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第1023章 鄰居

第1023章 鄰居

一行人在一處名爲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築攢簇,不過多是戰後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於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羣結隊遊曳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戰過後,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黃衣芸帶着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芸芸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虯,擁有將近五千年的週歲道齡,曾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於“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於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孃姓氏皆有,暱稱醋醋。

她與老嫗不同,卻不是什麼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採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老嫗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爲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爲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後,她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雲草堂,一方面是與那黃衣芸道謝,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別洲練氣士,成羣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雲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芸芸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着老虯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遊歷,期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芸芸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後雲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芸芸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嫗,仙都山那邊即將創建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後,一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帶着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老嫗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爲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着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只是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爲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芸芸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

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聖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

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芸芸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着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夥計也都繞過櫃檯,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芸,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芸芸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着,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盡了?”

老嫗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櫃,雙方對視一眼後,老嫗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於墨蛟後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後世名聲不顯,因爲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裡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註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只能苟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與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係鬧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心存僥倖,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着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餘里,水中浮屍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後,大爲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爲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只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爲報答,它得幫着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纔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爲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爲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芸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遊歷墨線渡,就是奔着我來的?”

老嫗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爲墨蛟,僥倖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麼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黃曆,既然你自己方纔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願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於一條墨蛟的求情,老嫗再在龍女那邊代爲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麼?”

老嫗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願依附他人。”

葉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後,都可以佔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老嫗,屬於例外,當慣了龍宮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鬧鬧,聲勢不小,然後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雲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了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歷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願,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與老嫗心聲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與黃衣芸說一聲,若是願意結爲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老嫗啞然失笑。

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芸芸,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

葉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圖的前車之鑑,葉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摺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綵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餘人。相較於造價昂貴、且有價無市的流霞舟,綵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穀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

接下來私人渡船將要橫跨一箇舊王朝的南境山河,距離仙都山,約莫還有兩千裡的山水直線路程,若是尋常舟車遠遊,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站在船頭,衣袖飄搖,天人姿態。

薛懷看了眼師父,只有一個念頭,未來師公太難找。

蒲山事務繁忙,所以掌律檀溶會稍晚趕來。

當老元嬰得知那個先前逛過自己千金萬石齋的曹仙師,竟然就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到檀溶回過神來,便是唾沫四濺,開始埋怨自家山主爲何不早說,不然他不得早早備好文房四寶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輕隱官按在椅子上不讓走?

葉芸芸也不好解釋,自己其實只比他早幾天知道曹仙師的真實身份。

老掌律就像個被始亂終棄的娘們,眼神幽怨,言語絮叨,在葉芸芸這邊抱怨個不停。

山主誤我!

要是早早知曉對方身份,年輕隱官不留下幾幅生氣-淋漓的墨寶,再通宵達旦篆刻十幾方金石氣沛然的印章,陳平安就別想離開書齋和蒲山了。

現在好了,眼睜睜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補救,怎麼補救?等我檀溶回頭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臉開得了口?

山主糊塗啊。

山主你別走,得賠我這份損失,至於如何跟年輕隱官討要墨寶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禮,若是觀禮結束,山主你下山時兩手空空,那麼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掌律一職,呵呵,檀某人早就當得揪心了。

葉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脅,只是實在不理解檀溶這樣的老修士,面對陳平安,偏不去執着於年輕劍仙昔年在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唯獨在印譜一事上心心念念。

葉芸芸略微頭疼幾分,聚音成線,與弟子薛懷打了個商量,“難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陳平安討要印章什麼的?我開不了這個口,不如你去?”

薛懷笑道:“師父,由我開口不難,只是這件事,起調太高,是隱官大人主動拜訪的蒲山,無形中撐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

察覺到師父的臉色變化,再想到師父的脾氣,薛懷立即改口道:“師父若是實在難爲情,大不了到時候我來開個頭,在陳山主那邊挑起話頭,到時候師父附和幾句,相信以陳山主的爲人,肯定不會讓師父在檀掌律那邊爲難。”

然後薛懷幫着檀溶打圓場,“檀掌律這輩子癡迷書法、金石,對待兩事,可能比修行還要上心了。這就像詩家後生,見着了那位人間最得意,詞家子孫,瞧見了蘇子、柳七。師父還是要理解幾分。至於檀掌律威脅師父的那些氣話,不用當真,是在漫天要價罷了。”

說到這裡,薛懷笑了起來,“師父,不如咱倆打個賭,我賭陳山主在這件事上,肯定早有準備,說不定就在等着師父或是檀掌律開口了。”

葉芸芸沒有搭話,只是好奇問道:“薛懷,你對陳平安印象很好?”

薛懷微笑道:“都是讀書人。”

“有幸跟隨師父在蒲山修行,參加過各種慶典,也算見過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陳山主這樣的修道之士,還真是頭一回見着,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形容陳山主,那就是……”

停頓片刻,老夫子自顧自點頭笑言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恭而安。”

葉芸芸說道:“很高的評價了。”

年關時分,離着宗門慶典,還有小半個月。

之所以提前趕往仙都山,葉芸芸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與陳平安問拳一場。

葉芸芸在止境武夫當中,極爲年輕,家鄉的武聖吳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張條霞,北俱蘆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皚皚洲的雷公廟沛阿香,年紀都不小了。

葉芸芸很想知道一個能夠與曹慈問拳、並且與曹慈還是同齡人的純粹武夫,

拳腳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綵船之上,駛入雲海之時,四周水霧瀰漫,令人心曠神怡。

老嫗白髮蒼蒼,身形佝僂。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現出真身,騰雲駕霧,爲大地山河行雲布雨,降下一場場甘霖。

一旁少女雙手拎着一隻手爐,因爲體型小巧,又名袖爐,可以暖手驅寒,由紫銅製成,內置火炭,外編竹條。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煙罕至處,依舊青山綠水不改顏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臨水而建的雄城大鎮,至今依舊多是廢墟,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葉芸芸忍不住問道:“大淵袁氏,還沒有復國?”

