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

第909章 無話可說

萬年以來,可能除了劍氣長城的巔峰劍仙議事,就再無一人,能夠讓類似的這四位劍仙,彷彿心甘情願當那綠葉陪襯。

齊廷濟。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齊氏家主,是一位曾經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飛昇境巔峰。在異鄉三處戰場接連出劍,僅憑一己之力,贏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陸芝。

劍氣長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劍仙,傳聞她其實是浩然人氏,但陸芝卻始終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自居,殺力巨大,不是飛昇境,卻完全可以視爲一位飛昇境劍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會排在飛昇境老聾兒之前,身爲城頭十大巔峰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更是親口說過,自己作爲墊底劍修,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嶽青、米祜這幾位巔峰候補,他們與陸芝,其實隔了兩個納蘭燒葦。

阿良,作爲聖人府後裔,卻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光陰,曾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的一位讀書人。

在阿良出現之前,劍氣長城劍修對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純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盪百年之後,大爲改觀,賭品酒品人品,都讓本土劍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託月山鎮壓數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劍斬無數厲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國,不然如今就會是十四境。至於阿良在城頭所刻大字,最爲驚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報一開,劍氣長城兩截城頭有了鏡花水月,那個“猛”字,會贏來無數個充滿驚歎意味的“劉叉”。

左右。

飛昇境巔峰。被視爲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更是劍氣長城最不苟言笑、脾氣最差的一位劍仙,也是廝殺起來最有“劍仙風采”的一位,相傳戰場上,曾經有那一人同時問劍十四王座的壯舉。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遙遙一劍,將那蕭𢙏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無數修士都曾親眼目睹的一幅壯闊畫卷。

劍氣長城,五位劍修,三飛昇一仙人一玉璞。

卻是境界最低,年紀最小的青衫劍客陳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衆人視野,並無半點突兀感覺。

關鍵是四位劍修,顯然對此都毫無異議。

雖說人心隔肚皮,山巔修士,往往修心養性功夫都極好,但是當五位劍修並肩而立,大道相契,劍意融合,無法作僞。

哪怕那個讓中土神洲“劍仙胚子”淪爲一個笑談的左右,還有個文脈同門的師兄身份,在此刻,依舊只是站在陳平安身邊。

劍氣長城劍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還有很多遊歷之人,在那邊吃過大苦頭,卻只能回到家鄉後,至多學小娘子作態,與師長與好友哀怨訴苦,絕無報仇的膽量和能耐。

在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不認身份名字,不認師承靠山,只認劍術,只認戰功。

加上居中的陳平安。

這五位劍修。

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就像一座無可匹敵的劍氣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無論是合道天時地利還是人和,與之爲敵,毫無懸念,一樣會死。

議事開始之初,獲得視線最多的一小撮人,要麼是修爲境界高,同時還得人緣足夠好。

比如已經開始合道天外星河的於玄,一位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籙於仙這個說法,只會更加名副其實。

當然還有喜歡雲遊浩然九洲、而且從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龍真人。視線迅速遊曳半圈,儒家聖賢之外,貧道看了誰,誰敢不看貧道,貧道就要去登門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將來再有這類對面不相識的尷尬處境。

要麼年紀輕輕,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時在這場戰事中,脫穎而出,年紀小卻功勞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鄉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許白。

對於每一位參與議事的年輕修士而言,所謂年輕,五百歲以下,都算年輕。今天能夠躋身此地,就等於獲得了浩然天下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當然曹慈肯定是例外,這位純粹武夫,不需要。

最後在這一刻,議事衆人,視線相同,想法各異,觀感各異。

都在看那個劍氣長城第五位劍修。

陳平安。

寶瓶洲驪珠洞天,陋巷貧寒出身,祖籍槐黃縣,隸屬大驪王朝人氏,年少喜遠遊,兩次遊歷劍氣長城,最後一次停步多年,以外鄉人身份,頂替叛出劍修蕭𢙏,破格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統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幫助陳清都排兵佈陣,號令劍仙,調遣劍修,戰功卓著。

兩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師,眼界極高,卻對那個素未蒙面從無交集的年輕人評價極高,不吝溢美之詞,說了兩句極有分量的言語,前有隱官調度十萬劍修鎮守一城,後有繡虎掌控大驪鐵騎死守半洲山河,爲我浩然贏盡人和。年輕隱官,可謂儒將。

天下武運最爲濃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懷漣有言,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的仗,就等於浩然天下少打了幾年。爲我浩然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有那算盤綽號的懷蔭,評價此人,相對老成持重,說隱官坐鎮劍氣長城避暑行宮,更多是順勢而爲,羣策羣力,功勞並非全出於陳一人,但是功勞最大者,當屬陳無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無餘子”的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笑言,劍氣長城這一局萬年未有之死活題,勝在守方執棋之人,落子冷酷,嚴苛無情,看待妖族、劍修攻守雙方,甚至連同陳自己,陳皆以死棋視之,故而最終能夠死中覓活,剝削蠻荒元氣極多。

陳平安身上那個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頭銜,在今天有資格佔據議事一席之地的豪傑聖賢眼中,反而不是特別矚目,甚至有可能還不如一個“寧姚道侶”的身份。

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還是止境武夫。

這位首次闖入浩然天下山巔視野的年輕劍客,身在此地,衆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顯得極爲從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掛金甲,雙手拄劍,一雙金色眼眸,打量着那個陳平安。

早年就是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劍劈開了穗山禁制,惹來了不少驚歎和非議,還被山巔好事者百般揣測。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好小子,幾年不見,氣度風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髮紫衣的老神仙於玄,撓了撓耳朵,先前給那老秀才拽着道袍袖子不讓走,給嘮叨得差點耳朵起繭子,真是怕了。不過老秀才唾沫四濺,其中有個道理說得還算公允,就像他於玄這一道脈,上樑直不隆冬的,下樑就歪不到哪裡去,那麼陳平安與裴錢這對師徒,更是如此道理了。於玄細細思量一番當年的金甲洲戰場,那個髮髻扎丸子頭小姑娘的所作所爲,確實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於玄對那寶瓶洲新建宗門落魄山,便難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讓徒子徒孫和自家福地,可以與那山頭做點小買賣。

畢竟那個“鄭錢”說過,她師父對自己這個符籙於仙,那是極爲仰慕的,看來這個陳平安,年紀不大,眼光老辣啊。難怪能當隱官。

淥水坑的澹澹夫人,則想起了那個自稱是此人得意學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來,真是行家裡手,自家虯珠庫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預料,以後無論是煉製法袍湘君龍女裙,還是女修心頭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釧,落魄山不敢說就此一家獨大,最少能夠壟斷半數湘女裙、明珠釧的來源?

