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9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

陳平安伸出手指抵住書桌,輕輕默唸一個字,“煉。”

一粒金光在指尖與桌面相觸處顯現,剎那之間,金光化作數以萬計的細微絲線,如一條條金色遊蛇同時走水化蛟,轟然蔓延開來,覆住國師府所有物件,堪輿圖,牆壁,座椅,地面青磚,廊道樑柱,一片片綠色琉璃瓦,脊獸,懸魚惹草,所有檔案書籍等等……除了小陌謝狗和宋雲間寥寥幾位,都未曾察覺到這份動靜,文秘書郎們依舊提筆寫字,金色光影依舊透過樹枝在地上如水盪漾,林守一還在跟曹晴朗討論治史的取徑。國師府附近瞬間揚起了一陣灰濛濛的塵土似的,皆是凡俗肉眼幾不可見的細微活物。異象轉瞬即逝。

花神廟那邊,劉蛻說要親自送一送劉老成,劉老成是不想證道飛昇嗎?那麼同理,是他不想讓劉蛻滾一邊涼快去嗎?

姜尚真笑道:“好些交情都是不打不相識。”

崔東山賤兮兮道:“打出腦漿當酒喝。”

劉蛻淡然笑道:“年少時便給自己訂立了條規矩,浩然九洲,在每個洲,將來都要結識一兩位地頭蛇,如今只差寶瓶洲和桐葉洲了。”

劉老成說道:“我在寶瓶洲排不上號。”

姜尚真咦了一聲,崔東山一個橫跳,瞠目戟指劉老成,“事功與醇儒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大學與大賈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劍仙與宗師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你看看,我家先生如此厲害,唯獨在書簡湖吃苦頭最多最大,劉島主爲何妄自菲薄?你瞧不起自己,便是瞧不起我先生,瞧不起我先生,便是瞧不起我崔東山,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的摯友、殺人不眨眼的姜老宗師……”

劉老成頭疼不已。

姜尚真微笑道:“瞧不起我沒關係的,習慣了。”

劉蛻說道:“走吧,再聊下去,陳先生就真要起殺心了。”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說的難道只是驟然權貴之人?

劉老成點點頭,再不與那白衣少年糾纏半點。

京師有座仙家渡口,名爲縞素渡。

京城內,只有一副陽神身外身“待客”,等到出了京城,劉蛻真身等候已久,立即收攏了陽神陰神,只是一瞬間,劉老成就覺得此刻的劉蛻,大概纔是真正的扶搖洲道主。明明可以躲在天謠鄉不冒頭,就可以逃過那場席捲一洲的刀兵劫,偏要出山,結果就是跌了一境。

一起走在渡口,既有連綿數裡之長的仙家店鋪,也有遍地包袱齋,真貨假貨全憑眼力了。

劉老成說道:“姜老宗主跟我說了條件,沒問題,以後在路上只要遇到劉蛻,劉老成肯定主動繞道走。”

不曾想劉蛻說道:“不必了。”

劉老成霎時間心絃緊繃起來,幹你孃的劉蛻,說話不作數是吧?!野修忌憚野修,但是野修是真恨譜牒修士入骨。

劉蛻說道:“不用故意示敵以弱,試圖讓我掉以輕心,你是如何看待飛昇境劉蛻的,那我就是如何看待仙人境劉老成的,絕不因爲我比你高一個境界就如何。事實上,在京畿之地沒能將你就地正法,我就已經飛劍傳信天謠鄉,喊了兩位不太拋頭露面的上五境,一位掌律祖師,論輩分,我得喊他一聲小師叔,一位玉璞境劍修,是我的嫡傳,得我真傳七八分,我讓他們分別直奔書簡湖和蜂尾巴巷,尋找機會下黑手,最好是直接找到你的那盞本命燈。”

劉老成默然。

劉蛻說道:“你可能不太瞭解我年輕那會兒在扶搖洲的口碑,不比書簡湖劉老成差半點,當年號稱野修鬼見愁,例如某次下山,三百年間,我就專門收拾那些不長眼的野修。當然,屬於名利雙收,暗中早就與庾謹和那位女子國師商量好了的。如今的黃花神之流,也就是運氣好,晚投胎了三千年,早些時候在道上見了我,呵呵。”

劉老成看了眼少年容貌的劉蛻,刮目相看,原來真是同道中人。

劉老成說道:“我們寶瓶洲有個叫李摶景的劍修,他一直覺得譜牒修士跟山澤野修的身份,應該調換一下。”

劉蛻點頭道:“真知灼見。”

路過一個包袱齋,攤主拿起一件青瓷筆洗狀的靈器,吆喝道:“老人家,給你孫兒買件能夠增添文運的法寶,肯定撿漏,絕對有賺!很快就是咱們大驪京城會試了,若是這位俊官兒果真高中,再來這邊賞點利時錢,如何?”