不然以舊大源王朝的底蘊,經過這麼些年的休養生息,怎麼都不至於如此民生凋敝,死氣沉沉。

她愈發覺得雲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報,還要專門設立一個蒐集各山邸報的機構。

薛懷嘆息一聲,爲師父解釋其中緣由,原來舊大淵袁氏王朝,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山河國土一分爲三,三位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擁護爲皇帝,裂土立國,而大淵袁氏,當年也是桐葉洲,爲數不多敢於“螳臂當車”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後在邊境和京城三地,分別集結大軍,抵禦如潮水一般席捲山河的蠻荒妖族大軍,結果僅是被屠城之地,連同京城在內,就多達七處,生靈塗炭,元氣大傷,故而如今相較於昔年國勢相當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並論了。

舊京城遺址在內,淪爲一處處名副其實的鬼城,陰煞之氣,沖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般都會繞路而行,不去“觸黴頭”。

“除了有幾撥書院君子賢人領銜的隊伍,連同各個山頭的譜牒修士,進入各個鬼城搜尋隱匿妖族,其實那三個割據勢力,也都曾不遺餘力派遣供奉開道,帶着一大撥練氣士,護衛兵卒入城收攏屍骸,耗費了大量的符籙和神仙錢,還辦了幾場引渡亡魂的水陸法會,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澤野修,會打着“搜山”的幌子去撿漏,一些個世族豪閥的舊府邸門第,雖然殘破不堪,但是可能還會有些意外收穫,也會嚴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規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無回,在城內鬼打牆,淪爲新鬼。

尋常江湖武夫,陽氣雄壯之輩,絕不敢擅自入內,至多是給那些散修們打打下手,在城內做些開路勾當,事後得些分紅。

而且多是在盛夏時分,揀選天地陽氣鼎盛的日子裡,像眼下這種天寒地凍的冬末時節,大多就要遠離鬼城至少百餘里。

葉芸芸問道:“我們蒲山弟子,就沒有來過這邊?”

雖說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葉洲南方地界,配合兩座書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葉芸芸親眼見到舊虞氏山河的鬼城連綿,還是有些揪心。

薛懷輕輕搖頭,如實說道:“還不曾來過。”

桐葉洲實在太大了,幾乎等於兩個寶瓶洲的版圖,何況桐葉洲也沒有大驪王朝,沒有繡虎崔瀺,沒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更沒有山上仙師與人間王朝的低眉順眼,沒有將一國律法立碑於羣山之巔的壯舉……

葉芸芸說道:“參加完仙都山慶典,我們就將這些鬼城走過一遍,看看有無已成氣候的厲鬼將帥,試圖聚攏起陰兵擾亂陽間。”

一旦成事,舊大淵王朝境內的座座鬼城,就會形成類似古戰場遺址的小天地,生靈置身其中,都會被煞氣潛移默化,尤其是當鬼城形成了同氣連枝的格局,更是棘手,葉芸芸倒是不會埋怨書院的不作爲,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嶄新書院,大戰落幕後的這些年,從山長副山長、再到君子賢人,甚至是書院儒生,幾乎人人都談不上任何書齋治學,一年到頭,都在外四處奔波,疲於應付,除了搜山,此外縫補舊山河,也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處處都需要書院解決隱患,而且這些年來,書院弟子,已經傷亡不少。

薛懷猶豫了一下,說道:“城中鬼物,即便兇戾,生前都是可憐可敬之輩。”

葉芸芸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總不能由着城內陰靈年復一年被煞氣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頭爛額的書院能夠騰出手來,就只能清洗鬼城了,屆時無異於一場新的屠城。”

薛懷憂心忡忡,“那些個陰靈鬼物,安置起來,十分麻煩。”

不但是桐葉洲,其實除了中土神洲,都無宗字頭的鬼道門派,至多是一些個枝蔓繁複、不缺地盤的大宗,能夠單獨開闢出幾座山頭,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夠做成一錘定音的壯舉,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飛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來此施展術法,纔有希望將天地氣息,由污濁轉爲清靈。

只可惜如今桐葉洲,已無飛昇境,更別提精通鬼道的山巔修士了。

但是聽聞昔年有個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經在桐葉洲戰場上突兀現身,率領一支英靈大軍,阻攔蠻荒舊王座白瑩麾下的一支枯骨大軍。

只是看那處處斷壁殘垣的舊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陽光照耀之下,依舊給人鬼氣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讓葉芸芸覺得頗爲奇怪,城內分明煞氣極重,可是污穢之意卻不重。

老嫗與少女心聲道:“醋醋,事先與你說好,等我們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對那邊些好感,也不管對方給出多好的條件,咱倆最多當那虛銜的客卿,別當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問道:“這是爲何?”

老嫗也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其實最好她們還是乾脆投靠了蒲山雲草堂。

黃衣芸值得信賴,而且蒲山風評極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葉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足可託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邊,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主動開口,裘瀆總不好上杆子將自己和醋醋一併送出。

反觀那個年紀輕輕便劍術通玄的青衫劍仙,雖然先前江邊相遇,在茶棚內,始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但是老嫗竟然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心性。

再者那個仙都山,對這些煞氣盤踞的鬼城,視而不見,放任不管。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幾千里路途,就是幾步路就可以串門的街坊鄰里了。

但是仙都山那邊,既然都要建立宗門了,想必底蘊不差,這算是各掃門前雪,莫管別家瓦上霜?

卻不能說那仙都山就是做錯了,紅塵滾滾,業障重重,修道之人潔身自好,何錯之有?