老夫子伏勝,其實早就見過那個年輕人了,就在寶瓶洲青鸞國的柳氏獅子園。

他這條文脈,對三墳五典,鑽研極深,在儒家幾條文脈內,算是研古一派,只不過開枝散葉不多,關鍵是道統傳承,相對鬆散,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只有三座書院的學問宗旨,尊奉伏勝爲首。不過若是籠統而言,後世訓詁,音律,解字,伏勝都算是一位開山鼻祖,只不過這個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廟正統認可,比如那位“說文解字、當世第一”的召陵許君,就與伏勝只是好友,雙方之間並無師承。而這位許召陵,也就是許白真正意義上的先生。不過直到這次參與議事之前,在鰲頭山棋局上,許白才知道那位前來觀棋的家鄉學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書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許君。

伏勝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學宮司業,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聖賢,曾是鴻都門學的住持人,剛剛轉任學宮司業沒幾年,伏勝轉頭與他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那位學宮司業點點頭,“是沒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個年輕人,眼神溫和,雖然笑意淺淡,但已經殊爲不易。她是通過數個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純青,遊歷歸來,就提及過崔東山,是那人的學生,還有個寶瓶洲的馬苦玄,尤其是後者,作爲候補十人之一,性情極爲桀驁,先後打敗過賒月、純青和許白,不知爲何在弟子純青這邊,馬苦玄撂下一句與陳平安有關的題外話:小娘皮,學什麼拳,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以後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個綽號“二掌櫃”的年輕人,在劍氣長城,靠着幾片竹葉,賣那青神山酒水,賣得很問心無愧。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偏就好這一口,喜歡蹲在街邊端碗飲酒,全天下,估計就只有那處小酒鋪,會以一碟鹹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樣是遠遊劍氣長城的讀書人,天壤之別。

墨家當代鉅子,倒是不懷疑老秀才所說,他那關門弟子,對三別墨都有關注,還對辯者和歷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過其他事,比如什麼我那弟子,年紀輕輕,就對墨家辯學極爲推崇,造詣頗深,什麼以名舉實、類取類予,見解獨到,不輸你們墨家三脈的任何一位學問大家,尤其是對那飛鳥之影未嘗動一說,差點就要遙遙相契,有那觀水見影的悟道跡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說,其實是很有些功勞的,所以回頭你更應該去我那弟子身邊,一個道謝,一個領謝,也算一樁美談,忘年交嘛,兄弟相稱都是可以的,你就別瞎講究什麼輩分了……這位鉅子,對老秀才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着調說法,聽過就算。

裴杯轉頭與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說道:“可以問拳一場分勝負。前提是陳平安願意。”

兩個同齡人的拳法高低,其實不用問拳,曹慈已經是止境的歸真巔峰,陳平安還只是十境的氣盛圓滿。

但是曹慈卻說要分勝負,需要問拳。

兩位拳法高度相當的純粹武夫之間,幾乎從無客套話,不講究什麼君子之交彬彬有禮,沒什麼虛情假意的和和氣氣,能夠一人傾力問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雙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時言語,至多是好壞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慚說“不如何”,卻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還有更早崔誠在竹樓二樓,既說撼山譜的拳意宗旨極高,也說樁架拳招實在土氣。

裴杯說道:“拳分勝負,懸念不大。”

曹慈突然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己師父那把佩劍的竹鞘,說道:“不出意外,師兄要被問拳。”

裴杯笑道:“欠債還錢,欠拳還拳。”

宋長鏡神色淡然,只是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還腳穿草鞋的少年,曾經拿着三袋子金精銅錢找到自己,求他這位“宋大人”,幫忙給一個公道。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還要送錢。

但是那個時候的窯工學徒,在與人談買賣的時候,就已經十分沉穩,膽敢捨生忘死,不會意氣用事。之後少年背弓與寧姚聯手,與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長鏡其實從頭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宋長鏡還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神色古怪,見到那個年輕隱官之後,心念微動,然後趕緊再掐指,極有講究地“繞路心算”一番,怎麼愈發覺得這位年輕隱官,與懷潛着重提及過的一位北俱蘆洲“陳道友”,如此重疊?難不成真是那個躲在大玄都觀孫懷中身邊的“奸猾賊子”?按照懷潛的說法,此人來歷不明,城府極深,擅長避險,保命和撿漏功夫,都堪稱一絕。

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終於第一次見到那個學生林君璧心心念唸的隱官大人。

當年陳平安還曾藉助林君璧,捎話給了出身亞聖一脈的邵元國師,是某個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說那人性善心之燈火,人間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願意睜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蔥蒨,總覺得那個隱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雙眼睛。

思來想去,她驀然瞪大眼睛,是那蘆花島附近海上的漢子,是一個在造化窟門口自稱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傢伙,不過蔥蒨遇到他的時候,多出了一條渡船,當時船上還有九個孩子。

對了,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纔有可能在身邊帶着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龍宗蘆花島一帶海域,“招搖過市”。

當時蔥蒨還與他閒聊了幾句,這傢伙說自己認得姜尚真,但是那個花心大蘿蔔卻不認得他。那會兒,對方的眼神還挺誠摯啊。

回想起來,這個陳平安,那會兒肯定憑藉她懸佩的香囊,就已經認出了她流霞洲鬆靄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師姐的身份。

好嘛,真會裝蒜,不愧是隱官大人。難怪會跟阿良站在一邊。

阿良“來時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天荒穿上了一襲儒衫,乾淨利落的裝束,再無半點邋遢,此刻站在陳平安和左右之間,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給“大道壓勝”了,終於要了點臉,知道先轉過頭,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掌心小心翼翼貼着兩邊鬢角蹭了蹭,與左右輕聲道:“這麼多人都盯着我猛看,教人十分難爲情了。”

左右點頭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間還懸佩一把青神山材質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視,消停了。

陸芝開始閉目養神。

在參與議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詢問陳平安,會如何對待接下來的那場議事。陳平安的回答很簡單,我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麼,做成了什麼,沒做成什麼。到時候參與議事,多看少說,能不說話就一定閉嘴,當個啞巴。

許白站在人數衆多的諸子百家老祖師當中,其實很不輕鬆。

參與議事當中,年紀最小的修士,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如今纔是而立之年。

這位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比起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亞聖一脈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輕。

但是許白這會兒只覺得彆扭萬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師生拉硬拽,許白是打死都不過來露臉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廟秘密設置的一處軍帳軍機郎,三十餘人,來自文廟、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都是諸子百家和最頂尖世族豪閥當中,最爲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曾不同程度上影響過五洲某處戰場的走向。