劉老成黑着臉。真是流年不利,處處觸黴頭?劉老成驀然心中一驚,纔想起劉蛻是扶搖洲天荒解的人物。

劉蛻無動於衷,只是揮揮手,用嫺熟的大驪官話說道:“我爺爺是個老窮漢,兜裡沒錢被你騙。”

那攤主勸說道:“千金難買相逢的緣分,哪有不好商量的價格。”

劉蛻低頭掃了眼攤子的一大堆瓶瓶罐罐、花錢符籙……你孃的,連龍虎山天師劍都有是吧?你怎麼不把包袱齋開到天師府門口?

劉蛻不挪步,劉老成只好坐蠟似的站在原地。

劉蛻以心聲說道:“不要覺得我殺不了你,私宅那邊只有一副陽神,又身處京城,確實道力不濟,且束手束腳,殺你不得。但是在外邊的京畿之地,我隨時可以歸攏出竅遠遊的陰神,殺你是要費點勁,折損道行不淺,但是絕對不至於讓你逃脫,尤其不會讓你跑到國師府那邊去。你有幾手漂亮的殺手鐗,我也有,一方面是不捨得用在你身上罷了,另外一方面,我對你很看好,非常看好,所以纔會順坡就驢,由着你逃入京城。至於我劉蛻的這番言語,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你可以隨便猜。”

劉老成說道:“前輩是起了招攬之心?”

劉老成自顧自搖頭道:“但是說實話,我不覺得天謠鄉有什麼值得讓我動心的事與物。劉蛻既不可能讓我接任宗主,天謠鄉也無道書、重寶能夠讓我眼饞。”

劉蛻說道:“你不要把話說死了。這世道之兇險,之奇怪,之弔詭,之精彩,可能都要超乎你的想象。”

“比如現在我們天謠鄉終於能夠將整座落寶灘收入囊中了,其中藏着好些我們先前不敢動、也不敢讓外人去動的寶物,如今都可以去大大方方開掘了。又比如流霞洲那邊,我還有一座私人道場的白瓷洞天,內裡蘊藏之靈氣、天材地寶,我先前閉關養傷,揮霍掉了半數,但還是足夠支撐一位仙人的證道飛昇,穩固境界,精進道力。當然前提得是這個人,可以飛昇。”

劉蛻淡然道:“我與寶瓶洲有緣。你也未必不與白瓷洞天無緣。”

那座白瓷洞天,本該是劉蛻預想中的一處合道之地。

劉老成問道:“前輩言下之意,是願意拿出一座白瓷洞天的裡子,換取一位飛昇境的面子?”

劉蛻說道:“老話說十賭九輸是對的,所以我這種人,不輕易賭,但是隻要上了賭桌,就一定要求個賭大贏大。我和劉老成,除了恰好都姓劉,還有一點,至關重要,我們都是氣運不差的人。我賭的,不止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仙人境劉老成,更是賭一個寶瓶洲首位上五境野修的氣數。”

劉蛻嘆了口氣,當年成功飛昇之際,幫助整座扶搖洲破天荒,何等氣盛,只覺得合道一事,別人求而不得,我倒是唾手可得。

結果等到了飛昇境巔峰,才知道虛無縹緲的合道一事,真是竹籃打水撈月一般,最是煎熬道心,消磨意氣。

劉蛻說道:“可以不用着急給我答覆。但是在陳先生回到書簡湖,歸還宮柳島劉老成那條冬鯽之前,你最好已經做出正確的決定了。”

“你我都是骨子裡都是冷的無情之人,跟那些面冷心熱的有情之人,是很難一起走到最後的。”

“如果有了決斷,你就立即舍了譜牒身份,以野修身份進入流霞洲,試試看硬闖一座暫時無主的白瓷洞天,將其佔爲己有,嘗試證道!也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什麼裡子面子的,我都要。”

劉蛻有一種直覺,真正的大爭之世,並未以蠻荒妖族的撤離浩然而落幕,錯了,大錯特錯,好戲纔剛剛開場!

