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

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

周楸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叫裴錢,女子武夫,髮髻衣飾, 都與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對得上,再加上對方的現身,引發了玄之又玄的天地異象,可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只說裴錢爲何會出現在此地一事,就讓周楸百思不得其解, 強壓下心中波瀾,她忍不住問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師?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那邊, 用了鄭錢這個化名?”

雖說在合歡山地界, 受制於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靈通,那十幾份通過不同渠道獲得的山水邸報,都被翻爛了,但是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名號,周楸豈會不知,人的名樹的影,當年在那陪都戰場,大瀆兩岸,“鄭清明”殺妖救人兩不誤,在妖族大陣中如入無人之境。

裴錢抱拳笑道:“周姐姐,當不起‘宗師’一說。”

周楸轉頭望向那個背劍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錢,那麼被裴錢稱呼師父的人,還能是誰?

之前還覺得這少年,頗爲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爲大言的毛病, 實在是讓人有點受不了。

如今想來,對方哪裡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聳人聽聞的言語,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罷了。

因爲離得近,劉鐵也已聞訊趕來。

周楸抱拳道:“大驪邊軍,蘇巡狩麾下大梁營隨軍修士,上騎都尉周楸,見過陳先生。”

披甲漢子沉聲道:“大梁營斥候標長劉鐵,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回禮,“大驪落魄山陳平安,見過周都尉,劉標長。”

裴錢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騎都尉在大驪邊軍舊制當中,屬於武將勳號,正四品,不屬於邊軍實職,但是如果周楸沒有戰死, 成爲鬼物, 能夠活着離開戰場,按照大驪新律,得到這麼一個含金量極高的武勳,她轉任地方駐軍,就該是正五品實權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驪陪都兵部任職,周楸說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萬步說,即便周楸已經是英靈,按例返鄉,成爲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無問題。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讓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坐主位,不過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

陳平安問道:“我曾經在大驪京城,親眼見過朝廷派遣修士,連同沿途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引領戰死在寶瓶洲南部諸國的英靈返鄉,你們爲何沒有隨行北歸?”

劉鐵猶豫了一下,大略解釋道:“只因爲同僚執念太重,一離開合歡山地界,便會變得渾渾噩噩,失去最後一點真靈,我們在這邊還有心願未盡,不肯就此離開,即便淪爲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對陳平安,披甲漢子還是有所保留,畢竟對方沒有大驪官方、尤其是邊軍身份。

周楸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烏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頭妖族修士,叫顧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將,曾是青杏國邊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結蠻荒軍帳,將我們一支精銳騎軍的行蹤路線泄露出去,建議設伏襲殺,我除了是隨軍修士,還負責一軍諜報,察覺到那座淫祠廟祝的不對勁,加上妖族軍帳也擔心是反間計,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剛好與我和劉標長狹路相逢,那支蠻荒斥候當中藏着一位劍修,我們是事後,準確說來是死後數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蠻荒劍修,躋身託月山百劍仙之列。當然,妖族試圖設伏截殺我軍一事也就化作泡影。這麼些年,我們苦無證據,只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與李梃關係莫逆,極有可能李梃纔是幕後主使,兩次刺殺未遂,合歡山趙浮陽知曉我們身份之後,興許是忌憚我們生前的身份,沒有對我們趕盡殺絕,反而由着我們在豐樂鎮落腳,只說有本事便殺了那位觀軍容副使,他絕不過問此事,但是這種沒有確鑿證據、純屬捕風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顧奉的罪,趙浮陽倒是說了,只要我們拿出證據,莫說是顧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親自擰斷脖子送到山下。”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說來,周都尉是覺得趙浮陽和虞醇脂與蠻荒妖族勾結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說道:“至少我這邊,目前沒有發現任何跡象和線索。而且按照大驪諜報機構的行事風格,戰後會反覆篩查、勘驗戰時情報,既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合歡山還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驪朝廷兵部和刑部兩處情報衙署,應該都是被判定爲底細乾淨了,當年確實不曾勾結蠻荒軍帳。”

劉鐵說道:“畢竟是兩個金丹,樹大招風,若是底子不乾淨,活不到今天,大驪陪都那邊可不是吃素的,聽說咱們洛王建立了個由他直轄的諜報機構,查案極狠,經常一抓就是一長串。”

棉衣道士終於有機會插上話了,笑道:“貧道與藩王宋睦是熟識,以前在大驪處州槐黃縣城的泥瓶巷,我與他經常碰面的。”

周楸和劉鐵一時間都吃不準這個道士的言語真假。

陳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個騙吃騙喝的。”

道士說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麼能說騙呢。”

十幾位披甲銳士,擁擠在門口巷弄那邊,一個個睜大眼睛,看着院內那個背劍少年,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棉袍道士。

他們多是年輕面孔,年歲最大的,也不過是劉鐵這般三十來歲的青壯漢子。

今兒瞧見劉標長這個最不講究禮數的莽夫,挺直腰桿坐在那邊,他們都覺得有趣。

往常瞧見了某某將軍,也沒見劉標長如此乖巧啊,見了面也抱拳笑臉幾句,只是轉身與他們便換了一副臉孔,開始唸叨老子要不是當了斥候,耽誤了前程,如今誰給誰喊將軍,還兩說呢,女怕嫁錯郎,郎怕入錯行,就是說我了,你們還笑,老子好歹是個標長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呢……

所謂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時了。

陳平安說道:“都讓他們進來坐吧。”

周楸搖頭笑道:“不用了。”

劉鐵點頭道:“就讓他們在門口待着,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熱鬧就得走。”

門口那邊,聚在一起也不顯得鬧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開口詢問。

“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馳援劍修,劍氣長城那邊真有幾十萬劍修?陳平安,你當的隱官,也是個官麼,多大,可有品秩?”

