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我望見神瑛眼底也有一抹雷劈電擊的錯愕與怔忡,但只是一閃而過,迅疾被一抹冷漠替代。他走上前,恭恭敬敬跪地行禮:“王母宮神瑛侍者參見湘妃娘娘。”
我一凜,心裡苦笑:既要生疏,不如連這一點客套也盡數免去。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神瑛,沒有搭腔。神瑛似乎不需要我的反應,兀自站了起身。
兩相對峙,無限愁苦縈繞於我胸臆。我心裡就像添了一堵牆,越來越悶,直悶得喘不過氣。神瑛卻只是木着臉,不喜不悲,雲淡風輕地立着,人在眼前,卻彷彿遠在天邊。我感覺到我與他之間已經隔了千重萬重看不見摸不着卻實實在在不可穿越的屏障。
再站下去也不會消除我與他之間的隔膜,害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原就沒有奢望他原諒我。只是希望所有的苦都能讓我替他受,可是喪母之痛,又豈是我能代他受的?想到此處,我不甚悽惶,我只是沒有孃的野草兒罷了。我嘆口氣,想和神瑛搭句訕,便道:“侍者來廣寒宮做什麼?”
“向湘妃娘娘交代行爲的動機,湘妃娘娘就願意理解那行爲,並原諒和贊同嗎?”神瑛冷冷的,言語似一股寒冰直插人心。我一凜,他分明是在奚落我月神跟我解釋了平日待我種種苛刻的理由是爲了助我和他有**終成眷屬,可是亦得不到我的理解和支持,相反還遭來怨懟與滅頂之災。面對神瑛的質問,我無言以對。舉步緩緩向外走去,經過他身邊時我有一刻的停頓,卻不敢側眼再望一眼他。我怕我會掩藏不住心裡翻江倒海的委屈和愁苦。神瑛,我的慘綠少年,已經離我遠去了。
就在這時,楊戩推開廣寒宮的宮門走了進來,他並不看神瑛,而是徑直上前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充滿關心道:“我到瀟湘館找你,寶蟾和玉兒說你來廣寒宮了,你來廣寒宮就是爲了見他嗎?他對你誤解已深,豈是三言兩語就能化解得了的?”
看來是叫楊戩誤會了,可是我卻無力辯解,身子癱軟地靠在他身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像藤蔓依附住大樹一樣,隨他走出廣寒宮去。臨出宮門時,我沒有回頭望神瑛,我知道他也不會回頭看我。曾經的情篤意深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是我親手毀了我們之間美好的感情,但我不悔。天君說過我是糊塗了,我對神瑛的感情源自報恩,不是愛情。或許是吧!神瑛也從未說過他愛我。到如今,恩情也罷,愛情也好,都已經水月鏡花,再也抓不牢靠了。我與神瑛之間隔着害母之仇這樣的鴻溝深壑,再也跨不過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出了廣寒宮,我定定地立在一座金光燦燦的長橋之下,再也不肯挪動步子。
楊戩焦急地道:“絳珠,要哭你就好好哭一場吧!不要這樣憋着,有委屈發泄出來就好了。”然後他握拳敲敲他的左邊肩頭,我的淚刷刷而落。他伸手將我拉進他的懷抱,將我的頭摁在他的肩窩子裡,我不確定地靠在他的肩上,任淚水肆意奔流,模糊我的視線。楊戩將紅披風使勁把我兜住,這一刻,我放縱自己沉lun。
我和楊戩帶着香囊去仙醫閣找劉神醫。劉神醫爲西王母的病症熬得憔悴,眼圈黑深,鬍子拉碴,令人不忍直視。接到我們的香囊,他就開始研究,從泥土、樹根、花葉中分別提取一些物質,我和楊戩原打算和他一起研究,奈何仙娥急急從瀟湘館尋來,說是天兵天將從瀟湘館內帶走了寶蟾和玉兒。我一驚,昨兒夜裡還擔心她二人會成爲活靶子,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了。
我支走楊戩,急急趕去王母宮求見天君。我在王母宮外跪了半日,天君終於從王母宮內出來見我,他看起來形容憔悴,許是熬夜了的緣故。西王母病了,一定沒少折騰他,天君孝順,故而定受了些氣吧?
見到天君如此形容,我心有不忍,還是顧及不得其他,乞求道:“請天君放了寶蟾和玉兒吧!”
“原輪不到寶蟾和玉兒,但夜鶯藏匿行蹤,朕也是情急之下,沒有辦法的辦法。”天君顯得無奈。
這一切我都理解,可是救西王母一定有別的辦法的。我乞求道:“天君,給我一點時間,我已經讓劉神醫研究那棵桂子樹的泥土根莖和花葉,一定能找到病症所在,王母娘娘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一定?絳珠,你知道你誇下海口的後果是什麼嗎?”天君蹙着眉,憂慮地看着我。
我心一橫,“大不了,屆時我給王母娘娘做藥引!”