聽到這裡,劉老成點頭道:“心悅誠服喊你一聲前輩。”

劉蛻冷笑道:“我從一介落第書生混到扶搖洲黑白兩道扛把子的時候,你還沒投胎呢。”

劉老成終於問出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跟他明擺着不是一路人,爲何上杆子往前湊。”

“具體緣由,你還是不知道爲妙。”

劉蛻揉了揉太陽穴,倍感無奈道:“有什麼辦法呢。繞又繞不過他,狠又狠不過他,還他孃的聰明不過他。”

劉老成沒說話。只是沒來想起,當年那個神色枯槁的年輕人坐在船中,滿臉淚水,反覆呢喃一句,怎麼捨得呢。

劉蛻無比確信世上有一種人,命硬,記性好,會變通,韌性極其驚人,能夠師法他人與天地萬物,一旦起運,便註定勢不可擋。

活人刀,殺人劍,菩薩心腸,霹靂手段。

這種人一旦決定要殺你,除非境界高過他許多,否則必死。

劉蛻看中了一把花器紫砂壺,蹲在棉布鋪就的攤子旁邊,徑直從一堆“鎮山之寶”當中將它拿在手中,“爺爺,別愣着啊,麻溜的,掏錢結賬。大驪王朝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咱們爺孫倆可不能重操舊業,再做那到處剪徑打劫、隨時殺人越貨的勾當了。”

劉老成與那攤主問了價格,後者報價十六顆雪花錢,劉老成驀的怒目相向,“認不認得我是誰,敢殺我的豬,活膩歪了?”

攤主被嚇了一跳,跟內容沒啥關係,就是對方那個大嗓門,跟被拉上了案板的年豬似的,他沒好氣問道:“你誰啊?”

“老子是真境宗的宗主,仙人境劉老成!”

“劉老成是吧,曉得,書簡湖的湖主嘛,不如將你爹是誰,你師父是誰,一併報上來?老子今天還真就把話撂在這裡,就算他們都來了,老子都是這個價!”

劉老成望向劉蛻,哈哈笑道:“看吧,譜牒修士,果然沒啥鳥意思。”

劉蛻笑了笑,劉老成這個野修,還是挺有意思的。

寶瓶洲已經不合適劉老成了,扶搖洲或是流霞洲,還是很合適的。

劉蛻朝那攤主伸出大拇指,再丟了一顆小暑錢過去,“打包了。”

那攤主猶豫了一下,先確定小暑錢是真品無疑,再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雪花錢,往那棉布上邊一放,火速起身,快步離去,轉頭說道:“道友,就當交個朋友了。”

劉蛻笑着點頭,“道友若是膽子大點,敢於富貴險中求,就立即趕去京畿那處猿蹂棧青玄洞附近,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找着一個道號烏桕的人物,他叫黃花神,身邊帶着個婆姨。你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讓他帶你看看半山腰的風光。”

那包袱齋停下腳步,疑惑道:“道友你是?”

劉蛻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與他形容過我的容貌,他自然曉得輕重利害,不太敢怠慢道友了。”

那位修士點點頭。哪裡是去京畿猿蹂棧找什麼青玄洞,二話不說直奔大驪京城,打定主意,近期絕不離開京城。現在的仙人跳,真捨得下本錢,一顆小暑錢!修士內心小有遺憾,若是還有美人計,就更好了。

劉老成說道:“這樁買賣,做了!我也豪賭一場,賭劉蛻在扶搖洲的正值起運!”

劉蛻擡起手掌,“不必以秘法發毒誓了,你我擊掌爲誓。”

劉老成與之重重擊掌。

那個包袱齋臨近京城大門,放慢腳步,年輕修士從袖中掏出那枚貨真價實的小暑錢,以大拇指輕輕一彈,合掌接住再攤開一瞧,一咬牙,改變主意了,去那猿蹂棧找青玄洞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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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俞和榮暢他們都已經醒酒了,離開國師府,陳李說要去落魄山看看。

隋景澄好像跟廚娘於磬聊得熱絡。高幼清得了大師兄的反覆叮囑,酒桌上的糊塗話,誰都別當真。

花神廟愈發熱鬧,百餘位花神們紛紛降真,聯翩而至,她們隱匿了氣機和遮掩了真實容貌,一起去到火神廟門口,廟祝老嫗帶路,她們給那位封姨誠心誠意道了歉。綠意蔥蘢的葡萄架下,封姨也沒有爲難她們,不但接受了她們的道歉,還主動讓崔檢來這邊喝酒,聊了些中土神洲秘不示人的山上掌故。

梅花命主羅浮夢用了一門螺螄殼裡做道場的術法手段,開闢出了一座類似洞天福地的秘境,充當百花福地的臨時祖師堂。

她們好像要比陳平安想象中更爲務實些,聚在一起,將那幾件事,按照輕重緩急,分出了先後順序,還分別拆分出了數十個步驟,一一記錄在冊。同時讓所有花神近期都可以建言獻策,暢所欲言,方便隨時都可以查漏補缺。齊芳準備再讓“福將”吳睬多跑一趟國師府,自己這邊立即着手蒐集、整理大驪王朝百餘州、三十二個藩屬國的各類地方誌。再就是跟國師府討要一幅官制的大驪堪輿圖,畢竟這種東西,私藏是禁忌,仙家也不例外。

大概是年輕國師的“年關”一說,讓齊芳過於記憶深刻了,不得不專門叮囑她們一番,切莫將大驪王朝視爲中土神洲的某個王朝,百花福地過往與王朝朝廷官府、將相公卿接觸的經驗,都要作廢!