只是老嫗心中難免犯嘀咕,醋醋資質太好,若是仙都山那邊,門風不正,來個“物盡其用”,自己到時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個仙家山頭,從來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早年在大瀆龍宮之內,裘瀆身居要職,便早已見慣了同僚、山頭之間與仙師之間那些雲波詭譎的勾心鬥角。

山中修士,名聲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壞水的歹人。

名聲好的,卻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輩,精於算計。

以醋醋的修行資質,絕不至於落個提着豬頭找不着廟的下場。

莫說是黃衣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爲祖師堂譜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劍修,吃了大虧,不然進入神篆峰,成爲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嫗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將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實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談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讓醋醋更換道統,換個師父,也要幫着醋醋在蒲山草堂撈個祖師堂嫡傳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麼大道術法了,加上一虯一人,師徒雙方的大道根腳,截然不同,許多蛟龍之屬纔可以嫺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學來,難免事半功倍,虛耗光陰。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過講究一個登山早期的勢如破竹。與醋醋沒有師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緊。

老嫗伸手乾枯手掌,輕輕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說拜師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師父年歲已高,難證大道,總要幫醋醋找個好人家,才能寬心。”

在這之外,還有一樁密事,老嫗沒有與醋醋明說,尋常龍宮,所謂遺址,不過是沉水,

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瀆龍宮,不同於那些陸地江河的龍宮,地位要更高,所以遺址開門一事,難度更大,而且極難尋覓。

只說澹澹夫人的那座淥水坑,一關門,當年不是就連火龍真人都無法強行打開禁制?

作爲大瀆龍宮的教習嬤嬤,類似擔任皇子皇孫“教書先生”的翰林院學士之流,不同於那條昔年大瀆金玉旁支的負山魚,老嫗是正統出身,簡而言之,裘瀆就是那把打開龍宮秘境的鑰匙。

葉芸芸隻字不提,老嫗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對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而那仙都山,卻是那位陳劍仙前腳走,後腳便跟上了一份請帖。

老嫗豈能不權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着寶瓶洲那條真龍尚未昭告天下,由她來收攏天下廢棄龍宮,必須趕緊走一趟“家鄉故國”了。

老嫗自然不敢進入其中,就全部視爲自家物,那也太過貪心不足了,她只會揀選其中一兩成便於攜帶的龍宮舊藏珍寶,作爲醋醋的嫁妝。

舊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內,頭頂有綵船掠過。

在一處殘破不堪的荒廢府邸內,有兩位剛剛入城沒多久的……樑上君子。

兩人之間的橫樑上,擺放了兩壺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幹炒黃豆。

寒酸書生捻起一顆花生米,高高拋起,掉入嘴裡,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勸說道:“你趕緊下去,小心坐塌了橫樑。”

胖子賭氣道:“偏不,寡人龍椅都坐得,小小橫樑坐不得?這家人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讓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於此。”

正是鍾魁與姑蘇大爺。

先前去過了土地廟,再閒逛到了這邊。

鬼城之內,有一點浩然氣。

才讓城內衆多陰靈的神志,維持住一點清靈氣,不至於淪爲兇鬼。

應該是那個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筆了。

胖子抓了一把黃豆,放入嘴中大嚼起來,再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腦嚥下,“鍾魁,爲何不與陳兄弟直說,直截了當開口,請他幫忙就是了。”

鍾魁從袖中摸出那隻木盒,放在膝蓋上,輕輕推開蓋子,裡邊裝着一套天師斬鬼錢,“哪有一見面就請人幫忙的,心裡邊過意不去。”

鍾魁捻起其中一枚花錢,呵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拭起來,“何況創建下宗,是天大的喜慶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換成你聽了,不覺得晦氣?”

胖子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絕,沒面子吧?”

見那鍾魁投來視線,胖子立即補救,“見外了不是,咱倆誰跟誰,像我這種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樣在那邊真情流露。”

鍾魁說道:“其實就是因爲明知道他會答應,而且會毫不猶豫,我才爲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開口,什麼時候開口。”

胖子喟嘆一聲,“理解理解,就像我見着了陳兄弟,也沒有跟他開口討要什麼供奉客卿,咱哥倆就是臉皮薄,其實出門在外,頂吃虧了。”

鍾魁微微皺眉,“這撥人竟敢在城內留宿,要錢不要命了?”

胖子笑道:“他們那裡曉得內幕嘛,因爲那個存在,只會覺得此地安穩,殊不知已經走在了黃泉路上。”

這座鬼城內,約莫是怨氣太重的緣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頭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謂的陰宅厲鬼、遺址鬼王之流,可要兇殘多了,最大問題,還是這頭鬼物,就像一個天資卓絕的修道胚子,不到十年,就靠着吞食同輩,已經悄悄結金丹,而且行事極爲謹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來,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撥陽間人,尤其是魂魄滋養的練氣士和精血旺盛的純粹武夫,再給它撈着幾本鬼道秘籍,嘿,估計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氣候了,再將一座鬼城煉化爲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無礙,隨便換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跡,就大海撈針了。

不然鍾魁也不會帶着我姑蘇大爺在此停步嘛。

斬妖除魔,責無旁貸。

鍾魁喝完一壺酒,讓胖子收起菜碟,輕輕躍下,如飛鳶掠出大堂,在建築屋脊之上蜻蜓點水,再驀然降落身形,在一處女子閨房外的美人靠那邊落座,遠遠看着這處府上一座書樓外的庭院內,有一夥撿漏客,總計十數人,半數正在這邊挖地三尺,其餘在府上搜尋地窖、枯井和夾壁密室,人人忙碌異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練氣士,也有江湖武夫,後者大多披掛甲冑,都是就近撿取,或背弓、臂弩,或懸佩一把銅錢劍,還有人揹着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繫鈴鐺,手持照妖鏡,顯然是有備而來。

府門外還停着幾輛獨輪車,因爲驢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挖出了七八壇銀子,頓時歡聲如雷。

其中一位面黃肌瘦的年輕人,突然說道:“可以再試着再往下挖一兩丈。”

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罈子,一打開,皆是更爲值錢的珠寶財物。

胖子嘿嘿笑道:“看這府邸形制,告老還鄉之前,怎麼都該是位列中樞的三品京官,結果就只積攢下這麼點家當,真是個清官老爺,若是有幸成爲寡人的愛卿,怎麼都該追封一個文字頭的美諡。”

院子那邊,一個年約三十的貌美婦人,身材略矮小,卻豔麗驚人,材質潔白,又因爲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顯得曲線玲瓏,肌膚勝雪,只見她秋波流轉,嗓音嬌膩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穫,你能額外多拿一成。”

年輕人與那婦人作揖致謝。

胖子趴在美人靠欄杆上,伸長脖子,兩眼放光,小聲嘀咕道:“這位姐姐,真是舉止煙霞外人,令寡人見之忘俗。”

府上其餘人等也紛紛趕來院落這邊,其中有人捧着一枚碩大的火畫圖葫蘆,關鍵是還帶柄,品相極好,那人與婦人笑問道:“夫人,這玩意兒,是不是你們神仙用的靈器?”

