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5.第935章 練手

第935章 練手

太徽劍宗,翩然峰。

此處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個了。

因爲白首已是金丹境劍修,加上劉景龍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邊,所以太徽劍宗舉辦了一場簡單的開峰儀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願意,其實都可以開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無精打采,每次練劍閒暇,就坐在竹椅上發呆。

他其實不喜歡喝酒,喝不慣。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壺,次次都會喝不完。

之前與幾位宗門劍修一同下山歷練,去了蘭房國,在一處名爲鐵鑄關的邊境,廝殺了一場,有一小撮蠻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邊流竄犯案,一場圍殺,因爲那撥蠻荒修士境界都不高,勝負沒什麼懸念。太徽劍宗在內的幾個門派修士,幾乎沒什麼折損,受傷都不多。

只是另外還有一場對於敵我雙方都算意外的狹路相逢,那是一頭金丹境妖族修士,還是個擅長隱匿的鬼修,不知怎麼,一樣未能通過海上歸墟逃回蠻荒天下,反而給它溜到了北俱蘆洲,沉寂了幾年,只是爲了破境躋身元嬰,竟是直接禍害了一座江湖小門派的數十人,手段歹毒且隱蔽,都給它煉製成了行屍走肉,如果不是白首當時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銳嗅覺,察覺到一絲端倪,說不定就要錯過這頭妖族。

一場險象環生的廝殺,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一擊致命,成功殺敵,斬下頭顱,飛劍碎去那鬼修的金丹,但是宗門別峰的一位師侄,龍門境劍修,雖然輩分比白首低了一輩,可其實年紀要比白首大多了,卻在戰事中身受重傷,被那頭妖族修士的一記術法,砸中了心竅,原本有望地仙的劍修,徹底沒了希望。

白首回到了翩然峰之後,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愈發不說話了。

哪怕姓劉的,還有那個師侄,都來山上勸過,可白首的心裡邊就是不得勁,尤其是當那個師侄,主動來到翩然峰,找白首這個師叔喝酒,說真沒事,白師叔不用上心。

說這些話的時候,跌了境的劍修,眼神真誠,臉上還有笑意,最後說了句,真要過意不去,那就幫忙將他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後你白首如果都沒個玉璞境,那就說不過去了,到時候他天天來翩然峰堵門口罵街。

這會兒白首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小竹椅上,怎麼能夠不上心?怎麼會沒事呢?

酒又不好喝。

心裡更難受。

而那個劍修的豁達,其實讓白首最難受。

在劍氣長城那邊廝殺多年,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鄉,就在那麼個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對方只是一頭金丹境瓶頸的畜生而已,自己與之同境,而且我白首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那趟下山殺妖,在去鐵鑄關的路上,有天那劍修在飯桌上,聽白首說他與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說除非下次隱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幫忙引薦一二,能讓他與年輕隱官說句話,就信。當時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樁。

那個姓劉的,更過分,第二次來翩然峰這邊,劈頭蓋臉的,直接訓了自己一句重話,說如果你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說明你還不是真正的太徽劍宗弟子,不算劍修。

姓劉的說完混賬話就走了。

白首沒說什麼,講道理什麼的,哪裡說得過那個書呆子師父。

白首使勁揉了揉臉,重重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胡亂打拳。

突然一個站定,雙指併攏,指向前方,想象不遠處站着個黑炭,大笑一聲,“呔!那黑炭,乖乖聽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饒,大爺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變指爲掌,左右搖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與你講道理,不聽是吧?這下子吃苦頭了吧?以後記住了,再遇見你家白首大爺,放尊重些!”

離着翩然峰不過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風懸停,不過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髮童子滿臉激賞神色,由衷讚歎道:“是條漢子!我等會兒,非得向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這傢伙還能喝酒。

劉景龍哭笑不得,不過也沒出聲提醒那個弟子。

裴錢面無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撓撓臉,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錢,看樣子,是麼得機會挽回嘍。

陳平安點頭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個擰腰騰空迴旋,自認爲極其瀟灑地踢出一腿,落地後,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後就是一行人飄然落地現身。

白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再閉上再睜開,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話不說,手指一抹,屋內牆壁上的那把長劍鏗然出鞘,白首踩在長劍之上,匆匆御劍離開翩然峰。

裴錢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微笑道:“敘敘舊嘛。”

裴錢再看了眼劉景龍,後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錢摘下書箱,將行山杖交給小米粒,身形一閃而逝,快若奔雷,瞬間就追上了御劍的白首。

白首卯足勁御劍,身邊那個娘們始終氣定神閒,跟在一旁,白首隻好乾笑道:“好巧。來做客啊。”

裴錢只是與白首並肩齊驅,也不說話,金字招牌地那麼面帶微笑,再斜瞥。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這輩子最怕裴錢的這個表情。

白首開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會還手的。”

裴錢當頭就是一拳。

白首連同腳下長劍,一起筆直落地。

嘴角抽搐,渾身顫抖,大半截身子在山間泥土裡,沒有昏死過去,就是吃疼,真還不如睡一覺,然後醒過來,那個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經離開翩然峰了。

裴錢站在一旁,問道:“接下來怎麼說?要不要與我問拳讓三招?”

白首顫聲道:“讓一招就夠了!”

裴錢一擡手掌再轉腕,將那白首整個人拔出地面再往後推出兩步。

白首搖搖晃晃,有些眼花腦袋暈。

裝,繼續裝。

裴錢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勁,根本不至於讓白首這麼醉酒一般。

她輕輕一跺腳,那把長劍瞬間蹦出,裴錢再一揮手,長劍瞬間掠回翩然峰茅屋那邊,繞弧退回劍鞘。

白首好像瞬間酒醒,哈哈笑道:“裴錢,你怎麼來翩然峰也不打聲招呼。”

裴錢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說啥氣話,咱倆誰跟誰,一輩兒的。”

裴錢問道:“一起御風回去?”

