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名大唐羽林軍和神殿護衛,護衛在神輦四周,神情肅然,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間警惕地注視着四周。
長安城裡沒有什麼魔宗餘孽,也沒有什麼狂徒,天諭神座所過之處,引來無數民衆圍觀,有那等虔誠信教的婦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站着的民衆也恭敬低頭鞠躬,不敢直視神輦上幔紗後的老者。
神輦進入臨四十七巷,然後在老筆齋前停下,惹得街巷裡擁擠的民衆一片議論,好不羨慕那間鋪子的主人,他們感慨着天諭神座的到來,卻不知道另外一位西陵大神官去年曾經在鋪子裡做過很長一段時間長工。
羽林軍在巷口調置警戒線,把人羣請到了外面,神殿護衛警惕地佔據了老筆齋鋪口的幾個要衝之地,幔紗掀起,天諭大神官緩緩走下神輦。
寧缺和桑桑站在老筆齋門口相迎,態度恭敬。
走進老筆齋的,只有天諭大神官和程立雪二人。
寧缺恭敬請大神官坐下後,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又想着程立雪說過這是對西陵和道門的大不敬,便自己動手。
四杯清茶,安靜地擱在桌上,熱霧緩生驟散。
天諭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極尋常的老者,臉上深重的皺紋如山如川,只有那身華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貴的身份。
寧缺見過很多大人物,但和像天諭大神官這般尊貴的大人物談判,卻是頭一遭,不免有些緊張,不知該如何開口。
桑桑也有些緊張,雖然寧缺昨夜解釋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繼承法則,但她還是想不明白,老師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爲什麼神殿還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天諭大神官平靜看着主僕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隨着笑容綻放,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皺紋愈發深刻,微陷的滄桑眼眸驟然平靜,靜而不知深其許,便如一座頑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裡的一口老井。
面對着天諭大神官的目光,寧缺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無蹤,產生了一種赤裸的感覺,本能裡覺得被對方看穿。
不是身體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鋪陳在心靈上的那些掩飾被看穿,甚至是命運的去向被看穿,無所遁形。
寧缺驟生警惕,說道:“書院寧缺,拜見神座大人。”
天諭大神官說道:“免了。”
寧缺便在大神官對面的椅上坐了下來。
老筆齋裡一片安靜,寧缺明白,自己現在是主人,應該自己先開口,只是這件事情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茶杯口中滲出的熱霧漸散,一片青青的茶葉從杯底飄了上來。
寧缺咽喉有些乾澀,聲音微緊說道:“能不能我們再想想。”
站在天諭大神官身後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不悅說道:“還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總拖延時間好不好。”
天諭大神官擡起右手,沒有讓程立雪繼續說下去,說道:“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總要有個結果。”
寧缺根本沒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語裡所說的西陵有事,只是在想別的事情,乾笑說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沒有買什麼土特產?”
程立雪臉上的神情很難看。
天諭大神官卻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笑容在蒼老的面容上漸漸斂去,那些深刻的皺紋漸漸舒展,天諭大神官靜靜看着寧缺的眼睛,說道:“你知道她對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頭看着裙襬外的鞋尖,悄悄向寧缺身後挪了兩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終究是遮不住的。
天諭大神官憐愛看着桑桑,說道:“因爲她是光明的傳人。”
寧缺猶豫說道:“桑桑年齡還很小,就到西陵去當大神官,與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這聽上去總覺得有些不合適。”
程立雪看了天諭大神官一眼,輕聲解釋說道:“神座繼承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桑桑師妹回西陵後要先學習教典,然後赴世間道門清修,體悟人間百態悲歡,然後才能繼承神座,前面這些準備工作被稱爲置座訓政。”
接着他繼續解釋道:“正因爲桑桑師妹登上光明神座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神殿纔會着急,能儘早進入訓政期那是最好不過。”
寧缺忽然問道:“有假期嗎?”
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學院,哪裡會有這等安排?
然而沒有等他開口,天諭大神官微笑說道:“有。”
寧缺看着天諭大神官,繼續問道:“多長?”
天諭大神官說道:“只要保證她在西陵桃山的時間超過一半。”
寧缺又問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
“能。”
“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
“能。”
“她如果當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結婚嗎?”
天諭大神官似笑非笑看着他,說道:“能。”
程立雪吃驚看了神座一眼。
寧缺和天諭大神官的問答到此戛然而止。
他說道:“那我沒有問題了。”
老筆齋裡的氣氛剛剛放鬆一些,不料寧缺接着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沒有問題不代表她沒有問題,接下來你們需要說服她。”
程立雪大怒,沉聲訓斥道:“你居然敢對神座如此無禮!”
