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

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

二月二,龍擡頭。

鬥指正東,角宿初露,物換春回,爲萬物生髮之象,鳥獸生角,草木甲坼,春耕農事由此開始。

各國朝廷,會在今天朝會,由禮、兵兩部尚書領銜百官,與一國君主獻農書,以示務本,寓意“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但是“一國根本,在農在田”。

皇帝宴請羣臣,飲古法釀造的宜春酒,賜下出自造辦處的刀、尺等物,皆白玉材質,表示袞袞諸公皆君子,務必小心裁度、權衡國事之意。皇后負責賜給一衆入宮的誥命夫人數量不等的“青囊”,名義上皆是皇后娘娘親手縫製,不假宮娥之手,青色袋子裡邊裝有各色穀物和瓜果種子,讓她們轉贈給各自家族內的親友和孩童,以祈豐收,新年五穀豐登,同時寓意鐘鼎之家和書香門第,倉廩足知禮節。

往常槐黃縣城這邊,自古二月二, 就有家家戶戶早上吃一碗龍鬚麪的習俗, 而這天烙餅,也取名爲“龍鱗”。在這一天,小鎮婦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紅針線, 按照老一輩的說法, 因爲這天龍初擡頭,若有穿針引線, 恐傷龍目, 惹來不快。

小鎮家中青壯漢子帶着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 敲擊房樑、牀鋪、竈房等, 俗稱喊龍醒春,說些代代相傳的吉語和老話,例如大倉滿如山,高過西邊山, 小倉如水流, 留在自家田。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 可能要雅緻一些, 所說言語的意思也更大一些, 多是風調雨順、國泰平安,蛇蠍五毒避走、毋使爲害之類的。

前個三四十年, 因爲泥瓶巷出了個掃把星的緣故, 原本與“平安”二字沾邊的喜慶言語,反而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禁忌, 都不太願意提及,時至今日, 保佑一方平安,漸漸就成爲了一個極有分量和深意的說法。甚至還有些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富貴門戶, 故意在這天,讓家裡的孩子打碎一隻瓷器, 再念叨三遍與歲歲平安諧音的碎碎平安, 討個好兆頭。

而家中婦人和少女, 一大早就會去鐵鎖井挑擔汲水,所以這一天, 也是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小鎮別地街坊百姓, 碰頭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貴少年、錦衣少女成羣結隊, 天剛矇矇亮,就一手挑燈籠離開家門, 一手提着漂亮精緻的青瓷壺罐,兩隊人馬, 在各自街巷碰頭,兩撥青春年少, 各作一字如蛇行, 在此汲水再原路而歸,名曰引錢龍入門, 招福祥回家。

這天一大早,天剛矇矇亮, 陳平安就帶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還有小米粒,一起下山,來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 陳平安先用竹竿敲過房樑和牀鋪, 就帶着陳靈均, 各自拎着只水桶,出門去鐵鎖井那邊挑水,暖樹和小米粒則留在宅子,開竈燒火煮麪烙餅。

因爲前不久處州刺史府下令,槐黃縣衙張貼告示,封禁已久的鐵鎖井在這一天,准許當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補覺,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陳平安就沒有喊她。不是練劍,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覺。

走出泥瓶巷,陳靈均晃着手中水桶,小聲問道:“水井開禁,是不是老爺的意思, 是老爺親自與縣衙那邊打過招呼, 然後朝廷批准了?”

大驪朝廷早年訂立的規矩,別說在處州,就是在整個寶瓶洲,都是極有分量的,山上仙師都沒人敢違逆,就更別提改變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提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個機會跟朝廷說,明年再開始實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趙繇的建議,這些年他一直致力於恢復各地舊傳統,如果大驪宋氏沒有歸還大瀆以南的半壁山河,趙繇這個在刑部當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過戶部肯定會罵他是個只會擺弄花架子的敗家子,禮部衙門那邊也要罵他手伸得太長。”

陳靈均老氣橫秋道:“這可不就是務虛嗎,大驪官員那麼推崇事功,一個比一個務實,趙繇這麼瞎折騰,不討喜很正常。”

記得聽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提起過一事,這些年大驪各州郡縣重新編撰地方誌一事,被納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評,據說就是刑部趙侍郎的建議,關鍵是還需要收集各地俗語土話,這就得與各州練氣士打配合了,各地縣誌皆分兩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帶了仙氣,所以地方上怨聲載道,都覺得此舉勞民傷財,是那種粉飾太平的舉措。

陳平安搖頭笑道:“長遠見功,這其中的虛實轉換,大有學問,就像金銀兩物與銅錢的折算,有溢價也有損耗,但如果兩者間全然沒有‘流通’的順暢渠道,就有大問題了,大驪王朝就會與一般意義上鐵騎精銳、兵強馬壯的強國,變得越來越一樣,漸漸泯然衆矣,再不是那個寶瓶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爲特殊、最‘不一樣’的大驪,要是師兄崔瀺還在位,趙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實就是一國國師所做之事。”

陳靈均老老實實說道:“老爺,我聽不太懂,反正就是覺得很有學問,由此可見,趙繇還是一個有那麼點真本事的傢伙?”

