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

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

陳平安陪着小米粒一起巡視渡船,迎面走來兩位渡船管事。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她因爲要參加下宗慶典,便暫任風鳶渡船大管事,姍姍而來,停下身形,儀態雍容,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見過公子。”

身爲年輕山主欽點的渡船二管事,賈老神仙從頭到腳,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相貌清癯,鬚髮如雪,居移氣養移體,愈發有世外高人的風範,老神仙算是搬出壓箱底的行頭了,如今身穿道袍、踩雲履,腰別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從騎龍巷草頭鋪子買下的一見心儀靈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樸,銘刻有一行蠅頭小字的古篆:天風吹磬,吾誦黃庭,金聲玉振,諸天相敬。

賈晟站在長命身邊,位置稍微靠後幾分,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畢恭畢敬道:“拜見山主。”

至於老神仙腳上這雙藕絲步雲履,是小陌先生贈送的禮物,之一。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剛剛拉着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纔回來。”

賈晟滿臉遺憾道:“山主夫人就沒有一起回來?”

陳平安點點頭,“她要閉關,脫不開身。何況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適合經常往來於兩座天下。”

老神仙喟嘆一聲,“天定的姻緣,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還是聚少離多,山主與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笑着沒說話。

掌律長命看了眼年輕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聾兒的牢獄內,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場。

溪畔有搗衣女子,浣紗丫鬟,乍一看,就如兩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已多年。

當初兩個被老大劍仙丟入牢獄的少年劍修,各有機緣造化,杜山陰成爲豪素的唯一嫡傳弟子,性情淳樸的幽鬱,成爲老聾兒的弟子。

作爲穀雨錢祖錢化身的少女,最終跟隨主人豪素一起離開劍氣長城,化名汲清,跟隨杜山陰,一起遊歷浩然天下,曾經現身於夜航船容貌城內。

當年白髮童子曾經口說“現行”二字,幫助“隱官老祖”看到她們的真容,只說那汲清,她當時肌膚便呈現出一種古意幽幽的碧綠顏色,額頭處如同開啓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樣錢誕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陳平安欲言又止。

長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銅錢一物?”

一語中的。

陳平安對金精銅錢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泥瓶巷的少年窯工,當年在小鎮見過金精銅錢的數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銀還多了。

昔年作爲進入驪珠洞天的過路錢,金精銅錢有三種,分別是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

最早是邀請墨家鉅子鑄造而出的三種制範母錢,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不然那會兒的大驪宋氏,不過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還遠遠不是那個一國即一洲的大驪朝廷,以當年宋氏的淺薄底蘊,根本請不動墨家鉅子幫忙鑄錢。

而這三種錢,是世間金精銅錢的第一等極美品,只因爲當年大驪宋氏管得嚴,每一袋子錢,都等於是左手出右手進, 這纔沒有流傳到別洲,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紮根大地,從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爲福地品秩,一些大驪朝廷秘密鑄造的三種金精銅錢,宋氏庫藏,纔開始漸漸流散出去,悄無聲息還清了一部分山上債務。

按照白髮童子的說法,世間祖錢的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都能夠大道顯化而生出靈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侶。

陳平安不再繼續藏掖,開誠佈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在飛昇城那邊,寧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說是足夠了我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了,只是這種煉劍,跟一般情況還不太一樣,就是個無底洞。”

長命笑意盈盈,柔聲問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簡單明瞭不過了,公子何必爲難?難道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是說我們落魄山,就只許山主一人勤勤懇懇,燕子銜泥,添補家用,不許他人爲山主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一時語噎。

其實道理不是這麼講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錢往來,陳平安當然沒有半點爲難,只是金精銅錢一物,涉及到長命的大道修行,陳平安煉劍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實長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別無他法,就是吃錢,而且只吃金精銅錢。有點類似山水神靈,就只能靠人間香火淬鍊金身,此外世間一切道訣仙法都是虛妄。

長命笑問道:“長命身爲落魄山掌律,難道是靠境界嗎?周首席是仙人境劍修,米裕也即將成爲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騎龍巷箜篌更是飛昇境,那我還怎麼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職,交由破境後的米大劍仙?”

落魄山山主與掌律的雙方言語,沒有刻意隱瞞,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顯然是沒有把賈老神仙當什麼外人了。

賈晟在一旁聽得真切,只是聽着聽着就覺得不妙。

長命道友生氣了。

而且第一次生氣,竟然就是奔着咱們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擱自己,哪敢吶。

長命繼續說道:“前後兩次意外收穫,若非跟隨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長命豈能收入囊中半點?”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在隱官與刑官敲定一事後,得了個嶄新身份的長命,曾經施展本命神通,將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靈屍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積成山,大小相當於一座寧府的斬龍崖,規模相當可觀。最終那些由神靈殘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金沙,依附在長命的衣裳之上,凝爲一件價值連城的珍稀法袍。

長命爲何對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看似唾手可得,卻在漫長歲月裡,始終不曾染指半點,當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會兒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劍仙不默認,老聾兒不允許,這些屬於劍氣長城的私產,刑官豪素和長命,都是帶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實的“金山”,擱在青冥天下,可以煉製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師兄君倩,曾經在那寶瓶洲,與天幕處的越界神靈餘孽遞拳,在北嶽地界,下過一場場金色大雨。

那會兒在劍氣長城的牢獄內,長命就遠遠要比汲清更對年輕隱官心生親近,那是一種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靈。

陳平安只得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回了仙都山再議具體事。”

看到長命有些疑惑,陳平安解釋道:“馬上要帶着小陌再出趟遠門。”

小米粒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好人山主身邊。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笑道:“能有此行,還要歸功於右護法的一句無心之語。”

北俱蘆洲,三郎廟,陋巷飯館內。

只因爲袁宣多問了幾句關於隱官的事情,就變得氣氛凝重。

柳勖依舊保持那個手掌覆蓋酒碗的姿勢,笑問道:“是舊識?怎麼說?”