婦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來的那麼多山上靈器,沒好氣道:“只有這些吃飽了撐着沒事做的富貴門戶,纔會當個寶,值幾個錢,你得問古丘,他是行家裡手。”

年輕男子說道:“找個識貨的文人雅士,興許值個三四百兩白銀,但是在仙家渡口賣不出價格。”

那人便看了眼婦人,伸出一隻手掌,笑嘻嘻沿着葫蘆摸了摸,這纔將葫蘆隨手丟出,重重砸在牆上。

婦人拋去一記媚眼,“死樣。”

年輕男人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說半句。

婦人神色頗爲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撿了個寶貝,年輕人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國織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極好,不然他們這次入城,只會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估計收穫最少減半。

又有人提着一隻大麻袋蹲在臺階底部,翻翻撿撿,讓那古丘一一驗明價格,值錢的就留下,不值錢就砸碎了,他摸出一隻口大沿寬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鷺鷥紋,不知用途,只是瞧着可能值點錢,與那年輕男人問道:“是花瓶?”

“渣鬥。”

“啥玩意兒?”

“不值錢。”

臺階頂部,有個披掛甲冑的魁梧漢子坐在一張花梨交椅上,雙手拄刀,臉上疤痕縱橫,相貌頗爲猙獰,腳踩一塊落單的楠木對聯,先前那個古丘說此物頗爲值錢,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壇宗師的手筆,若是成對,至少能賣個五六百兩銀子。漢子受不了自家婦人與這個小白臉的眉來眼去,就一腳將其踩得開裂了。

漢子看了眼天色,沉聲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們一夥人是今年入夏時分,來到這座舊州治所,找些從幾撥譜牒仙師們嘴中漏剩下的,不料意外之喜,極爲順遂,相較於同行在其它幾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經交待了不少性命,他們反而至今還沒有什麼大的折損,城內只有一些夜中徘徊遊蕩的孤魂野鬼,他們挑選了一處州城隍廟作爲棲息之地,鬼物在夜間都不敢怎麼靠近。

不過半年功夫,滿打滿算,折算成神仙錢的話,已經掙了小一顆穀雨錢了。

鍾魁瞥了眼城內一處小宅,有少女獨倚桃樹斜立,人面桃花。

在這冬末時節,桃花開滿枝,當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察覺到了鍾魁的視線,嬌羞不已,姍姍而走,當她挑起簾子,回首破顏而笑。

鍾魁嘆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與庭院內衆人喊話道:“喂,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們就乾脆點,反正沒少賺,直接出城各回各家了。”

庭院十數人如臨大敵,劍拔弩張,都擡頭望向不遠處的閣樓,只看到一個文弱書生,身邊跟着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漢子,轉頭望向鍾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練氣士使勁搖晃鈴鐺,再高高舉起古銅鏡,藉着夕陽光線,照射向那兩個不速之客。

古鏡光亮在鍾魁臉上亂晃,鍾魁微微轉頭,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們城內有鬼物,早就盯上你們了,伺機而動。”

胖子翻了個白眼。

那修士輕聲道:“不是妖物鬼魅。”

婦人望向那氣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她咬了咬嘴脣,呦,又是個窮書生哩。

那個丟了火畫葫蘆的漢子,看着美人靠那邊趴着的胖子,大笑道:“年關了,還敢跑出豬圈瞎晃盪?是擔心咱們這撥兄弟在城內伙食不好?”

“年輕人脾氣不要這麼大嘛,說話怪難聽的。”

庾謹站起身,從婦人身上收回視線,“四海之內皆兄弟,出門在外,有緣碰着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語傷人。”

鍾魁瞥了眼胖子,怎麼脾氣變得這麼好了。

以往遇到類似事情,有自己在身邊,不敢胡亂傷人,但是絕對會過過嘴癮的。

看來是在仙都山那邊漲了記性。

鍾魁最後視線停留在那個與常人無異的“古丘”身上,以心聲說道:“收手吧。”

那小院斜倚桃樹之少女,其實是頭金丹境的倀鬼,而這個年輕男子,纔是這座鬼城的正主。

年輕男子擡頭望向鍾魁,以心聲說道:“都是些該死之人,聽說在你們山上,有個說法,叫神仙難求找死人。”

鍾魁搖頭道:“斷人生死,哪有這麼簡單,你如今連城隍廟都‘坐不穩’,功德簿也翻不動,不要太過自信了。”

年輕男子不再言語,猶豫過後,點頭道:“那就帶着他們出城便是。”

鍾魁笑問道:“都不先問過我的身份,再試探一下境界高低?”

年輕人搖頭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胖子嘖嘖稱奇道:“如此會聊天,當鬼可惜了。”

然後胖子火燒屁股一般,蹦跳起來,“哎呦喂,陳山主怎麼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我就說嘛,怎的一座鬼氣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氣縹緲了,原來是陳山主大駕光臨……”

言語之間,已經腳尖一點,兩百多斤肉,輕飄飄離地,單手撐在欄杆上,靈巧躍出女子閣樓,一個龐然身軀,在庭院臺階那邊落地無聲。

原來是有一襲青衫長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漢子的椅背那邊,低頭看着那塊已經被踩碎裂的楠木對聯,再掃了幾眼臺階下邊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們這麼當包袱齋的?

