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

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

霜降試探性問道:“我用一大塊金身碎片,與隱官老祖換個結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實不小。

只看解契一事,陳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斬龍臺行刑的斬勘刀,以一張青色符紙承載鮮血,取一滴心頭精血,還要剝離出三魂七魄各一縷,灌注末尾署名當中。

尋常修道之人的結契解契,可不需要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

要是這種買賣都不做,霜降覺得自己容易遭天譴。

陳平安卻沒興趣做這筆買賣,有了那位金精銅錢老祖化身的長命道友,她極有可能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家有聚寶盆,如今陳平安覺得自己十分淡漠名利,絕不至於見錢眼開。刑官走了,老聾兒跟着離開,此處所有的天材地寶,長腳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獄天地。陳平安一直想要問老大劍仙,爲何不將此地家底掏空,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或是搬去丹坊處置,可惜老大劍仙根本不給機會,每次現身露面,陳平安的下場都不太好。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包袱齋在哪裡不可以開張?除此之外,將來歲月悠悠,可能會沒個盡頭,總得找點事情做,比如數錢,比如煉物。

陳平安手腕翻轉,祭出那枚材質奇異的五雷法印,託在手心,雖然不過棗核大小,但是隱隱有雷鳴,五彩流光,氣象森嚴,天然壓勝鬼魅穢-物。

與那仿造白玉京寶塔和劍仙幡子一樣,陳平安都不敢大煉爲本命物,只是中煉,一來沒必要大煉,再則也不敢貿然行事。終究是從離真那邊得來之物,擔心萬一。如那松針、咳雷,也是得手極久之後,才從中煉變爲大煉。當然不是信不過劉景龍和袁靈殿,而是大煉之物,不比尋常,除了會單獨佔據一整座本命竅穴,還會分走修士靈氣,而這兩件事,對於一個開府不多、靈氣積蓄不夠深厚的下五境練氣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難題。

陳平安如今作爲五境修士,氣府數量其實不算少,可光是爲了長生橋煉化的五行之屬,就分去五座,皆需以靈氣勤勉煉化,又能有多少的盈餘靈氣,可以被陳平安拿來“封賞羣臣”?這就叫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不然單開一座水府,以陳平安遠遊路上的一衆機緣所得,綠衣童子們絕不會如此無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澤水丹的補給,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靈氣卻依舊需要分給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煉此印,陳平安相信僅憑這件山上重寶,在那寶瓶洲藩屬小國,當個斬妖除魔、術法通天的神仙老爺,沒半點問題。而且即便行走山澤荒野,也會被當作譜牒仙師,因爲修行五雷術,一旦術法道訣不夠正宗,很容易就會傷及五臟六腑,日積月累,體魄殘缺,並且不可逆轉,比如那目盲道人賈晟,便是因爲修煉旁門雷法,傷了一雙眼睛……想到這裡,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顆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塊,輕輕拋着。這等分量的寶物,可不常見,鑿山取寶,老費勁了。

陳平安左手駕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將那金身碎塊從化外天魔手中取來,攥在手心,片刻之後,就以煉三山道訣,將金身碎塊煉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輕輕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攢”字上,如寺廟道觀給神像貼金。

在此貼金過程,陳平安五座本命竅穴,皆有一絲靈氣自行流轉,如獲敕令,來往手心,升騰而出,縈繞五雷法印,幫忙淬鍊那一滴金色水珠融入法印,比起單獨以煉物仙訣貼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屬本命物的優勢所在,種種玄機,妙不可言。

陳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塊,說道:“我家鄉是那驪珠洞天,小時候,一個大雪天的深夜,我剛好做了個噩夢嚇醒,然後就聽到家門口那邊有動靜,似乎聽到了細微的嗓音,那夜風雪大,所以聽着不真切,只覺得很滲人,其實我當時很猶豫,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躲在被窩裡,也想過宋集薪是不是其實也聽到,他膽子大,會比我先出門,後來我還是畏畏縮縮出去了,然後救下了一個……”

說到這裡,陳平安突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稚圭。

霜降熟稔陳平安的諸多心路歷程,道破天機:“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選擇從泥瓶巷西邊巷口走入,入巷艱難,哪怕一門之隔,已經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門口,未能敲響宋集薪的院門,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緣分。還有一種,則是她從顧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門口,臨時改變主意,因爲與一位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結契,約束多,說不定只能簽訂真正的主僕契約,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對於天地間最後一條真龍餘孽而言,並不是一個如何舒心的選擇。她被你救下之後,偷偷與你結契,因爲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結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覺。她就可以安安穩穩,鑿壁偷光,走着站着坐着躺着都享福!”

陳平安點頭說道:“的確是這樣。”

“我的隱官老祖唉,哪有你這麼做買賣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與那化名稚圭的女子,雙方可是一樁平等契約,前邊吃虧越大,後邊享福就越多,隱官老祖你到底怎麼想的?明擺着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書上寫得莫要如此決絕,將來你老人家可就是苦盡甘來的大好歲月了!簡直就是躺着破境,在那書簡湖,那坑你不淺的孽種泥鰍,如何反哺顧璨體魄神魂,隱官老祖你豈會不知?”

