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麗攜着玫兒瑰兒最先走向她,爾後是幻兒,爾後是我。我落在最後面,麗麗和幻兒都是天君曾經的女人,我算什麼?下意識裡,我抗拒天君女人這個稱呼。我不是,我永遠都不可能是。若天君要引起三界不滿和妖魔討伐,始作俑者絕不可能是我!我倔強地站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於我而言他們是家庭成員的聚議,與我無干,我是局外人。而天君並不要我靠近,只是專注地看着麗麗和幻兒,他面無表情道:“我想知道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幻兒與麗麗互視一眼,她們背對着我,我看不清此刻她們眼裡的神色,落寞是避免不了的吧?
四維靜寂得很,彷彿聽得見冰雪融化的聲音。見幻兒與麗麗踟躕着誰也不肯先開口,天君指了指麗麗道:“玫瑰仙子,你先說!”一聲“玫瑰仙子”含了許多冷漠與客氣,對於一個深愛他,又爲他誕育了兩個女兒的女子來說一定刻薄極了。
“說……什麼?”我聽見麗麗的聲音抖得厲害。
幻兒冷嗤道:“說什麼?說你的兩個女兒哪來的啊?若不是天君的,就不要把屎盆子往他頭上扣!”
“你閉嘴!”天君不怒而威,幻兒一下囁嚅,垂頭喪氣住了嘴。
麗麗終於道:“前塵往事何必再提,你所忘記的是我珍藏了千年的,我們在黑風崖相識相知,玫瑰花田裡每一朵玫瑰都刻錄了我們之間的美好記憶,我只知你是神仙,卻不知你是天君……”
我望見麗麗緩緩地跪在了天君跟前,她的言語平靜如風,但在雪地中聽來卻倍感淒涼。她道:“你可以忘記我,不認我,但是玫兒瑰兒卻是你的親骨肉,我只希望你能帶她們迴天庭,給她們遮風擋雨一塊平安的立足之地,那麼我……死而無憾!”麗麗說着掌間驀地積聚一股巨大的法力,在衆人還沒有回神之際,猛不丁拍向自己額頭,霎時血光四濺。
我驚愕地向後踉蹌了一步,幻兒也瞪大了眼睛,玫兒瑰兒早就抱住麗麗倒向雪地的身子,哭天搶地着:“娘——娘——”呼喚聲喚得人心村村碎裂。
天君的面上沾滿麗麗身上濺出來的血跡,他愣愣地坐着,一臉迷惘與震動。幻兒已經着急地拿了帕子要替他擦拭,被他一下推開了。地上,鮮血滲透晶瑩的白雪,紅白相間,尤爲醒目。
“娘,娘,我們不找爹了,我們不找爹了……”
“我們只要娘活着,我們不要爹了……”
兩個少女哭聲淒涼,哀傷欲絕,令人扼腕。
麗麗把手伸向天君,那慘白的手臂上流滿殷紅的血流,觸目驚心。天君的神色彷彿豁然開朗,他混沌的眼神茅塞頓開般澄亮起來。
“麗麗……”他喃喃唸叨着麗麗的名字,從鞦韆架上站起身子。
“娘,你聽見了嗎?爹在喊你的名字!爹記起你了。”玫兒含悲忍淚,寬慰着她的母親。
麗麗的手一直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什麼。我知道她想握住天君的手,那是她的昊天哥,她思念千年的夫君,她的孩子的爹。而天君終於在她臨終之際滿足了她的心願。天君撲到麗麗身邊,玫兒姐妹給他騰了位置,他抱住麗麗的頭,緊緊握住麗麗沾滿鮮血的手,嘴裡不住地喚着:“麗麗,麗麗……”豆大的淚珠蓄滿他的眼眶,滾動着落下來。那淚珠打在麗麗的臉頰上,我看見麗麗流露出滿足的笑容。
“你記起我了……”麗麗虛弱的聲音卻含着無盡的亢奮。
天君痛苦道:“麗麗,你怎麼成這樣了?這是怎麼了?”天君說着就要爲麗麗施法,麗麗阻止了他,“不要,不要爲我浪費元氣,遣香洞外還有那麼多虎視眈眈的敵人,你得保住實力才能保護我們的女兒……”
“女兒……我們的女兒?”
麗麗招呼玫兒瑰兒姐妹,“玫兒,瑰兒,還不快叫爹,從今往後,要好好孝順你們的爹,像愛娘一樣愛你們的爹,娘不在了,你們要聽爹的話,娘不在了,你們能依靠的只有你們的爹了……”麗麗囑咐完長串的心願,就上氣不接下氣,呼吸困難。
“娘,娘,你別死……”
“別說話,別說話……”天君緊緊地將麗麗攬入懷中,痛哭流涕,“這是爲什麼?我爲什麼會忘記你們母女?我怎麼可以忘記在黑風崖度過的快樂時光,那裡的玫瑰花田是我們一起培育的,每一座花房都是我們一起建造的,我們一起迎來我們的大女兒玫兒,你又懷上了我們的小女兒瑰兒……我怎麼可以忘記呢?我爲什麼會忘記呢?”天君痛苦地扭曲着面容,驀地,他一臉驚愕神色,聲音也提高了音調:“是母親,是母親對我下了血咒!我想起來,是母親,麗麗,是母親拆散了我們!”