白首說道:“讓我緩緩。”

今兒丟了太大的面子,現在回去,肯定要被陳兄弟笑話。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邊,陳平安就已經跟姓劉的,喝了個天昏地暗。

兩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鐵鑄關和蘭房國那邊的事情,我聽說了。”

白首隻是嗯了一聲,然後就默不作聲。

裴錢繼續說道:“有些事情,補救不得的,其實你以後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練劍了,讓自己儘量不犯同樣的錯。願意愧疚就繼續愧疚,又不是什麼壞事,總好過沒心沒肺,轉頭就不當一回事吧,但是別耽誤練劍。不管是習武還是練劍,只要心氣一墜,萬事皆休。”

白首還是嗯了一聲,不過年輕劍修的眼睛裡邊,恢復了些往日神采。

裴錢說道:“還只是個金丹,好意思當劉先生的開門大弟子,還一輩兒?誰跟你一輩兒?”

其實白首能夠在這個年紀,就已經成爲金丹劍修,哪怕在劍修最尋常的北俱蘆洲,都算當之無愧的天才了。

白首側身而走,嬉皮笑臉道:“呦,裴宗師口氣不小啊。”

裴錢只是目視前方,輕聲道:“我有幾斤重的拳法,就說幾斤重的言語。你不愛聽就別聽。”

劉先生是師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劉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所以裴錢希望白首在劍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還可以站在師父和劉先生身邊。

不然如果是個外人,裴錢絕對不會多說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這個有點陌生的裴錢,他轉過身,點點頭,“是得這樣。”

裴錢突然說道:“先前你摔了八個耳光,就當你還欠我七拳。”

白首哀嚎道:“裴錢!你啥時候能改一改喜歡記賬的臭毛病啊?”

裴錢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絕望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白首,你不能讓劉先生失望,因爲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像你我這樣,可以運氣這麼好,遇到這麼好的師父。”

白首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好嘛,我身邊喜歡講道理的人,又多了一個。”

裴錢點點頭,“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個字的座右銘,禍從口出,謹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邊,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劉的跟陳兄弟,咋回事,喝得很靦腆啊。

陳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質清來這邊做客,姓劉的都不會喝得這麼娘們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師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陳……山主多喝點,我這兒酒水管夠的,白瞎了那麼好的酒量。”

陳平安擺擺手,“不多喝,等會兒,我們要去你們祖師堂敬香。”

太徽劍宗,上任宗主韓槐子,上任掌律黃童。

還有歷史上所有御劍遠遊、沒有返鄉的宗門劍修。

其中三十六位,先前都死在了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他鄉戰場。

還有更多的劍修,哪怕活着返回宗門,都已做不得練氣士,更別談劍修了。

而且太徽劍宗劍修的仗劍遠遊,從無半點含糊,皆是宗門之內,境界最高,殺力最大的那撥!

所以太徽劍宗,元氣大傷。

北俱蘆洲的第一劍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劍修。

劉景龍,白首。

陳平安,寧姚。

今天只有四位劍修,走入太徽劍宗的那座祖師堂。

不同於其他宗門、仙家山頭,這座大堂之內,不僅懸掛歷代祖師的掛像,所有死在戰場上的劍修,都有掛像。

劉景龍與陳平安和寧姚分別遞過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師父和黃師叔,還有所有懸掛像的劍修,都會很高興見到兩位。”

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位劍氣長城的飛昇境劍修。

陳平安雙手捧香,沉聲道:“落魄山,陳平安。在此禮敬諸位先賢。”

寧姚站在一旁,神色肅穆道:“劍氣長城,寧姚。禮敬諸位。”

沒有什麼繁縟禮節,兩個外鄉人入了這座祖師堂,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語而已。

陳平安走向祖師堂大門,跨過門檻,回望一眼,收回視線後,直到外邊的廣場欄杆旁,才雙手籠袖,背靠欄杆,“怎麼沒參加文廟議事?”

劉景龍搖搖頭,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廟,會一個沒忍住。”

陳平安沉默片刻,開口問道:“聽說有人都有膽子大放厥詞,覺得太徽劍宗是個空架子了?”

劉景龍苦笑道:“人之常情。”

陳平安說道:“你能忍,我不能。”

劉景龍微微仰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只是太徽劍宗當代宗主能忍,其實劍修劉景龍一樣不能忍。”

陳平安轉頭對寧姚。

寧姚點頭道:“我們在這邊等着。”

陳平安和寧姚之間,在關鍵時刻,往往如此,從無半句多餘言語。

陳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劉景龍,“走!問劍去!”

老子麪皮往臉上一覆,他孃的誰還知道誰?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認就是了。

北俱蘆洲風氣如此之好,若是這點覺悟都沒有,還混什麼江湖,走什麼山下。

反正面皮這玩意兒,陳平安多得很,是出門行走江湖的必備之物,少年中年老人都有,甚至連女子的都有,還不止一張。

聽說那個劍修沒幾個的宗門,歷史上曾經去過一次劍氣長城,之後大幾百年就再沒去過,因爲宗門裡邊的一位老祖嫡傳劍修,剛過倒懸山,就與當地劍修鬧了一場,不歡而散,既然城頭都沒去,就更不談什麼殺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內,整個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修和練氣士,都在死人,這個宗門,好像在家鄉的山上地位,反而就高了。

既有個一直閉關的仙人境老祖師,玉璞境的當代宗主,還有什麼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過比起一洲領袖、劍修雲集的正陽山,好像還是要差點火候。

剛好先拿來練練手。

劉景龍開始與陳平安商量細節。

最終兩人御劍化虹遠遊。

白首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姓劉的真就這麼被陳平安拐走,聯袂問劍去了?