白髮童子說得唾沫四濺,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竊取你的命理氣數,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講個有借有還,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龍,你就算功德圓滿,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一樁扶龍之功,從今往後,你能夠獲得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會反饋結契之人,結金丹、養元嬰,算得什麼難事。單說天然壓勝蛟龍之屬、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個修道之人,不夢寐以求?”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與人,莫作施捨想。我當年不知道結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隨手爲之。”

僧人託鉢化緣,是爲結緣。道家也有一飲一啄,莫非天定的說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隱官老祖,你是儒家門生,君子施恩不圖報,我勉強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運道不濟,你仍然願意以德報怨?會不會有那爛好人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道:“事有緩急輕重之分,一來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個鄰居,遠遠比不上寶瓶洲大勢重要。再者,以德報怨?你很清楚,這其實與我的根本學問是相悖的,事分先後,錯分大小,都得講明白了,再來談原諒、寬恕。”

陳平安停頓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斬龍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設大事已了,你讓她現在站在我面前試試看?”

霜降現在一聽到“試試看”三個字就頭疼。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撇開是非、陰謀不談,一事歸一事,只說我與宋集薪和稚圭當鄰居,其實沒你想象得那麼糟糕,甚至可以說,有他們在隔壁生活,我對活下去,會有些額外的盼頭,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約莫是怎麼個過法,不缺錢花,衣食無憂。竈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魚鱗的聲音,或是大太陽,以木棍輕輕敲打竹竿上的厚實被褥,你聽過嗎?都很動聽的。我不曾唸書識字,就已經聽說了不少書上言語,就歸功於宋集薪的無聊背書。”

當時年少,陳平安一切都被矇在鼓裡,所想之事,只是一日兩餐的溫飽,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單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與那鄰居那對主僕相處,能幫忙的,泥瓶巷少年都會幫,例如路上遇到了,幫稚圭挑水,幫着曬書在兩家之間牆頭上。宋集薪那會兒作爲“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花不完的錢,那些錢又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宋集薪怎麼開銷都不會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個喜歡享福的,還是個怕麻煩的,從來只會讓稚圭一車車購置柴禾、木炭,一勞永逸,對付掉一個寒冬。

陳平安如果瞧見了,也會幫忙。那會兒,好像氣力不支的稚圭,也會拎着裙角,跑去宅子門口那邊,喊陳平安出門幫忙。

陳平安也不會拒絕,做這些瑣碎事情,不是有什麼念想,恰恰相反,正因爲規規矩矩,對身邊所有人都是這般,視爲理所應當,陳平安做起來,纔會衣衫沾泥、炭屑,心眼乾淨。更何況相較於爲鄰居的搭把手,陳平安爲顧璨家裡,所做之事,更多。

何況那個時候的草鞋少年,對於男女事,那真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тtkan ⊕c○

所以宋集薪那麼個小肚雞腸的同齡人,也不曾覺得陳平安對稚圭有什麼想法,只會對劉羨陽和馬苦玄,敏感且敵視。

偶爾稚圭在隔壁院子擇菜,也會試探性與陳平安言語,她會說你幫了顧家娘倆那麼多,你好歹要些酬勞,哪怕不是銅錢,她家莊稼地都是你在打理,那些收成,討要幾升白米之類的,總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這都不答應,那就是她做人有問題,儘想着佔你陳平安的便宜,小鎮的長工短工,幫忙紅白喜事,哪裡不能掙錢。

宋雨燒曾經在吃火鍋的時候,醉醺醺說過一番言語,當時陳平安感觸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陳平安,不是少年許多年。

再去細細咀嚼一番,就嚼出許多餘味來。如飲一碗陳年酒釀,後勁真大,隔着好些年,都留着酒勁在心頭。

年輕時記性好,每逢思鄉,人事歷歷在目,心之所動,身臨其境,宛如返鄉。

上了歲數,記憶模糊,每逢思鄉,反而感覺離鄉更遠。人生無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着點頭,“市井的雞毛蒜皮,我還真懂得不少。”

陳平安打趣道:“堂堂飛昇境大修士,也會知道這些?”

按照它先前與陳平安所講的那個人生故事,作爲流民孤兒的“小草”,漂泊不定,隨時被霜雪凍殺,僥倖被一個殷實門戶,收爲奴僕,再給少爺當書童,因緣際會之下,被隱於市井的塾師相中根骨資質,賜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這期間,確實是該知道許多民間疾苦的。

但是陳平安根本不信它那套說辭。

霜降揉了揉臉頰,“世間如我這般命苦的飛昇境,好似啃泥吃屎長大的可憐蟲,不多見。”

陳平安點頭道:“要對一位五境練氣士喊老祖,是命苦。”

在臺階那邊,化外天魔雙手叉腰,大義凜然道:“隱官老祖,我不許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

陳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對霜降說道:“與捻芯前輩說一聲,開工做事,先幫我將此物挪窩到掌心,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卻太過耗費光陰,只能耽誤她拆衣了。”

霜降與那個忙着拆解法袍的小姑娘打了聲招呼。

陳平安來到臺階上,輕輕捲起左手袖管。

霜降蹲在一旁,道:“瞅瞅,隱官老祖這條胳膊,真是學問多多,凡俗女子,眼拙,興許看不出門道,卻契合金枝玉葉的高妙之說,內裡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能眼饞死那些個識貨的山上仙子。以後隱官老祖遠遊四方,多穿幾件法袍才行,不然鴛鴦債會很多的。要我說啊,光是遮掩手臂不頂事,就憑隱官老祖這面容,這身材,這談吐,這風采,得學那刑官,不然仙子們一個個見之傾心,心神搖曳,魂不守舍,心湖上小鹿亂撞,蹦蹦躂躂,漣漪盪漾面緋紅,隱官老祖自然不會動心,可終究是件煩人事,就像那結契一事,豈不委屈死了?”