只是文廟從未宣揚此事,所以這些年輕人的存在,名聲已經遠遠不如那座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在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極爲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個,既是隱官一脈劍修、又是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人。只是林君璧依舊未能躋身此次文廟議事。

而因爲最爲年輕、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許白,其實是同爲兵家一脈的風雪廟魏晉,這位寶瓶洲大劍仙的讓賢,才能夠現身會議。

事實證明許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爲當真有許多山巔前輩的視線,毫不遮掩他們的冷漠,譏諷,輕視。並不明顯,隱藏得各有深淺,但是許白憑藉一門天賦,可以模糊察覺,最可怕的,還是幾位與兵家關係不錯的山巔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對自己笑顏相向,卻心念冰冷。

許白也不計較這些居高臨下的眼神,也沒法子計較什麼,他只是跟隨其他人,一起望向那個年輕隱官,氣定神閒,卻不是想象中那種桀驁不馴的狂士風采,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風雅氣量。

在許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夠在劍氣長城立足、還能以遠遊外人擔任隱官的,一個武學登高路上、絕無捷徑可走的純粹武夫大宗師,一定是那種極爲鋒芒畢露的年輕人。

當然,人不可貌相,這位隱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暫時還不好說。

禮聖身邊分別站着亞聖,老秀才。

只不過如今的老秀才,依然還不是文聖。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關門弟子,以心聲言語道:“不心虛,不怯場。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老秀才隨即憂心忡忡,“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這樣的位置安排,不妥當啊。”

這一次,亞聖沒有覺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學海無涯,但問耕耘,不問收穫。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實並不意味着修心深遠,依舊喜歡只見收穫,不見耕耘。

這些人,看待那個好像橫空出世的陌生年輕人,在那劍氣長城怎麼、爲何當上的隱官,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幾乎等於死了一次,需要面對甲子帳和文海周密的算計,每天與劍修龍君對峙……這些過往,都會假裝視而不見。而每一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是山上修行的萬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爲兇險的意外。

禮聖淡然道:“喜歡難受,那就難受去。誰覺得不妥當,讓他來找我。”

亞聖微笑點頭道:“陳平安的那份理所當然,不是年輕氣盛,而是爲了劍氣長城的所有戰死劍修,他身爲隱官,必須挺直腰桿,站在此地。這點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那就老老實實憋着。今天誰沒藏好那點痕跡,文聖你記賬,回頭你再讓人算賬,我這次不攔着。”

陳平安擔任隱官之後,曾經在那倒懸山,找出一頭在浩然天下隱匿極深的飛昇境大妖,聯手陳淳安,在海上渡船,將其斬殺,年輕人卻不貪功。

後來重返家鄉途中,路過桐葉洲,又尋出一枚周密的“老書蟲”藏書印,就立即讓人火速交給文廟。

爲人老道謹慎,行事恪守規矩。

所以哪怕陳平安出身文聖一脈,亞聖對這個年輕人一樣欣賞。

沒有繡虎崔瀺那麼離經叛道、一人獨行,沒有左右那樣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劍講道理”,沒有劉十六的那種“孤雲野鶴、天隨我去”。

簡而言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很願意耐心與人講理。

一個願意在劍氣長城街頭巷尾,與孩子們講山水故事的酒鋪掌櫃,一個願意吃力不討好,根本不擔心被劍修排斥,還是爲浩然天下說幾句不偏不倚實在話的讀書人。

其實這是一件陳平安自己都沒多想的極小事,可在文廟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這邊,卻爲陳平安贏得了極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書院山長,幾乎都曾聽說此事,不少聖賢都曾點頭,會心而笑。

一次都沒有拜會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身在異鄉,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句對亞聖一脈的怨懟言語,哪怕在劍氣長城最爲言語無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說過。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個人所有的言行,都會草木生髮,開花結果,或長或短,一歲一枯榮,或大或小,或花團錦簇,茂樹成林。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善,很善。”

看來這位亞聖,火氣不小啊。

老秀才知道緣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陳淳安的境遇。

至於禮聖,這次更是在先前文廟內部的議事上,表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規矩”。比如關於七十二書院的山長人選補缺,幾乎是禮聖一言決之,從亞聖到老秀才,再到文廟三位教主和伏勝這些老人,都只能聽着,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餘幾件會拿到這場文廟議事的,一樣是禮聖率先定下規矩,文廟諸位聖賢山長這邊,今天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甚至連一個疑問都註定沒有。

可惜今天議事之人,沒能聽見當下三人的對話。

不然就可以嚼出許多大有學問的餘味。

老秀才突然說道:“其實元雱那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

亞聖默然。

禮聖輕聲道:“可以開始了。”

亞聖輕輕點頭,開口說道:“第一件事,由我來介紹七十二書院山長,學宮祭酒與司業。”

只說那桐葉洲,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書院山長就全部戰死,無一例外。

此外君子賢人,書院儒生,戰死之人,只會更多。

南溪書院,紫陽書院,橫渠書院,鵝湖書院,象山書院,槐堂書院,嘉康書院,洛學書院,鑑湖書院,濂溪書院,觀湖書院,山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

一位位書院山長,被亞聖點名之後,都會向衆人作揖行禮。

其中就有橫渠書院新任山長,元雱。

是文廟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三大學宮祭酒依舊是老面孔,但是司業當中,有山崖書院副山長出身的茅小冬,不過已經從文聖一脈,轉入禮聖一脈。

茅小冬在作揖之時,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點頭而笑。

一粒讀書種子,花開浩然,在不在自家園圃,其實沒那麼重要,轉頭一看,還是美景。

何況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學之道,天生就更適合禮聖一脈,那就更無需拘泥於文脈藩籬了。

再說了,以後在文廟與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不忘本,到時候也是一員強援猛將嘛。

不虧,穩賺。

這一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學,就又只有關門弟子最得精髓嘍。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個,在這方面比他們小師弟差了十萬八千里,前兩天你們倆師兄,不是要爲小師弟教劍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們倒是公報私仇啊,怎麼不傳劍術不教拳法了?就你們那點彎彎腸子,都湊不齊一碟佐酒菜,你們小師弟好歹也是要參加文廟議事的人,那麼俊一小夥兒,曹慈加許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臉腫的,一瘸一拐的,像話?