陳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無法成爲白也的不記名弟子,趙繇少年時離鄉,泛海遠遊,無意間誤入一座孤懸中土海外的島嶼,正是白也修道處。

後來孤身趕赴扶搖洲的白也,將一把破碎的仙劍“太白”,分贈四人,趙繇就是其中之一。

陳靈均壞笑道:“按文脈輩分,趙侍郎則得老爺一聲師叔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那是必須的。”

如今的處州刺史吳鳶,因爲他曾是師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陳平安,一樣是要喊師叔的。

這樣的師侄晚輩,在京城其實還有幾個,無一例外都身居高位,當之無愧的大驪廟堂重臣。

小鎮市井坊間,其實猶有比泥瓶巷更狹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現在這條抄近路去往鎖龍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壯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於眉,只能低頭而行,若是擡頭便會額頭觸檐,小巷不長,兩壁對峙幾要夾身,臂不得舒展伸轉。以前陳平安去鎖龍井那邊挑水,就都會路過此地,能省去不少腳力,就是光線陰暗,有點滲人,小鎮同齡人都不太敢走這條路,陳平安倒是不怕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凍得結實,結成冰面,陳平安在巷口那邊,先將水桶放在地上,輕輕往前一推,再後退幾步,往前奔跑,再一個屈膝滑步,人與水桶先後倏忽而過,最終在小巷另外一端匯合,是陳平安幼年和年少時爲數不多的嬉戲,這種獨樂樂,就是得小心別被垂掛茅檐的兩排冰錐子砸中。

帶着陳靈均走出這條沒有名字的陰暗小巷,巷口處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淺,早年附近三四戶人家,不用走遠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剛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輪不到泥瓶巷的陳平安跑來這邊佔便宜,曾經從鐵鎖井挑水而過,捱了頓罵,被誤認爲是個偷水賊,所以後來陳平安在書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實早就懂了,只是沒有書上一句話就把道理說得這麼通透。

井邊曾經有塊菜園子,只是土壤瘠瘦,種出來的蔬菜往往短細、多有澀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廢,堆滿了四處歸攏而來的破敗瓦礫,雜草叢生其中,灰綠兩色相間。

陳靈均是從不來留心這些市井景象的,沒啥看頭,大步行走,突然發現老爺在身後停步,沒有跟上,陳靈均轉頭望去,陳平安這才快步跟上,隨口笑道:“要是我來打理這塊菜圃,土性會好很多,種出來的蔬菜就不會那麼柴澀了,味道會好很多。”

陳靈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爺手腳勤快,當了窯工學徒,又曉得認土,施肥培土,園子裡的蔬菜還不得長得人那麼高?”

只是走出去十幾步,陳靈均突然一愣,竟是給他嚼出餘味來了,小心翼翼轉頭看了眼身邊的老爺。

陳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腦袋,“你知道就好,別說給小米粒幾個,很容易滿山皆知。”

陳靈均使勁點頭,主動轉移話題,“去黃湖山釣魚的那個傢伙,自稱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縣的縣令,還說是老爺親自邀請他去黃湖山釣魚的,這個姓傅的,真認識老爺?”

一個七品芝麻官,膽子不小,竟敢去黃湖山垂釣,就被陳靈均逮了個正着。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場,當然是一處風水寶地,魚龍隱處,煙霧深鎖,雲水渺渺,當真是一個垂釣的好地方,只是平時外人誰敢來這邊釣魚。

陳平安嗯了一聲,“認識,先前一起在屏南縣釣過魚,傅縣令還送了幾條魚給我,是個很好說話的,身上沒什麼官氣。”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爲何能夠平調出京城捷報處,怎就得了這麼個一縣主官的實缺,況且屏南縣還是位於處州的上縣,顯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徵兆了,難怪在清水衙門當差慣了的傅瑚會一頭霧水。陳平安卻很清楚,肯定是在與林正誠同衙爲官的時候,雙方相處不錯,林正誠在外調出京入主洪州採伐院之前,幫着傅瑚說了幾句好話,而陳平安之所以專門去河邊“堵”傅瑚,也有幾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陳靈均說道:“傅縣令說話文縐縐的,我接不住招,經常搭不上話。”

先前陳靈均陪着這個從京城來的年輕官員,隨便聊了幾句,半點不投緣,雞同鴨講。傅瑚說那啥什麼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馬,必然是氣概凌霄,動容清麗。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來是才疏學淺,量窄膽薄。可惜當時大風兄弟不在場,不然陳靈均非要讓鄭大風出馬,殺一殺傅瑚的學究氣。

陳平安笑道:“傅瑚當個清官,綽綽有餘。”

許多寒門貴子,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進入仕途爲官,難在一個財字,金銀財寶堆成一座鬼門關。

世家子當官,難在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飢,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無所謂民間疾苦。

走過這條陋巷,道路就寬闊了,昔年那株古槐猶在,下邊有長木作凳,還放有幾塊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納涼、冬日曬太陽,春天裡,時有翠衣集結樹上,鳥雀羽毛與樹葉顏色相近,不易察覺,等到它們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樹下人才會擡頭一瞥,頑皮一點的孩子,就要取出彈弓了。顧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經常拎着一長串返回泥瓶巷,別家都是雞毛撣子、毽子,顧璨家卻是不一樣。

雖然衙署那邊張榜告示,但是今天來鐵鎖井挑水的人還是沒幾個,多是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跟那個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謹,加上早年並不熟悉,就顯得很沒話說,更不敢輕易搭訕,此刻井邊兩個一直沒有搬出小鎮的當地老人,就有意避讓,讓那位飛黃騰達的陳山主先挑水,陳平安笑着用小鎮方言喊了聲,讓他們先打水,反正按照家鄉習俗,不是同姓論字排輩的親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齡喊就是了,比如老人們是花甲之年,比陳平安高出一個輩分,隨便喊叔伯即可,而陳靈均就得跟着用土話喊爺爺,若是陳靈均喊爺爺,青衣小童就得喊對方一聲“太太”了,而小鎮這邊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爺爺、太奶奶的意思。

在陳平安挑水離去後,兩個老人竊竊私語。

“這個陳平安得有四十歲了吧?”