陳平安問道:“老聾兒就是這麼被你念叨煩的?”

霜降嬉笑道:“那孫兒,修心不夠,是個廢物。”

捻芯趕來後,幫着陳平安將那枚五雷法印,更換“洞天”,從山祠挪到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嶽”之巔。

旗鼓相當的修士廝殺,一瞬之差,就是生死之別。

不光是能夠讓陳平安施展這一門雷法更爲迅猛,還可以讓陳平安更快適應五件本命物的勾連銜接,一經施展,五雷攢簇,天威浩蕩,造化萬千。

練氣士更換一件中煉之物的擱放位置,卻並不簡單,需要臨時開鑿出一條“驛路”,自然會傷筋動骨,只是相較於縫衣真名,還算小事。

陳平安不但無需捻芯以繡花針釘死魂魄,還可以念頭隨意,言語無礙,問道:“這件五雷法印,材質是什麼?”

材質古怪,紋理似美木,質地卻如碧玉。

捻芯只認出這是一塊雷擊槐木。

雷擊木,此物在浩然天下,並不罕見,市井鄉野皆有,富貴之家,還會重金求-購,去道觀請法牒道人,幫忙雕刻成木牌,讓家中孩子攜帶在身,便可以不着髒東西,鎮煞辟邪,就像身上“請了一位門神”。

陳平安詢問無果,轉頭望向胸有成竹的化外天魔。

霜降不愧是飛昇境,見多識廣,笑道:“是雷擊槐木不假,又大不簡單。”

說到這裡,霜降故作沉思狀。

陳平安說道:“一顆雪花錢。”

雖是蚊子腿肉,可從陳平安這邊掙錢,何其不易,霜降這才一拍腦袋,恍然說道:“不是尋常雷擊,更不是尋常槐木。一般材質極好、品秩極高的雷擊木,這‘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十六字,應該是分別篆刻在四面纔對,不然根本承載不住這份雷法真意。訣竅所在,就在於這槐木,曾是一處槐府所在,類似一座袖珍福地,鬼魅齊聚爲窟,狐蛇扎堆成窩。故而必然是一位精通五雷正法的得道之人,傾力降妖除魔的凌厲手段,才造就了這樁天大機緣,然後被那人從廢墟中撿取此槐,雕琢爲印,刻出蟲鳥篆十六字,並且只是作爲作爲‘天地樞機’其一的法印底款。”

陳平安側頭凝視“行走”於經脈之中的那枚法印,從山祠去往肩頭,再沿着手臂,被捻芯一路牽引法印移去掌心紮根。這個過程就像犁地翻田,開墾田地,卻是修道之人的筋骨血肉。

霜降在旁託着腮幫,緩緩道:“法印六面,制式古老,因爲皆有篆文圖案,屬於極其罕見的‘六滿印’,又被稱爲‘月盈印’。月盈而虧嘛,不然這種法印,也太過霸道了些,早就大小山頭人手一顆了。所以隱官老祖如果以此物對上強敵,開銷不小,容易使得法印雷法式微,神光黯淡,真意衰減,所幸事後可以修繕品相,例如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反正隱官老祖不缺此物,真是天命所歸!”

霜降嫌棄凝神關注那枚法印太麻煩,容易讓隱官老祖分心,它便雙指併攏,輕輕擰轉,法印顯化在陳平安眼前,變得巴掌大小,清晰入目。

它以心念輕輕旋轉那顆法印,娓娓道來,“法印四面,總計刻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雷神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官,天人神官等古老圖案,皆在法印此山中。九是一個大數字,這就又是‘月盈印’的一個絕佳作證。一般鍊師,真不敢如此胡來。”

“除了印章底部的地款十六字,原本該有天款,只是不知爲何被削去一截,大傷品相,也使得這枚五雷法印威力驟減。不然此物,該是那宗字頭仙家祖師堂的供奉之物,壓勝山水,汲取氣運,甚至有可能會成爲一顆傳法印。”

霜降感嘆道:“沒了至關重要的天款,品相大跌,十分可惜!”

做人忌諱個十全十美,收藏一事,卻是恰好相反。

陳平安說道:“能否自己補上天款?哪怕威勢不增絲毫,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再說哪天真要山窮水盡缺錢花了,是不是篆刻齊全的六滿印,會是兩種價格。”

霜降心中唏噓,瞅瞅,這樣的隱官老祖,如何讓人不欽佩?如何能夠讓那位長命道友不心儀?