他沒來由想起芙蕖國山巔,師父和陳平安的那次祭劍。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見了,天生就會成爲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遠處的裴錢,憑啥你姓劉的是這樣,我白大爺卻是這樣?!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道:“隱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簡單啊。”

那個金烏宮的柳質清,躋身玉璞境,懸念不大,至於將來能否仙人,看造化,好歹是有幾分希望的。

而這個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好像才百來歲吧?就已經是極爲穩當的玉璞境瓶頸了。

百年之內,仙人起步,千年之內,飛昇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飛昇境的劍修。

至於那個趴地峰的年輕道士,白髮童子都懶得多說什麼。張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夠堅韌的體魄,一個可以承載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盤。

寧姚又說道:“不簡單的朋友有不少,其實簡簡單單的朋友,陳平安更多。”

白髮童子對此沒有異議。

寧姚望向遠方那一襲青衫的消逝處,說道:“劉宗主如果能夠躋身飛昇境,會很攻守兼備。”

攻守兼備。尤其還有個“很”字。

這句話,是寧姚,更是一位已經飛昇境的劍修說的。

在她看來,劉景龍當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輸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強的那幾位玉璞境劍修。

如今的飛昇城,有人開始翻檢老黃曆了,其中一事,就是關於“玉璞境十大劍仙”的評選。

比如其中就有吳承霈,只不過這位劍修的入選,不是捉對廝殺的能耐,主要歸功於吳承霈那把最適宜戰爭的甲等飛劍,所以名次極爲靠後。

除此之外,隱官陳平安,自然毫無懸念地入選了。飛昇城酒桌上,爲此吵鬧得很,不是爭吵陳平安能否入榜,而是爲了排名高低,隱官、刑官、泉府三脈劍修,各執己見。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爲什麼隱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劉景龍遊歷中土?”

寧姚之前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會兒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劉宗主身邊,他就可以懶得多想事情?”

陳平安的一次次遠遊,都走得並不輕鬆。

不是擔心世道的無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護別人。

但是如果身邊有個劉景龍,陳平安會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劍出拳?

寧姚打算等陳平安回來,跟他商量個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動擔任太徽劍宗的記名客卿,不過這就涉及到了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忌諱,把問題丟給他,他來決定好了。

呵,某人自稱是一家之主嘛。

寧姚記起一事,轉頭與裴錢笑道:“郭竹酒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不過看得出來,她很想念你這個大師姐。你借給她的那隻小竹箱,她經常擦拭。”

裴錢那邊,她學師父攤開手臂,一邊掛個黑衣小姑娘,一邊掛個白髮童子,兩個矮冬瓜在比拼划水,雙腿懸空亂蹬。

裴錢聽到郭竹酒這個名字後,就有些神色古怪,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在長大後,裴錢在遊歷途中,會經常想起郭竹酒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妹,只是每次想起後,除了心疼,還會頭疼。

裴錢小時候那趟跟着大白鵝,去劍氣長城找師父,結果天上掉下個自稱小師妹的少女,會在師父與人問拳的時候,在牆頭上敲鑼打鼓,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經常會故意屈膝彎腿,與裴錢腦袋齊平,不然她就是善解人意來那麼一句,師姐,不如我們去臺階那兒說話唄,我總這麼翹屁股跟你說話,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錢當時吵架就吵不過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錢除了在師父這邊是例外,當然寶瓶姐姐也不算,之外她與任何人打交道,她都打小就不是個樂意、也不是個會吃虧的主兒,然後在劍氣長城遇到了那個郭竹酒。

裴錢哪怕現在,還是覺得自己是真沒轍。

但是裴錢很高興,在當年那場戰事中,郭竹酒沒有一去不回。

白首發現裴錢的異樣,就很好奇這個郭竹酒是何方神聖。

白髮童子鬆開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雙手負後,緩緩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腦袋,笑嘻嘻點頭,就像在說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髮童子一臉的老氣橫秋,點頭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歸來種萬鬆,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驚訝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紀不大學問不小嘛。”

白髮童子撇撇嘴,回頭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賬簿。

裴錢揹着竹箱,懷抱行山杖,站在欄杆那邊,舉目遠眺,看那高處的青天遠處的白雲。

記得崔爺爺在竹樓最後一場教拳時,曾經說過,你那狗屁師父,習武資質稀爛,還敢練拳懈怠,分心去練什勞子的劍術,老夫這一身武學,只靠陳平安一人發揚光大,多半不頂事,懸得很,所以你這個當他徒弟的,也別閒着,不能偷懶了,武夫練拳與治學相通,簡單得很,不過就講個“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錢離開竹樓後,得提起那麼一小口心氣,以後要教浩然武夫,曉得何謂……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見師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凍的冬天,有人從天上,載得春來。

寧姚走到裴錢身邊,以劍氣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輕聲問道:“既然成爲了劍修,這是好事,爲什麼不跟你師父說?”

裴錢赧顏,心虛道:“師父總說貪多嚼不爛,而且我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練劍的天賦。”

所以這些年,裴錢一直沒有去練劍,始終遵守自己與崔爺爺的那個約定,三天皆勤勉,練拳不能分心。畢竟那套瘋魔劍法,只是小時候鬧着玩,當不得真的。

寧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師父說此事。”

裴錢使勁點頭。

寧姚問道:“你那把本命飛劍,取好名字了嗎?”

裴錢漲紅了臉,搖搖頭,只是心念一動,祭出了一把飛劍,懸停在她和寧姚之間,長約三寸,鋒芒畢露。

其實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錢沒好意思與師孃說。

在裴錢心神牽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飛劍,竟然瞬間劍分七把,只是更加纖細,顏色各異。

寧姚凝神一看,點頭讚許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宮那邊位列甲等。”

寧姚提醒道:“以後與人對敵,不要輕易祭出這把飛劍。”

裴錢點點頭,答應下來。

然後裴錢猶豫起來。

寧姚疑惑道:“有話就說。”

裴錢壯起膽子問道:“師孃,什麼時候辦酒席啊?”

寧姚眨了眨眼睛,“你說劉羨陽和餘倩月啊,還不知道具體時間,你問你師父去。”

裴錢笑道:“好的,我問師父去!”