見那吳睬興高采烈之餘,就是不肯挪步,齊芳疑惑道:“怎麼了,還有事?”

吳睬扭扭捏捏說道:“花主,我覺着吧,總要一件方寸物,纔好裝下那麼多的書。”

齊芳哭笑不得,就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們不得送出去七件八件的方寸物?

倒不是她吝嗇幾件方寸物,百花福地還是有一些庫藏的。只是買賣不是這麼做的。

羅浮夢之外的幾位命主花神也是揉眉頭,面面相覷,怎的,那位陳國師,名也要,權也要,文廟功德也要,就連寶物也要?

吳睬見她們都誤會了,便着急忙慌解釋道:“陳劍仙可不是貪圖寶物錢財的人,是我自己想要跟祖師堂這邊預支一件方寸物,送給國師府那邊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她叫狗子,說是在那邊當了個清流小官,類似筆帖式之類的,如今官小,但是扛不住以後嗖嗖嗖升官快啊。反正我們聊得非常投緣,跟她的官大官小沒關係哈。”

一位花神忍不住好奇問道:“她叫什麼?”

她們錯過了那場慶典,現在也不敢隨便探究消息,何況單憑“狗子”的稱呼,她們也着實想不出何方神聖,竟然如此……曠達?

吳睬說道:“狗子。”

齊芳也不願意讓花神們追着問什麼,免得弄巧成拙,讓吳睬多想,齊芳笑着點頭,“行,你去庫房那邊挑選一件方寸物。”

吳睬又跑了一趟好像所有外出官員都是腳步匆匆的千步廊,進了國師府便故意放慢腳步,東看看西瞧瞧。

神出鬼沒的貂帽少女站在她身後,一拍吳睬肩膀,嚯了一聲,嚇了吳睬一跳,瞪眼道:“狗子,人嚇人嚇死人的。”

謝狗雙手叉腰,理直氣壯道:“咱們也不是人啊。”

吳睬一琢磨,立即哈哈大笑起來。

在官廳那邊,聽過吳睬的彙報,陳平安點頭笑道:“還挺有章法,難得。不錯不錯,開了個好頭。”

陳平安想了想,對容魚說道:“去跟鴻臚寺那邊借調一名官員,荀趣。讓他近期負責與花神廟對接具體事務,在餘時務那邊的官廳找張桌子給他。再給荀趣一塊國師府玉牌,方便他隨時出入各處衙署。百花福地所需地方誌,就交由荀趣負責打理。”

容魚領命離去。

謝狗主動請纓,帶着吳睬去餘時務那邊的官廳等待荀趣。

一起走向二進院子,謝狗說道:“吳睬姐姐,以後我如果去百花福地遊歷,記得罩着我啊。”

吳睬神采飛揚,信心滿滿,歪着腦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頂呱呱!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我雖然有官身,但其實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殺殺慣了,京城這片兒,我說話,賊管用。”

吳睬疑惑道:“狗子還有一塊無事牌?”

少女花神已經聽說了,在寶瓶洲,能夠擁有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何止是護身符,簡直就是一塊免死金牌。

謝狗擡了擡袖子,虛張聲勢道:“一塊?小瞧了我不是,好幾塊呢。”

吳睬震驚道:“這麼牛?”

謝狗板着臉點點頭,伸出手指噓了一聲,“不聲張。”

吳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讚賞道:“深藏不露哈。”

謝狗雙臂環胸,肩膀一晃一晃,驕傲極了。

小陌看着倆“同齡人”少女的並肩散步,竊竊私語,他也是無奈。

桃樹下,宋雲間笑道:“對白景前輩而言,身負氣運的劉老成可是一頓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門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雲間說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麼樣的景象。”

小陌說道:“到了便知。”

宋雲間笑問道:“小陌先生似乎對我有意見?”

小陌徑直說道:“有點。”

宋雲間不解,問道:“爲何?”

小陌說道:“不爲何。”

宋雲間啞然,滿臉憂愁,“心慌慌。”

小陌懷抱竹杖,意態閒適,躋身了十四境,恰似脫卻一副大枷鎖,確實輕鬆。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筆,十四之後,便如寫意。

宋雲間想起一件小事,說道:“花神廟廟祝葉嫚,這位昔年的開襟小娘,當時她分明已經認出了國師的身份,爲何假裝說是認錯人了?”