“有了,看着像是才三十來歲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邊碰着陳德泉,說按照他們的陳氏族譜一路排下來,陳平安要低他三個輩份呢,見着他都要喊聲太太的。”

另外那個老人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話罵了句丟鼓貨色。

遠處陳靈均聽着,覺得好笑。這邊的小鎮土話,陳靈均不但聽得懂,說得還跟當地人沒啥兩樣,丟鼓一說,意思與丟臉差不多。

小鎮土話最大的特點,是詞彙幾乎都是平聲調,少有升降。雖說外邊像那黃庭國,也經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鎮這般的土人鄉音,確實不多見。

陳平安倒是從不介意那些老輩們的閒天。

只是沒來由想起昔年藕花福地,他經常讓蹭吃蹭喝的裴錢出門去打水,估計每次好吃懶做的小黑炭,就最多打半桶水,可能都沒有,再拎着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宅子,木桶裡邊的井水早就見底了,進了宅子,裴錢雙手擡水桶的時候,遮遮掩掩,總會側過身,剛好不讓陳平安看見水桶裡邊的水位,她還要假裝十分沉重,搖搖晃晃到了竈房那邊,必然會先偷偷用水桶勺起水,再踮腳,儘量擡高水桶再倒入水缸,好讓水聲更大些,根本就是個無師自通的小戲精麼。

回去路上,瞧見了一位小鎮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隨着時間推移,二十年爲一世,距離驪珠洞天落地再開門,與外界相通,如今過去都快三十年了,故而這種景象是越來越不常見了。陳靈均剛到小鎮的時候,是經常能夠看到小鎮百姓忙碌這種事情的。

陳靈均就問道:“老爺,爲啥咱們家裡從不撒灰引龍啊?”

自從他來到落魄山這邊,老爺好像就從沒有什麼引龍的做法,在二月二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麪餅而已。

陳平安笑道:“我家小時候也是有的,後來我因爲不曉得這裡邊的規矩細節,要配合許多老話才能引龍,我什麼都不懂,怕亂來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還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講究的,二月二天亮後,等到日頭高照時,光線掠過小鎮最東邊的柵欄門,小鎮就可以撒灰引龍了,可若是陰雨天,就只能耐心等着了,若只是陰濛濛而無雨,就挑選時辰,如果一整天都是下雨,就只能乾瞪眼,對接下來一整年的年景都要憂心忡忡。

而引龍又有五種方式之多,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路數,大體上家丁興旺的,種類就多,香火不盛的窮門小戶,至多是兩種引龍。

像從鐵鎖井挑水回家一事,就是其中一種,小鎮百姓所有門戶都可以,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爲簡單的引龍法子,有點類似一篇文章的總綱,此外還有幾種更爲講究儀式的引龍法子,多是家中熟稔習俗的老人親自操辦。比如以前揀選老槐樹,或是離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竈灰圍繞一圈撒出灰線,再讓家裡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手持紅線拴一枚銅錢放在圈內,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紅繩綁住一粒金銀,孩子負責牽線拽錢回家,拖拽銅錢、金銀時,需要在圓圈拉開一個口子,如龍吐水,而水即財,等於是開闢了條財路引入家中,再將銅錢放入一隻青瓷儲錢罐,再由一家之主,負責親手蓋住瓷罐,便是財入家門給留住了。有了財運,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唸唸有詞,將草木竈灰撒在家門口成一橫線的,攔門闢災,或是在牆角撒出龍蛇狀,阻擋邪氣。又或者是在院內和曬穀場,先堆放五穀雜糧成小山狀,再撒灰圍成一圈,如水環繞高山,保佑今天莊稼豐收,倉囤盈滿。還有些家裡多田地的富裕門戶,就更講究了,有那送黃迎青的說法,得有兩人,一人腰別裝滿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鎮外邊的龍鬚河邊,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穀糠引龍回家,既有引田龍的意思,也有同時送走窮神迎財神的說法。

若是以往,老爺給出這個解釋,陳靈均也就聽過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樣,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爺也沒說假話,年少時老爺既沒讀過書,也沒人願意教他這些門道,確實是不懂引龍的規矩和忌諱,但是真正的緣由,還是因爲那會兒的老爺,在家鄉小鎮這邊,可能他本身就是一個忌諱吧。

陳平安開口笑問道:“你有沒有琢磨出門道?”

陳靈均疑惑道:“啥?”

