還沒開始動手。
現在許問相當於把這部分放大了,舒立就有了動手的餘地。
舒立連忙要了一支筆,畫給岳雲羅看。
他明顯不如許問和宇文隨熟練,但也不生疏,是做過功課的。
他一一畫了出來,岳雲羅看向另一邊:“跟許大人這個不一樣?”
“嗯……”舒立下意識擡頭,看了餘之成一眼,接着才道,“是跟主渠那邊溝通過才確定的,綜合考慮了很多方面的問題,技術只是其中一個方面。”
許問挑了下眉頭。
舒立負責的範圍也包括了他那段的一部分,他可沒跟舒立討論過。他還以爲這部分的內容會放到會議上完成呢。
而且舒立後面這句話,其實是在內涵他許問考慮不周吧?
“考慮了哪些問題,包括哪些方面,爲什麼不選擇許大人這段?都說來聽聽。”岳雲羅沒打算就此結束這個話題,繼續問道。
舒立有點傻眼,一時沒說話。
“嗯?”岳雲羅擡眼看他,目光有點冷。
不知道爲什麼,明明只是個女流之輩,舒立卻被這目光刺得瑟縮了一下,硬着頭皮開始說。
“這主要是……一方面是人力……還有物資……”
舒立明顯沒準備,說到這裡,立刻開始支吾,拼命往找詞,但半天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岳雲羅也不催,就那樣看着他,沒一會兒舒立的額角開始冒汗,接着汗越冒越多,最後一股股地從腮幫子流下來,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合着只知道結論,不知道過程啊。”岳雲羅本來拿着一支筆的,這時把筆扔下,冷冷地說道。
她這話說得直接,但確實沒說錯。
老實說,像舒立這樣的,誰手下沒幾個師爺?
就像宇文隨之於餘之成,他們真會自己親力親爲,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地去現場實地考察,推導過程,得出結論嗎?
他們當然是把事情交給手下去辦,最後有個結論讓自己交差就差不多了。
只知道結論,不知道過程,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舒立聽到岳雲羅這樣的追問,內心其實是懵逼的。
這位大佬,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呢?
“我倒知道一些原因。”
舒立在陳述的時候,許問一直在抱着手臂,對着舒立畫出來那些線段認真細看。
這時,他突然出聲,接過了話題。
舒立如釋重負,感激地看了許問一眼,然後又有些疑惑。
他都不知道的東西,許問怎麼會知道?
“舒大人的思路應該是這樣的……”許問開始講述。一開始他語述不快,明顯是一邊思考一邊在說,很快,他的語速漸漸加快,表情也變得越來越篤定。
最後,他非常肯定地說:“這是很不錯的設定,但我的想法不太一樣。”
他又拿起那支硃砂筆,開始在這片區域上寫寫畫畫。
就像五蓮山區域一樣,他的思路跟舒立的完全不一樣,沒過多久,密密麻麻的紅色線條就出現在了白紙上,很多線條旁邊還標着數字
舒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宇文隨和其他人的臉上則露出了驚色。
許問說了很長時間,宇文隨和李溪水越坐越近,表情也越來越認真。
餘之成一開始皺起了眉,不久後眉頭展開,變成了冷笑,看了岳雲羅一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提着壺,自斟自飲。
最後,許問終於說完,直起了身子。
李溪水第一個拍響了巴掌:“好,這個計劃好!既周到又省事,容易做成,還便宜!”
宇文隨有他的立場,這種時候當然是不方便說話的,但他看了許問一眼,露出了佩服的眼神。
舒立是這件事的正經執行人,他做事雖然馬虎,但怎麼說也是親自經手過的。
這東西好不好,好到什麼程度,他確實能看出來。
但這個時候,他猶豫着,半天沒吭聲。
結果這時候,另一個人開口了。
餘之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也沒往這邊看一眼,冷笑道:“許大人真是好計謀啊!先尋個由頭,拿捏別人的錯處,再從別人手上拿到更多的好處……這就是你的打算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許問放下筆,看着他的背影道。
“你這個籌案總不可能是現寫的吧?我猜,是來之前就準備好了的?提前查計數字,謀劃他人段落……你想做什麼?”餘之成轉頭直視他,冷冷問道。
“查計數字?”許問反問他,“我確實在來的路上順路有做過一些調查,但大部分數據,不是都是你們測算統計出來的?我只是用了現成的結果而已。”
“我們的東西?那你怎麼會知道?”舒立有點納悶,抓緊機會問道。
結果許問看上去比他們更納悶,甚至好像很奇怪他們爲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那不是陛下給我們的嗎?難道單隻我有,你們都沒收到?”
“我確實沒有!”卞渡第一個叫了起來。
與他同時發聲的是李溪水,意見卻與他完全不同。他深思地道:“這樣說起來的話,好像的確是有。”
卞渡猛一回頭,質問道:“爲什麼你也有?難道單隻有我沒有?”
這一瞬間,他色厲內荏,幾乎有點惶恐了。陛下只給他們不給我,是不是對我有什麼不滿?
我做錯了什麼得罪了陛下,他是不是要把我擼了,甚至砍頭?
我要怎麼求罪?
他腦中轉了八萬個念頭,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應該也有。陛下頒旨的時候,隨旨而來的還有一個箱子,裡面有反饋回來的正式籌案,以及其他河段的情況。在此基礎上擬定籌案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我以爲,時間如此之短,只是讓我等做個參考,規劃兩段之間的銜接問題的……”
李溪水一邊說,一邊深思地看着許問。
“那個啊……我確實也有。”卞渡想起來了,放了心,跟着抹了把汗。
但下一刻,他猛地轉頭,問許問,“那不是十天前纔拿到的嗎?十天時間,你就全部弄完了?”
“嗯。”許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