樊鈺聚音成線問道:“劉爺爺,真不用通知三郎廟那邊?”

元嬰老劍修以心聲說道:“沒事,連誤會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題大做。”

其實劉 有自己的顧慮。

惹誰都別惹柳勖這種一根筋的人。

好說話時,萬事好商量,不好說話時,別說袁宣的太爺爺,恐怕連騾馬河柳氏家主都攔不住柳勖。那就別弄巧成拙,靜觀其變就是了。

不過由此可見,從頭到尾,只稱呼那人“二掌櫃”、而從不喊“隱官”的柳勖,對陳平安,不可謂不敬重。

什麼只比點頭之交略好?

誰信?

唯獨袁宣,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問道:“柳伯伯,聽說那位陳隱官既是劍修,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

按照當年那份榜單顯示,作爲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

柳勖挪開手,夾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點頭道:“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二掌櫃其實還不是劍修,不過拳法確實很高,我聽黃綬說過,二掌櫃少年時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輸給過曹慈三場,後來再回劍氣長城,曹慈已經離開了城頭的茅屋,不過二掌櫃贏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鬱狷夫,那兩場問拳,我都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

袁宣又問道:“陳隱官是不是喜歡背劍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夾菜,喜歡細嚼慢嚥,緩緩道:“平常時候,不穿法袍,不過到了戰場,喜歡多穿幾件。不少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尤其是年輕一輩,就都有樣學樣了,再不覺得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緊,說不定還能多賺一筆戰功。至於二掌櫃身上最多穿了幾件法袍,一直是個謎。那會兒二掌櫃已經去了避暑行宮擔任隱官,沒法問他。”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如今流傳不廣,以後你們就會明白這個說法的意義了。”

“在戰場上,寧肯遇到寧姚,也別碰到隱官,不是開玩笑的。”

“除了託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還有甲申帳那撥劍仙胚子,一個比一個出身隱蔽、來頭大,一場處心積慮的圍殺,結果在二掌櫃手上,一樣吃了大苦頭。而且如今那個身爲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也曾暗算過二掌櫃。”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樣來過咱們北俱蘆洲,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皺眉道:“袁宣,說話就不能爽快點?”

袁宣哈哈大笑,這纔不繼續兜圈子,與柳勖說起了自己當年那場鬼蜮谷遊歷的細節,在那銅綠湖,是如何見着了那個頭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劍遊俠,自己還曾邀請對方一起垂釣,看得出來,對方與自己這位“袁一尺”,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遊歷,除了奔着蠃魚而去,也想要垂釣一種在山上被譽爲“小湖蛟”的銀色鯉魚,一年生長一斤,百年之後,便會生出兩根“龍鬚”,每三百年須長一寸。長至一尺,鯉魚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純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劍修的年輕遊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雙方離別之際,還曾誇讚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聽到這裡,笑了笑,“二掌櫃就是跟你客氣客氣,別當真。”

袁宣吃癟不已,悶了一大口酒。

樊鈺和老劍修相視一笑,還真被柳勖說中了。

約莫是相信了少年的這番言語,柳勖放下筷子,擡起碗,面朝三人,沒有說什麼,只是一飲而盡。

袁宣也有樣學樣,硬着頭皮一口氣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兩位扈從如釋重負,亦是擡起酒碗同飲十分。

“小宣,有空就帶着劉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騾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辭,最後笑道:“記得結賬。”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飯館,這才深呼吸一口氣,顯然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老人以心聲笑道:“少爺,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的威勢了吧?”

袁宣使勁點頭。

方纔的柳伯伯,讓少年覺得太陌生。

男人獨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後勁大。

就像去過劍氣長城。

————

寶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誰佔據的秋風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贈予機緣的山市觀海樓,扶搖洲那條蘊藏着無窮商機和財富的潛藏礦脈,在那四海之中,衆多遺失多年的龍宮舊址、仙府遺址,不斷浮現……

這就是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再與青冥天下短暫銜接的結果。

新雨龍宗,有個女子劍仙,前段時間來跟雲簽收賬了。

是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

這讓最近幾年焦頭爛額的雲籤如釋重負。

處理宗門事務,真不是雲籤擅長的,所以雲籤毫不猶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約定,二話不說就主動辭去宗主,讓位給納蘭彩煥這個外人,自己則擔任掌律祖師。

幸好如今的雨龍宗,再不是當年那個因循守舊的大宗門了,曾經的宗門祖訓和祖師堂舊制,早已形同虛設,再加上“前任宗主”雲籤,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納蘭彩煥的出身和劍道境界,就明晃晃擺在那裡,故而更換宗主一事,還算順利。

納蘭彩煥還帶了一撥心腹修士,一併加入了雨龍宗,人數不多,就六個,三位劍修,三頭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師堂,舉辦了一場簡單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繼任典禮。

說實話,雲籤也確實邀請不到什麼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帶着宗門弟子們遊歷東邊三洲,並未攢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場祖師堂議事結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門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就是個龍門境修士,都能隨便佔據一座海上大島開闢道場。

只留下一位宗門掌律。

納蘭彩煥此刻坐在爲首那張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翹着腿,一顛一顛的,隨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譜牒。

早年在春幡齋賬房裡邊,老孃一樣是這副德行,誰管得着?

當然,只有某人來倒懸山查賬的時候,納蘭彩煥纔會稍稍收斂幾分。

其實納蘭彩煥到了雨龍宗的首場祖師堂議事,所有人一聽說她的名字,就沒什麼異議了。

當然不是當真半點沒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說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擺在臉上,要是被那個納蘭彩煥瞧在眼裡,天曉得會不會被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給當場剁死丟出去餵魚?