隨便念頭一起,好像就要斬除五漏,隱官老祖真是個天生的修道胚子。

可惜不是在青冥天下,不曾早早遇到隱官老祖,不然這會兒,陳平安就要喊自己老祖了,只是想象一番,就美。

霜降呵呵傻笑幾聲,抹了抹嘴,趕緊轉過頭,伸手覆臉,使勁揉搓一番,再轉頭,就是一本正經的模樣了,畢恭畢敬說道:“隱官老祖雖然精通刻章,可這天款銘文,還真做不來。”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失落,反而釋然。

運道過於好,就是大憂患。需要好好反省一番所處境地了。

捻芯說道:“行了。”

縫衣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毫不拖泥帶水。

如今唯一能夠讓她留下的事情,就是陳平安改變主意,不再有那腦子有坑的男女大防。一個修道之人,需要哪門子的守身如玉,迂腐古板得像個老學究了。只是捻芯總不能強行扒了陳平安的衣服,倒是有些埋怨那霜降的本事不夠,當初若是能通過那頭七條尾巴的狐媚子,與陳平安多做些事情,可能她如今縫衣,就不會這般美中不足。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被一個狐魅蠱惑了人心,年輕人走不到牢獄當中,成爲不了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緩緩擡起手掌,祭出那顆五雷法印,一時間五雷攢簇,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四周,宛如掌上小天地,電閃雷鳴、雲生水起,隱約可見三十六尊神靈的縹緲身形,各含法旨。

陳平安轉頭望向化外天魔,笑眯眯招手道:“來來來,讓老祖宗摸一摸你的小狗頭。”

霜降哀嘆一聲,乖乖歪過腦袋,伸長脖子,然後情真意切道:“隱官老祖,我這麼不惜性命、每天都在慷慨赴死的忠心隨從,要多多珍惜啊。”

陳平安翻轉手腕,將一枚五雷法印重重拍向化外天魔的頭顱上。

轟然一聲,化外天魔在原地蕩然無存,陳平安一身衣袖震盪,罡風吹拂鬢角,只見他化外天魔在臺階下方不遠處,重新凝聚身形,法袍之上猶有雷電殘餘,使得它兩眼翻白,渾身抽搐,如醉漢一般,雙手向前摸黑一般,搖搖晃晃走上臺階。

陳平安知道自己這一手,根本無此能耐,自己未能修行五雷正法,沒有上乘道訣輔佐,就沒有足夠的道法真意,怎麼可能讓一頭化外天魔如此狼狽,所以問道:“結結實實打中一位練氣士,可以擊斃什麼境界的,觀海境?龍門境?”

霜降一路小跑上臺階,說道:“若無法寶庇護,隱官老祖這一巴掌下去,不傷品相半點,尋常龍門境,就得當場斃命!”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我不惜代價?舍了法印不要?”

霜降說道:“尋常元嬰修士,也要少掉半條命,與隱官老祖對敵,只要少掉半條命,也就等於沒命了。”

陳平安輕聲道:“尋常。”

霜降無奈道:“確實小有遺憾,隱官老祖以後廝殺,需要付出這麼大代價的敵手,肯定都不是什麼尋常練氣士。”

陳平安笑道:“我們做筆一顆小暑錢的買賣。”

霜降躍躍欲試,搓手道:“隱官老祖要是這麼聊天,瞌睡蟲就要死絕了。”

陳平安說道:“我身上物件不少,又要馬上成爲中五境神仙,你幫我覆盤一番,如何才能受益最大。重點在洞府、觀海和龍門三境的大小關隘,中煉之物與大煉本命物的搭配,以及最後結丹的關鍵。”

霜降說道:“這麼大的事情,不如我陪着隱官老祖拾階而上,結伴登高?”

陳平安笑道:“需要這麼些花頭經嗎?”

話是這麼說,起身不含糊。

就當討個好兆頭。

早年離開倒懸山,與陸臺一起遊歷桐葉洲,對方早就泄露天機,提點過陳平安,修道之人,剛剛登山之時,大煉本命物,不是多多益善,不用刻意追求數目之多。

世間大煉之本命物,大致分三種,攻伐,防禦,輔佐,例如一隻承露碗,在世間親水之地,就能夠幫助練氣士更快汲取靈氣,一枝春露圃栽種裁剪下來的楊柳,在草木鬱郁之地,也能額外增長靈氣。

而大煉、中煉兩物,是要與練氣士討要“糧餉”吃的,所以擁有一兩件攻伐防禦之外的輔佐本命物,幫忙練氣士開源,至關重要。

故而一位練氣士,結丹之前,積蓄靈氣有數,得看開府竅穴之多寡,以及每一處開府規模之大小,若是小門小戶,與那庭院深深的豪門宅邸,自然天壤之別。

所謂的修道天才,便是兩者兼備,開府多,且府邸大。

所謂的花架子譜牒仙師,往往便是空有府邸山頭,但是處處小巷陋室,不成氣候,一時風光,最終成就有限,這輩子只能在半山腰逛蕩。

許多山澤野修,哪怕本命物不多,苦心經營一兩處本命竅穴和大煉物,再能夠圍繞着這份大道根本,琢磨出相適應的術法,一樣可以戰力出衆。一路縫補,哪怕走了條盤山小道,依舊跌跌撞撞,可以去往山頂,一覽衆山小。