小陌說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該聊什麼,不如見面故作不相識。”

宋雲間點頭道:“妙。”

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過低矮枝頭的桃花,輕聲道:“在書上見着幾句箴言,說那潑天的富貴,偌大的名聲,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便如園圃中花,豔重一時,終有遷徙興廢之憂患。若是一味以強力豪取者,如瓶鉢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雲間的大道根腳,決定了他必然是畫地爲牢的處境,身不由己的命運。這座大驪京城,既是他的道場,也是他的牢籠。

察覺到宋雲間的魂不守舍,小陌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那棵萬年梧桐樹。

他們身上,好像永遠有一層好似煙籠寒江的愁緒,道心蒙塵,意志消沉。

小陌聽着二進院落鬆蔭底下的嘰嘰喳喳,她就不會,她就像行走人間一輪驕陽,永遠高高仰着腦袋,望着遠遠的地方。

謝狗的“將來”,近得就像明天就會到來。宋雲間和青同們的將來,遠得好像他們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雲間收拾一番紛亂心緒,慚愧道:“讓小陌先生見笑了。”

小陌搖搖頭,“擱在以前,我會覺得你們都是碰巧能夠修行的廢物,現在稍稍能夠體諒幾分。”

宋雲間轉頭望向官廳,宰相巍巍坐廟堂,此間得失費思量。

一部道家大經有云,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髮緩形,以使志生。

好個“發陳”!

位於南薰坊右邊的鴻臚寺,跟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鄰居。

臨時從鴻臚寺趕來國師府的年輕官員,當得起丰神俊秀的讚譽。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不過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後的二甲進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鴻臚寺序班。

在官員多如牛毛的大驪京城,屬於清水衙門裡邊的芝麻綠豆官。

當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廟裡邊。兩個同齡人,屬於心跡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陳平安進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着“陳山主”遊覽都城。

陳平安離開書房,來到二進院落的一間屋子,跨過門檻,直接走到餘時務桌旁,隨手翻開一部賬簿。

餘時務笑道:“你是行家裡手,看看有無紕漏。”

自從上次見着姜赦,算是因禍得福,得了一樁造化之後,餘時務如今道體趨於無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擔,再無半點拖泥帶水。

許嬌切詢問隱官需不需要喝茶,蕭形立即嗤笑一句,怎麼不直接幫忙暖被窩呢。許嬌切怒目相向,罵了一句,賤婢休要猖狂。

劍修豆蔻與那仙藻,她們俱是嫣然而笑。餘時務心中嘆息一聲,真真假假的,較真不得了。

門口那邊,荀趣作揖道:“鴻臚寺序班荀趣,拜見國師。”

來時路上,容魚已經跟荀趣介紹過情況,荀趣雖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既然是國師親自定下的決議,那就規規矩矩,好好做事。

記得上次見面,陳先生還曾打趣自己一句,沒錢是好事,文章憎命達嘛,能夠妙筆生花,你順便當個大官,將來他再來京城這邊,就有官場靠山了……

陳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着着手公務,我帶你去跟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吳睬打個照面,再跟曹晴朗敘敘舊。”

謝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這種“人”,真要召入國師府做事啊?不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不過還好,窮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說到底還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還是一位修士,師父正是禮部那位被譽爲“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身份,他是神靈轉世之一,鄉土民俗裡邊的“送窮神”,說的就是這位。

陳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祿,怕什麼。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細心聽過了吳睬的講述,輕輕點頭,大致有數了。一擡頭,發現好友曹晴朗笑着站在一旁,吳睬偷偷鬆了口氣,今兒腦袋裡的靈光已經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畢露讓人曉得自己是個笨蛋啦。給狗子丟了個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着吳睬離開石桌,謝狗如今也得了一間耳房,收拾得乾乾淨淨,滿滿當當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書香,吳睬驚歎不已,狗子你牛氣啊,都能在國師府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了。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顯擺學問,搖頭晃腦背誦了一篇陋室銘。

被陳平安攛掇着,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盤棋。

期間先生想要伸手指點棋局一二,卻被學生默默拿手擋開。

悠悠手談至中盤,陳平安還想幫學生下出一記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別幫倒忙了。

陳平安只好雙手籠袖離開。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雙手抱松樹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滿臉驚豔神色,拍手叫好,在那邊怪話連篇,哇,古有彩雲局,今有松濤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壇的壯舉啊……荀趣一頭霧水,曹晴朗置若罔聞,果不其然,小師兄很快就被先生揪着衣領拽去了後院。

陳平安問道:“姜副山主呢?”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鶯鶯燕燕的花神廟那邊騷包去了,打算拼卻半條命,也要爲一位紅顏知己當回說客,看看能否幫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傷透了心的曹國夫人。”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問道:“他怎麼想的,真要將姜氏祖業的雲窟福地送給韋瀅?以後他有臉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東山說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還是能夠每年收租,躺着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說了,劉蛻之流的梟雄,只是敢賭,他則是會賭。”

與那宋雲間招招手,白衣少年賤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還是喊雲間姐姐對啊?”