跟你講道理?納蘭彩煥的飛劍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貫行事風格,就是擺在檯面上的無聲道理。

要知道,在這位新任宗主的家鄉戰場上,納蘭彩煥,齊狩,以及那個元嬰境贏得一個米攔腰綽號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轍的殺妖手段,極其嗜殺,暴虐殘忍,落在他們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沒一個有好下場。

故而納蘭彩煥,與生性溫婉、言語軟糯的雲籤,兩任宗主,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納蘭彩煥幾眼就看完了阿貓阿狗沒幾隻的祖師堂譜牒,只得重新翻閱一遍,斜眼那雲籤,笑問道:“聽說你找了好幾次水精宮?”

雲籤略帶幾分愧疚,赧顏道:“都無功而返了。”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你當蠻荒妖族都是有寶貝在地上不撿的傻子嗎?雲籤,有你這麼位掌律祖師,我這個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雲籤微微臉紅,不說話。

風涼話什麼的,聽過就算,反正她這輩子沒少聽,從以前的宗主師姐,到雨龍宗祖師堂成員,甚至是一些資質好的晚輩,更甚至是水精宮內部……

雨龍宗早年建造在倒懸山的水精宮,當初被倒懸山看門道童姜雲生,直接打翻墜海,明知道被她尋見水精宮的可能性極小,可雲籤還是心存一絲僥倖,幾次施展闢水法,潛入海底,都未能尋見蹤跡。

一座宗門,撇開雲籤這個撐場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個,元嬰就只有一個。

當下祖師堂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其實也才九十多個,這還是雲籤將那些舊宗門藩屬島嶼歸攏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慘淡。

其中那個老元嬰,前些年在雲籤跑去拉攏的時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恥地提出一個建議,說只要與她雲簽結爲道侶,就願意擔任新雨龍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開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幾晚,雲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這要是在早年一貫以女子修士爲尊的雨龍宗,一個藩屬勢力的元嬰修士,膽敢如此信口開河,不是找死是什麼。

雲籤也知道自己確實太過性格軟弱,空有境界,不然當年也不會那個殺伐果決的師姐,打發到倒懸山,而且還只是名義上管着一座水精宮。

具體的生意往來,雲籤從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師姐一脈的心腹,所謂的每年查閱賬本,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說來可笑,雲籤主要是擔心自己若是顯得太不管事,會被師姐訓斥一句不關心水精宮事務。

納蘭彩煥笑眯眯道:“那個老色胚,方纔心不在焉的,就沒聽我說什麼,神色鬼祟經常瞥你,是不是與你心聲言語了,說了些什麼悄悄話?”

雲籤搖搖頭,“沒什麼。”

納蘭彩煥皺眉道:“雲籤,別忘了如今誰是宗主,我問什麼,你就老老實實回答什麼。”

雲籤仍是猶豫了很久,最後說得含糊,只說那位前宗門掌律,希望自己能夠不計前嫌,從今往後同舟共濟,一起讓雨龍宗重新崛起。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要是不來當這個宗主,就你那點腦子,早晚要被那個老傢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勁翻拱。”

雲籤漲紅了臉,惱羞不已,瞪了一眼那個口無遮攔的女子劍仙。

納蘭彩煥嘖嘖不已,視線從頭到腳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雲籤這娘們,看着顯瘦,實則體態豐腴,看似神色清冷,實則藏着一分天然嫵媚的豔冶容態,大概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納蘭彩煥拿出一壺酒水,還沒開喝,就開始說葷話了,“我要不是個娘們,肯定也要對你眼饞,每天幫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塗抹你全身。”

雲籤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納蘭彩煥,請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來氣得不輕。

納蘭彩煥撇撇嘴,“真是不經逗。擱在劍氣長城那邊,你就只能躲起來不出門了。”

雲籤深呼吸一口氣,“宗主,以後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納蘭彩煥看了眼她的峰巒起伏,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聲道:“人比人氣死人。”

雲籤開始閉目養神。

納蘭彩煥合上譜牒冊子,橫抹脖子,看似玩笑道:“雲籤,不然我幫你做掉這個光吃飯不做事的元嬰?留着也沒啥意思,又糟心又礙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筆數目不小的定額俸祿,讓納蘭彩煥一想就心疼。

雲籤立即睜眼,神色慌張道:“行事不能如此隨心所欲,哪怕只是辭掉他的祖師堂身份,都需要找個正當理由,不然我們雨龍宗以後就很難招徠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願意投靠我們,我們真的敢收嗎?”

雲籤神色認真,沉聲道:“納蘭彩煥,我雖然不擅長經營之道,更不適合當個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殺人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絕對不可取。你如果執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讓你繼續當這個雨龍宗的宗主了,你罵我篡位也好,說我背棄誓言也罷,我都要與你說清楚這個道理,我寧肯雨龍宗再次分崩離析,修士流離失所,就算因此徹底失去宗字頭名號,也絕對不允許自己親手將一座宗門交給一個喜好濫殺的修士手上,我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雨龍宗走上一條歧途。”

納蘭彩煥身體後仰,翹着腿,靠着椅背,不言語,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椅把手。

雲籤與她對視,眼神堅定。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嚴肅的。那個元嬰,我會好好與他講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學學你,用一種心平氣和的態度,和顏悅色的臉色,和風細雨的語氣,保證既可以讓這位雨龍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夠爲我雨龍宗所用。”

自己肯定說到做到啊。

回頭就找到那個老元嬰,問他想不想死,傻子纔想死,那個元嬰又不是個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來就可以問第二個問題了,以後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門多做事就可以做掙錢,對咱們的掌律雲籤,少流幾斤哈喇子。老元嬰興許會口是心非,那就給他一劍,小傷,不殺人,那麼老元嬰就能長記性了。最後再問他一個問題,敢不敢偷偷離開雨龍宗,想不想當個一年到頭風餐露宿的山澤野修。

雲籤試探性問道:“宗主當真不是開玩笑?”

納蘭彩煥有些無奈,光憑稱呼,就知道雲籤的心思了。

納蘭彩煥都有些捨不得戲弄、欺負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聲說道:“我其實已經是玉璞境了,以後就等誰不長眼睛,欺負到雨龍宗頭上,好與他們名正言順問劍一場。這件事,你記得保密。”

雲籤趕緊起身,就要與宗主道賀。

納蘭彩煥氣笑道:“剛說了保密,趕緊坐回去!”