陳平安三處曾經盤桓過三縷“極小劍氣”的竅穴,分別擱放大煉的初一、十五,以及松針、咳雷,因爲後兩者只是劍仙仿劍,而氣府又出奇之大,兩把恨劍山仿劍,得以擁擠於一室,竟是完全不成問題,而且陳平安看架勢,好像再多一把仿劍,都不成問題。

只是崢嶸宗妖族劍修的那把本命飛劍“天籟”,以及霜降作爲交換,送給陳平安的那把短劍,就只能與飛劍天籟一樣,溫養在養劍葫當中。

實在是沒有多餘的氣府來安置它們,而且陳平安也不覺得它們適宜大煉。

霜降開門見山道:“練氣士開府門,如開洞天,自行接納天地靈氣,是謂洞府境。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是三百六十五座先天而生的洞天福地,日月更迭,晝夜輪轉,陰陽交融,這些人一生來就有的財富,不知羨煞多少精怪鬼魅。躋身洞府境,開九竅,便能躋身觀海境,女子練氣士,需要十五竅。你如今身具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坐擁五竅洞府,成爲劍修之後,籠中雀和井底月,又新開闢出兩座,初一,十五,各有一座,松針、咳雷共聚一府,所以這就是十竅已開。”

“躋身中五境的第一洞府境,一着不慎,就是‘水災禍殃’的下場,一旦人身小天地與大天地勾連,靈氣如洪水浸漫其中,肆意倒灌,你大道親水,並且因爲純粹武夫的關係,體魄堅韌,且有那火龍拓展魂魄道路極多,又有一枚水字印坐鎮水府,半點不怕此事。”

“所以躋身洞府境,輕而易舉,一般練氣士,還要小心拿捏個火候分寸,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儘可能多的吸納靈氣,務必要以牛飲鯨吞之勢,一氣呵成,尋覓出更多的水府、山祠等洞府的相親之地,就像人間五嶽,也該尋一處儲君之山,作爲輔佐,只是你們浩然天下不太講究此事,在青冥天下,不但是山君,還有那水仙,都會將儲君之地的選址,視爲頭等大事。試想一下,你五行之屬,各自有一處輔佐洞府,結丹之前的靈氣積蓄,便十分可觀了。既不用擱放本命物坐鎮其中,免得廝殺慘烈,隨隨便便就給人傷及大道根本,卻能讓你在修行路上,汲取、儲藏靈氣,事半功倍。只是到底哪些氣府適宜擔任山水‘儲君’,就藏着個關鍵訣竅了,開洞府,何等大事,宛如天地初開,靈氣倒灌,所過之地,會有許多顯化,護道之人,若是細心觀察,就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微妙跡象,稍縱即逝,所以護道人的境界,得夠高,不然白搭,即便知道了此中訣竅,亦是枉然。最少是仙人境起步,換成玉璞境看出了端倪,他敢出手嗎?自然是不敢的,人身天地初開之大格局,隨便闖入其中,是護道,還是害人害己?”

陳平安一直在豎耳聆聽,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字,只是嘴上卻說道:“你說得太粗淺了。”

這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對待自家修行事。

化外天魔所說的洞府儲君之地,以及躋身洞府境之初始,就等於是“天地初開”,確實是陳平安首次聽聞。

兩人緩緩登高,霜降笑道:“在我看來,你唯獨煉化那劍仙幡子,是妙手。可是煉化那仿造白玉京,一同擱在山祠之巔,就極不妥當了,如果不是捻芯幫你更換洞天,將懸在木宅門口的五雷法印,趕緊挪到了掌心處,就會更是一記大昏招了,一旦被上五境修士抓到根腳,隨便一道精妙術法砸下去,五雷法印非但半點護不住木門,只會變成破門之錘。修道之人,最忌花哨啊,隱官老祖不可不察……”

陳平安毫無徵兆地一巴掌拍在化外天魔腦袋上,打得在霜降原地消逝,瞬間在別處現身,它跑上臺階,仰起頭淚眼汪汪,“隱官老祖,不教而誅,爲啥嘛。”

陳平安斜眼道:“你先前關於我那些煉化之物,是這麼講的?”

霜降想了想,自個兒胡說八道的言語太多,記不太清了,得好好捋一捋,結果發現真是自己錯了,可這隱官老祖也委實是太會記賬了,它只好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諂媚道:“那會兒是隱官爺爺,如今纔是老祖宗,不一樣的。那老聾兒不也喊我爺爺,就不安好心,半點不心誠,對吧?如今我與隱官老祖,既是祖譜上的親戚,還是精誠合作的買賣夥伴,親上加親,咱倆這樣的關係,瓷實!”