多打造幾輛獨輪車,能耗費多少工夫?

陳平安擡起頭,笑着與鍾魁解釋道:“剛好路過,見你們在這邊,就趕過來看看了。”

鍾魁埋怨道:“有你這麼閉關養傷的?”

胖子立馬不樂意了,轉頭與鍾魁瞪眼道:“放肆!你怎麼跟我陳兄弟說話呢?!”

鍾魁氣笑道:“真是個大爺。”

胖子大義凜然道:“我不幫襯自家兄弟,不然還胳膊肘拐向你這個外人?”

陳平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提醒道:“過猶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胖子虛心道:“陳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隨口言語,都是千金不易的經驗之談。”

庭院一羣人如墜雲霧。

尤其是那個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紋絲不動,大有淵渟嶽峙的宗師風範。

因爲背後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男子,一隻手輕輕抵住椅背,都不是這位六境武夫不敢動,而是試過了,根本無法動彈絲毫。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古丘”,先前在雲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覺到這個年輕人的不對勁,只是有鍾魁在場,無須擔心什麼。

擡頭看向鍾魁,陳平安笑道:“還好意思說庾謹是個大爺,還得我求你請你求我幫忙啊?”

鍾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過後,容我挑個日子。”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繼續趕路了。”

鍾魁擺擺手。

一襲青衫在原地憑空消失。

綵船飛渡。

一個下墜飄落在江水中,同時渡船縮小爲一條烏篷船大小,原來是到了一處形勝之地,兩山束江,崖壁險峻如刀削,依稀可見鑿痕,從上游行船下水,進入峽谷內,光線驟然晦暗,如入鬼門關。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處突兀而起,如一尊遠古山靈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龐然身軀硬生生劈開江水,一分爲二。故而被當地船伕舟子,視爲畏途。

薛懷笑着介紹道:“秋冬枯水時,還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時節,水勢跌宕,舟船快若箭矢離弦,很容易以卵擊石,船毀人亡,不然就是與逆流而上的船隻迎頭相撞,尤其是洪澇,江水洶涌,直奔這塊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掛虹,經驗再老道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懷喜好遊歷名山大川,之前來過此地,特意挑了個洪水爆發的明月夜,老夫子腳踩一葉扁舟,被當地百姓誤認爲是仙人了。

葉芸芸問道:“有此巨石屹立攔江,是水運一大障礙,當地朝廷就沒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廟,幫着壓水運平水脈?”

薛懷搖頭道:“別說自古就沒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廟,就連當地土人,都沒有誰敢擅自籌建不合禮制的淫祠,說這是山神與水神老爺打架呢,建造祠廟,不管是一座還是兩座,無論祭祀山神水神,好像都不合適,不過當地郡縣官員,上任之初,都要來此連同公文一併投入牛馬“祭水”,以求庇護。”

葉芸芸疑惑道:“怎麼瞧着與那歷史上的灩澦堆有幾分相像?”

薛懷讚歎道:“還是師父博聞強識,若不是師父提起,我還真不會往灩澦堆那邊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灩澦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處,以紅漆榜書銘刻“龍門”二字。

葉芸芸說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開鑿出一處立錐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後專等洪澇大水時分,可以在此遞拳,打熬筋骨。”

薛懷試探性問道:“我去跟當地朝廷聊一聊?”

花錢買。

自己這位師父,反正常年黃衣裝束,不施脂粉,從來不喜華美衣飾,花錢一事,與尋常女子,大不一樣。

葉芸芸轉頭望向老嫗,“裘嬤嬤,水中可有古怪?”

老嫗笑着搖頭道:“其實並無水裔怪異作祟,就是一塊天外飛石,湊巧墜入江水,就此紮根了。不過好像在那江底石根處,有高人以幾條鐵鏈釘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願意其他仙師得利,不過這塊巨石,品秩不高,煉造不出什麼好東西,只是因爲材質特殊,極爲沉重,一般術法和兵刃,很難開鑿採石,容易鋒刃開卷,而且鑄造出來的兵器,價值一般,不划算。”

舊虞氏王朝歷史上,確實有那欽天監堪輿地師,奉命來這邊有過一場勘驗,得出的結果,跟裘嬤嬤的說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頭極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這類天外飛石鑄造、煉製而成,有那百鍊、千煉的差異。

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鎮國寶刀,就是如此,只會是材質本身要高出許多。

“所以唯一的用處,就是將其連根拔掉搬遷走,拿來當一整塊的風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練氣士,若無搬山之屬的精怪、符籙甲士幫忙,也很難挪動這座小山,聽聞虞氏歷代皇帝都算簡樸,不願興師動衆,將其徙往京城。”

一個修長身形落在山崖之巔,當年輕女子遙遙看到了黃衣芸一行人,她小有意外,立即御風落在岸邊,輕輕挪步,剛好與那條綵船“並駕齊驅”。

裴錢推算時間,葉芸芸也該到那墨線渡了,小師兄崔東山在出海之前,讓她來這邊候客,等不着也沒關係,說自己相中了一塊江石,大師姐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將其搬遷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經跟管着這片地界的人談好價格了。

在渡口那邊,裴錢未能見着黃衣芸,不曾想會在這邊偶遇。

裴錢抱拳打過招呼後,問道:“葉山主是相中了這塊江心巨石?想要搬遷回蒲山?”

葉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錢赧顏一笑。

“離着蒲山太遠,沒什麼想法。”

葉芸芸說道:“你怎麼搬走?”