陳平安說道:“火燒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牽錢,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引龍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裡人多,就可以湊齊五種撒灰引龍,人少,就只能挑選兩三種了。”

陳靈均點點頭,說道:“老爺原來是說這個啊,早就想明白了,還以爲老爺打算說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慄砸下來,早有準備的陳靈均趕緊轉頭。

好像每個鄉野村落裡邊,都有個不開竅的癡呆傻子,然後陳靈均就像那個覺得沒有這回事的,哈哈,有嗎,咱們這兒就沒有吧。

陳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間路過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邊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內,和陳靈均一起將水倒入缸內。

暖樹和小米粒已經備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圍桌而坐,吃起了本該滋味寡淡的龍鬚麪,不過暖樹特意帶了幾種她自己採摘、晾曬的山野乾菜,陳平安幾個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門口位置的陳靈均吃完一碗,咳嗽一聲,輕敲筷子,示意某個笨丫頭有點眼力勁兒,剛好陳平安輕推手中空碗,陳靈均立即起身,一手一個白碗,讓老爺稍等片刻,屁顛屁顛去竈房那邊挑面了。

重新落座,陳靈均捲起一大筷子麪條,吹了口氣,問道:“老爺,鄭大風真要去仙都山啊。”

鄭大風纔回落魄山就要離開,陳靈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個,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風兄弟聊天打屁多帶勁。

陳平安說道:“我會再勸勸他。”

別看鄭大風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給仙尉讓路。

崔東山的盛情邀請,只是給了鄭大風一個用來說服陳平安和仙尉的藉口。

陳靈均如釋重負,老爺願意親自出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邊鼓,想必留下大風兄弟,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陳靈均含糊不清道:“因爲先前不清楚老爺返回家鄉的確切時間,李槐就中途帶着嫩道友離開龍舟渡船,直接去書院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與陳靈均郭竹酒一起參加黃粱派開峰典禮,並沒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爲李槐要趕緊走一趟山崖書院,有個賢人身份,到底不一樣了,如今一些個書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場的。

此外陳平安已經回信茅師兄,再給李槐寄去一封信,說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書院的名義,邀請那位嫩道人蔘與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畢竟嫩道人有個李槐扈從的山上隱蔽身份,這件事,山崖書院不會大肆宣揚,書院和文廟只都會秘密錄檔。茅小冬在升任禮記學宮司業之前,曾是住持具體事務多年的山崖書院副山長,由他來跟書院商量此事,比起陳平安開口,自然要更合適,茅小冬在文廟道統內,等於是跳級高升,擔任一座儒家學宮、尤其是還是禮記學宮的二把手,山崖書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與有榮焉,至於李槐如何突然成爲文廟欽定的賢人,估計書院和高氏到今天還是懵的,屬於那種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對外吹噓的意外之喜了,畢竟總不能昧着良心,說是我們書院的李槐飽讀詩書、是個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吧?

書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們,可能對學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讀書還算用功,總是成績墊底?

陳靈均由衷感嘆道:“都混成書院賢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準,只在李槐這邊,看走眼了。”

暖樹默默看了眼陳靈均,小米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陳靈均只當沒看見沒聽見,倆丫頭片子,頭髮長見識短,曉得個錘子。

我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龍王,風裡來浪裡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爺,誰能跟我比見識,更清楚江湖險惡?

陳平安一笑置之。

當年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路上,李槐曾經跟陳平安說起過一件糗事,說自己小時候頑皮,不管惹了什麼事,一向雷聲大沒雨點的孃親,就只動手打過他一次,而且是結結實實好一頓揍,打得他屁股開花,嗷嗷哭。

原來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帶着去“引錢龍”,他故意拖拽着紅線銅錢,一個旋轉,將李柳灑下的灰線圓圈,整個都給攪亂了,大搖大擺回到家中,不知輕重,當成壯舉給爹孃顯擺了一通,嚇得婦人當場臉色慘白,先是揪着閨女的耳朵,再掐女兒的胳膊,婦人罵得震天響,使勁埋怨李柳這個當姐姐的,怎麼也不攔着槐子,婦人倒是不擔心財運什麼的,反正家裡都這麼窮了,莫說是供奉不起財神老爺,估計連窮神都不稀罕待在他們家了,她只是擔心李槐這麼做,犯忌諱,李槐年紀小,經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唸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說法,故而婦人再心疼兒子,也難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長板凳上,就是一通雞毛撣子,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給老天爺看,已經教訓過了,就別生氣了。只是婦人還是擔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帶着份禮物,去楊家鋪子後院,低三下氣,找自家男人那個不靠譜的師傅幫忙,老傢伙,懂得多,說不定有法子補救,至少,也不能讓李槐受了牽連,當時吞雲吐霧的楊老頭聽說過後,還是萬年不變的面癱神色,只說沒什麼,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

婦人一聽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親孫子,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不當一回事,對吧?