雲籤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滿臉雀躍神色,嬌憨如少女。

納蘭彩煥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先是去了扶搖洲的山水窟,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接管了這座宗門,然後與一座山下鄰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買賣,期間有個扶搖洲叫宮豔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過在納蘭彩煥眼中,這類宗門譜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雲籤差不多,用某人的話說,也就只是個紙糊竹篾的境界,不過宮豔這個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經還不錯,算是同道中人,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納蘭彩煥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賣出家當,右手收回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很快就掙了個盆滿鉢盈,當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兩成利益,其餘的,都交給文廟管錢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搖洲一座書院當副山長,不是納蘭彩煥嫌錢多,而是擔心被某人秋後算賬。

雖然那個年輕隱官並未約束她什麼,納蘭彩煥的生財之道,還是會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蘊,之後她就一路往北遊歷,先後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還是一路遊歷一路買賣。

只說納蘭彩煥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隨身攜帶了六件,何況還有兩件咫尺物。

納蘭彩煥笑問道:“咱們那位隱官,於你雲籤和雨龍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嗎,將來是怎麼個報答法子?”

雲籤一聽說此事,便顯得很有一些主見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言語,便聽納蘭彩舊態復萌,開始說那些不正經的言語,“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許?見不着人又如何,你們雨龍宗,不是相傳有一門極難修煉成功的不傳之秘嗎?聽說連你師姐都未能學成,倒是你,誤打誤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譽爲……‘芙蓉暖帳,雲雨境地’?”

雲籤嘆了口氣,乾脆就不搭話了。

那位年輕隱官,何等運籌帷幄,何等高自標持,只可惜至今未能親眼一見。

夜遊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爲何,雲籤聽過了一些劍氣長城的傳聞,每每想象一位年輕外鄉人在那酒鋪,於人聲鼎沸的喧鬧中,她反而覺得,當他低頭飲酒時,會顯得格外孤單。

雲籤與納蘭彩煥各懷心思,一併走出祖師堂。

沒過幾天,就有貴客登門,雲籤都不陌生,是那春幡齋劍仙邵雲巖,和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如果再加上劉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懸山的四座私宅就算湊齊了。

酡顏夫人要走一趟寶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觀,打算見一見那個周瓊林。

身邊沒有劍仙的保駕護航,酡顏夫人自己哪敢一個人四處亂逛。

於是就路過了那個“改朝換代”的雨龍宗,對於納蘭彩煥莫名其妙成爲宗主,酡顏夫人倍感驚訝,邵雲巖對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並不意外。

到了雨龍宗,酡顏夫人跟雲籤聊往事,邵雲巖則跟納蘭彩煥並肩而行,昔年春幡齋賬房,除了他們兩個,還有晏溟,此外韋文龍打下手,米大劍仙負責看大門。

邵雲巖笑道:“其實也沒過去幾年,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納蘭彩煥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談錢,就沒啥感興趣的了。

邵雲巖以心聲說了些事情,納蘭彩煥滿臉震驚,脫口而出道:“什麼?!當真?!”

陳平安竟然能夠在城頭刻字?!

邵雲巖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頭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沒幾步路。”

納蘭彩煥重重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有什麼信不信的,擱在那傢伙身上,什麼怪事都不奇怪。”

說實話,納蘭彩煥還真對那個年輕隱官犯怵,不比酡顏夫人好多少。

她們倆都在對方手上吃過結結實實的苦頭。

這傢伙跟長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嗎?

可他在雲籤這邊,不就挺照顧的。

納蘭彩煥壓下心頭震撼,開始拉壯丁,邀請邵雲巖和酡顏夫人擔任自家宗門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談錢就傷感情了。

靠那串葫蘆藤結出的多枚養劍葫,邵雲巖劍術造詣,如果擱在劍氣長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脈不俗,

邵雲巖也無所謂多出個掛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個生財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頭銜一大堆,而酡顏夫人與雲籤早年關係就不錯,當然更沒有意見。

邵雲巖沒有在雨龍宗久留,只是小住了兩天,拉着那個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顏夫人繼續跨海遊歷。

期間路過蘆花島造化窟,酡顏夫人又開始閒逛起來,邵雲巖只得提醒道:“你真當是遊山玩水呢?”

酡顏夫人拋了一個媚眼,“隱官又沒給出個確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嘍。”

跟陳平安相處,只有一點好,買賣公道,十分清爽。

邵雲巖好不容易纔攔下酡顏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雲窟福地,選擇半途乘坐一條跨洲渡船,直奔寶瓶洲老龍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顏夫人看了眼那些枯敗梅樹,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嘖嘖道:“慘不忍睹,怎一個慘字了得,隱官大人給我出了個天大難題。”

因爲那串葫蘆藤的關係,邵雲巖對於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個行家裡手,甚至比起一般的農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雲巖點頭說道:“確實犯難,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了,隱官大人不會介意的。”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劍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雲巖置若罔聞,只是說道:“要麼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幫助青梅觀恢復舊貌,就不遺餘力。”

酡顏夫人白眼道:“要你說?”

兩人一起御風跨過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觀所在島嶼。

在青梅觀大門外落下身形,門房是個洞府境的妙齡少女。

酡顏夫人遞出早就備好的兩張名帖,紅箋材質,泥金書寫一行文字,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邵雲巖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無奈一笑,邵山石。真是個極風雅的好名字,而且連個道號也沒有。

酡顏夫人笑道:“我們來自南婆娑洲,聽說南塘湖的梅花極美,慕名而來。”

她裝模作樣左右張望一眼,“耳聞不如目見。”

那個門房小姑娘臉色尷尬,這位訪客真不是開玩笑嗎。

邵雲巖不讓酡顏夫人繼續瞎扯,笑道:“路過貴地,與青梅觀討要兩碗梅子湯喝。”

少女厚着臉皮輕聲問道:“兩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驪頒發的山水關牒?”