陳平安看似還算神色輕鬆,實則心中大爲後怕。

煉物之後,一旦與人廝殺,身體魂魄受到重創,打爛了竅穴,毀壞了大煉、中煉之物,就是典型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依照本命物的品秩,不同程度折損一位練氣士的大道根本。世間事總是福禍相依,先前陳平安煉化五雷法印、青磚道意和仿白玉京寶塔,雖是中煉,用來各自輔佐五行本命物,自然裨益不小,可一旦所在本命竅穴受損,與本命物一起崩碎,雪上加霜,就會災殃更大,極有可能連累相鄰氣府一起崩塌稀爛。

陳平安每次祭出煉化之物,就如化外天魔所說,一旦與本命物牽連,很容易被上五境練氣士循着收放之間的痕跡,找到本命氣府所在,而陳平安的五行之屬,本身就存在着牽引,找到其中一個,很容易就是找到全部五座!想到這裡,陳平安又是一拳砸下。

中煉之物,無論品秩多高,裨益道行多大,不是不可以擱放在本命竅穴,但顯然必須慎之又慎。

這次化外天魔早有準備,主動踮起腳跟,在陳平安身後凝聚身形,屁顛屁顛跟上隱官老祖,不忘稱讚道:“好拳好拳。以後咱們祖孫倆,結伴遊歷青冥天下,隱官老祖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爛那架敲天鼓,好讓整座白玉京和青冥天下,都曉得隱官老祖大駕光臨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某些山澤野修的心態,如今得改改了。”

許多微妙心態,在人生道路上,會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是到了某個階段,就會悄無聲息變成一種阻滯。

不是全盤否定過往,而是念念相生,法無定法。最終這條根本脈絡一成,就有希望時時在法中,處處法無礙。

例如山澤野修,可能是有一件煉化一件,只恨太少,只要開府足夠,管你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四都沒問題。

可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卻不會如此,只會精挑細選,在師門長輩的傳道護道之下,揀選數件煉化爲本命物,其餘至多中煉,或攻伐或護身,錦上添花。每高一境,靈氣“漲水”一層,再多煉一件本命物,氣府竅穴的揀選,又是學問,還要早早揀選一處,作爲未來結丹之室,早早經營打造,開闢出一座仙家府邸,虛位以待,只等“有仙則靈”。

純粹武夫當中,還有一種被稱爲“尖把式”的稀罕武夫,堪稱修道之人的死敵,每一拳都能夠直指練氣士丹室,面對金丹修士,拳拳指向金丹所在,面對金丹之下的練氣士,拳破那些已有丹室雛形的氣府,一拳下去,人身小天地的那些關鍵竅穴,被拳罡攪得翻江倒海,碎得山崩地裂。

霜降一邊爲隱官老祖清點家底物件,一邊說出它的詳細建議,以及耐心解釋爲何要如此那般。

例如它那把交給隱官老祖的“昔年刻舟”短劍,銘刻一個“瀆”字,肯定不適宜大煉,但是卻最最適合中煉,可以擱放水府池塘當中,先前以那水丹水運顯化而成的小小蛟龍,既假又弱,簡直就是玷污隱官老祖的宅邸風水,根本不該凝爲蛟龍之姿態,反而應該轉去凝爲一顆寶珠,水運濃郁一分,寶珠就趨於實質一分,再加上它另外那把銘刻有“湖”字短劍,就能夠造就出雙龍奪珠之格局,那纔是最佳選擇。

還有那杆劍仙幡子,應當如何矗立於山祠之巔,又有一番大講究,絕非陳平安當下這般隨便一丟就算完事了。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頭化外天魔,只要願意正兒八經“傳道”,無愧飛昇境身份,修爲上則通天摘日月,言語赴下則建瓴高屋。

陳平安受益匪淺,一顆小暑錢,買賣很划算。

半路上,一位元嬰劍修妖族來到劍光柵欄附近,好奇問道:“你這年輕人,到底是如何修行的?爲何能夠如此神速,每天變樣。”

陳平安停下腳步,反問道:“聽說你身爲劍修,卻精通望氣術,能夠勘驗龍脈,擅長尋覓洞府秘境?”

那妖族笑道:“想學?你喊聲爹,我就考慮考慮。”

陳平安取出自己珍藏的最後一張金色符紙,遞給霜降,“這顆小暑錢的買賣添頭,不算錢。”

“謹遵法旨。”霜降低頭彎腰,雙手接過符紙,然後一閃而逝,去往牢籠之內。

片刻之後,從那頭元嬰劍修妖族身軀當中“走出”,抖了抖手中符紙,上邊“懸掛”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粒粒水珠在那荷葉上,微微晃動不已。

霜降朝着金色符紙呵出一口氣,所有文字牢固嵌入符紙,交給陳平安。

那頭妖族罵罵咧咧退回霧障。

陳平安問道:“元嬰地仙的心境,你也能穿梭自如?”