亞聖在介紹完書院山長和學宮祭酒、司業之後,說道:“從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擔任禮部尚書一職的讀書人,都必須擁有書院儒生身份。”

參與議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蘆洲的大源盧氏皇帝,總計九位皇帝君主,因爲還要加上一個宋長鏡。

盧氏皇帝顯然與其餘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訝異,錯愕,震驚,當然還會下意識迅速權衡利弊起來。

宋長鏡對此則置若罔聞,只是雙臂環胸,閉眼凝神,呼吸綿長。

盧氏皇帝視線微微偏移,擔任國師的崇玄署楊清恐,立即以心聲提醒道:“陛下聽着就是了。”

文廟廣場上。

沉寂一片,肅然無聲。

有些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轄境遼闊不僅限於一國版圖的山神湖君,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洞主、福地主人,雙方人數加在一起,總計二十六位。他們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鎮割據的山水神靈,對此自然並無異議。

還有些是不願意擅自開口,這是今天文廟的第一個正式提案,此時誰站出來,率先質疑,誰就容易觸黴頭。例如那些與山下王朝聯繫緊密的宗門宗主,不管平時山巔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種眼光、姿態,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門派立足,其實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纔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頭活水。上山修道證長生,開枝散葉,得有後來人,祖師堂需要嫡傳,山上每家的金玉譜牒,都需要往後翻頁添補名字,一宗一門之內,往往山頭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傳承各自法脈,不至於香火斷絕。

尤其是那些個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閥,對這件事,其實是最有想法和說法的,但是一樣誰都沒有冒失開口。

禮聖緩緩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隨意。飛昇境不用壓制修士氣象,武夫不用刻意約束氣勢,劍修和山水神靈,同理。”

議事地點,是文廟廣場,可事實上,人人身在禮聖天地中。

符籙於玄率先施展術法,盤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襲極爲寬鬆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後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魚圖案。

腰間所懸那枚酒葫蘆,開始綻放出璀璨星光,彷彿已經煉化了一整條絢爛星河。

火龍真人緊隨其後,懸空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雙袖上的兩條火龍,開始緩緩遊曳。

龍虎山天師府當代大天師,揹着一把桃木劍而非仙劍萬法,也緩緩落座,出現一張蒲團,趙天籟開始呼吸吐納。

不知爲何好像受傷不輕的鐵樹山郭藕汀,這頭飛昇境大妖,同樣沒有見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蒼茫的鏡子,開始養傷。一把鏡子,即便被這位道號幽明的大妖大煉爲本命物,依舊相較於主人身形,它顯得大如一座山崗。

飛仙宮懷蔭,坐在了一張小榻上。

禿鷲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搖洲大修士劉蛻,席地而坐,身前還有一張案几,一座香爐,紫煙嫋嫋。

一些個原本打算有樣學樣、也跟着隨意些的,在瞧見郭藕汀那邊的景象後,大多猶豫一番,還是選擇站立。

因爲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動天下的照妖鏡老祖宗後,鏡子大如蒲團,可是郭藕汀卻已經小如芥子。

並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麼神通,禮敬禮聖,而禮聖也未刻意針對這頭飛昇境妖族修士。

聖人天地,規矩使然。

白帝城鄭居中,雙手負後,隨意打量起兩邊人物,看過那些各具道氣異象的道門高真過後,就去看那些佛門大德高僧。

鄭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寶相。

除了玄空寺的瞭然和尚,一手託樹葉一片,正在低頭凝視,是依舊在想如何將掌上葉,變作那樹上葉。

還有一位僧人,身邊有一條好似光陰長河的纖細溪澗,就像已經被僧人以佛法截斷,環繞四周,緩緩流淌,分別有顧、鑑、咦三個金色文字,屹立不動。僧人背後,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卻是人間天子君主的寶相顯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後寶相顯化,是一位威嚴武將,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長劍,腳邊有那踞地獅子。

另外一位低頭僧人,雙手合十,身後寶相顯化,竟是一位老農模樣的莊稼漢,好似行走田壟間,步步綿密回互。

還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邁僧人,形容枯槁,由於心有佛法三問,那些文字便大道顯化爲三串佛珠,如同三處文字關隘。天下佛門叢林,將其視爲黃龍三關。

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緩緩開口說道:“第二事。文聖重塑神像,文廟陪祀位置不變。”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這三位文脈嫡傳,幾乎同時與自家先生作揖行禮。

禮聖,亞聖,三位文廟教主,所有儒家聖賢,此外所有議事之人,都一樣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禮。

老秀才神色肅穆,坦然受這一禮。

說實話,老秀才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什麼大風波沒有經歷過,三教辯論贏了兩場,文廟議事無數,學宮書院講學一場又一場,一場三四之爭,神像被搬出文廟,打砸殆盡,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過至聖先師的袖子,與禮聖吵得面紅耳赤,一腳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嶽,在天幕伸長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爲三位弟子都在的緣故,老人才顯得格外神色認真。

最後老秀才與衆人作揖還禮。

這樣的老秀才,其實不常見的。

遙想當年,還是文聖時,學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會兒,與老秀才坐而論道,幾乎就只能想着怎麼少輸點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賀,老秀才終於又是一條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後在文廟這邊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氣了。我與老秀才聯手,天下無敵啊。”

只要有老秀才在場,保管一人單挑一大片,他阿良闖了禍,反而就可以搬條板凳坐着看戲了。

不過在那劍氣長城,當年也曾有劍修在無事牌上寫下類似一句,我與阿良聯手,可斬飛昇大妖。

更有劍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然後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劍修,藉着酒勁壯膽,以及趁着二掌櫃當時不在鋪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塊無事牌,寫下一句:放你孃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櫃。

左右冷聲道:“正經點。”

阿良埋怨道:“我這樣的正經人,你上哪兒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時候想着我結賬,罵架的時候就不讓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聲,咋來的,還不是就因爲那麼點酒債?”

左右開始沉默不語,懶得跟他廢話。

阿良身體後仰,望向陸芝,劍氣長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開竅的,不曉得陸芝姐姐的那份絕色,得從後邊看嗎?

陸芝依舊閉眼,卻說道:“找砍?”

阿良收回視線,雙手抖了抖儒衫衣領,瞧瞧,只是換了身行頭,陸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齊廷濟微笑道:“亞聖要說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臉。

果不其然,亞聖開始說那第三件事。

是關於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和桐葉洲的重建事宜。

因爲涉及太多細節,每一位議事成員身前,都出現了一本不薄的冊子。

至於爲何沒有提到寶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所以一時間,視線多有投向那宋長鏡、天君祁真和雲林姜氏家主,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廟議事的寶瓶洲話事人。

至於那位年輕隱官,顯然不在此列。

亞聖在衆人翻閱冊子的時候,提醒了一句,“諸位可以暢所欲言。”

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說道:“若有疑問,我可以爲諸位詳細解惑。”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看得尤其仔細。

只說在那桐葉洲,劉氏就投入不少的神仙錢,除此之外,寶瓶洲的大驪宋氏,還有北俱蘆洲,以及玄密王朝的鬱泮水,其實人人有份。

所以哪怕是宋長鏡,也開始一頁一頁翻閱冊子,沒有任何內容遺漏。

而分別來自扶搖洲和金甲洲的兩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鄭居中因爲是扶搖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着性子看過一遍,合上書籍後,開始計算得失。