————

一場文廟議事結束,修士四散而去。

皚皚洲劉氏的那條跨洲渡船上邊,多了個外人,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與那桐葉洲武聖吳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覺得沒臉回北俱蘆洲,王赴愬就與雷公廟那對師徒,一起去皚皚洲,反正劉財神的這條跨洲渡船,吃喝不愁,不用花錢。

他孃的咱們北俱蘆洲的江湖人,出門靠錢?只靠朋友!

再說了,在在這個弱不禁風的阿香姑娘這邊,王赴愬穩操勝券。

別的不說,只說柳歲餘那臉蛋,那身段,也是賞心悅目的。

如果自己年輕個幾百歲,相貌哪裡比沛阿香差了,只會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歲餘那個小姑娘,都要挪不開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後,就沒個好臉色,實在憋屈,自己跟吳殳問拳一場,都沒幾個有分量的看客。

相較於那場從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爭”,“曹陳之爭”。

沒法比。

一來文廟議事結束,修士多已紛紛離去,雙方打得晚了,地點挑選得也不如兩個年輕人那般喪心病狂。

再者王赴愬和吳殳這兩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曹慈、陳平安,到底是年紀大了些。

屋內三人,都是純粹武夫,王赴愬憤懣不已,“老子就算把吳殳打死了,也沒陳平安只是把曹慈打腫臉,來得名聲更大,氣煞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與那小子問拳一場了。”

柳歲餘喝酒時,翹着二郎腿,腳尖又翹着那隻半脫未脫的繡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輩眼瞎了,還是前輩腦子糊塗了,難道不是吳殳差點把你打死嗎?”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鬍子瞪眼睛,“真要拼命,兩個都死。”

老莽夫這句話倒是沒吹牛。

沛阿香先前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卻沒有喝酒,只是拿一塊雪白綢緞在擦拭那支綠竹笛。

竹笛材質,是青神山綠竹。早年還是九境武夫,跟着朋友一起有幸參加那場青神山酒宴,結果一夥人都被阿良坑慘了,一場誤會過後,竹海洞天的廟祝老嫗,贈予一截珍貴細竹。後來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說阿香你好慘,被看穿了底細不說,更被侮辱了啊,擱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沒能聽明白其中深意,只當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湯,不計較。

等到回到馬湖府雷公廟,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墜有一粒泛黃珠子,只是尋常珍珠,歲月一久就泛黃,半點不值錢了。

一個模樣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夠拳壓一洲武學多年,豈會沒點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帶別青笛,雷公廟沛阿香,如果願意出門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認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邊的椅把手,裂紋如網,“渡船是劉氏的,你記得賠錢。”

王赴愬說道:“賠錢沒問題,你先借我點錢。”

看這老匹夫的架勢,好像與人借錢,是給對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廟那邊,做事不爽利,倆晚輩那麼場問拳,都不與我們打聲招呼,咱們好歹是響噹噹的武學宗師,不然老夫可以爲那兩個晚輩指點一二,挑出幾處拳法瑕疵。”

柳歲餘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師父,我就不回皚皚洲了。”

那個北俱蘆洲老匹夫的眼神實在讓她覺得膩歪。

沛阿香點頭笑道:“其實一直等你這句話,去吧,爭取早去早回,打出個好底子的止境。有機會的話,就在那邊戰場上碰頭。”

王赴愬,沛阿香,還有吳殳在內,他們這撥武學大宗師,到底比裴杯、張條霞那幾個差了一大截,所以趕赴蠻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調度。

柳歲餘起身離去,跳下渡船,御風南下,快若奔雷。

方纔王赴愬眼角餘光使勁瞥着那女子的背影,等到確定柳歲餘離開了渡船,王赴愬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換個坐姿,摸了摸褲襠,“這倆臀-瓣兒,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無奈道:“你好歹是個前輩,別這麼老不正經。”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嗎?”

沛阿香懶得在這種問題上糾纏,正色問道:“當年你爲何會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靜,“爲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瘋了自己。”

沛阿香嘆了口氣。

王赴愬壓低嗓音,問道:“阿香,你覺得我跟柳歲餘,般不般配,有沒有戲?你可要抓住機會,可以白白高我一輩的好事。”

沛阿香無奈,擺擺手,“什麼亂七八糟的,勸你別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無奈道:“我這弟子,只喜歡女子。”

王赴愬猶不死心,“只?”

沛阿香點點頭。

王赴愬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她就不能當我是娘們嗎?”

沛阿香忍了半天這個老匹夫,實在是忍無可忍,怒罵道:“臭不要臉的老東西,噁心不噁心,你他孃的不會自己照鏡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罵人也是這麼不爺們。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眼的,”

王赴愬突然收斂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頭,“你說巧不巧,她喜歡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個白眼,搖搖頭,這個細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經逗,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嘆道:“瞧見了曹慈,陳平安這麼些個年輕人,他孃的真是一個個的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長鏡都要年輕啊,再想一想自己這幾百年光陰,除了吃牢飯那些年,拳腳功夫也沒懈怠片刻,真是覺得練拳一事沒啥意思。”

沛阿香還在氣頭上,聽啥啥不順耳,“那就別練。”

王赴愬將那酒壺隨手拋入渡船外,笑道:“年輕練拳,是爲求個無敵手,年老習武,心氣再無,只因爲不練會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內寂靜,此後唯有喝酒聲。

王赴愬冷不丁問道:“真不能摸?柳歲餘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婦,兩廂情願的事情,你憑啥攔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滾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還真就不走了。”

“我得換個位置喝酒。”

王赴愬剛起身。

沛阿香就已經一掌打碎柳歲餘坐過的那張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壺,“人生憾事又多一樁。”

沛阿香突然轉過頭,神色認真,望向這個脾氣暴躁還爲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點點頭,雙臂環胸,轉頭望向屋外的雲海滔滔,“生平最後一拳,老子要在蠻荒遞出。”

北俱蘆洲不該只有劍修遞劍。

最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邊的山河,與韓槐子這些劍修的昔年劍光作伴,纔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雲過去。

白雲人生,過去就過去。

————

同一條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筆賬。

因爲陳平安主動要求擔任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祿、薪水,劉氏按例每十年發一次,因爲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錢相差懸殊。

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隱官。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師弟,劉十六的師弟,裴錢的師父。

落魄山宗主,連勝雲杪、蔣龍驤、馬癯仙三場,打得曹慈鼻青臉腫……

這就是劉幽州的算賬。

婦人很是欣慰,兒子的算盤,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婦兒子都覺得該這麼做,劉聚寶就沒有異議了,這個財神爺嗓音輕柔,笑問道:“這次在鸚鵡洲包袱齋,花了多少錢?”