劉鐵瞪眼道:“放肆,陳先生的名字也是你們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諱,你們喊陳公子就好了。”

劉鐵無奈道:“瞎胡鬧。”

披甲漢子朝門口那邊喊道:“都規矩點,陳先生可是文聖的關門弟子,讀書人!你們這幫兔崽子別給大梁營丟人現眼!”

“陳先生,我是鄆州鹽倉郡人氏,跟龍州近得很,祖輩都是行商的,經常去紅燭鎮。”

“陳先生,我是京畿鬆遊縣的,聽二叔公說過,他年少時曾經在山崖書院求學,齊山長教過他們刑罰和數算。”

裴錢擡頭望向一處屋脊,正是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頌。

先前察覺到那股從這邊的異象,戚頌驚懼不已,還是忍不住趕來這邊一探究竟。

僅是與她對視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壓下心中驚疑,聚音成線,試探性問道:“鄭錢?”

去過大驪陪都戰場的修士,尤其是純粹武夫,絕對不會認不得女子宗師“鄭撒錢”。

裴錢點點頭。

戚頌立即自報名號。

裴錢抱拳還禮,“久仰大名。”

天曹郡張氏好像有個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經與她在陪都城內打過照面,見過而已,沒聊過。

戚頌當然知道這只是裴宗師的客套話,卻已經覺得不虛此行,顏面有光,回頭在張筇老兒和程虔那邊,得好好說道說道。

見那院內熱鬧,戚頌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討沒趣了,只是說了句場面話,邀請裴宗師得空可以隨時找他喝酒。

陳平安說道:“周姑娘,劉老哥,我幫你們分別畫一道神行符和保靈符,都回家吧。至於這邊的李梃和顧奉,交給我處置。”

劉鐵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爲難,拒絕了對方的好意,顯得矯情,答應了,又總覺得空落落的,不得勁。

陳平安笑道:“此事不用着急,我先帶着裴錢去趟合歡山,湊個熱鬧,你們是走是留,先商量出個結果,等我們下山再說,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說法,其實都沒有問題,不必爲難。”

周楸與劉鐵起身抱拳致謝。

周楸心情複雜,眼前這個身份嚇人的背劍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後,一下子就判若兩人了。

她實在是無法將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語無忌,性格跳脫,與眼前這個性格穩重、善解人意的年輕隱官,雙方形象重疊在一起。

劉鐵先行離開院子,帶着那幫麾下生死與共的斥候英靈讓出道路,別看他們今夜如此“聒噪”健談,各有問題。

但其實這麼多年,無論是結隊騎行在夜幕中,還是在豐樂鎮陋巷內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錢往臉上覆上一張老廚子精心打造的麪皮,她轉過頭去,伸出手指,輕輕揉捏撫平鬢角,再轉頭,就是個肌膚微黃雀斑的少女了,鼻尖處雀斑點點。

裴錢聊起那場遺址遊歷之行的過程,只是某些細節,被她故意略過了。

即便她聚音成線與師父密語,以這位白玉京陸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門說話沒什麼兩樣。

“根據鍾先生的推算,那處遺址歲月極久,鎮壓着一位很難用正邪去斷定的山上前輩,只因爲歲月太久,那塊石碑的文字,道意幾乎消散殆盡,再加上桐葉洲山河破碎,影響到了那道石碑的穩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跡象,石碑搖晃,又與光陰長河時常衝撞,就像開闢出一條勾連幽明的岔路河牀,河水漲潮退潮不定,纔有了那兩個修士的誤入其中,未曾溺斃在水中。”

陸沉原本打算當個聽衆就好,就當不花錢聽了一場說書,只是陳山主已經詢問一句陸掌教有何高見,只得開口說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這處遺址內,被石碑和銅錢劍鎮壓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差點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纔會親自出手,立碑擱劍,讓她不得脫困,既是壓勝,也算一種用心良苦的護道。若非如此,雖說天大地大,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貫脾氣和行事作風,是肯定不惜魚死網破的,人間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只是陸沉沒有全盤托出,不過相信以陳山主的見識,想必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

那個試圖取走銅錢劍的挽籃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侶。

陳平安想起那個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問道:“那兩個得此福緣的年輕修士,是山澤野修?”

