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對面哭泣的人,玉溪心裡也沒有多好受。
宣家是京都頂級世家之一,宣家大小姐當年自然也是意氣風發的人物。畢竟是能得他大哥那樣的人都上心的人,又能差到哪裡去。
猶記得當年聽人提起宣家大小姐,說是二嫂的大學同學,在學校裡的受歡迎程度還要越過二嫂。
如今一看,不過四十六歲的年紀,就形如五六十。
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甚至有些佝僂。
如果不是眉眼間還有點當年的影子,玉溪都要懷疑認錯了人。
此時的她身上連半點當年意氣風發的痕跡都沒有。十九年,失去摯愛的痛苦和每日的躲躲藏藏,生生將她熬成了這樣。
她終究是受了玉家的拖累才變成這樣。
她無聲壓抑地哭泣,玉溪並沒有出聲打擾,安靜站在那裡等她的哭聲停下,擦擦眼淚對他說:“讓你見笑,進屋說吧。”
這話她是笑着說的,大抵是想到了當年的玉溪,記憶中玉溪還是個孩子,意識到在一個孩子面前哭成這樣多少有些不妥。
只是她笑還不如不笑。
笑起來更顯悲慼。
宣流螢停了三輪車請玉溪進屋。
本就是陰暗潮溼的巷子破舊的老樓,宣流螢租住的房子又在一樓,更顯陰暗潮溼。
隨着走進去,玉溪還能聞到一股因潮溼引發的黴味。
他藉着微弱的樓道燈光看着走在前面的宣流螢,神色很複雜。
從小金枝玉葉的人,是怎麼吃得了這種苦的?
她完全可以將孩子丟給蘇家或是直接送人再回宣家去。她是宣家唯一的女兒,只要肯回去,宣家不會不管她。而沒有玉家的孩子做拖累,又有宣家做後盾,那些仇人也不會去找她的麻煩。
養在身邊的又不是多好的孩子,相反,還是個歪瓜裂棗,她卻因對方是大哥留下的血脈,怎麼都不捨得丟棄,甚至還將未把孩子養好的責任歸咎在自己身上。
也不想想,當年在京都大學意氣風發的宣大小姐,連蘇家二小姐都被折服和她成了好友,又怎麼會連一個孩子都教不好。不過是那孩子骨子裡就自私自利,怎麼教都是枉然罷了。
偏偏小時候還會責罵管教的孩子,長大後見她和自己愈發離心,她又開始自責恐慌,連責罵都不再有,處處縱容。
許是這麼多年將她的脾性和棱角都磨平了,又許是那孩子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如今還與已故摯愛的唯一聯繫,生怕就此疏離,連這點念想這個唯一的聯繫都不剩,纔會對那孩子少責罵多縱容。
何必呢,分明很清楚倘若大哥還在世,孩子長歪成這樣,大哥定不會像她這樣縱容。
宣流螢拿出鑰匙打開門:“這裡環境有些差,失禮。”
玉溪往屋中看一眼,沒說話。
宣流螢說了聲:“請進。”
很狹窄的屋子。
一室一廳。
客廳很狹窄,廚房很狹窄,只有一個很小的衛生間,客廳角落拉了個簾子置了一張牀,那間房間的門緊閉着什麼也看不到。
雖然收拾得很齊整,但……
不說玉溪,就是日子稍微好一些的人來看到這樣的居住環境,也只會想到一個字:窮!