婦人一臉迷糊,“啊?”

她記這個做什麼。不是給你丟臉嗎?

劉聚寶翹起大拇指,抵住額頭,“花錢多少沒關係,可粗略記賬這種事情,還是要的啊。”

霎時間,婦人一雙靈秀水潤的眼眸裡邊,立即就有了幽怨,對不起,委屈,埋怨,傷心,後悔,是你錯了……

如那山水畫,層層疊疊的顏色,最後加在一起,彷彿便是一句無聲言語:不該嫁給你的,你快說幾句好話聽聽。

劉聚寶這輩子最受不得這般風景。

看了片刻之後,劉聚寶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說。”

婦人點點頭,一轉頭,與兒子閒聊起來,哪有先前半點模樣。

劉聚寶卻無所謂。

好似一片彩雲聚散眼眸中。

這不是美景,什麼是?

他之所以有此問,便是欲想見此景。

劉幽州對此早就習以爲常,爹孃總是這樣,膩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劉幽州的出現,都算典型的晚來得子。所以真是萬千寵愛在一身。

劉幽州在少年時,與父親曾經有過一場開誠佈公的男人對話。

實在是家族裡邊,有太多那樣雞飛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戶戶,沒錢有沒錢的難堪,有錢也有有錢的吵鬧。

所以劉氏祠堂裡邊,經常會有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女子,她們身邊會有個跪在那邊一言不發、或是渾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邊?”

“嗯?”

“有沒有金屋藏嬌啊。”

“沒有的事。”

“是曾經有過,現在沒有了,然後不保證以後沒有?”

“都沒有。”

“以後的事,現在就能說得準?”

“當然。你娘剛嫁給我那會兒,我就對她說過,掙錢這種事,別擔心,我們會很有錢的。你孃親當時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沒太當真吧。”

“孃親嫁給你那會兒,咱們老劉家就已經很有錢了吧?”

“家裡是有錢,可我沒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婦人起身離去,讓父子二人繼續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還有幾位連一條跨洲渡船都買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們那邊嘮嗑去,至於一些個言語,她當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虛情假意?當然知道,她就是喜歡聽嘛。而且她特別喜歡其中兩個騷娘們,在自己男人那邊藏藏掖掖,變着法子的搔首弄姿,可還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們瞧得見,吃不着,氣不氣?她對自己男人,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等到婦人離去沒多久。

一條連那飛昇境劍修都未必能夠一劍斬開的跨洲渡船,竟然轟然碎裂,以至於除了劉聚寶,竟是無一人生還。連那王赴愬和沛阿香兩位止境武夫,都當場死絕。

就像一位飛昇境大修士,先手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然後在一個近在咫尺處,選擇與劉聚寶同歸於盡。

只可惜,一身法袍纖塵不染的劉聚寶,依舊安然無恙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蓮花,隨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後,渡船恢復如舊。不單單是光陰逆流倒轉那麼簡單。

數次過後,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劉聚寶一次次摘下蓮花,最後一次,婦人再次起身,劉聚寶眼神溫柔,幫她理了理鬢角髮絲,說一起去吧。

這次出門,劉聚寶解決掉了那個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邊動的手腳,此人掌管這條跨洲渡船多年,還是個大名鼎鼎的陣師,至於爲何如此作爲,以至於連命都不要了,劉聚寶方纔倒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在劉聚寶返回屋內後,劉幽州始終渾然不覺。

劉聚寶也沒打算跟劉幽州提這件事,一個男人保護妻兒,天經地義,不值得嘴上說道什麼。

劉聚寶重新落座後,只是默默喝酒,打算與劉幽州這個兒子,說點心裡話。

喝酒潤了潤嗓子,劉聚寶剛要開口,劉幽州就立即說道:“爹,你別再給錢給法寶了啊,一個人身上帶那麼多咫尺物,其實挺傻的。”

劉聚寶無奈道:“爹只是與你說些道理。”

劉幽州笑道:“那就隨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爲你是劉聚寶的兒子,註定一輩子都不缺錢。但是記住一件事,唯獨不能花了錢,還給人當傻子。”

“出了門,與人方便處處處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氣了。”

“但是在家裡,得有規矩,得講個親疏遠近。一個家族越大,規矩得越穩,當然穩當不是一味嚴苛。可連嚴苛都無,絕無穩當。所以在我們劉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這個家主,也不是那些個祠堂裡坐在前邊兩排的老頭子,而是被爹重金請來家塾的夫子先生們,小時候,立規矩記規矩的時候,都不吃幾頓打。大起來出了門,就要吃苦,關鍵是吃了苦頭還會覺得自己沒錯。”

“所以哪怕某些時候,先生們打得沒道理了,或是打得重了,爹一樣不管。誰敢勸敢攔,哪個婆娘心疼了,抱怨個不停,爹就讓他們的男人,先撇開夫子和孩子,再當着我面,與那娘們狠狠摔個耳光過去,打得輕了,就再打。教書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摔下去,孩子能疼幾天?換來個‘劉氏子弟也會被揍,在家裡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實還是有了個更大道理,等於我早早替劉氏子弟們賺到了第一筆錢。”

“而這筆看不見的錢,就是未來所有劉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當爹孃的,有幾個不心疼自己子女?但是門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劉幽州聽得認真,只是難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說道:“這些道理,我都早就明白了啊,何況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劉聚寶有些憋屈,爹在錢財之外,也不是個怎麼會講道理的人,這些話,還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說出口的,好歹捧個場,假裝不曉得嘛。

劉聚寶只得祭出一個殺手鐗,笑問道:“爹問你,爲何我們劉氏要暗中花那麼多錢,白送給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屬,開設學塾,讓皚皚洲的教書先生們,個個不缺錢,生活不窘迫?”