按照裴錢的說法,他們會跟在李-希聖身邊修行。

裴錢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們年紀都不大,不到二十歲,師出同門,女子叫苗稼,她的師弟叫何洲,都是譜牒修士,來自一個桐葉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門派,主修陰陽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術法,當年山門被蠻荒妖族攻破了,他們的師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師堂供奉多年的鎮山符,本意是將他們送出戰場之外,爭取到一線生機,至於能否活下來,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運氣極好,最終通過素霓山本門秘傳的一種‘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誤入那條那條退潮的河牀,未被光陰長河洗刷掉神識,走到岔路盡頭,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闖入那處秘境,這麼多年就在那邊修行了,苗稼還得到了住持大陣的樞紐法寶,是個極爲粗糙的古陶罐。”

“他們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時臨時開竅的劍修,現在纔是四境,卻擁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飛劍,能夠製造幻象,讓人怕什麼見什麼,只要道心稍有瑕疵,無論修士境界高低,就會被鑽了漏洞,道心連同神識,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鏡中,不破心魔便無法脫困。苗稼修道資質很好,在遺址內得了一本只有圖案而無文字的道書,她在自行參悟之下,單憑自己的體會,就成爲了一位山上描眉畫師,能夠單憑想象,編織山水畫卷,加上她得到了那隻陶罐,能夠駕馭遺址內的天地靈氣,與何洲的飛劍神通配合,天衣無縫。”

陳平安突然問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剛好能容納一升水?”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

陸沉開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資質也不會太好,只是在遺址那邊,受到精粹道氣長久浸染,日積月累,易經伐髓,得以脫胎換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強行淬鍊爲道種,那少年是劍修,資質要比師姐好許多,只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蹟,天然排斥,何洲在那邊修道,幾無裨益,反而會被壓制,所以境界纔會多年停滯不前,也虧得如此,不然他們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銅劍鎮壓不住的流散煞氣給佔據心神、百骸了,他們就會成爲那位前輩的一座通幽橋樑,真身依舊被困,出竅陰神和陽神身外身,卻能憑此重返陽間,繼而打碎石碑,取走銅錢劍,提前幾年出世。”

“至於兩個下五境練氣士,爲何能夠安然無恙進入遺址,光靠他們自身道行,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被那位長輩在一條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中,察覺到了自家道脈的兩縷細微氣息 ,如兩粒螢火閃爍在無盡夜幕中,纔有意將他們打撈而起。”

說到這裡,陸沉壓低嗓音,一語道破天機,“那隻作爲大陣樞紐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間最早用來確定容積的計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罈。此事不確定,就是個猜測。”

陸沉隨即笑道:“至於那位前輩的手挽竹籃,倒是不難猜,必然是一件重寶,竹籃打水未必一場空,可以用來打撈長河中漂浮着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

因爲眼尖,率先發現遺址的裴錢,她曾經登頂過那座古怪山巔。

鍾魁,庾謹,都是鬼物。而那雙少年少女,可算半個兵家修士。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時,這個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輕道士,手裡邊多出一根樹枝,戳在街道上邊,樹梢在地面上蹦跳,發出咄咄咄的聲響。

其實倪清,周楸,劉鐵他們眼中所見的白玉京陸掌教,其實都是不一樣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陸沉,就是頭戴蓮花冠的本來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後生,劉鐵所見,就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道士。

只是世間,誰會質疑一個眼見爲實。

陳平安說道:“一直忘了問,陸掌教跑來這邊做什麼?”

照理說,陸沉在裁玉山散花灘那邊碰過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腳聊過,陸沉是不會多此一舉,再來這邊晃盪的。

陸沉有點尷尬,擡起手中那根樹枝,晃了晃,繞過肩頭指向南邊,再朝青杏國金闕派方向點了點,“有條脈絡,七彎八拐,不小心就牽扯到了貧道,無妄之災,貧道算是啞巴吃黃連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說?”

陸沉倒是也沒有藏掖。

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觀主曹溶,是陸沉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這件事,已經一洲山上皆知。

而青杏國境內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靈飛觀一位被勾除譜牒名諱、道號的棄徒。

合歡山的趙浮陽,則又曾是金闕派金仙庵一脈的外門弟子,只是所學秘法神通,道脈卻是再正統不過,只因爲金仙庵一位祖師對趙浮陽青眼相加,並不計較後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趙浮陽算是這位祖師的不記名弟子。

只說將烏藤山搬遷來此,與墜鳶山作纏綿狀交尾,就來自金仙庵秘傳的一門“擔山”神通。

此外道侶虞醇脂的那支雨幡,能夠布霧和禱雨,想必也是趙浮陽傳授給她的金仙庵秘法。

而那位對趙浮陽悉心傳道的金仙庵祖師,既是金闕派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按照譜牒輩分算,還是垂青峰程虔、如今金闕派當代掌門的師伯。

爲此陸沉才親自跑了一趟合歡山,當然前提是算到了某個“陳平安”在此遊歷,否則趙浮陽的生死榮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

一旦與陳平安牽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陸沉不親自出馬了,怕就怕一團亂麻亂上加亂。

先前閒逛兩山,陸沉發現這位墜鳶山的府尊老爺,倒是念情,在氤氳府祠堂內,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師爺掛像。