如果說鄭居中是最快看完冊子的那個人,那麼陳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沒有之一。

其實這本冊子,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某個別洲勢力,比如白帝城,皚皚洲劉氏,在這四洲扶持仙家山頭傀儡的約束力大小,以及文廟這邊具體的規矩界線所在。其實任何一個界線模糊地帶,都會引發極多的山上糾紛,若是今天文廟不議此事,那就無非是一切規矩照舊,再簡單不過,山上的勾心鬥角,是一門積澱數千年的學問了,只要是個傳承悠久的宗門,都不陌生,一個比一個擅長。

至於文廟編撰的這本冊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補償方案,看似條目清晰,但意義不大,因爲只給出了一個大方向,何況落實在事上,到時候真正對接雙方,是山上宗門,和那山下王朝。

鄭居中,劉聚寶,鬱泮水,都有問題。

扶搖洲的劉蛻,作爲曾經的飛昇境大修士,自家宗門曾經手握三王朝,王朝藩屬更有二十餘國。

試圖在桐葉洲選址下宗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往桐葉洲秘密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盧氏皇帝不宜開口,國師楊清恐卻必須發聲。

如今大驪王朝依舊佔據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宋長鏡,也不例外。

一一詢問,韓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顯然不讓人滿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長鏡,就再無人當面與那位文廟副教主“討價還價”。

至於玉圭宗宗主韋瀅,則始終默不作聲,反而是關係不大的武聖吳殳,主動站在那些大宗門大山頭的對立面,希望文廟訂立的規矩更加嚴密。

陳平安已經將冊子看完一遍,卻又重新再翻一遍。

對於這個年輕人,如果是隻有一個“隱官”粗略印象的山巔修士,興許會覺得陳平安是在惺惺作態,故作認真姿態,但是每一個避暑行宮一脈劍修,就會很清楚,隱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書從厚看薄,避暑行宮堆積如山的秘錄檔案,陳平安幾乎本本都看,而且還要看成一本本冊子,再將一本冊子看成幾張或是數十張便籤,以便隱官一脈劍修最快翻檢。

除了翻閱冊子,陳平安當然也在仔細觀察那些言語之人。

說不定其中某個,甚至數個,就會是那萬瑤宗韓玉樹的同道中人。

再一個不小心,連那正陽山的田婉,都是一路貨色。

只是不知道,崔東山和周首席,有無得手。

第三件事,耗時極多。

好在今天文廟議事之人,除了那九個皇帝陛下,都是山巔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個少年皇帝,體魄還算堅韌,比起尋常人還是要強上不少。

開口議事之人越來越多,一位被譽爲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還有扶風茂陵一位世襲慎侯的豪閥家主,以及中土懸魚範氏等等,都紛紛參與議事。

有些事項,異議較大,就暫時擱置。

陸芝偶爾睜開眼睛兩次,只是覺得有趣,因爲有些擅長修行卻不善言辭的老修士,說話的時候,竟然嗓音略帶顫抖。

至於一位中年皇帝的漲紅了臉,在言語時顫音更爲明顯,雙手緊握,手心滿是汗水,陸芝反而沒有覺得如何有意思。

陳平安就只是一邊翻冊子,一邊豎耳聆聽,時不時擡頭看一眼議論之人,悄然分心,將所有人的言語內容,衣飾,口音,神態,眼神,某個習慣性細微動作,都一一記住。

齊廷濟突然以心聲微笑道:“有空去龍象劍宗坐坐。”

陳平安點頭答道:“沒問題。議事結束後,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蘆洲,下次再來遊歷中土神洲,我會先去南婆娑洲。”

齊廷濟說道:“那就說定了。”

事實上,在陳平安看來,落魄山和龍象劍宗,締結盟約都可以,對雙方而言,都有好處。

只要齊廷濟放棄了對第五座天下飛昇城的覬覦,不去攔阻“陳熙”擔任城主,那就萬事好說。

當初如果齊廷濟違反與老大劍仙的誓約,去往第五座天下,就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氣運在身,就會產生一系列意外,這位野心勃勃的老劍仙,會將一座飛昇城變成踏腳石,成爲一條躋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齊廷濟的梟雄心性,加上劍道底蘊,必定登頂順遂。所幸齊廷濟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最終並未如此行事。

至於年輕隱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劍修還是外鄉劍仙,都再清楚不過。

畢竟陳平安是拿自己一條命換來的結果。寧姚也沒有讓他、讓飛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境,玉璞,仙人,飛昇,一路勢如破竹。

一個本就是飛昇境的劍修,違反文廟規矩,擅自闖入,在嶄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會惹來其餘所有勢力的天然敵意。

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肯定都會對此有所非議,到時候一座天下,就會亂成一鍋粥。飛昇城的爭奪大勢,就再難名正言順。

只說飛昇城內部,陳熙與齊廷濟,寧姚和整個隱官一脈與齊廷濟,都會產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麼說,齊廷濟願意拗着性子,選擇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魄力極大。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如今身在蠻荒天下的那撥遠遊劍仙,落魄山不會與龍象劍宗搶人,而且這是前輩該得的敬意,晚輩也爭不來什麼。”

那些曾經主動放棄隱蔽身份的遠遊劍仙,雖然得到老大劍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戰場,如今也未必人人願意來到這座看不順眼的浩然天下,說不定大戰落幕,很多劍仙就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但是肯定會有一小部分劍仙,不介意在龍象劍宗或是落魄山當個記名客卿,陳平安猜測齊廷濟已經暗中聯繫他們,只是在等某個合適契機,再來個水落石出。

所以陳平安的言語,既是一句漂亮話,也是一番真心話。

因爲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就像當年那座劍氣長城,選址浩然的第一座下宗。

齊廷濟會心笑道:“若是有人願意去往落魄山落腳,擔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罷,我都樂見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個自家人。”

這就叫禮尚往來。

如陳平安所料,齊廷濟確實早已悄悄聯繫過那撥劍仙,其中三人,確實願意擔任劍宗客卿。還有其中兩人,卻對落魄山興趣更大,只是一直沒能聽說年輕隱官的確切返鄉消息,所以纔沒有動身啓程趕路。

今天與年輕隱官交心過後,齊廷濟回到南婆娑洲,就會秘密飛劍傳信給那兩位劍仙。

至於爲何不是立即告知陳平安此事,那也太落了痕跡。

恩怨歸恩怨,算計是算計。

可齊廷濟與陳平安,更是劍修,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就像齊廷濟與陸芝親口所說,自己氣量還不至於那麼小,承諾不會讓陸先生難做人。

其實陳平安說服春幡齋邵雲巖,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就已經是表現出一份極有善意的結盟趨勢了。

邵雲巖擔任自家客卿,意義深遠,不是因爲龍象劍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客卿,而是邵雲巖在那倒懸山春幡齋,經營多年,迎來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蘆藤的多枚養劍葫買賣,與浩然山巔宗門的香火情,相當不俗。其實當初邵雲巖去往落魄山,齊廷濟做好了這位劍仙一去不回的心理準備,只有酡顏夫人返回宗門,不曾想陳平安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意外之喜,邵雲巖在私底下,甚至答應暫任宗門百年光陰的財神爺,等到齊廷濟找到合適人選,邵雲巖再卸任這個職務。

陳平安問道:“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前輩是準備選址中土神洲,還是皚皚洲?”