皚皚洲山下各國,最近百多年,在開設學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過藏在了很多類似各地創辦義莊的措施當中,纔不顯眼。

因爲那頭繡虎在成爲大驪國師之前,曾經找過劉聚寶,說如果一個國家,絕大部分的教書先生,都只有一身窮酸氣,或是一個比一個市儈精明,那麼這個國家,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強大會走向弱小,弱小會永遠弱小。

你們皚皚洲要想從俱蘆洲奪回那個“北”字,難嗎?登天之難。皚皚洲再過一千年,都比不過那個劍修如雲的地方。

真這麼難嗎?其實也不難,只在一張張書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爭回。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了,山下讀書人,個個書生風骨,意氣風發,那麼皚皚洲的山上山下,就會處處充滿希望。

劉聚寶,你有錢,很有錢。何樂不爲?

繡虎崔瀺這番言語,就像在教劉氏財神爺如何靠花錢掙錢。

劉幽州聽了父親的那個問題,說道:“不就是爲了靠着點點滴滴的移風換俗,幫着皚皚洲從俱蘆洲手裡搶回那個北字?”

劉聚寶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故作高深道:“對是對的,還是想得淺了些,以後還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劉幽州隨口道:“必須的,我又不需要怎麼修行,也不用想着如何掙錢,每天沒事就是瞎琢磨呢。”

劉聚寶十分欣慰,好兒子,志向高遠。

至於這個極少與人打架的皚皚洲財神爺,未來十四境的合道契機,在物。

是那天下雪花錢。

————

一條流霞舟,以處處雲霞作爲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現在雲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點靈氣。

所以流霞舟雖然造價成本極高,文廟依舊將這種渡船列入名單,而且議事過程中,修士對此都沒有任何異議。

渡船主人,是一位沒有參加議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頂尖宗門謫仙山的祖師之一,大劍仙柳洲。

屋內無桌椅牀榻,牆上懸有一幅繡虎字帖,不是什麼摹本,而是崔瀺的親筆真跡。

牆角花几上,擱放了一隻仙家盆景,裝有一處袖珍山河,一朵白雲懸空,閃電雷鳴,金光閃爍,轟隆作響,依稀可見幾條金、白顏色的纖細絲線在雲中亂竄,很快就下起了一場暴雨,名副其實的蛟龍布雨。

修士柳洲,頭別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張翠綠蒲團上。

這位公認性情古怪的大劍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這位有望躋身飛昇境的劍道天才,放着好好劍術不練,柳洲竟然轉去下棋了,這在當時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極其轟動的事情,那幾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議論紛紛,如果不是礙於謫仙山和柳劍仙的威名,估計都要直接說柳洲是不是失心瘋了。

此刻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劍修,腰間懸掛一枚抄手硯,是早年柳洲贈送,這位劍仙還親手篆刻了一篇述劍詩,算是對不記名弟子的一種期許。

女子正是眉山劍宗的許心願,她也是柳洲的不記名弟子,每過十年,許心願就有資格去謫仙山,向柳洲請教劍道。

不到百歲的金丹劍修,其實劍道資質很不錯了,而且她還擁有極其罕見的三把飛劍,煉劍消耗光陰遠超一般劍修,耽擱了境界的攀升。

許心願與柳洲一一說了此次遊歷的見聞。

柳洲偶爾詢問幾句,都是些許心願當時沒有如何上心較真的人事。

不知爲何,柳洲哪怕對那個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好像都興趣不大,更多是與她問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許心願瞥見那幅字帖,忍不住問了一個好奇數十年的問題,“柳師父你早年那把飛劍金穗,真是下棋輸給了繡虎?”

哪怕崔瀺已死,許心願如今提及此人,還是願意稱呼爲繡虎,不敢也不願直呼其名。

柳洲笑着點頭,“只是下棋輸給了崔瀺,又不是與他比拼劍術,沒什麼好難爲情的。”

他之所以對那傅噤如此上心,因爲柳洲曾經有一位師門摯友,可謂亦師亦友,劍術一途,對柳洲傳道極多。

此人前世,與顧清崧號稱浩然雙絕,曾經是一個極其喜歡、又極會吵架的山巔修士,而且膽子更大,哪怕對那個白帝城的鄭居中,一樣直言不諱,更對外公然宣稱,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報,都可以隨便談及此事,他罵的就是鄭居中。

一個魔道中人,竟然還有那臉面,名居中,字懷仙?

要他看來,鄭居中只留下個姓氏就夠了。

白帝城那邊對此並無理睬,最後他就專程去了趟黃河小洞天的龍門處,因爲彩雲間那座城池去不得,就去那座黃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巔,與白帝城遙遙對峙,說要與鄭居中問道一場,鄭居中當然沒有現身,他就自說自話,咬死一件事,只講一個道理。你鄭居中是魔道中人。

飛昇境?你是魔頭。創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門,能夠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還不是魔頭?