看見那婦人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黑着臉的老人只好收起旱菸杆,讓她別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婦人雖然將信將疑,還是立即閉嘴。最終一年到頭除了獨自進山採藥,幾乎足不出戶的老人,難得將煙桿別在腰間,出門一趟。

楊老頭去堆滿雜物的耳房那邊,取來一隻袋子,老人面無表情撂下一句,讓婦人別跟着了。

婦人不怕這個薄情寡義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虛無縹緲的老規矩,老老實實照做了,就沒跟着。

等楊老頭離開藥鋪,臨了,婦人又讓同行的女兒李柳,把先前自己擱放在藥鋪前屋櫃檯上邊的登門禮,給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婦人的小算盤,這趟登門求人,先不讓老東西看見自己帶來的禮物,等她去了藥鋪後院,若是能辦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頂用,老傢伙還有臉收禮?現在看老東西出門時的模樣和架勢,估計是十拿九穩了,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今兒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那還送什麼禮呢。

收拾過碗筷,陳平安帶着他們一起走去騎龍巷。

處州那邊,想來今天剃頭鋪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長輩抓去理髮,也有說頭,叫剃“喜頭”。

不過這是外邊各地皆有的習俗,其實小鎮這邊早年是沒這個說法的。像那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有清晨起龍船和夜中放龍燈的習俗,前者是請龍擡頭出水,庇護走水路的船戶商家一年行船安穩,無波無瀾。而後者是那些賤籍船戶帶起來的風氣,他們是舊神水國遺民,屬於至今尚未獲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處河灣內,不得登岸,所以今夜會用蘆葦和高粱稈紮成的龍船,擺一隻油碗,點燃蠟燭,放入河灣,隨水流向下游,寓意爲龍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處州城那邊,就跟着有了扎龍船和放花燈的風俗。

陳靈均撇撇嘴,說道:“賈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頭不着家,都在天上晃盪,再這麼下去,多結交幾個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認我這個患難兄弟了。”

“賈老道長是很念舊的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崔東山打算把賈老道長拉攏到青萍劍宗那邊,加入掌律譜牒一脈,專門負責傳授弟子那些外出遊歷的江湖講究和人情世故。”

陳靈均聞言立即急眼了,覺得必須跟自家老爺來一番冒死諫言了,“老爺,賈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鵝挖牆腳了去啊!大白鵝沒完沒了,無法無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說了,賈老哥要是去了那邊,更換譜牒,趙登高和酒兒不得跟着去啊,咱們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譜牒成員的人數就已經輸給下宗一大截了,老爺,事先說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覺得憑大白鵝那德行,以後帶着下宗來咱們上宗參加議事,肯定會故意帶好多人一起,浩浩蕩蕩走上霽色峰,非得跟咱們抖摟排場呢。”

陳平安笑着點頭,“是崔東山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靈均說道:“要是真有這麼一天,反正我肯定會被氣得不輕。”

陳平安轉頭望向暖樹和小米粒,笑問道:“你們覺得呢?”

小米粒皺着眉頭,今兒下山沒有帶行山杖和金扁擔,拽了拽斜挎麪包的繩子,點頭又搖頭,“沒有景清那麼生氣,吧?”

生氣肯定是要生氣的。

暖樹柔聲道:“老爺,如今咱們山上就冷清許多了。”

聽聽,咱們。

陳靈均豎起大拇指,笨丫頭難得說句聰明話。

就像召開了一場內部小山頭的祖師堂議事,陳平安見他們仨都意見一致,點頭道:“放心吧,我有數了。”

來到騎龍巷,走下臺階,先去了草頭鋪子,少女崔花生離開這裡,已經登上風鳶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劍宗那邊的譜牒成員了。

只剩下趙登高和田酒兒當店鋪夥計,見着了大駕光臨的山主,是同門更像兄妹的兩個,都立即與陳平安行禮,陳平安看了眼酒兒的臉色,放下心來,點點頭,與他們聊了幾句,象徵性翻看了賬簿,走個過場,再去隔壁的壓歲鋪子,白髮童子已經搬去拜劍臺了,除了需要給弟子姚小妍傳授道法,現在多了個編譜官的身份,每天都會去落魄山門口守株待兔,等着客人登門,記錄在冊。

在維持小鎮舊習俗“一線不墜”以及引入新風俗這一塊,騎龍巷的賈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勞,有過很大貢獻的。

前些年小鎮的紅白喜事,不管貧富,只要有街坊鄰居邀請,賈老神仙幾乎都會到場幫忙,從頭到尾,事事極有章法,久而久之,騎龍巷那邊出了個賈道長、老仙師,名氣越來越大,就連州城那邊,都喜歡喊賈老神仙過去鎮場子,操辦各種紅白喜事,一來二去,賈老神仙有無登門,就成了處州城比拼家門聲望的一個標杆,何況賈老神仙不求財,家底殷實的富裕門戶,給個大紅包,照收不誤,貧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頓飯,喝個小酒,也從無半句怨言,之後再有邀請,老神仙一樣願意登門。

小鎮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時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體時辰,也是賈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門串戶問夜飯時,經常被問及的問題,甚至州城那邊還會專門有人在年關時節,就趕來小鎮的騎龍巷,與老神仙請教此事,免得誤了迎新吉時。

正是賈老神仙的解釋緣由和帶頭作爲,使得槐黃縣和處州城,這些年逐漸有了個新習俗,因爲才知道原來二月二還是土地神誕辰,按照老神仙的說法,傳聞外鄉民間早有祭社習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老爺們,雖說神通廣大,庇護一方風土,可脾氣難免有好有壞,而且往往廟宇深沉,大殿內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嚴,容易讓人望而生畏,那麼作爲福德正神、卻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親民官了。因爲土地廟,多與民居雜處,甚至有些“土地廟”就只是路邊鑿個石像而已。於是在賈老神仙的帶領下,信這些的家家戶戶,就養成了這天爲土地公“暖壽”的習慣,與紙錢鋪置辦衣物、車馬和宅子,擡到土地廟那邊燒香祭祀,敲鑼鼓,放鞭炮,很是熱鬧。