此地離着仙都山還有不短的路程,搬山遷峰一事,門檻很高,除非是出動搬山、攆嶽之屬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斬斷山根,此外還要熟諳符籙、陣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帶水,負擔極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現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遷徙巨石,船上的裘瀆倒是還有些手段,可要說登岸後,就十分棘手了,即便現出那老虯真身,其實也不算輕鬆。

裴錢的回答極爲簡明扼要,就兩個字,“扛走。”

葉芸芸笑着點頭,“你忙,我們自己再逛一會兒,就會去仙都山。”

裴錢在岸邊停步。

一條綵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

只是葉芸芸一行人轉頭望去。

只見那裴錢躍入江中,幾個眨眼功夫,便江水激盪,水底有悶雷震動的聲響。

片刻之後,幾條鐵鏈被女子隨手捏斷,她再在河牀底部鑿出一個大坑,雙手托住整座江石,往上舉起,將一座小山硬生生拋向空中,再一拳遞出,將那下墜之勢的巨石重新擡高百餘丈,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來到小山一側,御風懸停,掄圓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雲海中又向前翻滾出百餘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虛前衝,一個腦袋歪斜,肩膀挑起小山十數丈高,女子再重新來到後方,又是一掌遞出……

就這麼連人帶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老嫗嚥了咽口氣,小姑娘家家的,哪來這麼大的氣力?

莫不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資質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葉芸芸笑問道:“薛懷,還要不要與她問拳了?”

純粹武夫,同境皆同輩。

那麼薛懷和裴錢,各自作爲葉芸芸和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在師父之前率先問拳,切磋一場,很正常。

何況薛懷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着與裴錢問拳而來,想要確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懷苦笑道:“好像怎麼看都是自討苦吃。”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裴錢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極沉之外,拳法當中還得蘊藉巧勁,不然一拳遞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無數。

葉芸芸忍住笑,“支撐二十拳?”

薛懷深呼吸一口氣,“爭取至少十拳!”

在裴錢搬山途中,一襲青衫在雲海中現出身形,裴錢剛轉過頭想要說話。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

裴錢咧嘴而笑,點點頭,繼續出拳,當然不會。

陳平安也就是嘴上這麼說,其實真正想要說的心裡話,是讓裴錢中途不妨偷個懶,多換幾口純粹真氣,沒事的。

嚴師。慈父。

就像兩個身份在打架。

既覺得裴錢能夠一鼓作氣,做一件事,有始有終,很好。

可內心又希望已經長大的弟子,偶爾學一學當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孩子在年少時百般辛苦,不就是爲了長大後不那麼辛苦嗎?

此間滋味之複雜,不足爲外人道也。

陪着裴錢走過了百餘里雲海路程,陳平安終於停步說道:“師父還有點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錢脫口而出道:“師父放心,不會衝撞沿途山水神靈的,遇見一些個高山,若是腳下有那城隍廟之類的,都會早早繞路的。”

陳平安無言以對。

是自己以前管得太嚴了?

是的吧。

裴錢身形遠去,又遞出一拳後,轉頭望去,師父竟然還站在原地,見着她轉頭後,笑着遙遙揮手。

墨線渡。

大雨滂沱,如龍君潑墨。

也像是當年的黑炭小姑娘,拿着毛筆描字,到最後不見文字,只有墨塊了。

有一襲青衫,頭戴斗笠,披掛蓑衣,男子腳步匆匆,在一處店鋪外停步,摘下斗笠。

裡邊的青年掌櫃,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魚化龍手把件,客人在門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問道:“能否借寶地避個雨。”

青年點點頭,“隨意。”

瞥了那蓑衣男子幾眼,對方裝模作樣,打量起店鋪內那些明碼標價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實在懶得兜圈子,“是見我敬酒不喝,便請我喝罰酒來了?”

由此可見,那座蒲山雲草堂,也是些沽名釣譽之輩,果然這些個山上修士,就沒幾隻好鳥。

一洲仙府,唯獨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話,自己便願意去那邊,給啥就當啥,頭銜隨便給,絕無二話。

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師堂某位上五境祖師,親自來墨線渡請自己出山,他也勉強願意當個客卿之類的。

不然桐葉洲此外仙府門派,他還真沒興趣,什麼山上君主金頂觀、山中宰相白龍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客人笑着反問道:“掌櫃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這位蒲山仙師,既然這麼喜歡兜圈子,怎麼不乾脆多逛幾趟墨線渡,何必在我這小鋪子躲雨?”

那客人笑道:“掌櫃誤會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來我這個小鋪子買東西?”

陳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是想要親眼見過這位元嬰境修士之後,如果可行,就嘗試着邀請對方擔任太平山的護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的山門口,書院儒生楊樸,說起過一件事,有個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稱來自墨線渡,姓於名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外鄉修士只是在山門口那邊敬了三炷香,再與楊樸閒聊了幾句,就離開了,只是讓楊樸遇到事情,可以飛劍傳信墨線渡,他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陳平安翻閱過一份諜報,是崔東山親力親爲,將仙都山周邊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個底,一役記錄在冊,除了墨線渡,還有舊虞氏王朝境內的所有鬼城,崔東山都走了一遭。

而且按照崔東山的安排,師弟曹晴朗極有可能會更換身份,重新去參加科舉,在那個馬上就可以統一的新虞氏王朝那邊,先撈個連中三元,之後曹晴朗就會在廟堂爲官,一步步仕途升遷,用崔東山的話說,就是“怎麼都得讓先生的先生,開心開心”。

於負山懶洋洋道:“有話直說,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趕客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道友願不願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蔥?”

於負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這個人說話衝,你別介意,不愛聽就別聽。”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個小小龍門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這個元嬰境的修道之路?

再說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顆銅錢的關係,有何資格指手畫腳。

陳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經知曉一事,黃庭已經從五彩天下返回桐葉洲,如今就在小龍湫那邊做客,相信她很快就會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門。”

於負山皺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個不看山水邸報的。

陳平安點頭道:“確有此事。”

於負山問道:“爲他人作嫁衣裳,圖個啥?”

陳平安笑道:“遠親不如近鄰。”

於負山想了想,眼神古怪,問道:“你們是道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朋友。”

於負山哦了一聲,恍然道:“那就是未來道侶嘍?”

這位駐顏有術的老元嬰水裔,嘖嘖道:“這算不算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趁虛而入?”

然後這位掌櫃補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個沒能考入書院的半吊子讀書人吧?”