棋道一事,奉饒天下先?多次爲山澤野修,與山巔修士大打出手?你鄭居中不還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爲最後的下場,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頸,無法躋身飛昇境,兵解之時,魂魄被人悉數收攏,放入了一副仙人遺蛻當中。

謫仙山的宗門禁制,峰頭秘境的陣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劍,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

鄭居中在那謫仙山,如入無人之境。最後在那兵解處,鄭居中搬了條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團亂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與你好好講道理,不是你不講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飛劍金穗,都被那人隨意剝離出魂魄的柳洲,當時滿臉血污,背靠牆壁,死撐着才能維持一線清明,讓自己不昏厥過去,怒道:“鄭城主何曾與他講理半句了,這是不教而誅!”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個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沒有眼睛怎麼行。沒關係,這輩子投胎沒帶眼睛來,下輩子我送他一雙。”

鄭居中將一位劍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與柳洲笑道:“我是魔頭嘛。”

最後鄭居中還提醒柳洲對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輩子是啞巴。

於是曾經的謫仙山大劍仙,就變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

噤若寒蟬的噤。

————

夜幕裡,一艘渡船在雲海中風馳電掣,天上一輪明月好似隨行護道。

柴伯符作爲白帝城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如今雖非祖師堂嫡傳,也不是韓俏色之流的高人親傳,別看他被柳赤誠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實平日裡在那白帝城各處,還是很有排場的,每次現身,身邊不是柳赤誠,就是顧璨,所以幾乎沒誰敢招惹這個境界高低飄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來,有幸多次見到鄭居中,卻從無任何言語交流,柴伯符覺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躋身了玉璞境,說不定就能與這位城主聊一句,到時候再跌境不遲。

不曾想這次離開文廟途中,竟然與城主說上話了。

渡船上,方纔顧璨找到柴伯符,說師父請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暫停修行,從小天地退出心神。聽聞此事,柴伯符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像是聽聞噩耗,捱了一個晴天霹靂。

自己也沒做什麼欺師滅祖的勾當啊,哪裡需要城主親手清理門戶?

跟隨顧璨身後,走在廊道里邊,柴伯符什麼都沒想,反正都沒用,一路渾渾噩噩,來到了鄭居中門外,顧璨輕輕敲門再推門,側身讓出道路,柴伯符獨自擡腳跨過門檻,如魚蝦闖入龍潭。

顧璨輕輕關上門,返回自己屋內繼續煉氣修行一門白帝城秘傳的鬼修道訣。

鄭居中放下手中書籍,擡起頭,朝這個人生比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隻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聽命行事,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擡起再緩緩落。

好像面對這位“學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風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麼都是錯,不做什麼也是個錯。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湯雞。

以至於這位道號龍伯的傢伙,甚至沒有發現屋內還坐着個韓俏色。

鄭居中說道:“柴伯符,不用覺得此刻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就是失態。沒點敬畏之心,當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點頭。

鄭居中笑問道:“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這麼個瞬間,柴伯符委屈得差點淚如雨下,能不苦嗎?彷彿一顆苦膽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沒啥卵用,這位曾經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吒風雲的老元嬰,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過柴伯符當下只是點點頭,依舊沒敢言語一個字。

說實話,坐在這裡,柴伯符覺得自己哪怕說句話,都是對鄭先生的冒犯。

鄭居中說道:“韓俏色,柳道醇,傅噤他們幾個,可能都會覺得顧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至於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還是隻能點頭。這種事情,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顧璨那個小魔頭,確實沒法比。那個小兔崽子,心眼實在太多,關鍵是學東西太快。

鄭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輕輕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邊緣,笑道:“想人的時候喝酒,想事的時候喝茶。”

柴伯符受寵若驚,立即身體前傾,雙手拿起茶杯,戰戰兢兢,低頭抿了一口。

鄭居中說道:“佛家說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個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掙不着錢,不能只怨世態炎涼,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樂不過甲子,我輩在山修道之人,無此道心,難證大道,不可得長生不朽。”

“當然,人力有窮盡時,就會發現有些錢,是真掙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過只有到了這一刻,你纔有資格說一句,命中註定,天數使然。我這麼講,聽得懂嗎?”

娓娓道來。

這個字“懷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個脾氣極好的學塾夫子,在與一個值得授業解惑的學生傳道。

柴伯符點點頭,又搖搖頭,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誠心誠意道:“晚輩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鄭居中這般神人,說話,做事,修行,豈會簡單?不管言語如何返璞歸真,柴伯符始終堅信,城主絕不至於說些自己都聽懂的話。

在白帝城這些年的修行歲月裡,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個道理。

運氣好的人,很容易學-運氣好的人,好像怎麼學都是對的。笨人就很難學聰明人了。

鄭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處,遙遙雙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癡兒開竅,瞬間就重返元嬰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內一旁韓俏色眼中,她所見畫面,是顧璨敲開門,站在門外,側身讓出道路,然後師兄讓顧璨與柴伯符一起進屋子,再詢問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關隘癥結,爲其一一解答。所以韓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爲何師兄願意與這個廢物如此廢話,不對,柴伯符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可師兄卻從不說廢話。難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實是藉機指點弟子顧璨道法?

顧璨當時推開門後,屋內只有師父鄭居中正在獨自打譜,並無師姑韓俏色,在自己關上門的時候,見到了柴伯符剛跨過門檻,就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不知爲何便開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個鄭居中,站在窗口那邊,就任由那個落座“鄭居中”,在爲柴伯符傳道授業。事實上,柴伯符與“鄭居中”如此這般的對話,已經多達十數次,只是鄭居中,都不太滿意某個結果,未能達到心中預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記憶。璞玉需要反覆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鄭居中,雙手負後,手持一卷書。

在那些師弟師妹當中,鄭居中已經沒有太多栽培的興致。對於傅噤在內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鄭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極少與誰稍稍用心傳道。可事實上,哪怕只是個白帝城資質最差的譜牒修士,鄭居中閒來無事,都會親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會被鄭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覺得滿意了,才留下幾條修士自己不知不覺的心路脈絡,既會幫忙鋪路搭橋,看似羊腸小道實則有望漸次登高,也會將某些看似陽關大道實則斷頭路,早早打斷,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鄭居中一直覺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腳下,更在心頭。

只是因爲鄭居中的手段,太過神不知鬼不覺,纔會顯得城主如天人隱居彩雲間,不易見着。

開山弟子,傅噤練劍,劍術要越來越接近他那個斬龍之人的祖師爺。

關門弟子,顧璨修道,是修陳平安的禮敬天地和入鄉隨俗,也是吳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萬物,化爲己用”,還是周密的“百萬老書蟲,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裡。

月下開窗,是你翻書還是書閱你,抑或月色借你看書?