寧缺說道:“我不是在調戲神殿,而是前面如果有任意一條,神座大人說不能,那麼我就不會允許桑桑去西陵。我現在允許她去西陵,也不代表我支持她去西陵,只代表我支持她做的任何決定。”
天諭大神官根本沒有理會寧缺和程立雪的對話,只是靜靜看着桑桑。
桑桑低着頭,輕聲說道:“我現在不想去。”
天諭大神官靜靜望向寧缺。
寧缺說道:“昨天夜裡我和她商量了很長時間,她現在畢竟才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我確實不放心她離開自己身邊,成年以後再去怎麼樣?”
天諭大神官微笑說道:“明年?”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三年後。”
天諭大神官說道:“依唐律,女子十六成人。”
“唐律是說十六嫁人,不代表成人。”
寧缺說道:“根據我的看法,只有到十八歲纔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和智慧來安排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堅持三年之後再去西陵。”
“三年啊。”
天諭大神官輕輕嘆息一聲,看着寧缺身後的桑桑。
隨着這一眼,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彷彿天降一場暴雨,把乾涸的黃土山川沖洗的更加險崛,眼眸也愈發深靜,安靜藏於石山深處的老井變得更深了幾丈。
桑桑緊張地等待着答案。
寧缺比她更緊張。
天諭大神官微笑看着桑桑說道:“三年後,西陵見。”
很突然地說完這句話後,天諭大神官站起身來,走出了老筆齋。
大神官登上神輦,在禮樂繚繞下離開。
留下老筆齋裡的主僕二人面面相覷。
就這麼簡單?
寧缺不明白天諭大神官最後那句話爲什麼說的如此篤定。
三年後,西陵見。
大神官確定三年桑桑一定會去西陵嗎?
…………程立雪隨着神座離開了老筆齋。
他登上神輦,掀起幔紗,走到神座身後跪下,低聲說道:“弟子不明白,難道真這樣回西陵?桑桑師妹那裡,連句承諾都沒有。”
“言語上的承諾,從來都沒有任何力量。”
天諭大神官從袖中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巾,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隨着如雪的絲巾落處,眼角的皺紋像花般時開時散。
程立雪低着頭困惑說道:“但我們既然來了,爲什麼要如此匆忙的離開?”
天諭大神官看着手中潔白如雪的絲巾,沉默片刻後說道:“因爲裁決司即將發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嚴重。”
程立雪擡起頭來,不解說道:“但您前幾日說過,裁決司這件大事對神殿而言不見得是壞事,天諭只是奉天之諭,提前阻止等若逆天行事。”
天諭大神官說道:“回西陵不是爲了阻止此事,而是要保證這件事情發生之後,能夠按照既有的軌道發展下去。”
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裡那方絲巾上,他的身體驟然一僵,因爲他看到潔白如雪的絲巾上竟有幾抹血漬!
他這才發現,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
“我在三年後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後,她會回到西陵。”
天諭大神官平靜地繼續擦拭眼角淌出的鮮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問道:“您還看到了些什麼?”
“你這個癡兒,光明是與我們最親近的夥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險些瞎了,哪裡還能看到別的什麼?”
天諭大神官微笑說道。
然後他將手中的白絲巾摺疊,繼續拭着眼睛裡的血。
白色的絲巾漸漸被眼中淌出的血滴染紅。
眼角深刻的皺紋也被血染紅,像是一朵豔麗的桃花。
更像是一片被鮮血浸透的乾涸荒野大地。
…………西陵使團離開長安城之前,寧缺去了一次南門觀,從程立雪處得知,劍閣那邊出手的幕後果然有裁決司的陰影。
他愈發開始擔心朝小樹的安危,正在想着要不要離開長安去南晉尋人的時候,忽然收到了一封來自大河國的書信。
他本以爲是山山寄過來的,有些不可言諸於人的喜悅。
然後他發現是朝小樹寄過來的,失望之餘復喜悅,喜悅之餘便是憤怒。
“活的好好的,也不說提前寫幾封信給大家,我看他真是在外面耍高興了,高興地連自己的親爹都忘了!真是個白癡!”
穿着明黃袍子的中年男人,憤怒地揮舞着袖子痛罵着。
“估計朝二哥在哪個小山村裡遇着個磨豆腐的俏寡婦,腿一下就軟了,哪裡還捨得回來,還真是隻有白癡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寧缺看着手中那封書信,刻薄嘲諷道。
大唐皇宮深處的幽殿裡,不時響起白癡的罵聲。
皇后娘娘等人看着皇帝陛下和寧缺惱怒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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