陳平安笑着不言語。這種事情,越解釋越誤會。

道友這麼會聊天,難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

足足三千年光陰,才從龍門境熬出個元嬰境。

先前也就是幸虧黃衣芸度量大,沒有計較那個玩笑。

不然單憑他的元嬰境修爲,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說體魄堅韌程度,受限於大道根腳的先天門檻,只能說實在一般,很一般,葉芸芸先前要是脾氣差一點,這條負山魚,還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於負山問道:“你真跟那黃庭是朋友?”

也對,一個龍門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黃庭。

陳平安點頭道:“早年遊歷桐葉洲,曾經有幸見過太平山老天君。”

於負山沉吟不語,考慮良久,說道:“若是能夠讓黃庭來這邊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後作何打算,我得與黃庭聊過再說。”

陳平安笑道:“負山道友老成持重,理當如此。”

於負山剛要詢問對方姓名、師門,就見對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開國年號古磚的硯臺,轉頭笑問道:“能不能打五折?”

於負山笑着反問道:“你覺得呢?”

五折?你怎麼不搶啊?

不曾想那個蓑衣客就開始掏錢了。

一條綵船已經臨近目的地,葉芸芸可以清晰見到那座舊山嶽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頭,除了檀溶一事,其實還有個更難以啓齒的活計,在她動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東海婦的水府,結果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煩,那位突然犯花癡的水神娘娘,開始撒潑耍賴了,非要讓葉芸芸帶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詩箋圖譜,人物出塵,水木澹靜,花色複雜,印製極美,可謂窮工極妍。說是見着了那位隱官大人,一定要讓對方幫自己,與風雪廟大劍仙魏晉討要一份簽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擱個十年,一甲子,都是無所謂的,額外多出的彩箋,就當是她與隱官大人的謝禮了。

老嫗以心聲問道:“葉山主,那位陳劍仙的宗門選址,是不是有點……馬虎了?”

環顧四周,不管老嫗怎麼看,都是個不不適宜拿來開山立派的貧瘠之地。

真算不上什麼鍾靈毓秀的形勝之地。

山運一般,水運稀薄,天地靈氣更是隻比所謂的“無法之地”稍好幾分。

葉芸芸笑道:“當年我們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窮山惡水,也跟這邊是差不多的光景了,都是一點一點經營出來的。”

見黃衣芸不願多說,老嫗也就不繼續刨根問底了。

一些宗門的金丹開峰,估計都不輸此地氣象。

除非……對方早已搬徙山嶽,牽引江河,無中生有,並且當下已經施展了某種障眼法?

仙都山這邊的待客之人,是裴錢跟那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其實之前在家鄉茶棚裡邊都打過照面了。

老嫗對這個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錯。

只是未能瞧見陳劍仙與那個崔仙師。

密雪峰山中,待客簡陋,只不過葉芸芸一行人對此也全然無所謂。

薛懷在登山途中,試探性詢問裴錢,雙方能否找個機會問拳一場。

裴錢笑着說得問過師父,只要師父點頭,就沒問題。

老嫗安置好醋醋的住處後,就去找到葉芸芸,打了聲招呼,說自己想要去周邊地界遊歷一番。

葉芸芸當然沒意見。

老嫗離開密雪峰後,便隱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遠遊。

來到一處海陸交界處,誰能想象這處雖然臨海卻常年乾旱地界,正是大瀆龍宮藏身處。

憑藉一件秘寶,打開禁制後,遊覽大瀆龍宮舊址,老嫗睹物傷人,處處瓊樓玉宇,了無生氣,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處府邸,昔年何等熱鬧,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座上賓中,水仙無數,山君如雲,老嫗站在門口,難免黯然神傷,暗自飲泣。

上古時代,四海龍君,職掌天下水運,海中蛟龍,手持龍宮秘製淨瓶,去往陸地行雲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

在那些歇龍石上,盤踞休憩。

俱往矣。

裘瀆沒有立即蒐羅奇珍異寶,翻檢諸多寶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淚水,去往大瀆龍君的大殿。

老嫗在門檻外,幽幽嘆息一聲,老嫗猛然擡頭,見那一張龍椅腳下的臺階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一襲雪白長袍,就那麼坐在臺階上。

老嫗還以爲自己是眼花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樓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就確定了對方確是真人,老嫗頓時嗓音尖銳,怒斥道:“誰敢擅闖龍宮禁地?!”

只是下一刻,老嫗便心生悲傷。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這句話,不是該我問你嗎?”

她居高臨下,神色倨傲,一雙雪白眼眸,充滿了不屑,依稀可見條條金光流轉,宛如無數尾金色蛟龍遊曳兩口古井深淵中。

一條元嬰境的老虯,嗓門倒是不小,中氣十足,讓她沒來由想起昔年小鎮水井邊的長舌婦們。

老嫗皺眉道:“老身是這處大瀆龍宮舊人,姑娘是?”

上古時代,天下龍宮,以四海龍宮爲尊,此外還有十八座大瀆龍宮,而陸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後綴以“長”字,例如錢塘長,西湖長等。

等級森嚴,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說龍柱一事,便大有講究,分別雕繪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龍柱顏色,又有明確禮制,按照遠近親疏,又分出金黃正色,絳紫、碧綠色,墨色等,像這座大殿的樑柱盤龍,就是四爪,碧色,這就意味着此地龍宮之主,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並非昔年四海龍君一脈的正統後裔。

那年輕女子打了個哈欠,調侃道:“你自己都說是舊人了,那麼再來這邊做什麼,偷東西?”