齊廷濟說道:“有些兩難。一來宗門人數太少,再者開宗與下宗銜接太快,容易招來嫉恨。這兩洲,跟你選址的桐葉宗形勢,大不一樣。”

雙方當下閒聊與謀劃,其實都已經涉及未來百年千年基業。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齊廷濟笑道:“隱官有話直說。”

陳平安坦誠說道:“下宗選址皚皚洲,會很順風順水,但是龍象劍宗如此一來,會很難成爲浩然天下第一大劍道宗門。”

一直沉默的陸芝突然睜眼開口道:“其實是下宗選址扶搖洲。”

齊廷濟有些無奈。

陸先生,你這位首席供奉,胳膊肘有點往外拐了吧。

陸芝疑惑道:“這個不能說?”

陳平安微笑道:“你要是這麼問,不能說也能說了。”

齊廷濟微笑點頭,“確實。”

陸芝說道:“那你們繼續聊,我肯定不說話。”

接下來所議之事,可大可小。

如何對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尋那些來不及撤到蠻荒天下、隱匿在廣袤大海與數洲陸地的妖族。

一瞬間。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再次成爲視線聚集處,還有鐵樹山的郭藕汀,也惹來不少玩味眼神。

最終劍氣長城這邊,是齊廷濟一人發言,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只說龍象劍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連他齊廷濟在內,從首席供奉陸先生,到客卿劍仙邵雲巖,再到劍宗新收沒幾年的十八位嫡傳劍修,都願意出海絞殺隱匿妖族。

一番言語,齊廷濟說得不溫不火,但依然給人一種劍氣凌厲、殺氣騰騰的感覺。

齊廷濟劍術卓絕,殺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說出劍殺妖一事,這位年輕俊美容貌的老劍仙,當真毫不手軟。

年輕隱官依舊一言不發。

醇儒陳氏新任家主,陳淳化,附議齊廷濟。

武夫宗師當中,張條霞,王赴愬,吳殳,都願意聽從文廟調遣,出海殺妖。

劉蛻與文廟承諾十年之內,他會暫緩修行一事,保證殺得扶搖洲沒有一頭外來地仙妖族。

白帝城鄭居中聞言後始終沉默,笑意和煦。

因爲劉蛻這番話,綿裡藏針,殺機四伏,理由很簡單,扶搖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幾乎絕大部分殘餘,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愛將”,妖族殺妖。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劍修韋瀅,也承諾大泉王朝以南的半個桐葉洲,都會是自家宗門修士陸續下山歷練的道場,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爭取一鼓作氣掃清殘餘的妖族修士。

懷蔭則說飛仙宮修士,願意跨洲趕赴南婆娑洲。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只說了一句,他會親自下山,雲遊天下九洲甲子光陰。

那位陰陽家陸氏家主,冷不丁提議,說在這些之外,要多給一些年輕人的歷練機會,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讓一位書院的儒家君子領隊,加上一位殺力出衆的劍修,一位七境八境的純粹武夫,再加上兩三位諸子百家練氣士,組成一隊,同時文廟負責將浩然九洲版圖分割細分出來,作爲一處處巡狩轄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情急情況,有權調動當地山水神靈、王朝軍伍。

此言一出,文廟廣場氣氛,頓時爲之一滯。

老秀才呵呵一笑。

這可不是文廟這邊的意思。

於玄眯眼撫須。

火龍真人與於玄心聲笑道:“是想要讓他們陸氏子弟,找機會撈個副領隊噹噹?”

於玄微微搖頭,“應該沒這臉皮吧。”

火龍真人笑問道:“於老兒,你年紀大,輩分高啊,殺妖一事,就沒個表態?換成我是至聖先師的話,明兒就把那條星河收回囊中,讓你合個錘子的道。”

於玄白眼道:“你在北俱蘆洲那地兒趴窩,能知道個啥,文廟議事之前,我就已經接連降下數道法旨,讓幾百號徒子徒孫,浩浩蕩蕩殺去了金甲洲。”

火龍真人覺得有些被戳心窩子了,感嘆道:“老母雞會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窩窩鬧哄哄的,氣勢上就已經贏了。”

其實趴地峰一脈,有些尷尬,北俱蘆洲哪來的隱匿妖族?要說那寶瓶洲,其實根本輪不到趴地峰插手,至於桐葉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別洲勢力已經滲透其中了?三十個?五十個?再加上那些尋訪機緣的各路山澤野修,比於玄這一脈符籙道士,更一窩蜂涌向了破簍子一般的桐葉洲,殺妖奪寶,掙錢掙功勞,總覺得那個被蠻荒天下打得稀爛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錢。事實上,有這種看法,也確實不算鬼迷心竅,百廢俱興,哪怕在那邊,八面漏風,山下處處求賢若渴,先撈個“中興”王朝、或是各個藩屬的供奉客卿,反正也不耽誤求寶求財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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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圭宗元氣大傷,那個桐葉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無數空白,虛位以待。

陳平安依舊只是遠遠看了眼言語之人。

那位陸氏家主,腳下懸浮有一幅太極圖,此外還有層層疊疊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實上,在陰陽家陸氏家主提出這個說法之後,由於重點之一,是“年輕修士”,所以隱官陳平安,曹慈,元雱,許白這幾個,無形中又成了矚目人物。

有人突然發現,好像這幾個最爲年輕的天之驕子,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怎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啊。

懷蔭打破沉默,說了一句先前言語之人都有意無意繞開不談的重點。

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循規蹈矩即可,以前文廟是如何,以後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說道:“我看不夠。”

懷蔭笑了笑,不再言語。

是文廟的老規矩不夠完善呢,還是不夠嚴苛、以往太過寬鬆呢?

確實讓人吃不準。

再就是那條所謂的文廟規矩,其實正是禮聖親自訂立的。

所以纔會讓人不敢畫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鐵樹山郭藕汀,突然說了一句讓人刮目相看的言語,極爲硬氣,“敢問董先生,何謂‘不夠’?”