居中一幅畫像,是靈飛觀的上任觀主,仙君曹溶。

兩邊分別是金闕派的開山祖師,中年婦人女冠模樣。以及於趙浮陽有傳導之恩的那位祖師爺,披蟒腰玉,劍眉紫須,蓬然虯亂。

只差一點,當年趙浮陽就要追本溯源,在牆壁更高處懸掛一幅陸掌教的畫像了。

還是道侶虞醇脂好說歹說,好不容易纔勸阻下來,說是夫君有心就好,陸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們下界擅自懸掛畫像,終究於禮不合,小心惹得那尊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師不快,引來天劫。

那幅靈飛觀曹仙君的畫像,落款是清靜峰金仙庵弟子趙浮陽沐手敬繪。

可問題是陸沉一點都不想要趙浮陽這麼個徒子徒孫啊。

潑墨峰之巔。

整個合歡山連同豐樂鎮劇烈一震過後,趙浮陽臉色微白,這尊地仙府君立即運轉體內靈氣,臉色很快轉爲紅潤。

虞醇脂轉頭看了眼合歡山那邊,她臉色陰晴不定,儘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如何焦急,以心聲急匆匆詢問道:“浮陽,可是程虔或是張筇的陰損手段?故意騙我們出來,好在那邊山腳小鎮裡邊偷摸佈陣,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礴氣勢一閃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陣法的跡象,這就讓趙浮陽和虞醇脂都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只要是在合歡山地界,就不怕張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那個張彩芹微微皺眉,似乎同樣心生疑惑。

趙浮陽並未就此離去,反而從一開始的態度強硬,轉爲討價還價,“程虔,我可以退讓一大步,那方用來冊封太子的關鍵玉璽,近期就可以歸還青杏國柳氏,但是你們必須承諾,半年之內,用三到五方別國玉璽來交換,反正如今寶瓶洲南方復國與新國都很多,散落各地的傳國玉璽,爲數不少,我們合歡山門路少,但是以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的人脈和財力,爲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難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沒有料到夫君會主動做此退讓,雙方並無事先商量,只是男主外女主內,她雖然倍感意外,卻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乾脆點,三方寶璽換三方,你我就別在這邊浪費口水了,行與不行,勞煩趙府君現在就給句準話。”

趙浮陽說道:“此次招親和之後的婚宴酒席,會一直舉行到明晚,那就後天,我派遣心腹將三方玉璽送往青杏國京城。”

程虔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趙浮陽爽朗笑道:“既然談妥了,程老真人與張劍仙,能否賣我一個薄面,要麼去府上喝喜酒,稍坐片刻,露個面即可,免得客人們胡思亂想,要麼就得勞煩你們兩位暫時離開合歡山地界了,否則府上貴客們一個個心驚膽戰,喝酒不痛快,都要憂慮老巢、道場會不會被掀個底朝天。”

程虔搖頭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與彩芹都沒有攜帶賀禮,放心,我們這就離開潑墨山,只希望趙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內讓我們皇帝陛下務必見到那幾房玉璽,否則我今夜賣兩位府君一個面子,卻要害我在陛下那邊丟盡顏面,這就不妥了,對了,再有勞趙府君幫忙捎句話給戚頌和呂默,讓他們師徒二人今夜就離開小鎮,不必在那邊與你們置氣了,就說是家主張筇的意思。”

趙浮陽拱手告辭,帶着虞醇脂一併離開潑墨峰,御風途中,虞醇脂轉頭一瞧,發現趙浮陽嘴角滲出血絲,她驚駭萬分,神色交集道:“怎麼回事?!”

先前小鎮異象,只是那麼一下,就重創了夫君?

要知道趙浮陽的真身是條白蟒,是蛟龍後裔之屬,天生體魄堅韌,又是走盤山一道,整個合歡山,就是名副其實的“道場”。

若非元嬰,或是金丹劍仙出手,休想讓趙浮陽受傷。

趙浮陽其實此刻還尚未鎮壓住人身天地山河內的亂象,以心聲說道:“回到山中再說。”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誘他們上山?”

趙浮陽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尋常地仙,張彩芹又是一位劍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處的張筇,小心撐破肚皮。”

程虔擡起手掌,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咦了一聲,原來小鎮那邊異象生髮之地,竟是雲遮霧繞,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鎮,故意混淆氣機,干擾視線。

張彩芹以心聲說道:“程世伯,我們這就離開?”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驚蛇。”

不管那趙浮陽是施展了個拖字訣,還是另有企圖,都無所謂了,合歡山都要註定紅白喜事一起辦了。

張彩芹背後長劍鏗然出鞘,劍光瑩然如一條秋泓,她腳尖一點,踩上長劍,御劍遠遊,跟隨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離開潑墨峰,再次劃出兩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來青杏國在內三國朝廷兵馬,已經按照約定,各自聚集在合歡山邊緣地界,而且抽調兵力一事,極其隱蔽,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許多帶兵武將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誰。柳氏皇帝更是御駕親征,率領一衆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靈和精銳邊軍,與其餘兩國一同收網,從三個方向,圍困攻伐合歡山。

只說青杏國柳氏這邊,就派遣出了三千禁軍,八千邊軍精騎和兩萬步卒,再加上那撥臨時徵召而至邊軍駐地的五嶽山君、數十位神靈,金闕派除去金仙庵一脈,以垂青峰爲首,更是諸峰嫡傳修士皆已下山,臨時擔任青杏國隨軍修士。