在壓歲鋪子這邊,發現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龍鬚麪,而且還是小啞巴下廚,石柔邀請落座,陳平安也不客氣,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樹要灑掃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陳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說大風兄還沒起牀呢,陳平安就去宅子裡邊敲門,睡眼惺忪的漢子打開門,彎腰扒拉着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說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今晚續不續得上都難說了。

陳平安就帶着鄭大風一起登山,來到山頂,因爲集靈峰要高出天都峰,憑欄遠眺,能夠望見東邊炊煙裊裊的小鎮。

陳平安和鄭大風一起看着小鎮那邊。

只是一個看小鎮舊學塾,一個看那楊家藥鋪後院。

鄭大風扯了扯領口,輕輕嘆息。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如今小鎮熟人沒幾個人了,就連黃二孃的酒鋪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爲了她兒子的求學,以後可以參加科舉,能夠金榜題名。

鄭大風問道:“聽說你打算去當個開館蒙學的先生?”

陳平安笑着點頭,“已經找好地方了,現在連靠山都有了。”

鄭大風好奇問道:“靠山?何方神聖?”

陳平安說道:“洪州南邊的鄆州地界,水神高釀,剛從白鵠江上游的積香廟搬遷過去。”

鄭大風啞然失笑,聽說過這位河神老爺的鼎鼎大名,簡直就是如雷貫耳,一條凜凜鐵骨擔道義,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不過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鐵券河下游的白鵠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個“美人蕉”的綽號,仰慕已久。

陳平安說道:“龍尾溪陳氏聘請的那撥夫子,很快就要離開槐黃縣城了。以後的學塾夫子,就只能通過縣教諭選人聘任了。”

鄭大風斜靠欄杆,懶洋洋道:“說實話,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這邊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的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書籍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這邊,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

估計龍尾溪陳氏如此賣力,當年除了看好大驪朝廷,必須與大驪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僥倖,希冀着自家學塾裡邊,能夠冒出幾個類似陳平安、馬苦玄和趙繇這樣的人物。哪怕不說有兩人,只要有這麼一個差不多際遇和成就的,龍尾溪陳氏就算賺到了。

要知道新學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寶瓶洲中部極負盛名的數國文壇宗主,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耗時七年之久,終於撰寫出一部註疏名著,越一歲而刻成,春正月,是歲德星見於夜空,熠熠生輝,遠勝往昔,以至於白晝可見此星。這可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傳言,而是各國欽天監有目共睹的事實。

按照民間的說法,文昌帝君職掌人間文武爵祿科舉之本。一些個文教底蘊不夠的地方郡縣,別說是考中進士,若有讀書人考中舉,就會被當成是文昌星轉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傳就是爲文昌君的誕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驪珠洞天,小鎮的那座舊學塾,還有如今龍尾溪陳氏出錢出人創辦的新鄉塾,按照習俗,都在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着讀書種子們能夠搶先佔鰲頭。

只是如今學塾的夫子先生們,又有了些繁文縟節的新規矩,教書先生們頭戴冠,穿硃色深衣,帶着剛剛入學的蒙童們,一起徒步走向小鎮外的文廟,先去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像,然後被廟祝領着去往一間屋子,早就備好了筆墨,卻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邊贈予的硃砂研磨而成,孩子們排隊站好,夫子在他們眉心處一一提筆點朱。

而返回學塾,學塾先生教孩子們的第一個字,所謂開蒙描紅,入學第一天的開筆寫字,就是那個“人”字。

只是相較以往,學塾多出了很多新禮節,唯獨少了一件舊事。

昔年蒙童,在開筆寫“人”字後,還會在那位齊先生的帶領下,離開學塾,一起去往老槐樹,架梯子,在樹上懸掛寫滿不同心願的紅布。哪怕是一些類似財源廣進、或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俗氣內容,多是入學蒙童的長輩們教給孩子的說法,齊先生也都會落筆一絲不苟,幫忙將願望寫在長條紅布上邊,再用紅繩系掛在老槐樹枝上。

每有風過,紅布拂動,便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一個個來自蒙童的美好願望,如獲迴響。

可能當年就能遂願,可能要在來年。

在齊先生以前,在齊先生以後,都沒有這個習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終究都不是神靈,所以沒有誰敢說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無求不應。

鄭大風望向小鎮主街那邊,唏噓不已,“那棵老槐樹,不該砍掉的,不然咱們這處州地界,還會是個長長久久的天然聚寶盆,就算當年墜地生根,從洞天降格爲福地了,只要槐樹還在,那麼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還是將來,都不能跟這兒比‘人傑地靈’。齊先生不攔着,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攔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麼想的啊,就那麼眼睜睜由着崔瀺做涸澤而漁的勾當,焚林而獵嗎?”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一場退而求其次的遠古‘祭祀’。”

鄭大風說道:“所以我勸你別當什麼國師,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難。”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勸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東山肯定會使喚你的,別聽他之前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只要去了那邊,他就有法子讓你忙這忙那。”

鄭大風冷笑一聲,“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親兄弟明算賬。說好了是去那邊看門而已,崔東山就別想着讓我出工賣力。”