霜降搖頭道:“因爲當了多年的鄰居,走門串戶的次數多了,我才能夠如此閒庭信步,不然元嬰道心,哪個不堅若磐石,不花個幾年的水磨功夫,很難得逞。”

此後霜降又說了觀海境的幾處內幕,比如道出了水府“點睛”一事的捷徑,之所以說是捷徑,並非什麼旁門左道,而是陳平安的底子打得不錯,天時地利人和皆有,可以多拜訪那些水神府邸,尋找投緣的神靈、水仙,相互切磋道法,以光明正大的路數,獲得對方的一絲水法真意,就能夠在牆壁上那幅水仙朝拜圖,多添一次“點睛之筆”,此事在觀海境做了,收益最大,結丹之後,也行,只是收益反而不如觀海境,大道玄妙,就在於此。

所以修行路上,往往某個環節,就能讓練氣士心甘情願,拿出數年甚至是數十年光陰去緩緩消磨。

臺階登頂,陳平安在牢獄入口處坐下休歇。

霜降坐在一旁,一顆小暑錢到手,十分得意。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就要錘鍊武運了。”

先前陳平安都沒有接納武運饋贈,只是這一次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只覺得武運還不夠多。

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武運,都已積攢萬年,武運底蘊,當然沒法子與劍道氣運媲美,可此處劍修如雲,劍修與劍運的關係,僧多粥少,所以劍道氣運再多,也不夠分。就像陳平安養出兩把本命飛劍,就談不上多大的天地異象,而純粹武夫與武運,則是碗中粥不多,劍氣長城武夫卻更少,端起過粥碗的人,沒幾個,武運盈餘,自然十分可觀。陳平安這一次破境,又不算低,是從金身躋身遠遊,所以攫取極多,甚至還從蠻荒天下搶來一份武運,這讓陳平安心中大爲快意。

霜降側過身,使勁揉着眼睛,可憐兮兮道:“隱官老祖忙忙碌碌,身心片刻不得閒,瞧得我又仰慕,又心酸,百感交集,淚水直流。”

陳平安伸手放在白髮童子的腦袋上,“雖然是虛情假意,聽着還是寬慰人心。”

結果隱官老祖這話說得晚了,霜降已經自己炸碎身軀,在別地幻化人形,所以極爲尷尬,一時間都不好意思跑去原地坐下。

陳平安轉頭望去,神色玩味,霜降悻悻然笑道:“拳未出,意先到,直接嚇死我了。真不是我溜鬚拍馬,以後等到隱官老祖遊歷別處天下,甭管是蠻荒天下,還是浩然、青冥天下,一個眼神,哪怕是地仙妖族,都要嚇得肝膽破裂,跪地不起,乖乖引頸就戮!”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按照李二前輩的說法,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塊,皆可視爲山脈、大嶽和小山頭,淬鍊武運,就像“開山”,能夠夯實一位純粹武夫的處處山根,武運的多寡,決定了開山的數量,若無武運饋贈,那也無妨,武夫廝殺分生死,技擊切磋分勝負,都可以淬鍊座座山嶽,一位武夫練拳的立身之本,只在拳法本身,不可刻意貪戀武運,沒了武運,天塌不下來,就算天真塌下來,更要練拳再出拳。

陳平安問道:“關於武運,你知道哪些內幕?”

霜降搖頭道:“我只修道,對於武學,所知不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一顆小暑錢。”

霜降立即神采煥發,“有說頭,有說頭。”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

霜降一個後仰到底,手腳亂踹,翻來滾去。

陳平安問道:“除了縫衣幫着錘鍊武運,有沒有其它立竿見影的法子?”

一位武夫如果能夠以最強破境,當然是一種莫大殊榮,等同於被一座天下的武道所認可。不過這種破境,只是與同時代的同境武夫對比,曹慈的境境破境皆最強,分量極重,武運就多,鬱狷夫便要遜色許多,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鬼蜮谷,寶鏡山遇到的那位怪人,自稱楊崇玄,後來陳平安才知曉對方身份,其實是雲霄宮楊氏子弟,是那讀書人的哥哥,也曾以最強六境躋身的金身境。

如此想來,陳平安覺得頗有意思,曹慈,鬱狷夫,還有楊崇玄,自己遇到過的三位純粹武夫,都曾當過一段時間的世間最強六境。

霜降坐起身,病懨懨說道:“沒有的。捻芯的縫衣,十分精準,我倒是有些錘鍊手段,可惜只會過猶不及。我做買賣,十分公道,絕不會信口開河,被錢迷了心竅。”

陳平安點頭道:“罵人不用拐彎抹角。”

霜降一個蹦跳起身,伸出一隻手掌懸在頭頂,“天可憐見,隱官老祖你要是這麼冤枉我,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自己,以證清白?!”

陳平安舉起一隻手掌,示意自便。

霜降正要說話,瞧見了個小崽子,大袖一揮,隨手抓來身邊,瞪眼怒道:“小王八蛋,膽敢覬覦我家隱官老祖的偉岸背影,你又不是個水靈小娘們!”

原來是那少年幽鬱,因爲老聾兒肯定還要返回牢獄,此次老聾兒去往城頭廝殺,就沒有帶走這位頂着個主人頭銜的少年。

陳平安轉頭笑道:“幽鬱,如果不忙着修行,坐着聊幾句。”

白髮童子立即幫着少年拍了拍衣袖,笑道:“幽鬱,愣着做什麼,趕緊去隱官老祖身邊坐着啊,多大的榮幸,換成是老聾兒,這會兒就該聲淚俱下跪在地上,磕頭謝恩了。”

幽鬱坐在陳平安附近,少年有些拘謹,又不善言辭,乾脆就不說話。

何況與那位年輕隱官還跟着一個白髮童子,聾兒前輩說這傢伙是位飛昇境的化外天魔,見了面就隨便,打打殺殺都沒關係,反正也防不住什麼。

聾兒前輩都這麼說了,少年這還怎麼隨便?