宋雲間微笑道:“那我該喊你崔宗主好啊,還是……”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厲色道:“呔!無端措大休要血口噴人!惹惱了小爺,一巴掌把你拍到牆壁上去,撬都撬不下來。”

宋雲間會意,不惱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呂祖,我便不與你饒舌了。”

相傳純陽呂祖曾經留詩於壁,其中有一語,便是無端措大剛饒舌,卻入白雲深處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時不時拿拳頭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見真章。”

宋雲間看了眼陳平安,真不知道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這都能忍?

陳平安說道:“進屋裡邊說點正事。”

崔東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繼續挑釁宋雲間。

進了屋子,陳平安施展一層禁制,問道:“假設,我只是說假設,崔瀺留了東西給你,類似陸絳的手釧,你收不收?”

崔東山一下子無精打采,沉默許久,擡起頭,搖了搖頭。

下任青萍劍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麼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只要崔東山現在點頭,多半就是……他崔東山了。

陳平安問道:“想好了?”

崔東山神色黯然,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選擇。如果哪天后悔了,再與我說便是,總之不要有任何負擔。”

崔東山瞬間精神起來,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來,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難得如此既開心又不敢開心。

陳平安擡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別人不信,你該相信。先生這裡,一向結實。”

崔東山笑容燦爛道:“爲何不信,必須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嘛!”

陳平安嘖了一聲,笑道:“可不是,三縷劍氣,送了你兩縷。”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曹晴朗怎麼跟我比,差老遠了。”

先生和學生,各自搬了一條椅子,懶懶散散靠着椅背,一起偷個閒,什麼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風尋劍客的滿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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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霽離開御書房之後,並沒有直接去國師府“討罵”,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靜坐片刻,期間洪霽翻閱了些檔案,其實內容早就爛熟於心,可他還是額外記住了一些名字和數字。早已備好車駕,洪霽深呼吸一口氣,起身離開官廳,坐上馬車,開始閉目養神。

巡城兵馬司統領衙署,不在千步廊兩側,設在皇城最北邊的地界。職掌京師城防門禁、稽查緝捕等衆多事務,是一個極有實權的衙門,簡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連同意遲巷和篪兒街在內,兵馬司幾乎屬於什麼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單拎出來,俗稱爲北衙。

洪霽如今官職是從三品,官品低了,簡單的事情就容易變得複雜。

洪霽內披甲冑,外罩錦衣,准許佩刀列席小朝會。在朝堂上,也是如此。這是一份不小的殊榮,要比從三品官身更有威懾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膚黝黑,是大驪邊軍出身,祖籍就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

不是實打實的天子心腹,真正意義上的股肱之臣,根本當不了這個官。

崔瀺從不干預兵馬司統領的人選,大概這就是一種必須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說的,不管是崔瀺,還是陳平安,只要他們想要更換一個從三品的京官,實在是太簡單了。

這還是洪霽第一次登門國師府,被那位自稱容魚的年輕女子領着進了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座極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龍紋照壁,過了這座由彩色琉璃磚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處漢白玉石鋪就的寬廣庭院,當下並無任何官員在此停歇等候國師的召見。在這之後,纔是京師常見宅邸的三進院落格局,沿着一條窗櫺素雅的抄手遊廊,洪霽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走在前邊的容魚,關於她的身份,洪霽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門外階下,容魚輕聲稟報道:“國師,兵馬司洪霽到了。”

陳平安點點頭,“領進來。”

年輕國師坐在書桌後邊,正在提筆批註一份冊子,擡起頭,說道:“坐。”

洪霽正襟危坐,喉結微動,偷偷潤了潤嗓子,說道:“國師,我是跟你請罪來了……”

陳平安低頭繼續提筆批註,卻是截住對方的話頭,語氣平淡道:“說重點。”

洪霽稍稍挺直腰桿,立即加快語速,開始解釋爲何會出現那樣的紕漏,由着真境宗劉老成闖入京城,直接來到國師府大門口,在這期間,兵馬司衙署和欽天監在內,三座京城大陣爲何都未能攔住這位仙人境。