這個漢子,有不少言語,都被朱斂和陳靈均借用了去,比如誰騙我的心,我就要誰的身。誰騙我的錢,我就砍誰的頭。

也難怪魏檗會對鄭大風佩服不已,除了模樣不是那麼端正,就沒啥缺點了。

陳平安說道:“說真的,你沒必要去桐葉洲。”

“行了,別勸了,你要是螯魚背的劉島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個大老爺們,煩不煩,就算你不煩我也膩歪。”

鄭大風打趣過後,沉默片刻,搖頭正色道:“仙尉道長要是不當看門人,即便他成爲落魄山的譜牒修士,火候還是不對。”

陳平安能夠一直忍着不將仙尉收入門庭,始終把仙尉放在“山腳”而非山上,等於是相互間只以道友相處。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開篇“道士仙尉”四個字,在鄭大風看來,其實要比之後的內容更加驚心動魄。

鄭大風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句難聽的,當時他看到這開篇四字,當場頭皮發麻,也就不是練氣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穩了。

陳平安說道:“那我跟崔東山事先說好,你就是去做客。”

鄭大風突然轉頭,盯着陳平安,沉聲問道:“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一言難盡。”

因爲鄭大風剛纔敏銳發現一個細微古怪,陳平安在望向小鎮舊學塾那邊的時候,時不時皺眉,心情複雜,但是唯獨少了一份陳平安最不該欠缺的情緒,就是傷感。鄭大風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這樣的飛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

人之七情六慾,既可被後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時代推行的“井田制”,通過路與渠將修士心田交錯劃開成一塊塊。事實上,後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內的坊市,地理上的山與水,陸地與海,天時的一年四季,再細分爲二十四節氣,廣義上何嘗不是如此作爲?

練氣士如此作爲,等於將雜草叢生的情感,做了一個最直接徹底的歸攏和區分,這纔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心爲百骸之神主”,繼而奠定了“人靈於萬物,心主於百骸”的事實,有此成爲人間共識,練氣士將那些耽誤修心的情感一一剝離出來,因爲變荒原作田地了,練氣士就可以只在關鍵“洞府”內精耕細作,再來區分稻穀與稗草,就要簡單多了。最終將此舉,作爲一條越過重重心關、用以證道長生的捷徑,而在遠古歲月裡,人間地仙想要維持本性,又可以將一種種情感抽絲剝繭再歸攏起來,只是先如掃地一般,再將落葉塵土倒入了屋內,並不會掃地出門丟棄,因爲皆可作爲遊走在光陰長河中的壓艙石。

許多的問題,是鄭大風在年少時就有疑惑,青年時就去百般求證,壯年時猶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鎮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練氣士,鄭大風都算當得起“心靈內秀”一說了。只說下圍棋,鄭大風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斂和魏檗之上,雖說這跟朱斂只將對弈手談視爲小道、從來不願多花心思有關,但是換個所謂國手的棋待詔,去與老廚子下下看?

鄭大風無奈道:“就這麼喜歡自討苦吃嗎,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服了你了,換個人,我就要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該勞心勞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別人。”

陳平安應該是將幾種情感剝離出來了,至於具體是幾種,以及用意如何,鄭大風就不多問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當一個人關起心門來,宛如閉關鎖國,隔絕天地。

難怪陳平安如今還停滯在元嬰境。

陳平安雙手互相抵住掌心,輕輕搓動,笑道:“我這條修道之路,路子當然是野了點,不過此中滋味極佳,也不止是自尋煩惱的庸人自擾,至於如何回甘,不足爲外人道也。”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鄭大風賊兮兮笑道:“聽魏檗說,高君在披雲山逛過了山君府諸司,突然改變主意,打算在這邊多待幾天。”

陳平安說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個女子,會願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麼呢。”

高君不願離開,打定主意要多觀察福地之外的廣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錢當年去鄉塾上學差不多,能拖幾天是幾天。

聽老廚子說,裴錢第一次下山去小鎮學塾,其實就是在外邊瘋玩了一天,然後假裝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說崴腳了。

要不是朱斂祭出殺手鐗,說要給她師父通風報信,估計裴錢還能磨磨蹭蹭許久纔去學塾。

即便如此,裴錢哪怕不情不願去了學塾,最早幾天,朱斂爲了不讓裴錢翹課,一老一小,很是鬥智鬥勇。

羣山綿延,桃紅柳綠裡,山客看雲腳,家童掃落花。

小鎮那邊,春光融融日,燕子銜泥,往返于田間屋舍間。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那個師兄,如果是同一人,那麼根據避暑行宮秘檔的記載,他的真名叫燕國。”

鄭大風笑了笑,“謝師兄怎麼是這麼個姓氏,取了這麼個名字。”

燕者小鳥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從“鳥”從“乙”,蓋得天地巨靈者。

鄭大風轉過身,背靠欄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廟的山頂殿閣,說道:“聽說林守一在閉關?”