要是以往,青梅觀是沒有這些講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驪規矩擺在那邊,誰都不敢不當回事。

邵雲巖點頭道:“有的。”

他從袖中摸出兩份山上的通關文牒,當年觀禮落魄山的宗門典禮,就用上了,何況龍象劍宗在南婆娑洲落腳紮根,他跟酡顏夫人又都是實打實的譜牒修士了,如今出門在外,當然會隨身攜帶關牒。

邵雲巖那份,當然是真名,關牒按例需要標明山頭,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寫上籍貫。

酡顏夫人用了個化名,姓梅名清客,還給自己取了個道號,“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見關牒上邊那個“龍象劍宗”,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確定沒有看錯後,立即歸還關牒,朝邵雲巖打了個道觀稽首,再與酡顏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稱呼道:“見過邵劍仙,梅劍仙。”

別管對方是什麼境界了,只要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喊劍仙,準沒錯!

再孤陋寡聞,少女也是知道龍象劍宗的,那可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劍道宗門。

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領銜!宗門內還有那位名叫陸芝的女子大劍仙!

聽說如今宗門內弟子極少,無一例外,俱是劍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遠在天邊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運氣這麼好,今兒一見就是兩位。

酡顏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嬌笑道:“哎呦,被人敬稱爲邵劍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劍仙?”

酡顏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雲巖愈發無奈。

一路領着兩位貴客去見觀主,少女壯起膽子,小聲問道:“邵劍仙,梅劍仙,你們認得陸先生嗎?”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陸芝之人,不計其數。

這位女子大劍仙,故鄉分明是浩然天下,卻特立獨行,始終將劍氣長城視爲家鄉,並且能夠將劍修視爲同鄉。

戰功卓著,性格鮮明,傳聞陸芝還長得傾國傾城,更是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可以參與傳說中的那種城頭議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聽途說了好些劍氣長城的事情,因爲有太多人喜歡說,有更多人喜歡聽,便有了“一頓酒說不完萬年事”的說法。

對於這位青梅觀少女修士而言,更多興趣和心思,還是在陸芝身上。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與末代隱官是一對神仙眷侶的寧姚啊。

邵雲巖微笑道:“如今我們宗門人不多,當然認得陸先生。”

酡顏夫人伸手揉了揉身邊少女的臉頰,笑道:“獨獨仰慕咱們陸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臉紅。

一座青梅觀的衆多枯敗梅樹,枯木逢春一般,霎時間開出無數新枝。

酡顏夫人以心聲道:“折損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雲巖微笑道:“自己跟隱官大人說去。”

酡顏夫人立即心虛改口道:“至少兩百年。”

“我說了又不作數,以隱官大人的脾氣,肯定會來這邊查驗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虛報爲一百五十年,我看問題不大。”

“邵雲巖,你不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吧?”

“我們畢竟是同門,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莫要誆我!我會當真的!”

“算了,與你交底好了,其實本就是隱官大人的意思,允許你虛報個兩三成。”

“……”

————

寶瓶洲中部齊渡水域,疊雲嶺,山神祠廟。

剎那之間,水霧升騰,瀰漫整座祠廟。

今天山神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見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長,腰間懸佩一把長劍,墜有金黃劍穗。

一身濃郁至極的水運氣息,如果不是對方刻意壓制了水神氣象。

竇淹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覺了。

竇淹認出對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從神像金身走出,還要急匆匆換上一身許久沒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禮。

方纔定睛一看,對方懸佩長劍之外,還有一塊大驪禮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趙氏家主的字體。

齊渡長春侯,楊花。

山神金身落地後,作揖行禮,“疊雲嶺竇淹,拜見齊渡長春侯,上官大駕光臨,小神有失遠迎。”

楊花漠然點頭,瞥了眼神像腳下那張長條桌案上的香爐,看來憑疊雲嶺的自身山運,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疊雲嶺龍脈與山根的穩固程度,倒是讓楊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遜色昔年一座小國五嶽的堅韌程度。

如果說一座宗門的底蘊,看那開峰地仙的數量,那麼如楊花這類大瀆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得看轄境內山水祠廟的數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廟有無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觀的“門檻”,跨過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過去,就是年復一年“靠天吃飯”,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類似修士結金丹。

竇淹到底還是憂心好友岑文倩的處境,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彎抹角的官場話術,打算硬着頭皮也要與單刀直入,與長春侯打開天窗說亮話,若是楊花今天真是親自問罪跳波河而來,竇淹與疊雲嶺也好爲岑河伯分擔幾分,便小心翼翼問道:“侯君蒞臨寒舍,可是因爲岑文倩那邊的改河爲湖一事?”

實在是由不得竇淹不心虛,不通過大驪朝廷和齊渡侯府的許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個不好說話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廟都難說。

楊花置若罔聞,率先跨出祠廟門檻,走向一處建造在崖畔的竹製觀景亭,小涼亭懸“疊翠排雲”匾額,與楹聯一樣,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筆,覆面具不見真容的女子大瀆侯君,步入涼亭後,一手負後,一手按住劍柄,眺望那條已經因爲改道而徹底乾涸的跳波河,不遠處就是一座與疊雲嶺山脈接壤的嶄新湖泊,水氣清靈,原本跳波河諸多水族,都沒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牽引進入大湖,看來這個岑河伯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

這次大瀆改道,事關重大,牽扯廣泛,光是需要背井離鄉的百姓,就多達百萬人。故而大驪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調了禮、工和戶三部總計五位侍郎大人,專門籌建了一個大瀆改道臨時衙門,聯手督辦此事,中嶽與長春淋漓一山兩府負責協同,只說此地,就廢棄了跳波河在內的六條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運道好,因禍得福,得了一座從天而降的湖泊,無需遷徙別地,其餘五條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實實按照大驪既定方案,不得不捨棄原先的祠廟水府,必須更換金身位置,或平調至別處高位水神的府邸,擔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譜牒,擔任新河神靈,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損耗,大驪朝廷只能給出一定數量的金精銅錢,至多彌補金身七八成,其餘的,就只能通過當地的百姓香火去補窟窿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種類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遷徙,雖然讓山水神靈傷筋動骨,卻不會傷及神祇大道根本。

竇淹一路戰戰兢兢跟在楊花後邊,心裡便愈發打鼓,看她架勢,真是與岑文倩興師問罪來了?