“血咒血解,你終於記起我,你不再忘記我,我……死而無憾……”麗麗說着手一垂,閉了眼睛。玫兒瑰兒已經哭成一團,天君整個人都呆愣了,我看見成串的淚珠從他臉上不住地滾淌。
麗麗的肉身在一瞬之後化作許多玫瑰花瓣,消逝在雪地裡。玫兒姐妹失聲哭叫着:“娘……”她們追着那些花瓣奔跑,在花瓣消失時,頹然地跌坐在雪地裡,嚶嚶哭泣。
我怔怔地看着天君,從沒有見過他如此悲痛欲絕,想來他與麗麗這段情的確刻骨銘心。他懊喪地跪在雪地裡,一下子就蒼老了。我邁着僵硬的雙腿,動容地走向他。此時此刻,這個男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君,而是一個喪妻的未亡人,他的淚水與緘默深深揪痛了我的心絃。我走過去,蹲在天君身邊,輕輕攬住天君的頭。一接觸到我的懷抱,天君就嗚咽起來,寒鳴悽切。我感受着他身子的劇烈戰慄,聽見他憤恨到極致的喃喃自語:“母親好狠的心哪……”
我的腦子裡一片混沌,我已失憶,對西王母的樣貌形容已沒有絲毫印象,眼前能出現的只是一個身着華服、頭戴金冠的高深莫測的女神遠景。那是個冷麪硬心腸的人,同是母親,她爲什麼不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哪個母親願意自己的孩子失去父親?她一定要逼得一個母親用犧牲自己性命來喚醒愛人的記憶,來保全自己孩子的平安。這樣的西王母讓人不寒而慄。
“血咒血解……”耳邊廂傳來幻兒的喃喃自語,我猛地回頭,但見她瞪着血紅的眼睛,顫抖着伸出手,手上已積蓄了許多法力,一時間紫光大作。
“不要!”我喊起來。
天君聽到喊聲,一咕嚕從地上躍起,施法轉移了幻兒手上的法力,呵斥道:“幻兒!”
幻兒就地轉了個圈,天君的法力捲起的風颳得她連連後退,天君攔腰抱住她,她才站穩了腳跟。與天君四目相對,她一下就投入天君的懷抱,嚶嚶哭泣起來:“爲什麼你記起麗麗,卻記不住我?如果血咒血解,能讓你記起我,我願意和麗麗一樣,只要你能記起我,我也死而無憾。”
天君一臉動容,他遲疑着伸出手,終於是摟住了幻兒,顫聲道:“幻兒,我已經失去了麗麗,難道你還要我失去你嗎?如果那樣,我豈不要嘔死?”
幻兒吃驚地擡起頭來,繼而欣喜若狂,蹦跳起來:“昊天哥,你記起我了?你記起我了!”
“是的,幻兒,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了麗麗,記起了你,還有阿月,阿月呢?”
我一顫,阿月又是誰?天君的多情妹妹可真多啊!這一時刻,我心裡竟有些莫名不好受。
“阿月?她有王母娘娘護着,昊天哥又何必擔心她的安危?”幻兒一臉吃味。
“不對,我和阿月也有一個孩子!”天君說着就捧住自己的頭,面容痛苦扭曲着。我們忙圍上去,擔憂地扶住他。
“天君,你剛剛想起從前的事情,不宜過度用腦,否則適得其反,反傷着元氣。”
幻兒見我如此說,忙認同地勸慰:“絳珠妹妹說的是,昊天哥,你快歇着。”難得她不用敵對態度對待我,想來女人之間的戰爭都源於男人的厚此薄彼。
我們扶着天君到鞦韆架上坐好,玫兒瑰兒姐妹奉了雪水上來與天君飲用。
“會不會太涼?”幻兒要阻止,天君道:“無妨,剛好醒腦。”天君抿了一口冰涼雪水,神色鎮定不少。他定睛望向玫兒瑰兒姐妹,見姐妹倆珠圓玉潤,有七八分麗麗的神韻,出落得分外亭亭玉立,不免辛酸道:“這千多年來,委屈你們了,跟着你們娘,吃了不少苦吧?”
“除了幻兒阿姨偶爾會給我們扔些毒蜘蛛什麼的,日子倒也太平。”玫兒橫了幻兒一眼。
幻兒面露羞慚,“從今往後不會了。”
“幻兒,暴躁脾氣一點不見改。”天君拉過玫兒姐妹的手,又拉過幻兒的手,幾隻手重疊在一起,一家人般其樂融融。我在一旁看着,心裡多少欣慰,若麗麗不死,那才完滿。
正心頭升暖着,洞門又被一陣妖風吹開,黑色妖風一下席捲進來,立時整個洞府烏煙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