鄭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經在那嬋娟洞天,與辨認出他根腳的崔瀺有過一次問道論道。

崔瀺當時問了個極好問題,皎皎明月熒熒鏡,擡頭見月誰是誰,鏡中人還是我嗎?

鄭居中喜歡跟這樣的聰明人說話,不費勁,甚至哪怕只是幾句閒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幾分。

他曾經爲自己找出了三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難易不同,有些差異,鄭居中最大的顧慮,是躋身十四境之後,又該如何登天,最終到底哪條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斷推演。

當年在那嬋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鄭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雙方下出彩雲局之後的再次相逢,崔瀺開誠佈公,提出了魂魄一分爲二的設想,先爭取變成兩個、三個甚至更多人,再爭取重歸同一人。不但詳細給出了所有的步驟細節,崔瀺還說願意讓鄭居中藉機觀道一場。

其實後來崔東山的那個名字,都是鄭居中當時幫崔瀺取的,說討個好兆頭。

大概這就是不謀而合,因爲一分爲二,這其實就是鄭居中要走的三條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沒鄭居中那麼自由了,一旦天下未來形勢,事不由己,勢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選擇另外一條註定會讓天地變色、再換人間的不歸路。

崔瀺最後斬釘截鐵,勸說鄭居中,說先走這條道路,只要憑此合道十四境,此後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條登天路,就等於必須斷絕其餘兩條道路,豈不無趣?

那次分別過後,崔瀺很快就去了家鄉寶瓶洲,擔任大驪國師,籌謀百年,期間一分爲二,人間就多出了個崔東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無繡虎。

崔瀺在人間最後所見之人,不是亞聖,而是從蠻荒天下趕去劍氣長城的鄭居中,只有一場很簡單的問答而已。

“爲何如此?”

“實在不願再讓先生傷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鄭先生,以後可以爲我那小師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鄭居中當時答應了。

所以之後在泮水縣城,纔會爲陳平安破例。

此刻鄭居中嘆了口氣,屋內韓俏色和柴伯符各懷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辭離去。

鄭居中擡起手,用書卷輕輕敲打窗戶,坐着的那個“鄭居中”分身,身形消散,變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鄭居中穿戴在身。

世間修道之人,煉出了陰神、陽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麼高妙幽玄的境界。因爲幾乎無一例外,一旦分開,與真身隔絕心神,短則片刻,多則幾天,至多數月數年,其實就會是“兩個人”了,而且推着時間推移,原本同一人會越來越不同,除非是陰神歸竅、陽神歸位,將各自記憶熔鑄一爐,還需道心分出個主次,纔算重新一人。

故而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機,就是那個例外。

人間有兩個鄭居中。

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哪怕分開千百年,各自遇見不同的千百事千萬人,某個道心,始終如一。

所以鄭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大修士。

一個在此浩然渡船上,一個身在蠻荒天下金翠城中。

鄭居中他既然是斬龍之人的弟子,又喜歡下棋,不如就將蠻荒天下託月山,作爲棋盤上的那條被屠大龍。

————

春露圃先前那場祖師堂議事,氛圍凝重得落針可聞。

林嵯峨這位老婦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臉上只有笑意。

可事實上,老婦人當年纔是那個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辭甚至顯得極爲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見着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婦人就覺得沒她什麼事了。

宋蘭樵與唐璽對視一眼,既覺得情況形勢,頗爲棘手,畢竟山上人情難攢易散,可兩人內心又如釋重負。

因爲山主談陵,說她會馬上動身,親自走趟落魄山。

那個在春露圃管錢、外界卻只將唐璽視爲財神爺的高嵩,說要與山主同行,談陵卻沒有答應。

掌律祖師就問山主爲何不是去追那陳劍仙,何必繞遠路。

宋蘭樵和唐璽再次對視一笑,豬腦子。之前幾場祖師堂議事,這位掌律與高嵩兩個,其實都沒少在宋蘭樵的師父那邊拱火。

談陵好像有些疲憊,揮揮手,示意議事結束,只單獨留下了林嵯峨,與老婦人問了些與那陳山主的閒聊。

談陵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渡船,去往骸骨灘,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時,這位女子元嬰老祖師,難免憂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個年輕宗主,自己是否能夠挽回局面。

而那遠遊聯袂問劍一座宗門的兩人,臨近那處山頭,陳平安摸出了兩張麪皮,往自己臉上一覆,遞給劉景龍一張,說身上就兩張,將就着用。

劉景龍瞥了眼,沒伸手。因爲是張女子麪皮。

陳平安還在勸,比勸酒更起勁,道:“矯情了不是?我輩劍修頂天立地,計較一張麪皮做什麼。”

劉景龍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麪皮,陳平安哎呦一聲,說忘記還有剩下的麪皮了,又遞過去一張。

於是一老一少兩位劍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處宗門山腳。

(本章完)

383.第383章 棋盤上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938.第938章 般配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216.第1216章 借拳88.第88章 粉墨登場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94.第94章 秀色可餐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227.第227章 出劍了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414.第414章 煉製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1174.第1174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857.第857章 持劍者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108.第108章 春蒐1032.第1032章 閽者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36.第36章 古書47.第47章 獨行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665.第665章 兩破境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986.第986章 後手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037.第1037章 龍門對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937.第937章 飲者5.第5章 道破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833.第833章 謎語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461.第461章 後悔了?127.第127章 對視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97.第97章 拜山頭158.第158章 吃掉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1071.第1071章 高處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
383.第383章 棋盤上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938.第938章 般配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216.第1216章 借拳88.第88章 粉墨登場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94.第94章 秀色可餐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227.第227章 出劍了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414.第414章 煉製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1174.第1174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857.第857章 持劍者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108.第108章 春蒐1032.第1032章 閽者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36.第36章 古書47.第47章 獨行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665.第665章 兩破境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986.第986章 後手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037.第1037章 龍門對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937.第937章 飲者5.第5章 道破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833.第833章 謎語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461.第461章 後悔了?127.第127章 對視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97.第97章 拜山頭158.第158章 吃掉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1071.第1071章 高處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