官場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個新上司,都喜歡刨根問底,問個根腳來歷。

比如富貴子弟,就問郡望姓氏。如果是貧寒出身,就問授業恩師,科舉座師、房師又是哪位,尤其是要問老丈人是誰。

竇淹不是那個死腦筋的好友鄰居岑文倩,無論是生前做人做官,還是死後轉爲庇護一方的英靈神祇,顯然都要更活絡些,山水官場上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靈通,所以早早聽說了這位長春侯君一籮筐的傳聞事蹟,來頭很大,靠山更大,堪稱是個手眼通天的,當之無愧的朝中有人!

大驪京畿之地,一衆大小仙府的執牛耳者,好像就叫長春宮,其中某位老祖師,還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傳聞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驪太后南簪,早年還是皇后時,曾經“奉旨離京”,就在長春宮那邊結茅清修,而楊花當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後來當過幾年鐵符江水神的楊花,如今恰好就是補缺爲齊渡的長春侯。巧不巧?誰不羨慕?

楊花雖然水神品秩高低不變,仍是三品水神,可無論是管轄水域,還是手中實權,楊花都屬於毋庸置疑的高升,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門的一把手,豈能跟官品一樣的六部侍郎相提並論。

再者那條鐵符江,位於大驪王朝本土的舊龍州,龍州地界本就是神靈扎堆的一處是非之地,還與一洲北嶽山君坐鎮的披雲山是鄰居,處處掣肘,類似山下官場的“附郭縣”,寄人籬下,所以趕來一洲中部大瀆“當官”,當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關於暫時空缺的鐵符江水神,有說是從紅燭鎮那邊的三江水神當中順勢升遷,也有說是從外邊抽調水神擔任,衆說紛紜。

竇淹還不真不知道,小小疊雲嶺,真能替岑文倩承擔多少侯君震怒?

楊花就任大瀆長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所有下屬山水神靈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們登門祝賀。

所以至今還有許多大驪南境的州城隍老爺,連這位長春侯君都沒能見着一面。

因爲楊花打算在兩年之內,走遍自家地盤的山祠水府、土地廟和各級城隍廟,類似微服私訪,事先不會通知任何祠廟,她要親自勘驗各路神靈的陰德多寡和功過得失,兩年之後,再召集所有下屬,升遷一撥,貶官一撥,是該封賞,還是該懲治申飭,一切按侯府規矩行事,侯府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爲能夠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等着便是了。

按照文廟那場議事後頒佈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譜牒的禮制,幾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驪王朝。

此外儒家聖人們還制定出一條山水定例,各洲大瀆,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兩位水正,當下寶瓶洲齊渡還只有一侯一伯,楊花的長春侯,錢塘江風水洞那條水蛟的淋漓伯,寶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夠獲得大瀆公爵水君,水正一職也暫時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儀式的中土文廟聖賢,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嶽,就會是文廟某位副教主親自露面。

大瀆公侯伯,是某個學宮的祭酒主持儀式。然後接下來就是學宮司業、一洲當地書院山長了。

離開了那條光有品秩虛銜、其實能做之事並不多的鐵符江,但是如今一條浩浩蕩蕩的中部大瀆,四成水域都歸她管轄,並且在官場上,那條道場建立在風水洞的“錢塘長”老蛟,只是敕封爲淋漓侯,還要比她這位長春侯低半籌,只要齊渡一天沒有公字後綴的水君,楊花就是大瀆諸多水神第一尊。

大驪朝廷是有意爲之,就是要讓一洲水神憑功業、憑自身履歷,去爭奪那個顯赫位置。

楊花收回視線,坐在涼亭內,也沒有故意讓那竇山神落座,好顯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竇淹站着答話就是了,有無資格落座,得憑本事。

若是一場問答下來,讓她覺得極不滿意,你竇淹能不能保住疊雲嶺山神之位,還兩說。

接下來她便與竇淹詢問了一連串問題,例如疊雲嶺地界百姓戶數的增減變化,幾處府縣的賦稅和糧倉儲備,還有幾個上縣訓導近年來的文教成果,各地縣誌的重新編撰,各種官家、私人牌坊樓的籌建情況,驛路修繕,一些義莊停用後如何處置,五花八門,楊花不但問得極其詳細,就連最近十年內的童生數量變化,大體上是增加還是減少,均攤在具體的府縣之內,又是怎麼個光景……

楊花都一一詢問了,總之疊雲嶺地界的一切文教、物產和商貿事項等,十幾個大類,楊花都會各自挑選出兩三個問題,竇淹只能勉強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個答案,楊花顯然並不滿意,爲這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答題的竇山神,當場指出紕漏或是數字上的細微偏差,聽得竇淹頭皮發麻,感覺自己就是個課業荒廢的學塾蒙童,遇到了個教學嚴謹的教書先生,在這兒仔仔細細查詢功課呢。

這讓竇山神內心惴惴之餘,心情又有幾分古怪,竟然開始羨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類似問題,肯定只會乾脆利落,一問三不知!

