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天雲山考察到這機關的時候,他遇到了吳可銘,吳可銘對他說當年的事情,是說當時化名嶽林的連天青帶着他的妻子嶽五娘一起研究修復的。
許問沒覺得奇怪,甚至有點理所當然。
一方面是他確實跟連天青更熟,可以說只認識他,另一方面,即使是他,也下意識地忽略掉了嶽五娘這個人,只把她當作了連天青的妻子來看待。
甚至來說,當時他心裡對嶽五孃的行動還有點驚訝、有點欣賞,覺得一個女人能陪自己的丈夫做這麼辛苦的事情,是很值得讚賞的事情。
但這樣的想法,又何嘗不是把嶽五娘當成了一個符號,一個依屬於連天青的符號?
最令人警惕的是,他這想法完全是下意識的,他一直自以爲能平等看待並且尊重女性……
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逝,他搖了搖頭,誠實地道:“我沒有想過,本能覺得是師父修的,難道不是?”
他這樣想了,說這句話的態度就自然而然發生了一些變化,非常輕微,但岳雲羅明顯感覺到了,她目光微凝,掠過一抹異樣。
不過她的思緒很快就收了回來,回到了過去。
“你師父哪瞧得起這些東西!”岳雲羅冷然嘲道。
“師孃何來此言?”他沒去多想,冷靜地問道。
岳雲羅猛地站了起來。
她動作有點大,起身的時候袖子拂過石桌,帶起那尊飛天像,將它掃在了地上。
西漠驛站條件不可能很好,院子裡就是黃土上鋪了些細沙,白天時下過雨,又被人踩過,亂糟糟的。
新制的飛天像落在地上,沙土蒙塵,看上去有些狼狽。
許問有點心疼,彎腰伸手把它揀了起來,吹了一吹。
沾了水的木像光用吹的肯定是吹不乾淨的,不過也不能用袖子擦,會給表面留下傷痕。
得去找個刷子……
他又吹了一下,那邊岳雲羅深吸口氣,開始講述當年的事情。這一次,她的情緒波動非常大,已然沉浸進了當年的事情裡。
當初他們一家在天雲山上,本來是奔着天雲石居去的,結果意外認識吳可銘,連天青與他投契,多住了一段時間。
然而越住,越能感覺到這座石居的奇妙之處,吳可銘非常遺憾石居因爲無人修葺而損毀,連天青也因此開始考慮修復的事情。
天雲石居修復最大的問題,當然就是材料的運輸。
岳雲羅一言驚醒他們。
這石居當初能在這裡建起來,肯定是有法子的,他們只需要找到這條路就可以了。
然後,也是岳雲羅感受到了空間的異常,從石居里找到了那間秘室,與秘室後面的門的。
當時兩人分頭行動,幾乎也就是在同時,連天青發現了後山的那套機關,兩人一人向上一人向下,恰好就在那座廢棄的平臺見面了。
修復機關,就能解決材料無法運輸的問題,就能修復天雲石居。
所以一開始修復的時候,夫妻倆都沒有異議,還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
但沒過多久,岳雲羅就發現,相比家傳的那些技藝、相比連天青教她的那些技藝,她更擅長分析破解這些東西。
古代機械,依循的依然是數理,需要搞清楚背後的邏輯才能進行。
連天青學過算學,在這方面有一定的基礎,岳雲羅則完全沒有接觸過。
於是連天青一邊分析,一邊教岳雲羅基礎知識。
他倆很快就發現,在這方面,岳雲羅可以說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通,甚至經常不需要連天青多提點,就能舉一反三,想到很多他完全沒意識到的方向。
而當她徹底掌握了基礎知識的時候,對這些古代機械的破解更是勢如破竹、手到擒來。
好像這本就是再明白不過的東西,就呆在那裡等着她得到答案一樣。
在此之前,雖然岳雲羅也有把家傳技藝教給連天青,但大部分時候都是連天青教她,兩人之間不說地位不平等,多少也是有一些強弱之分的。
但從這個時候開始,岳雲羅憑藉着異樣的天賦,在這方面超出了連天青一籌。
尤其到了中期,對機械結構的剖析與理解,完全以她爲了主導,連天青幾乎變成了給她做零件打下手的工具人。
然後漸漸的,岳雲羅思路完全打開,她意識到了另一條道路,看見了它的前景。
那段時間,她幾乎完全放棄了傳統技藝,連照看連林林都有點疏忽,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那些機械上。
在她眼裡,它們不再是冰冷巨大的殘骸,它無比美麗、充滿了生命力、擁有着巨大的力量。
它可以將沉重的花崗石運上如此陡峭的山峰,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建起這樣輝煌的石居,它從頭到腳都讓人感覺到不可思議,令她彷彿看見了另一個世界。
她完全地沉迷了進去,就在這樣的過程裡,他們修好了後山的機關。
實操工作大部分是連天青做的,這機關對零件精度的要求太高,那時候的岳雲羅還沒有這樣的水平。
多半也是因爲這個,吳可銘把功勞全歸給了連天青,他沒有看見在夫妻倆私下相處的房間裡,經常都是連天青抱着孩子,岳雲羅伏案或思考或計算或繪圖,埋首於自己的世界中。
如此時日已過,後山機關全部修好,馬上就要嘗試着把東西運上來了。
這時,岳雲羅和連天青吵了一架。
岳雲羅在這方面確實是驚才絕豔,她明明才學不久,就已經能夠在修復這個機關的基礎上開始構想改進了。
天雲山機關最大的問題不是別的,是能源。
它使用發條驅動,所以動力極爲有限,所以才額外要求了極高的製作精度,但即使這樣,它的使用範圍和擁有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很難拓展用途。
“就像大車要馬,耕犁要牛一樣,有更大的力量,才能牽動更大的機關。那麼,可不可以把發條換成其他的東西呢?譬如風?譬如水?譬如其他的什麼?”
岳雲羅緩緩地說着,聲音輕卻如能振聾發聵。
在這個時代,能夠有這樣的思想,可以說極其的進步了。
“然後呢?”許問緊盯着她,忍不住追問。
“然後連天青說:不可。”
岳雲羅皺起了眉頭,直到如今似乎仍然心懷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