董老夫子沉聲反問道:“請教郭山主,你覺得何謂‘不夠’?”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反常之處。

不對勁。

很不對勁!

照理說,按照以往的文廟風格,作爲飛昇境大妖的郭藕汀說這話,不管有無道理,都屬於有情可原,何況鐵樹山在那場戰事中,有功無過,雖說功勞與鐵樹山的宗門勢力,不是那麼匹配,但是謹遵禮聖訂立規矩的文廟聖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於陸芝都不得不心聲詢問身邊兩人,“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說話。

齊廷濟解釋道:“議事氛圍太溫吞了,就沒有幾句真心話。文廟這邊不太滿意。”

元雱側過身,向禮聖那邊作了一揖,這纔開口說道:“文廟約束本土妖族並非太鬆,而是各地宗門約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譁然。

陳平安已經收起了冊子,放入袖中,擡頭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未來的橫渠書院山長,真是好膽識。

其實先前已經見過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條目城,不過當時誰都沒有認出對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話,更加驚世駭俗,“我建議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八洲,都建立一座類似鐵樹山的宗字頭門派,讓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個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爲訝異。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個年輕山長。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跡點頭認可。

亞聖微微一笑。

元雱所說,其實沒有與文廟這邊打招呼。

老秀才轉頭與亞聖笑道:“如何,我果然沒說錯吧,是個好孩子。”

亞聖不搭話。

齊廷濟眯起眼。

龍泉劍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

玉圭宗韋瀅同樣心有所動。那位浣紗夫人,其實是可以從龍虎山天師府返回桐葉洲的。

淥水坑澹澹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對這個元雱順眼萬分。因爲她麾下其實除了“淥水坑舊吏”的捕魚仙,和那幾位南海獨騎郎,也有一頭如今只能當那縮頭烏龜的上五境妖族。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不差這麼個狗腿子,留在身邊意義不大,哪怕需要剝離契約,讓它乾脆自立門戶,到時候當個宗主,外人說起來,她臉面有光嘛。

到時候再讓那傢伙,給自己弄個太上宗主的虛銜……

她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是那火龍真人!她立即收斂神色,只是腹誹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們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歡斬妖除魔嗎,這會兒傻眼了吧?

火龍真人以心聲笑道:“傻眼什麼?”

澹澹夫人臉色僵硬,心中試探性默唸一句,火龍真人你老人家,都會讀心術啦?

火龍真人微笑道:“貧道術法淺陋,哪裡懂得讀心術啊。”

澹澹夫人苦着臉,慘也。看樣子文廟議事一結束,就得跑路了。

火龍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麼大,官署那麼闊氣,能跑哪兒去啊?”

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兩位同境修士之間,哪來的狗屁讀心術啊。到底怎麼回事?!

龍虎山大天師幫忙解圍,微笑出聲道:“別嚇唬澹澹夫人了。”

澹澹夫人鬆了口氣,突然發現那火龍真人眼神裡邊,滿是譏諷神色。她後知後覺,讀心術,又多出個大天師了?

於玄一本正經安慰她:“趙天師德高望重,就算會讀心術,也不會對你施展的。”

澹澹夫人呆若木雞。

如果可以的話,想要與禮聖老爺求個情,讓她離開這裡,就不參與議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畫聖,早已備好筆墨紙硯在案几上,已經畫好兩幅,一幅是禮聖,一幅是重新恢復文聖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書院七十二賢長卷,可在元雱言語之後,老人就又笑着畫了一幅圖卷。

陳平安知道元雱這番言語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善用規矩的力量,用到玄妙處,就像藉助天時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顧璨不在這裡,不然一定會受益匪淺。

成了,肯定還是文廟具體佈局,元雱有建言之功。

ωωω ▪ttκā n ▪¢o 即便此事不成,比如齊廷濟,淥水坑澹澹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山巔修士,最少都會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說其餘宗門之主,當真會對元雱心生惡感?可能會有幾個,但是更多大修士,都會從這一刻起,開始將那元雱視爲書院山長,而不只是亞聖一脈的嫡傳弟子而已。

元雱一旦能夠真能讓浩然八洲,憑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門。

浩然天下,幾乎所有的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對元雱由衷道一聲謝。

今天的元雱,就可能將一座天下的妖族命運,僅憑他一言決之。那麼下一次文廟議事,書院山長元雱,或是未來的學宮元司業、元大祭酒,就一樣可以用寥寥幾句話,便能夠決定鐵樹山和一位飛昇境大妖的命運。而那郭藕汀,真要論廝殺本事,別說一個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夠這位幽明道人殺的。

拳頭是道理。

可道理也是拳頭。

一個肉眼可見,可能會更加酣暢淋漓,但是後者,殺人救人都在無形中。

所以兩者,缺一不可。

阿良心聲笑道:“陳平安,可別忘了那位白老爺。”

陳平安點頭。

最終關於八洲建立宗門一事,文廟這邊的董老夫子,以再議二字結束。

第五件事,是商議第五座天下的名稱,以及下一次大門重啓之後,浩然天下的對應之策。

陳平安雙手籠袖,深呼吸一口氣。

齊廷濟突然與身邊三位劍修問道:“那座嶄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價開闢出來的,爲何文廟卻願意接納其餘兩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搖頭。確實是個天大的謎題。

師兄左右比陳平安更啞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師知道吧。”

阿良想了想,補了一句,“可能禮聖,還有那個嬉皮笑臉陸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廟這邊給第五座天下的最終命名,是一個讓人說不上好壞的名字。

五彩天下。

姍姍來遲,拖延多年,不管如何,總算有了個定數。

陳平安眯起眼,開始快速翻檢記憶。

上天垂五彩,人間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鉤,肺腑肝腸盡經史。兩者都是詩家語。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語。

靈華九耀五彩舒,混爲仙壇一凝珠。是道家語。

還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萬里,浩然無礙。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術的山巔修士,無一例外,都開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無聊賴,說道:“左右,咱們喝個小酒兒?你先來吧,不然我膽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說道:“你只要有膽子拎出兩壺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剛要有所動作,原本打算拎酒的那個動作,就變成了拍袖子。

因爲有個嗓音在他心湖響起,“要不要請禮聖,請我和文聖,都喝上一壺?”