柳氏皇帝與其餘兩國君主,相約在今夜亥時與子時之交,一起起兵圍剿合歡山。

不過大軍開拔,即便修士、神靈動用了各種用以開道的神通術法,加上渡船、符舟,依舊還是得明天清晨時分才能瞧見合歡山。

事先知曉內幕的人,只有青杏國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天曹郡張氏老祖,劍修張彩芹,其餘兩國皇帝和國師等,加在一起,不會超過十個人。

自然還是青杏國和天曹郡張氏出力最多,承諾此次剿滅合歡山,這方圓千里山河版圖,柳氏只象徵性取極小一塊地盤,其餘都交予兩國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蕩平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會嚴格遵循既定的行軍路線路,沿途十幾處大小道場、洞府,收繳而來的戰利品,作爲青杏國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來源,此外合歡山的整座財庫,以及墜鳶山氤氳府和烏藤山粉丸府,連同兩座山神祠,一切庫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國不會染指絲毫,戰後皆由兩位盟友自行分賬。

張彩芹的劍光與真人程虔的御風身形,驟然間消散,此後雙方皆隱匿氣息,潛行百餘里,最終來到一條陰風悽惻的山嶺。

山野漭蕩,草木幽蔚,盤石阪兩側,古木樹齡不知幾百歲,慘慘幽幽無生意。

一個鬚髮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問道:“趙浮陽還是沒有察覺到處境不妙?”

程虔盤腿坐在一旁,點頭道:“仗着有座新建的護山陣法,附近數國也無敵對的元嬰地仙,換成我是他,也會掉以輕心,憑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篤定我們不敢與合歡山結下死仇。”

張彩芹對老人喊了一聲太爺爺,老人笑着點頭。

他們已經對合歡山形成了合圍之勢,甕中捉鱉。

合歡山今夜大舉操辦一場招親婚宴,羣獠匯聚,蛇鼠一窩,倒是省去許多麻煩,否則這方圓千里地界,三十餘處,亂七八糟的大小道場府邸,坑坑繞繞,難免有些漏網之魚。

張筇感嘆道:“看似異想天開,卻行之有效,撇開出身不談,趙浮陽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修道天才。”

程虔說道:“終究是將旁門左道用在了歪門邪道上邊,長遠來看,道心被本性無形牽引,而非以道心淬鍊本性,只會誤人誤己。”

在山上,旁門左道,其實是個褒義說法。

趙浮陽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別盤踞在一條大江兩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早已結爲道侶,同氣連枝,互爲奧援。而這條寶瓶洲中部大江,後來也成爲了大瀆的其中一截主道。而真身是一條白蟒的趙浮陽,先以秘法盤山,徹底煉化了整座墜鳶山,再幫助虞醇脂搬遷來一座烏藤山,傳授她一門上乘房中術,兩山依偎交尾狀,精進道行。

張筇對此不置可否,只是調侃道:“這對道侶,真是以天爲被地爲牀,野戰一場了,教老夫這種正經人實在是沒眼看。”

程虔提醒道:“張老兒,休要爲老不尊,彩芹還在這邊。”

你張筇年輕那會兒闖過的脂粉陣還少嗎,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債,是誰自稱“天曹郡姜尚真”?

張筇悻悻然,問道:“虞醇脂的金丹氣象如何?”

程虔說道:“今日一見,不容小覷,雖然她暫時沒有需要閉關的跡象,但是想必不會太晚。”

張筇嘖嘖道:“那就是與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瓶頸了?趙浮陽也就罷了,畢竟是在你們金闕派得過真傳的,論師承,比你這個掌門都遜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資質更好,被他躋身了元嬰,我也服氣,白蟒盤山化蛟,陰蛟吐瘴雲,呵呵,好大氣象。可要說虞醇脂這等狐魅,若是也跟着趙浮陽一併躋身了元嬰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修士,還不是被她輕輕鬆鬆玩弄於鼓掌之間,隨便採陽補陰?狐魅念情也最是記仇,此次圍剿,若是萬一被她走脫,我肯定要躲得遠遠的。”

這些年不提早已一顆金丹圓滿的趙浮陽,只說這次在潑墨峰那邊見到虞醇脂這頭狐妖,程虔就發現她也有了一份瓶頸的跡象,由此可見,趙浮陽親手開闢出來的這條修道捷徑,確實被他們走通了,若是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能夠潛心存神煉氣,同時再多蒐集一些亡國玉璽,汲取龍氣,用來淬鍊合歡山,說不定甲子之內,他與道侶,還真就有望 雙雙躋身元嬰境了。

由此可見,將趙浮陽說是一方梟雄,絲毫不爲過。

張筇笑道:“估計趙浮陽怎麼都想不通,爲何邊境摩擦不斷的其餘兩國,願意與青杏國柳氏聯手。”

程虔臉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國柳氏求名,其餘兩國求利,各取所需。事實上,其餘兩國君主,如今對柳氏皇帝,已經極爲客氣了,相信以後只會更加客氣。