陳平安點點頭,“閉關之前,林守一寄來一封密信,信上其實就只有一句話,‘明年正月裡可以去採伐院拜年’。”

鄭大風笑道:“那你豈不是鬆了一大口氣,這個朋友,不會只是因爲父輩的恩怨而絕交。”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壺酒,給鄭大風遞過去一壺,“說是如釋重負,一點不誇張。”

之所以沒有去拜年,當然不是怕碰壁吃閉門羹,只是陳平安總覺得以林守一的風格,信上說“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畢竟林守一雖然從小就心思細膩,卻不是那種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要麼不說話,只要開口,就會直截了當。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貫作風,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親拜年,信上多半會用“務必”二字。

再加上想着以林守一的修道資質,極有可能在正月裡就會出關,陳平安到時候再回信詢問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還沒有出關。

鄭大風卻沒有喝酒,只是搖晃着酒壺,冷不丁說了一句讓陳平安呆若木雞的言語。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林守一,就曾差點是那個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鄭大風笑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更像?”

陳平安搖搖頭,“我反而一開始就覺得李槐最不像。”

“說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個老頭子。”

鄭大風點點頭,“師父哪裡捨得李槐當個什麼一,就想着這個小兔崽子,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只需要偶爾靈光乍現,過安穩日子就行。”

“也別覺得自己搶了什麼,林守一最終未能守住這個一,對他來說,纔是最好的命運,不然他如今估計已經被某個登天而去的傢伙給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個機會,找到林守一親自問問看,他給出的答案,肯定是語氣淡然且道心堅定的,我倒是覺得林守一從小就是個‘道士’和‘書生’,所以未來成就,會很高。”

“反正從結果倒推回去,當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過本命瓷,察覺到一絲苗頭的那個人,所以當年他立即趕來驪珠洞天,親自給林守一取了這麼個名字,再邀請只是窯務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誠擔任閽者。當然這種事情,林守一生下來就佔據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絕對做不成的,只能是通過驪珠洞天內部的一次次加減,這一世的林守一,等於是完全靠着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轉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這麼個好胎。故而他與你,就是兩個極端。看遍驪珠洞天的光陰長河,你陳平安,還有很多小鎮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對而言,實在是太沒有出奇之處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經過勘驗,是那地仙資質,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這件事上,師父當年都是認定了的。準確說來,師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當做‘一個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詭譎,故意用‘林守一’這個名字,攪亂了天機,不光是我,連同師父他老人家在內,都沒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與師父單獨聊過此事的,師父也搖頭說看不清楚,至始至終,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個‘一’雛形的林守一,未來到底是成爲那個一,還是不希望他獲得如此造化。陳平安,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老話吧,一個人,如果大致確定是好命了,就別隨便讓人算命,會越算越薄的。可要說崔瀺只是通過給‘林守一’取名一事,來斷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攔阻,好像都沒有答案,總覺得怎麼猜都是相反的結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覺得答案反着來卻又是錯,這興許就是崔瀺真正厲害的地方了。”

“昔年驪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氣運之流轉,無關善惡,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沒有半點關係,只在於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可與否定,誰認可誰,被認可之人,就增添幾分,被誰否定,就減少幾分。如此說來,無論是從表面上看,還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這個泥瓶巷的掃把星,是不是最不應該成爲一纔對?陳平安,錯了,大錯特錯,因爲你還是不夠知曉人心深處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惡,其實從來不在臉上,甚至都不在我們‘心裡’,至於到底存在哪裡,這個問題就很深遠了,要比心聲何來,誰言心聲,以及人與記憶的關係、到底是誰在牽引念頭、一切有靈衆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於一片水之類的問題更加複雜。”

鄭大風說得口乾舌燥,打開酒壺,仰頭飲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氣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釀打發我?!”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搶,也給你搶回來幾壇百花釀。”

鄭大風眼睛一亮,嘖嘖稱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貢品百花釀?”

陳平安點頭道:“識貨!”

鄭大風說道:“不都說早就不再釀造了嗎?好像難度不是一般大啊。”

誠字當頭的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否則怎麼顯出我的誠意?!”

(本章完)

35.第35章 甘草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67.第167章 我法寶多啊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39.第139章 千奇(上)920.第920章 不浩然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111.第111章 斗笠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910.第910章 那就打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69.第69章 夜幕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61.第61章 過河卒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24.第24章 相贈30.第30章 暗室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483.第483章 涼風大飽981.第981章 摧城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1128.第1128章 試試看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288.第288章 北行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640.第640章 得寶83.第83章 夢想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150.第150章 去開山72.第72章 黑雲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49.第149章 約戰905.第905章 齊聚94.第94章 秀色可餐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333.第333章 偶遇288.第288章 北行88.第88章 粉墨登場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950.第950章 本命瓷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1004.第1004章 坐隱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2.第112章 強者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112.第112章 強者671.第671章 無聲處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179.第179章 添土436.第436章 南下
35.第35章 甘草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67.第167章 我法寶多啊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39.第139章 千奇(上)920.第920章 不浩然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111.第111章 斗笠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910.第910章 那就打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69.第69章 夜幕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61.第61章 過河卒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24.第24章 相贈30.第30章 暗室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483.第483章 涼風大飽981.第981章 摧城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1128.第1128章 試試看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288.第288章 北行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640.第640章 得寶83.第83章 夢想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150.第150章 去開山72.第72章 黑雲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49.第149章 約戰905.第905章 齊聚94.第94章 秀色可餐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333.第333章 偶遇288.第288章 北行88.第88章 粉墨登場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950.第950章 本命瓷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1004.第1004章 坐隱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2.第112章 強者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112.第112章 強者671.第671章 無聲處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179.第179章 添土436.第436章 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