阿良乾笑幾聲,沒說話。

關於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門重啓一事,諸子百家老祖師,都各有建議。

加上這件事,與整座浩然天下的運勢都慼慼相關,所以算是參與議事之人最多的一次。

阿良嘆了口氣,知道爲何那些老祖師們,爲何如此建言踊躍,因爲很快就有一個議題,或者說都不算議事了,是文廟某個已成定局的決定。這些老傢伙們,算是盡人事聽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範先生,爲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爲商家的地位,會在今天擡升,此外藥家、農家等,亦是如此,因爲在那場戰事中,要麼出力最多,要麼傷亡最大。就像陳平安的家鄉寶瓶洲,對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藥家練氣士,如今幾乎人人敬重。甚至以至於所有遠遊寶瓶洲的藥家練氣士,處處被奉爲座上賓,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行走在官道驛路上,只要被大驪鐵騎見到了,後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於兵家,當然功勞極大,只不過還怎麼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萬年不變格局,難不成兵家還要立教不成?絕無可能的。

所以身爲武廟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兒,以及那個尉老兒,其實才是這場文廟議事,說話極有分量的兩位。

不過兵家地位不變,好處實惠,肯定不會少。

畢竟姜老兒爲首的這撥兵家修士,脾氣不比劍修好到哪裡去,而且更加人多勢衆嘛,功勞又確實大,自然人多嗓門大。

因爲議論那座五彩天下,第一個繞不過去的,就是飛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暫時也是唯一一位飛昇境修士,寧姚。

可那個年輕隱官,依舊沒有開口說話。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飛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錦上添花的。只要能夠維持現狀,就是最佳處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穩紮穩打,飛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動的扛把子,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那可要威風多了。所以飛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隱官、刑官和泉府三脈不內訌,不去窩裡橫,下一次打開大門,哪怕放入數量定額的一撥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動飛昇城的地位了?當自己是飛昇境的天劫啊,敢那麼橫?

於玄心聲問道:“火龍老弟,陳平安這麼好脾氣?悶不吭聲的,好像不太豪傑啊,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這會兒都有些犯困了。”

火龍真人笑道:“好脾氣?這叫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豪傑?你有本事就讓那小子走趟你的幾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後貧道都不喊你於老兒了,次次尊稱你一聲於老祖,咋樣?”

反正喊幾聲於老祖,不值錢,事後已經賺了個鉢滿盆盈的陳平安,坐地分贓,可是是實打實的神仙錢。

於玄伸出雙指,捻動鬍鬚,好像打算試試看。

錢不錢的,算個錘子嘛。這輩子就沒窮過,真真煩人。

第六事,是將四海水運疆域,劃清界線。

又是一樁文廟定論,根本無需外人討論。

只不過關於四海水君的人選,文廟並無給出確切說法。

但是相信在場的五湖水君,都會爭取此事,五湖是大,可終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廣袤無垠,尤其是那四處歸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屬的最佳修道場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幾條大瀆公侯,相信都會蠢蠢欲動,無論是一舉躋身四海之主,還是順勢升遷爲大湖水君,都值得運作一番。

接下來一事,文廟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別送給了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劉蛻所在的扶搖洲九真仙館,桐葉洲的玉圭宗,以及寶瓶洲的老龍城。

韋瀅如釋重負。

在他心湖當中,賀喜聲連綿不絕。

韋瀅一一答覆過後,悄然後退一步,轉身面朝東南方向,遙遙抱拳三下。

一敬荀淵,再敬姜尚真,最後敬所有玉圭宗戰死修士。

然後是文廟對諸子百家的升遷和貶謫。

禮聖走向前一步。

由他親自負責此事。

這讓原本許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師,立即閉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師的那位範先生,在聽到那個不出所料的答案後,仍是畢恭畢敬,與禮聖作揖行禮。

雖然除了禮聖的言語,至多加上一位位諸子百家祖師的“領命”二字,看似平淡無波瀾,可事實上,暗流涌動得驚心動魄。

禮聖站在原地,不知爲何,沒有收回那一步。

亞聖則說道:“即刻起,山水邸報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國官話照舊,但是必須通行大雅言,此事會作爲各國朝廷官員、胥吏的考評內容。”

這兩件事,沒什麼可說的,是貨真價實的小事。

但是在亞聖說完這番話後,所有人,無一例外,都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望向那位單獨走出一步的禮聖。

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紛紛站起身。

因爲這場文廟議事,真正的壓軸大戲。

是如何處置那座蠻荒天下!

相較於這件天大事情,什麼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禮聖笑望向剛好位於對面的年輕隱官。

無話可說?

未必。

年輕人在那異鄉,與人同桌飲酒,笑言無忌許多年。回了家鄉,反而無話可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剎那之間,天地異象。

原本站在一個大圓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聖賢豪傑。

變成了一線排開。

而遠處,山水迷障緩緩散開,出現了另外一條直線。

雙方對峙。

鄭居中忍不住笑起來。

確實只有禮聖,做得出這等手筆。

於玄使勁揪鬚。

火龍真人抖了抖雙袖。

鐵樹山郭藕汀神色複雜。

齊廷濟冷笑不已。

陸芝手心抵住腰間佩劍的劍柄,只是一把劍氣長城最尋常的劍坊制式長劍。

幾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更是神色微變。

原來那條直線上,竟然是百餘位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

而那邊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劍客,託月山百劍仙之首,如今儼然蠻荒天下共主的……斐然!

再一次不約而同。

蠻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視線,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個不再身穿鮮紅法袍、換成了一襲青衫的背劍男子。

一個讓蠻荒天下吃盡苦頭的王八蛋,一個失心瘋合道半截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一個連文海周密和劍修龍君都未能宰掉的傢伙,一個年復一年守在城頭上的半人半鬼。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陳平安。

一天之內,兩座天下,共看一人。

(本章完)

988.第988章 單挑31.第31章 敲山73.第73章 木人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779.第779章 兩位劍客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959.第959章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669.第669章 還鄉(一)288.第288章 北行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902.第902章 談笑中294.第294章 鷹不飛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761.第761章 開陣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2.第2章 開門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918.第918章 明白894.第894章 夜航船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43.第143章 百怪(下)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34.第34章 齊聚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94.第94章 秀色可餐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220.第220章 山水印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1030.第1030章 補缺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07.第107章 漁網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358.第358章 雨停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298.第298章 出拳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230.第230章 降服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482.第482章 橫波府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28.第28章 財迷
988.第988章 單挑31.第31章 敲山73.第73章 木人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779.第779章 兩位劍客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959.第959章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669.第669章 還鄉(一)288.第288章 北行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902.第902章 談笑中294.第294章 鷹不飛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761.第761章 開陣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2.第2章 開門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918.第918章 明白894.第894章 夜航船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43.第143章 百怪(下)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34.第34章 齊聚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94.第94章 秀色可餐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220.第220章 山水印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1030.第1030章 補缺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07.第107章 漁網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358.第358章 雨停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298.第298章 出拳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230.第230章 降服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482.第482章 橫波府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28.第28章 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