竇淹沒來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異士,一位當時被自己誤認爲是大驪工部官員的青衫客,最早現身跳波河畔時,還曾對岑文倩有過一番調侃,聽着那叫一個陰陽怪氣,說那什麼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經營,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兩百年間只有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種相當於科場考題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爲他對長春侯楊花的行事風格,極爲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當時還當個笑話看待,覺得那傢伙說話拐彎抹角罵岑文倩,聽着還挺解氣,結果好了,這會兒自己成了個笑話。

楊花還算滿意,畢竟其中三成問題,她都問得超出山神職務範疇了。

只能說疊雲嶺山神竇淹,沒有帶給自己什麼意外之喜,但是得了個“盡職”考語,是毫無問題的。

楊花突然說道:“聽說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國轉運使。”

竇淹小心醞釀措辭道:“侯君明鑑,岑文倩當年力排衆議,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夠處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種種官場虛實、利益關係,最終一手主導漕運疏浚和糧倉籌建兩事,在任三年,成果頗豐。不敢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場面話,只說岑文倩的那個‘文端’諡號,是毫不虧心的。”

楊花默不作聲。

竇淹也無可奈何,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雙方官銜相差懸殊,最重要的,楊花身爲長春侯,位高權重,故而大瀆諸多事務,大驪朝廷都不會太過干涉。

楊花轉頭看了眼跳波河舊址,沒來由笑言一句,“聽聞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魚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譽,雖說如今改河爲湖了,少了河中獨有的杏花鱸,難免小有遺憾,辜負歷史上那麼多文人騷客留下的詩篇佳作。”

竇淹心中大喜。

只是楊花下一個問題,就讓竇淹瞬間如墜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與河伯府詢問具體緣由、過程,爲何久久沒有答覆?”

竇淹心中罵娘不已,倒是不敢罵侯府稽查司官員的秉公行事,而是罵那個岑河伯竟然如此悶葫蘆,完全不跟自己打聲招呼。

如今大瀆長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掛兩塊匾額,大瀆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朝廷封正的官職,一個是神靈開府的山水道場。

按例設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屬於一旦與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緊要衙門。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來自疊雲嶺的書信,信的末尾鈐印有一方私章,“陳十一”。

結果差一點就鬧出了幺蛾子。

雖說封面上邊寫着“長春侯親啓”,並非一般封面詞比較客套的那種“賜啓”或是“道啓”。

但是專門負責收發各路公文、書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隨隨便便收到一封書信,瞧見了封面上的“親啓”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給堂堂大瀆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讓侯君殿下“親手啓封”?

況且寄信人,是那疊雲嶺山神竇淹,水府胥吏還得去翻查檔案條目,才知道是個芝麻大小的山神,這就出現了紕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個侯府負責此事的輔官,在這位官員的親眼見證下一起打開書信。由於帶往大瀆侯府的鐵符江水府舊人不多,楊花也沒有那種任人唯親的習慣,就用了一些大驪陪都那邊調派而來的新面孔,多是運氣格外好,受惠於大小河流改道的舊水神、水仙,哪怕沒升官,可到底算是成爲了侯君近臣。

總之是些山水官場上彎來繞去的是非,有數位職務不低的水府諸司官員,都與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對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順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着檔案處的主官,大概是覺得找到了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帶着那封“罪證”,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後者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給跳波河伯岑文倩,內容措辭嚴厲,大體上還算公事公辦,其中就有讓岑文倩必須說清楚一事,那個明明自稱爲“曹仙師”卻鈐印“陳十一”之人,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來自什麼山頭。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將此事稟告長春侯,楊花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並未讓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長春侯點個頭,就可以緝拿那個擅自造湖、開拓私家地盤的岑河伯了。

但是楊花內心深處,對於稽查司並無追責的念頭,但其實已經十分惱火那個檔案處水府佐官的公報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楊花看過了就會丟在一邊,當什麼都沒發生,楊花會不予理會,她只當沒有收到過那封信。

說不定還會直接交給京城的大驪太后處置。

她跟落魄山半點不熟,與陳平安可沒什麼香火情可言。

楊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賞罰分明,疊雲嶺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違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讓自己將來照顧那兩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陳平安想多了。

結果自家水府這麼一鬧,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類似申飭跳波河的公文,還繞過疊雲嶺竇淹,牽扯到了岑文倩必須公開“陳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親自走一趟疊雲嶺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擺着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已經親筆書信一封,打過招呼,而楊花不對疊雲嶺刻意照拂幾分,陳平安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那麼這件事情,就當是水府和落魄山雙方心有靈犀一筆揭過了。但是現在就成了楊花明明收到書信,卻依舊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難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質就變了,一個處置不當,就等於是自己的長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臉上甩耳光。

楊花又不是半點不通人情世故,再不願與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願意與落魄山因此交惡。

只好寄信一封給大驪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皇宮的密信。

不過一律是來自長春宮。當然是那位大驪太后的親筆手書。

信上就一句話,“按信上所說,不違反大驪山水禮制律例的前提下,長春水府可以善待疊雲嶺、跳波河。”

這讓楊花如釋重負。

只是她難免猜測一番,陳平安這個傢伙,是在算計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讓疊雲嶺竇淹代勞?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辭,什麼遠親不如近鄰的龍州舊人,寫得雲遮霧繞,尤其那句“常年遠遊在外,一直未能拜會鐵符江水神府”,還有什麼“如今大瀆公務繁忙,只等侯君閒暇之餘,知會一聲,小子纔敢登門叨擾”。你要臉不要臉?

陳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寫明身份,水府諸司衙署,誰敢爲難?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開啓,估計就要倍感與有榮焉了吧?

何況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誰不擔心你陳平安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年輕劍仙,要是與誰寄信一封,裡邊就只寫了“與君問劍”四個字?

雖然始終瞧不見楊花的面容臉色,但是竇淹總覺得侯君大人當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楊花起身說道:“竇淹,既然身爲山神,就當造福一方,以後務必再接再厲,需知山水官場,與我大驪的山下官場並不完全相同,後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職,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講究,但是我們這些山水神靈,只要是自己轄境之內,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縣,事無鉅細,都需要多多留心。”

竇淹連忙作揖,“小神謹遵侯君教誨。”

竇淹在官場上,就怕上司務虛,反而不怕務實。

楊花之後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廟舊址,見着了那個年輕儒生模樣的河伯岑文倩。

當侯君大人詢問稽查司寄來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說按規矩走就是了,自己沒什麼可解釋的。

楊花笑言一句,“骨頭太硬,不宜當官。”

小小河伯依舊神色淡然,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骨頭不硬,當什麼父母官,當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見不着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嗎?”