天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我,道:“你是千年修行的活畜?”
一句話嗆得我啞口無言。
“你一介木身草胎如何做得了藥引?”天君冷哧一聲,“也罷,朕再給你兩日時間,兩日之後,你拿不出救治王母娘娘的藥方,唯你是問。”
我只覺天旋地轉,兩日,天哪,只有兩日,不過總算是爭得了喘息的時間。我叩頭謝恩,“多謝天君!”
天君搖搖頭,嘆道:“兩日之後,你拿不出藥方,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寶蟾和玉兒。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要護夜鶯,就必須犧牲寶蟾和玉兒。”
天君說着轉身進了王母宮,留下我一人在原地錯愕不止:原來他知道我藏匿了夜鶯,他是天君,自是心裡明鏡兒似的,從瀟湘館抓走寶蟾也夜鶯,算是他將我一軍。
我不能遲疑,急忙趕去仙醫閣尋找劉神醫,劉神醫卻不知所蹤,我幾乎抓狂,關鍵時刻怎麼可以掉鏈子?我只好去南天門尋找楊戩,楊戩竟也不知所蹤,我幾乎要抓狂了。這是搞什麼鬼?我就像掉入茫茫大海,一下失去了風標與航向,找不着北。我站在兩旁天柱巍峨的長街上,憂心如焚。驀地,雲蹤深處,一黃衣仙女飄然而來,竟是夜鶯。她肩背行囊,行色匆匆,與我撞了個滿懷。
我忙扶住她,道:“夜鶯,你這樣打扮是要去哪裡?”
“逃命啊!難道在這裡等死?”夜鶯頭也不回,從地上一躍而起,就往南天門而去。我阻止她都來不及,只能衝着她的背影喊:“那南天門豈是你說進就進,說出就出的?”
喊聲未落,夜鶯已經從南天門的光圈中彈了回來,重重摔到地上,頭往旁邊一側,一口鮮血便濺了出來。我閉上眼睛瑟縮了一下。睜眼再看時,夜鶯又從地上爬起來,衝向南天門,依舊被亮閃閃的光圈彈了回來,摔到地上,又一口血吐了出來。那夜鶯還不死心,繼續起身,做第三次衝鋒。我忙飛上去,阻止她。
我抓住夜鶯的腳一拽,夜鶯的身子在流雲間翻了翻,降落於地,我喝道:“你這樣不是自尋死路嗎?”
“這樣撞死是我自找的,與人無尤,做了藥引死掉,不是我自願的選擇,我就不甘心。”夜鶯說着還要衝上前,我張開雙臂擋在她跟前。夜鶯的頭撞在我身上,一陣巨疼,我撫住胸口連連後退了幾步。夜鶯見傷着我,立刻傻了眼,喊道:“湘妃娘娘……”
我揮揮手,示意她沒關係,道:“你來瀟湘館找我,是爲了讓我救你。爲了救你,已經搭上寶蟾和玉兒了,現在她們已經一隻腳踏進鬼門關,你還這樣尋死覓活的,不是讓她們白白犯險?”
面對我的質問,夜鶯慚愧地低下了頭。我撫住胸口,努力吸氣,平復那疼痛,緩緩走向她,她還愣在原地,我只好提高音量道:“還有兩天時間,給我兩天時間,我相信天不會絕我們。”
夜鶯聽着我的話,竟然懵懂,我只好無奈喝道:“快扶我回瀟湘館哪!該天煞的,喉嚨那麼甜,頭怎麼那麼硬?”
夜鶯這才慌忙扶住我,一步一步向瀟湘館走去,我看着她戰戰兢兢的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回到瀟湘館,我讓夜鶯繼續去內室藏好,自己則在翠竹軒內施法,用絳珠探訪楊戩和劉神醫的下落。晶瑩幕布上沒有出現楊戩和劉神醫的影像,什麼畫面都沒有,我想我可能是累着了,影響了施法。收了法力,倒頭就睡。這一覺昏天黑地,醒來時只聽外頭金鐘大作,天鼓鳴響,我一驚忙從牀上跳起來。推開翠竹軒的門,見一仙娥急急忙忙從館外跑進來,向我叩頭行禮:“湘妃娘娘,你醒了?”
我煩躁地抓住她問:“外頭出了什麼事?”
那仙娥臉色煞白,言語結巴:“天君……天君……已命人在王母宮外……搭了藥竈,寶蟾姐姐和玉兒姐姐馬上就要被做藥引了!”總算將一句話說利索,我卻一驚,嚇出一身冷汗來。我不過睡了一覺,怎麼就搭藥竈下藥引了?
我忙問仙娥:“我睡了多久了?”
“兩天!”
我心裡暗叫不好,棄了仙娥,直衝王母宮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