陳平安點點頭,好像完全沒有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隨口問道:“金魚坊那邊,封禁書鋪那幾部邊疆學說專著書籍、涉及影射大驪朝政一事,聽說當時坊間非議不小,主要是因爲國子監和禮部各執己見,最終是怎麼解決的。”

洪霽雖然心中奇怪,爲何國師會詢問這種細枝末節的瑣碎小事,而且兵馬司在這件事上只是負責防止聚衆鬧事,當地縣衙和禮部檢校司纔是真正管事的,不過洪霽仍是朗聲解釋了其中緣由和最終論斷。既不敢添油加醋隨便告誰的一記小刁狀,也不敢有偏向誰、心存賣個好的念頭。

陳平安擡起頭,放下手中的冊子,問道:“洪霽,你若是主事人,會如何處置?”

洪霽心思急轉,迅速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緩緩說道:“我若是主事人,還是覺得可以管束得適當寬鬆些,將那二十三處文字內容刪減掉便是了,不必追究那兩位文人的過錯,我們大驪當有浩然第一流的強國氣度,讀書人說道幾句,發點牢騷,不算什麼。”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說話。

洪霽硬着頭皮說道:“書籍可以管得寬鬆,但是賣書的大小書坊、文人扎堆的各地書院,卻要管得嚴格。”

陳平安說道:“繼續。”

洪霽一個腦袋兩個大了,繼續?國師,自己已經沒有下文了啊。

陳平安說道:“外鬆內緊是對的,但也要注意分寸,管事衙門既要管得嚴,也要讓書坊與那書院,不至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導致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一種是讓那些著作和文人沒有了立錐之地,書坊爲了不沾麻煩,乾脆就一刀切,書院爲了與官府有個交待,找那些文人看似談心實則警告。另外一種是書坊、書院跟文人同仇敵愾,牢騷不發在書上,在野的,轉去以罵大驪朝政爲邀名養望的捷徑。”

洪霽細細思量一番,覺得在理,只是跟在野的文人打交道,一向是難事,他洪霽實在是不擅長。

陳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請罪什麼,我本來也沒打算跟你聊什麼正事,就是隨便聊點說話不用過腦子的題外話。”

洪霽笑容尷尬,國師你可以隨意,我豈敢隨便說話。大概是邊軍出身的緣故,又說不出什麼漂亮的場面話,洪霽就默默等着國師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覆盤哪句話說得差了。

不曾想國師問道:“喝不喝茶?”

洪霽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點頭道:“喝的。”

陳平安問道:“喝什麼茶有沒有講究?”

洪霽說道:“有茶葉有水就行。”

陳平安笑道:“講究還不少。”

洪霽辛苦忍住笑。

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花神杯,當然是真品。

洪霽算準她的腳步,站起身,雙手接過茶杯,與她道了一聲謝,等到她笑着點頭致意再轉身,洪霽才輕輕落座。

陳平安身體前傾,抽出一本不厚的冊子。

洪霽眼尖,瞥見書桌後邊那張做工簡潔的紫檀椅子,鑲嵌着一塊梅子青色的圓形雲紋瓷片。就是這麼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讓整座本來略顯單調的官廳變得鮮亮起來。

陳平安問道:“洪霽,你在巡城兵馬司統領這個位置上,待了有三年兩個月了吧,覺得意遲巷、篪兒街哪家子弟,最難管束?”

洪霽愣了愣。國師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陳平安笑道:“若是覺得都好管束,那就挑個相對比較難管的。”

洪霽瞬間滿臉漲紅。這哪裡是給個臺階下,分明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摔在臉上了。

陳平安拎起手裡邊的刑部秘錄,“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個醉酒鬧事的公子哥,指着鼻子罵洪霽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年若不是他爹不計回報的一路提攜,說不定如今洪霽還在邊關當個校尉喝馬尿呢。洪霽,你說他膽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霽欲言又止,擱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緊緊攥起,腦袋嗡嗡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着椅背,說道:“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書生,還有沙場武人,到了表面一團和氣人人搗漿糊、實則殺機四伏、笑裡藏刀的官場,一時半會兒,確實都是很難適應的。有些人一輩子都拐不過彎來,有些人在公門修行學得快些。”

陳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剛剛搬到這邊,看到崔國師書桌上的一部書,算是遊記吧,洋洋灑灑數十萬字,是一位副山長講述幾個書院在戰時如何遷徙、流亡最終聚集在一起的慘淡經歷,雖然艱辛坎坷,但是通篇寫得都很從容,這位夫子有學問,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處理庶務都寫得很詳細,同僚之間的矛盾,學問人之間的文人相輕,都可以稱之爲遊刃有餘,但是其中就有個幾十個字便打發過去的細節,是寫到他極爲欽佩的山長,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與當地雜役起了爭執,大鬧不已。算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既要維護山長的聲譽,又要擺平糾紛,還要讓住在一個大院裡的十幾位學問人,都覺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讀其書,見其字,我完全能夠想象這位老先生,當時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內心積鬱。”