裘瀆老臉一紅,有些心虛。

那個身份不明卻能進入大瀆龍宮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獨佔所有的舊藏寶物,好像也沒有跟老嫗閒聊的興致。

雖然她沒能擔任陸地水運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廟那邊,承諾一事,天下龍宮遺蹟、舊址,之前已經被髮掘、被各路仙家勢力佔爲己有的,不許她翻舊賬,上門索要了。

與此同時,所有尚未解禁、依舊處於塵封狀態的龍宮,無論規模大小,無論規格高低。

都歸她所有。

例如此地。

其實之前她就來過一次,卻沒有挪動任何物件。

只是被她當做了一處避暑納涼的歇龍石。

護送浩然兵力去往蠻荒天下,水神走鏢一事,並不算太過輕鬆,她這次算是公務間隙,來這邊歇口氣。

裘瀆見那年輕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幾眼,最後她單手托腮,支頤而笑,神色柔和幾分,“在某些所謂的奇人異士手上,吃過大苦頭?說說看,當年你犯了什麼忌諱。”

老嫗默不作聲。

不願揭自己的短,何況她也不敢背後編排龍虎山天師的不是。

女子嘖嘖而笑,“不過是一張龍虎山道士的符籙,就把一條五千年老虯的脊樑骨給壓斷啦?骨頭這麼軟,難怪會跑回主人家中偷竊,是打算將龍宮珍寶送給哪位山上高人?說來聽聽,還是我來猜猜看?”

她一挑眉頭,好像突然就就興趣盎然了,“是南邊玉圭宗的韋大劍仙?還是北邊金頂觀的杜真人?”

老嫗見對方口氣比天大,便愈發犯怵,就想要找個由頭,先撤出龍宮舊址再做長遠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這麼喜歡裝聾作啞?”

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掌,輕輕一拍臺階,漣漪陣陣,大殿之內漾起一圈圈碧綠幽幽的精粹水運。

老嫗卻像捱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驀然七竅流血,伸手捂住雙耳,喉嚨微動,卻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那個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這不就遂願了?”

年輕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輕輕拍打膝蓋,譏笑道:“天下蛟龍後裔,辛苦熬過三千載寒暑,終於苦盡甘來,龍門爭渡,好做那魚龍變?!我倒是很想在龍門之巔,與你們挨個問過去,三千年來,到底是怎麼個辛苦,如何的不容易。我看那大伏書院的程山長,還有風水洞那條老蛟,我看都很會享福,怎麼就‘熬’了,熬了個什麼?”

見那老嫗匍匐在地,乾嚎中帶着嗚咽。

女子怒氣衝衝,“聒噪!”

老嫗被迫現出真身,盤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虯身軀,如承載五嶽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臺階,擡起腳,踩在老虯巨大頭顱的額上,神色玩味,“還偷不偷東西啦?”

老虯終於後知後覺,眼中綻放出異樣光彩,“是你?!”

年輕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東西,終於認出我的身份了?”

老虯激動萬分,忍着劇痛,一雙大如燈籠的眼眸中,淚水瑩瑩,以上古蛟龍獨有的言語,沙啞顫聲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見真龍,萬幸,雖死無悔……”

稚圭卻毫不領情,加重腳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腳下那頭老虯竟然當真沒有半點悔恨,既不祈求饒命,眼中也沒有半點不甘,偌大的老虯頭顱,反而擠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開禁制,就急匆匆趕來偷東西是吧,說說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師邀功,搖尾乞憐,好換取前程?”

老虯如實答話,不敢隱瞞。

稚圭問道:“崔東山?仙都山?離這兒有多遠?”

大殿門檻那邊,有人幫忙答道:“不算遠。”

稚圭擡起頭,望向門口那個傢伙。

她神色自若,實則心頭微震,怎麼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覺到對方的氣息?

對了,是家鄉那個喜歡胭脂水粉的娘娘腔!

才讓這個傢伙如此大道親水。

呵,真是陰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個鄰居啦。

那人始終站在門外,說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踩踏老虯額頭的那隻腳,笑嘻嘻道:“我當是誰呢,這麼大的官威。”

老虯沒了那份好似浩蕩天威的大道壓制後,立即恢復人形,踉蹌起身,轉頭望向門外那邊,竟是那位陳劍仙?

接下來一場對話,讓老嫗既心驚膽戰,又摸不着頭腦。

“這麼喜歡管閒事?”

“那也得有閒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這樣啊。”

“你倒是沒兩樣。”

然後門內門外,昔年鄰居,兩兩沉默。

但是老嫗卻在剎那之間,察覺到了一股濃重如水的殺機,竟是直接讓一條元嬰境老虯都覺得窒息。

一位飛昇境的人間真龍?

還有一位飛昇境劍修?

雙方到底是什麼關係,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本章完)

939.第939章 月色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1005.第1005章 眼神111.第111章 斗笠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999.第999章 跌境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128.第128章 奇觀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892.第892章 壓壓驚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174.第1174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392.第392章 君子救與不救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16.第216章 出手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195.第195章 鎮劍樓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835.第835章 陳十一1216.第1216章 借拳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600.第600章 磨劍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778.第778章 醉酒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153.第153章 心境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16.第16章 休想1005.第1005章 眼神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982.第982章 拔河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150.第150章 去開山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126.第1126章 疊陣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640.第640章 得寶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83.第83章 夢想1209.第1209章 高兩境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72.第72章 黑雲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50.第50章 天行健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296.第296章 遠望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339.第339章 狐兒鎮217.第217章 劍仙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959.第959章907.第907章 邀請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181.第181章 不值得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76.第76章 背對
939.第939章 月色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1005.第1005章 眼神111.第111章 斗笠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999.第999章 跌境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128.第128章 奇觀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892.第892章 壓壓驚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174.第1174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392.第392章 君子救與不救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16.第216章 出手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195.第195章 鎮劍樓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835.第835章 陳十一1216.第1216章 借拳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600.第600章 磨劍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778.第778章 醉酒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153.第153章 心境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16.第16章 休想1005.第1005章 眼神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982.第982章 拔河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150.第150章 去開山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126.第1126章 疊陣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640.第640章 得寶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83.第83章 夢想1209.第1209章 高兩境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72.第72章 黑雲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50.第50章 天行健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296.第296章 遠望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339.第339章 狐兒鎮217.第217章 劍仙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959.第959章907.第907章 邀請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181.第181章 不值得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76.第76章 背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