楊花嗤笑道:“清官好當,能臣難爲。你這句話,竇淹都能說,只是從岑河伯嘴裡說出口,就有點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聖人云“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追贈太子太保,得美諡,岑文倩確實可謂哀榮極致,即便死後擔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熱血,心腸滾燙,只是一次次碰壁,爲官竟是比在世時更難,眼睜睜看着朝政闇昧,君臣昏聵,周邊山水同僚的處處排擠,聯手廟堂文武,一同打壓跳波河,只說數位在冥冥中身後懸有跳波河秘製燈籠的讀書種子,都會舉家搬遷,最終沒過幾年便金榜題名……到最後,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個意態蕭索,心灰意冷。

楊花也懶得與岑文倩多聊公務,這位河伯大不了以後就佔據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頭侯府會下達一道旨令,讓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攏那批杏花鱸,重新投入此湖飼養,以後自己水府就只當這跳波湖不存在,在陳平安那邊也算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於如何敗事。

岑文倩見那位侯府水君就要離去,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楊侯君,這是下官對齊瀆改道的一些淺薄見解,雖然如今大驪在大瀆改道一事上,已經推進大半,水文脈絡分明,但是在下官看來,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經盡善盡美了,只說那石斛江地界,大驪工部官員和一干水工,在‘截彎’與‘倒流’兩事上,便過於遵循古禮舊制了,此外鄔州三府的治淤善後,短期看成果斐然,長遠來看,多有弊端,未來百年內極容易出現‘奪河’憂患……”

說到這裡,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繼續說那些不討喜的瑣碎事,最後只說了一句,“只希望長春侯府臨時設置的改道司官員,能夠稍微看幾眼。”

楊花接過那本厚冊子,疑惑道:“爲何不早點給出?”

岑文倩無論是交給自家大瀆侯府,或是遞交大驪陪都的工部,都是毫無問題的,不存在任何官場越級的忌諱。

因爲大驪朝廷早有相關的明確規定,中低層官員在哪些事情上,分別屬於“不準”、“可以”以及“准許破例”爲朝廷建言。

故而官員們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麼所謂的事後“酌情處理”的情況,大驪律例,一條條都寫得極爲清晰、精準。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寫,最終在某個衙門的檔案房裡邊佔地方。”

楊花竟然直接開始翻閱冊子,一邊搖頭說道:“岑文倩,類似想法,以後就不要有了。無論是那個侍郎扎堆的新設改道督造署,還是在我這邊的改道司,這本冊子都註定不會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採納你的建議,依舊必須給你一個確切回覆,朝廷和水府都需要錄檔,此外大驪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員,每年都要派人進入檔案房,專門負責抽查公文,最終會納入四年一屆的地方官員大計考覈內容。”

楊花合上書籍,突然說道:“去你水府坐會兒……”

打算仔細翻閱冊子,只是楊花略微思量,又開口道:“算了,我終究是外行,很難看出冊子上邊的對錯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與那些水府官員詳細解說冊子上邊的事情,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會參與旁聽。”

岑文倩疑惑道:“馬上動身?”

“不然?”

楊花啞然失笑,反問道:“我又不喜垂釣一事,何況整條跳波河都乾涸了,還是說岑河伯打算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爲官之道,遠遠不如竇山神,請上司喝酒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楊花笑道:“來你這邊之前,我其實先去了趟疊雲嶺,倒是未能領教竇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楊花說道:“竇淹還不錯,不少看似無需他過問的事情,都很上心,當個疊雲嶺山神綽綽有餘。”

岑文倩鬆了口氣。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長春侯水府,只是爲了照顧岑文倩,楊花放緩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聲問道:“三五十年後的大驪朝廷,還能保持今天這種昂揚向上的精神氣嗎?”

在山下,終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如今的大驪王朝,已經沒有了國師崔瀺。

誰敢保證下一任大驪宋氏皇帝,就一定還是位雄才偉略的明君?不會改弦易轍,大驪國勢不會江河日下?

楊花點頭笑道:“肯定可以。”

其實這是一個極有僭越嫌疑的問題,不過楊花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岑文倩問道:“楊侯君爲何如此篤定?”

楊花心情複雜,思緒飄遠,片刻後回過神,笑道:“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

(本章完)

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230.第230章 降服974.第974章 陳十一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12.第12章 小巷181.第181章 不值得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142.第142章 百怪(中)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670.第670章 還鄉(二)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421.第421章 山水依舊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732.第732章 煉劍(一)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03.第103章 竹樓608.第608章 思悠悠77.第77章 進山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986.第986章 後手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1219.第1219章 想象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84.第84章 我有一劍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33.第33章 白龍魚服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670.第670章 還鄉(二)670.第670章 還鄉(二)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47.第47章 獨行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1106.第1106章 謎底61.第61章 過河卒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77.第77章 進山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220.第1220章 璀璨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02.第902章 談笑中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43.第143章 百怪(下)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47.第47章 獨行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403.第403章 在書院24.第24章 相贈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95.第95章 小廟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096.第1096章 借東風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
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230.第230章 降服974.第974章 陳十一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12.第12章 小巷181.第181章 不值得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142.第142章 百怪(中)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670.第670章 還鄉(二)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421.第421章 山水依舊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732.第732章 煉劍(一)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03.第103章 竹樓608.第608章 思悠悠77.第77章 進山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986.第986章 後手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1219.第1219章 想象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84.第84章 我有一劍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33.第33章 白龍魚服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670.第670章 還鄉(二)670.第670章 還鄉(二)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47.第47章 獨行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1106.第1106章 謎底61.第61章 過河卒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77.第77章 進山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220.第1220章 璀璨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02.第902章 談笑中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43.第143章 百怪(下)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47.第47章 獨行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403.第403章 在書院24.第24章 相贈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95.第95章 小廟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096.第1096章 借東風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