畢竟除了青杏國,整個寶瓶洲,暫時還沒有任何一個山下朝廷,能夠邀請到那位大人物親自參加觀禮,那個猶然佔據半洲山河的大驪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這次來了大隊人馬,先前白茅他們在潑墨峰之巔遠眺荒原,所見的那條火光長蛇,便是這座水府的陣仗,看架勢,此次迎娶合歡山三姑娘,暑月府是勢在必得。

湖君張響道,攜手道侶魏嬋,帶着幼子張寒泉,一起趕來合歡山,其實這位道號“龍腮”的水府小王爺,早已被內定爲合歡山的乘龍快婿,今夜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暑月府位於密雲國境內的百花湖,霸佔了那座相傳廟食千年的龍王廟,趕跑了廟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興風作浪,與所有過路者索要路費孝敬和香火供奉,張響道在湖底開闢宮闕,用了僭越的陸地湖瀆的龍宮形制。

此刻粉丸府內,爲了今夜的招親,專門建造出一圈環形的宴客廳,其中單獨一間雅緻花廳,只有張響道一家三口正在飲酒,其餘一衆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墜鳶山那邊。

一個五短身材的青年,甕聲甕氣道:“聽說那三姑娘名聲不太好,孩兒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經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

張響道是消瘦老人模樣,頭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龍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時間花廳內霧氣朦朧,防止隔牆有耳,這才捻鬚而笑道:“修道之士,計較這種事情做什麼,肚量大些。合歡山這邊,三女一男,虞陣唯一褲襠裡帶把的,卻是個不靠譜的貨色,似乎對繼承家業並不感興趣,就喜歡在外邊浪蕩,說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邊,只會無人收屍。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說不定就可以一人頂着三府府君頭銜了。”

一旁兩腮塗抹濃重脂粉的宮裝婦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嫵媚笑道:“寒泉,孃親是過來人,最是熟稔男女情愛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斷定虞遊移這個尚未過門的好兒媳,與那上山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們就是鬢角廝磨慣了的相好,好兒子,你豔福不淺哩。”

青年眼睛一亮,“當真?!”

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精於牀笫廝殺的尤物,比起即將娶過門的合歡山三姑娘,容貌氣態,只好不差。

他本就對她垂涎三尺,只是礙於對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還有這麼一樁姻緣?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說來,便是虞遊移身懷六甲,買一送一,孩兒也忍了。”

張響道一拍桌子,讚歎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時,張響道腰間一枚螭龍玉佩嗡嗡作響,有兩枚,剛好成雙,是無意間得自龍王廟秘藏的山上重寶,張響道好不容易纔琢磨出門道來,其中一樁妙用,便是可以萬里傳音,張響道就將另外那塊交給了龍宮一位龜精丞相,至於那個豪奢荒淫無度、只會豢養面首的長女,算了算了,張響道已經對她徹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龍宮家業,還得是靠幼子張寒泉撐起來。

“湖君老爺,大事不好,那座龍王廟的馱碑石黿,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過來,畜生好大殺性,駕馭那塊煉爲寶物的石碑,對咱們水府龍宮就是一通亂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對方也不接話,只顧着大開殺戒,如今水府將士死傷慘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脈混亂,龍宮毀了,都毀了,長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黿一石碑砸成了灘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長公主殿下便自顧自往岸上避難去了,小的剛剛僥倖逃到岸邊,稍有閒工夫,可以喘口氣,便與湖君稟報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張響道與那婦人面面相覷。

家沒了?

隨着龜丞相哀嚎一聲,再響起一陣好似砰然裂開的沉悶聲響,就再無音訊。

片刻之後,又響起一個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龜兒這廝不耐打,已經被我拍死了,張響道,還有那老蚌精,你們既然已經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剛好送你們一併上路,即便不回,我也會去找你們一找。”

合歡山的招親嫁女宴,即將開始,各路賓客都已就座,山澤野修,淫祠神靈,府名道號可以亂取,位置是絕對不能亂坐的。

除了暑月府,還有書簡湖秦傕,他也有資格單獨佔據一間花廳,其餘幾位合歡山的頭等貴客,佔據一間佔地最大的宴客廳,比如道場名爲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顆,水丹一枚,算是極其禮重的貴客了,只因爲她與粉丸府主虞醇脂,是關係極好的閨中好友。

她一旁坐着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觀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個十八顆雪花錢的紅包,曾是寶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還有那個洞府位於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卻有一身橫練功夫,相當於五境武夫的體魄,使得一手爐火純青的槍棒功夫。

至於那位乘坐一條私人符舟來此道賀的壯碩漢子,他與那唐琨不同,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六境。

這趟登門道賀,兩手空空,不帶禮物,他最是貪杯,明擺着是帶着倆侍女來合歡山,垂涎那幾壺仙家酒釀的。

符氣,因爲是虞陣的好友,也在這邊落座。

負責在這邊招呼客人的,是墜鳶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絳色深衣,身姿曼妙,豔美絕倫。