屋子逼仄,設施破舊。
“請坐,我去給你泡杯茶。”
玉溪在破了皮的老舊沙發坐下。
也沒有打斷她去給他泡茶的舉動。
一次性杯子泡來的廉價茶,玉溪道謝接過,喝了一口。
宣流螢也在一旁坐下。
看着玉溪。
神情又難免恍惚。
和他兩個哥哥一樣長得出類拔萃,饒是氣質和他大哥二哥都不同,卻也是人中龍鳳一般的人物。坐在這逼仄破舊的環境中,喝着廉價的茶,也半點不影響他的氣質。
等玉溪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看向她,宣流螢纔開口。
“你回來了,是不是……”
聲音戛然止住。
宣流螢到底還是沒有問下去。
眼底有恨,是對那些仇人的恨。
她有很多話想問,但她也清楚玉溪一個孩子在外,日子怕是過得十分艱難,再問起,無疑是讓他想起過往傷懷的事以及這些年的苦楚。
所以她止住了話頭。
但玉溪還是接了她的話:“是,都處理乾淨了,以後你不必再躲躲藏藏。宣大小姐,這些年因我玉家,你受累了。”
宣流螢眼眶又紅了,不過奔潰大哭一場後,她沒有再當着玉溪的面哭泣,只是紅着眼說:“這就好,這就好……”
“我怎麼樣都無所謂,但能把那些人解決掉給你哥報仇,我很高興,我做夢都想殺了那些人,可是我能力有限,我還有女兒要照顧,我什麼都做不了……”
“你能做到,我很高興。”
看一眼這逼仄破舊的屋子,她繼續說:“不用躲躲藏藏,女兒也就不用再跟着我過這種日子了。”
“我每天都在自責,如果不是我無能沒有能力在那些人找來時保證能護住她,她也不用跟着我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宣大小姐……”
玉溪想說些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原也不是有多善於言辭的人。
宣流螢卻看向他:“玉溪,你別一直喊我宣大小姐,喊我大嫂吧。只差一天,只差一天而已,我就要和你大哥去領證了。我們都說好了的,可是老天爺連一天都不願多給我。”
她沒有哭,眼淚卻是從眼裡滑落了下來。
一滴一滴。
看得玉溪心裡堵得難受。
“大嫂。”他到底還是應了她的要求。
許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又許是想盡快將事情說清,玉溪就直接道:“大嫂覺得,你養的女兒和大哥像嗎?”
宣流螢猛地擡頭看他:“什麼意思?你覺得我背叛了你大哥?”
玉溪倒是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都愣了一下。
“……”
幸得他是穩得住的性子,語氣依舊沉穩:“不是,你與大哥的情意我都看在眼裡。我是認真的在問你,你覺得你養的那個女兒,和我大哥像嗎?”
宣流螢愣愣看他:“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看樣子大嫂也覺得她沒有一點像我大哥,她確實也不是我大哥的孩子。”
宣流螢瞳孔微顫,卻儘量維持鎮定:“什、什麼意思?我、我自己生的孩子還能有假?還、還是說,當年在醫院,抱、抱錯了?”
“不錯,抱錯了。”比起宣流螢,玉溪淡定很多。
“那我的孩子呢?我和你大哥的孩子呢?你既查到是抱錯了,又特地來告知我,是不是那個孩子的下落也一併查清了?”
宣流螢一激動,連手邊水杯都打翻了。
“是的,查清了。”
“那我女兒呢?我和你大哥的女兒呢?她在哪裡?”
“海城姜家的女兒,名叫姜蕊,和你養在身邊的宣婉柔是高中同學,你或許見過。”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響動。
玉溪猛地擡頭看過去,眼神微厲:“誰?”
許是神情恍惚,宣流螢沒有把房門關好,還虛掩着。透過虛掩的門,他們看到一隻貓從門口跑過去。
宣流螢壓下突然得知女兒抱錯的心驚,說:“這層樓只有我們一家住戶,婉柔又在學校軍訓,平時不會有什麼人來。”
她怔愣着,好半晌才問:“你剛剛說,海城姜家那個叫姜蕊的女孩,纔是我和你大哥的女兒?”
“不錯。”
“那個孩子我見過的。”
宣流螢終於忍不住,掩面而泣:“我就說,你大哥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是這樣……我自以爲我沒有半點對不起你大哥,可到頭來,我竟差點把他唯一的骨血都弄丟……”
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而門外,有一人從狹窄昏暗的樓道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