洪霽聽得目瞪口呆,這位粗通文墨的兵馬司統領,確實驚訝國師會有此說。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個位置,很重要,極其重要。陛下願意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會讓你當酷吏,也想讓你處置得當。那麼以後洪霽再遇到類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簡單,由我來當這個惡人,我來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實在沒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讓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內心深處不會覺得這是什麼貶謫。況且朝廷馬上就要並數州爲一省,官升半級,總是不難。”

洪霽聞言說道:“國師,我心裡有數了,之前是我讓陛下爲難了,以後我只管抱定一個宗旨,管你是誰的兒子孫子,誰敢爲難我和巡城兵馬司,我就搬出國師爲難他!”

陳平安一愣,好傢伙,說話這麼直白的嗎?

洪霽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見底了,洪霽也不覺尷尬,咧嘴笑道:“國師可以開罵了!”

陳平安笑道:“爲了這場慶典,你們辛苦忙碌了這麼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開了喝頓慶功酒。”

洪霽站起身,拱手道:“有國師這句話,我與同僚們就要敞開了喝花……喝酒!”

陳平安站起身,將洪霽送到門口,突然問道:“聽說你是木匠的兒子?”

剛剛舌頭打結的洪霽頓時神采煥發,使勁點頭道:“當年我爹的木作手藝,是十里八鄉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鄉見着了爹,也還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個悶葫蘆,從不過問自己的事情,唯獨有次喝酒,老人說了幾句實在話,只是讓洪霽必須做到兩件事,當個本分的好官,別犯法。再就是別在外邊討個小的,他這輩子只認一個兒媳婦。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都是一樣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規矩。”

洪霽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視了一眼身邊的年輕國師,隨後大步流星走下臺階。

剛剛過了申時,蕭樸就已經趕來國師府,比雙方預定的時辰要提前很多,她說大驪朝廷開出的條件,總堂那邊都爽快答應了。

投桃報李,陳平安也說玉宣國京城那座道觀附近,很快就會暗中多出兩位修士。再讓蕭樸多跑一趟,去找趙繇和曹耕心兩位侍郎商量細節。蕭樸乾脆利落就告辭離去,庶務繁蕪,千頭萬緒的,累死個人,真是比刺殺誰還要勞心勞力了。

離開那間官廳之前,蕭樸稍加留意了屋內的一切擺設細節,放了什麼文房清供,書架上邊有什麼書,尤其是新書,都是學問,也很快就會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鑽研的門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畫到這邊,擱放一二雅緻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頭,國師曾經過目?

蕭樸去找了“於磬”,後者不知怎麼想的,竟然沒有了重返櫻桃青衣一脈的想法,蕭樸倒是覺得沒什麼,由着公孫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蕭樸再把她攙扶起身,說這樣蠻好的,公孫泠泠施了個萬福,泫然欲泣,蕭樸打趣一句,真是可憐見兒的。

蕭樸獨自走出國師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驪京城街道上,先後離開驪珠洞天的幾位同鄉,他們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東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觀者,都會由衷覺得人生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過槐黃縣城的那條泥瓶巷。

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992.第992章 幹架73.第73章 木人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958.第958章 來了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14.第1014章 下宗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498.第498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59.第59章 睡去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870.第870章 夜歸人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第1281章 殺十四境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33.第133章 同行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36.第36章 古書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606.第606章 琢磨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294.第294章 鷹不飛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128.第128章 奇觀28.第28章 財迷403.第403章 在書院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94.第94章 秀色可餐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600.第600章 磨劍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083.第1083章 一腳七境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1035.第1035章 來者何人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915.第915章 橫着走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1108.第1108章 火符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946.第946章 挑山1033.第1033章 逍遙遊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1222.第1222章 驕傲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
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992.第992章 幹架73.第73章 木人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958.第958章 來了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14.第1014章 下宗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498.第498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59.第59章 睡去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870.第870章 夜歸人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第1281章 殺十四境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33.第133章 同行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36.第36章 古書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606.第606章 琢磨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294.第294章 鷹不飛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128.第128章 奇觀28.第28章 財迷403.第403章 在書院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94.第94章 秀色可餐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600.第600章 磨劍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083.第1083章 一腳七境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1035.第1035章 來者何人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915.第915章 橫着走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1108.第1108章 火符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946.第946章 挑山1033.第1033章 逍遙遊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1222.第1222章 驕傲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