隔壁宴客廳,是烏藤山的山神李梃負責待客。

最後纔是一座偏廳,粉丸府虞管事負責端茶送水,與各路豪傑聯絡感情。

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給了雪花錢五十顆和一套御製古墨,也就只能在這邊喝酒,所幸這次合歡山雖說將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視同仁,是一種價格不菲的仙家酒釀,人手兩壺,由此可見,合歡山還是財大氣粗,白茅飲酒,還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邊的喝法,估計很快就可以回本。

鶴氅文士模樣的白府主,從盤子裡捻起一塊糕點,細細嚼着,從他這個方向,剛好可以看到墜鳶山娘娘,盡得成熟婦人之美。

只是不知爲何,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還有他們的子女,一個都沒有露面,比起預定時辰已經超出兩刻鐘了。

小鎮主街那邊,一個年輕道士手持樹枝如駕車,擡頭望向墜鳶、烏藤兩山,微笑道:“行不上也烏鳶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親即將開始,合歡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數到場,山腳牌坊樓下邊,也就沒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經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個負責書寫禮單的賬房先生,依舊坐在那張鋪着大紅綢緞的桌子後邊,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幾個護衛,免得賬房先生說沒就沒了。

陸沉轉頭看着那棵大樹,笑道:“這個趙浮陽,也算不俗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旁門左道的路數,硬是被他悟出一條躋身元嬰的捷徑,如今都有了嶄露頭角的崢嶸之相,金闕派錯過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尋一處山運濃厚之地,盤踞龍脈,坐實了“地頭蛇”,趙浮陽早就是一條能夠呼風喚雨的元嬰山蛟了。

想要在水運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實在太難,所以在那邊,被迫轉去走盤山、煉嶽一道的山野精怪,數量不少。

到了山腳桌邊,陸沉從袖中摸出三個紅包,每個紅包裡邊都裝着兩顆雪花錢,道賀禮單上邊,寫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上山氤氳府,緊急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沒有外人,就連兩位山神都沒有喊來議事。

回孃家省親的長女趙,次子虞陣,即將出嫁的三姑娘虞遊移,還有最得寵的四小姐趙胭。

趙浮陽淡然道:“剛剛得到情報,程虔和青杏國柳氏牽頭,聯手周邊兩國,大舉進攻我合歡山,各路兵馬已經在路上了,三方勢力,各路山水神靈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數量,山下兵馬甲士也有小十萬的數量,從三個方向圍剿合歡山,已經開拔了,顯然是早就約好的。”

虞遊移震驚道: “青杏國與他們素有怨懟,這些年邊境紛爭不斷,怎會突然聯手? ”

趙浮陽嗤笑道:“現在問這種問題,還有什麼意義。”

虞陣臉色複雜道:“與那青杏國柳氏皇帝和程虔,當真沒有半點回旋餘地了?”

趙浮陽臉色陰沉,搖頭道:“不用談了,只會白費口舌。一個個都吃錯藥了,非要來啃合歡山這塊硬骨頭。”

虞醇脂小聲說道:“琵琶夫人那邊?”

趙浮陽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蟬,再不多說半句。

趙浮陽望向虞陣,問道:“你那個姓燕的朋友 ,可是出自苻氏燕譽堂?”

虞陣點頭道:“真名符氣,他不但是苻氏燕譽堂子弟,而且深受 燕譽堂老祖 器重,自幼就被 帶在身邊精心栽培,如無意外,以後老龍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氣躋身金丹,就會由他接替。”

虞醇脂說道:“虞陣,稍後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氣一聲,讓他們立即下山。一個是真境宗譜牒修士,一個是苻家嫡系成員,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們,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會攔阻他們離開。”

虞陣鬆了口氣,說道:“原本我是想要通過苻氏燕譽堂,在桐葉洲那邊收購和蒐集玉璽,幫助父親你增長道行。”

寶瓶洲這邊,已經很難獲得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璽了,除非硬搶或是偷竊,可如此行事風險太大,一旦被儒家書院知曉此事,吃不了兜着走。

趙浮陽讚賞道:“有心了。”

趙胭一頭霧水,爹孃這是要做什麼?

虞遊移臉色慘白無色,顫聲道:“她和那李梃?”

趙浮陽嗤笑道:“在他們兩個成爲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下場,早晚而已。”

趙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爹,娘,你們到底在商量什麼啊?”

虞陣無奈道:“你以爲這場招親嫁女,圖個什麼?”

趙胭問道:“不是要讓三姐嫁給張寒泉那個傻子,我們合歡山好與百花湖暑月府聯姻成爲親家嗎?百花湖是水路商貿樞紐重地,如此一來,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就會對我們更加忌憚幾分……”

趙浮陽冷笑道:“張響道跟那個老蚌精,一個道心稀爛的金丹老鱉,一個無望結丹的龍門境,也配與我成爲親家?”

虞醇脂掩嘴嬌笑不已,驀然間眼神凌厲起來,“今夜就是你們爹的證道之時!所有參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異,他們的身軀血肉,魂魄靈氣,妖丹,那些來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會被墜鳶、烏藤兩山碾壓,悉數研磨殆盡,全部淪爲你們爹躋身元嬰境的成道之基業!”

山腳那座豐樂鎮,約莫兩百戶陽間活人,再加上招徠山怪、陰兵聚攏成軍等等,不過是趙浮陽和合歡山擺出架勢來,給程虔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長久經營此地,當個藩鎮割據勢力。先前趙浮陽幫着那幾個淫祠神靈,成爲各國朝廷的“白書”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歡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們起疑心,尤其是程虔這個雜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壞事。

經過這麼些年的運作,合歡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澤野修、淫祠,數量已經趨於飽和,所以趙浮陽就辦了這麼一場所謂的山神嫁女,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反正青杏國柳氏在內的幾個朝廷,都將這些貨色視爲眼中釘,原本趙浮陽是打算躋身元嬰後,再憑藉這麼一樁絞殺的天大功勞,好跟他們做筆買賣,對方若是識趣,他便幫忙道侶虞醇脂討要個封正,讓她當個名正言順的山神,而他自己,躋身了元嬰,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脈,與金闕派那座垂青峰討要一個公道了,一舉數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說道:“夫君,小鎮裡邊的那撥斥候鬼物,它們的身份……”

兇性畢露的趙浮陽,如今連那程虔都敢殺,唯獨在此事上,顯然也頗爲頭疼,趙浮陽思量片刻,說道:“遊移,你等下去將顧奉殺了,將那顆腦袋擰下來,直接丟給劉鐵他們,再將他們驅逐出小鎮,再與他們說一句,除了顧奉,烏藤山李梃很快就會跟着斃命,此外你不必多說什麼,免得節外生枝。他們要是不願離開小鎮,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誰。”

“開啓護山大陣,你們只需撐過一刻鐘,若能支撐半個時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穩固元嬰境。在此期間,財庫加上你們各自所有積蓄,全部用完,無需心疼。”

“在至關重要的一刻鐘之內,你們要特別留心程虔,張筇,張彩芹,武夫戚頌這幾個刺頭,千萬別讓他們壞了我的好事。一刻鐘之後,大功告成,青杏國柳氏皇帝不是御駕親征嗎?正好 ,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就去會一會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國,還有無玉石俱焚的底氣,程虔還敢不敢說我們是以卵擊石,擦擦袖子就能一乾二淨!”

其實當下整座粉丸府,就位於大蟒真身的一張血盆大口之內,“趙浮陽”稍擡頭,便可將其吞嚥在腹。

而作爲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頂紅粉迷魂帳,再加上那些動了手腳的酒水食物,藏有饞蟲和一味媚藥。

趙浮陽和虞醇脂先是煉山,接下來這雙道侶就要各自現出真身“翻山”,好似行雲雨之事,期間那些道賀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將融入兩座山中。在這之後,趙浮陽就可以煉山爲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畫地爲牢,被既是道場又是牢籠的墜鳶山“拘押”在原地,

趙浮陽沉聲道:“成敗在此一舉!只要今夜事成,若是運道稍好幾分,你們孃親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頸,一步躋身元嬰境。到時候不管是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討價還價,我來代替程虔擔任金闕派掌門和護國真人,還是我們乾脆搬去桐葉洲落腳,在那邊創立門派,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臨近那座張燈結綵的粉丸府,年輕道士還是以一根彎曲樹枝戳地,一個不小心給樹枝戳中腹部,隨手將那根樹枝丟遠,陸沉揉了揉肚子,豎起大拇指,笑道:“對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確實是一等一的大手筆,大氣魄。”

陸沉身體後仰,看了眼陳平安當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劍鞘,由衷讚歎道:“一條古時水,勿薄細碎仇。”

(本章完)

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339.第339章 狐兒鎮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421.第421章 山水依舊41.第41章 練拳320.第320章 何爲天下無敵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404.第404章 拜訪294.第294章 鷹不飛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833.第833章 謎語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920.第920章 不浩然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370.第370章 聚散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27.第127章 對視833.第833章 謎語821.第821章 風雪中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72.第72章 黑雲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857.第857章 持劍者50.第50章 天行健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32.第32章 桃葉1097.第1097章 太平年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938.第938章 般配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908.第908章 議事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1126.第1126章 疊陣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679.第679章 出門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127.第127章 對視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227.第227章 出劍了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1106.第1106章 謎底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937.第937章 飲者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222.第1222章 驕傲677.第677章 心上人1216.第1216章 借拳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71.第71章 有些喜歡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964.第964章 家鄉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
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339.第339章 狐兒鎮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421.第421章 山水依舊41.第41章 練拳320.第320章 何爲天下無敵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404.第404章 拜訪294.第294章 鷹不飛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833.第833章 謎語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920.第920章 不浩然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370.第370章 聚散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27.第127章 對視833.第833章 謎語821.第821章 風雪中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72.第72章 黑雲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857.第857章 持劍者50.第50章 天行健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32.第32章 桃葉1097.第1097章 太平年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938.第938章 般配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908.第908章 議事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1126.第1126章 疊陣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679.第679章 出門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127.第127章 對視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227.第227章 出劍了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1106.第1106章 謎底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937.第937章 飲者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222.第1222章 驕傲677.第677章 心上人1216.第1216章 借拳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71.第71章 有些喜歡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964.第964章 家鄉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