陳平安問了些幽鬱的事情,少年有問必答,家住何方,傳道人是誰,本命飛劍如何,先前大戰沒能殺妖,只是在城頭上,幫着衣坊劍坊做點小事,都沒什麼好藏掖的,反正對方是隱官大人,幽鬱沒想着遮掩。何況這位傳奇色彩的外鄉隱官,故事實在太多,越是年紀小的,越喜歡相互唸叨,幽鬱有個朋友,朋友又有個青梅竹馬的心愛姑娘,她便總喜歡問那朋友,我要是在那浩然天下,你會歷經千辛萬苦,去找我嗎?那個朋友第一次被問,便回了句你也不在浩然天下啊,結果她好幾天沒理他。後來朋友學聰明瞭,只是每次答案,總不能讓她滿意,最後朋友私底下與幽鬱埋怨不已,我又不是那隱官,怎麼比嘛。

聊得多了,幽鬱就發現隱官大人其實挺平易近人的,雙方言語的時候,無論是誰在說話,年輕隱官都很認真,從不會視線遊曳,不會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霜降覺得自己略顯多餘了,就默默起身,坐到了隱官老祖另外一側。

沒了白髮童子坐中間,幽鬱愈發輕鬆,就將朋友的糗事與年輕隱官一併說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幽鬱,你下次見了你朋友,可以讓他告訴心愛姑娘,他只需要說一句話,別分開在兩座天下啊,哪裡捨得嘛,只是想一想,也要傷心的,可萬一真要分開了,就讓她等他,一定要等他。”

幽鬱輕聲問道:“能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滿臉笑意,輕輕點頭。

幽鬱使勁點頭,覺得可行。

霜降身體前傾,不斷雙指亂戳,示意少年趕緊滾蛋,不要耽誤隱官老祖修行。

結果被陳平安頭也不轉,一拳打在面門上。

少年憋着笑,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與少年道別。

陳平安走下臺階,重返牢獄底下,霜降又開始走在前邊,一路唸叨着“隱官老祖小心臺階”。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是在這裡躋身洞府境,還是去了外邊,再破境不遲?”

霜降說道:“此事還真就隨意了。”

陳平安的長生橋已經重建妥當,躋身中五境,隨時隨地。

如果說陳平安身爲純粹武夫,錘鍊在身武運,是開山之舉,那麼跨過一道修行大門檻,躋身洞府境,就是開府。

是在牢獄天地成爲一位中五境神仙,還是離開牢獄,皆可。

一個洞府境的開府,遠遠沒法子跟躋身遠遊境相提並論,尤其是在劍氣長城,估摸着就像是往湖水裡砸下一顆小石子,無人在意。

可如果陳平安不曾成爲劍修,根本不敢擅自開府躋身洞府境,理由很簡單,劍氣長城,劍氣太重!

對於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大道壓制,無處不在,只會讓練氣士倍感不堪重負。

所以不是劍修的外鄉下五境練氣士,登城遊歷鬧出來的笑話,數不勝數,一着不慎,還有那性命之憂。

需要身邊扈從、供奉時刻護道,在本土劍修眼中,都是些沒斷奶的小崽子。

所以浩然天下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不佳,也絕非純粹是浩然天下練氣士的一方偏見使然。

那撥仙家豪閥出身的天之驕子,越是年輕的,在家鄉越是習慣了身邊的吹捧,結果一到劍氣長城,不說什麼言語衝突,光是劍仙劍修的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夠他們吃上一壺的了,肯定要畢生難忘。

劍氣長城的排外,從天地劍氣、遠古劍仙意志凝聚而成的劍道氣運,都對浩然天下極不友好,至於劍修對浩然天下的觀感,更是糟糕至極。

隱官蕭𢙏,洛衫,竹庵兩位隱官一脈的掌權劍仙,看守大門的抱劍漢子張祿,再到龐元濟、齊狩這些年輕天才,哪個不對浩然天下心懷敵意,都已經不是有無好感那麼簡單了。孫巨源這樣的劍仙,終究是少之又少。結果臨了,遇上苦夏劍仙領銜的中土邵元王朝那撥年輕劍胚子,很快就又變得印象大惡。

陳平安的弟子學生當中,裴錢那是不可以講道理的,到了劍氣長城,如魚得水,渾然不覺。

崔東山境界高,是不在意。

其實最不適應的,是已經成爲練氣士的曹晴朗。但是在劍氣長城那段歲月,少年在跨過大門之後,就沒有讓旁人覺得他有一絲不自在。

所以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有三件事,罕逢敵手,比當包袱齋更有天賦神通!

找媳婦。

取名字。

收弟子。

陳平安突然又問道:“躋身洞府境,會不會讓我的兩把本命飛劍,殺力更大?尤其是籠中雀的小天地,能否跨上一個大臺階?”

霜降再次神色尷尬。

實在是在一位飛昇境眼中,這點境界提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至於那把籠中雀的小天地,跟陳平安實打實的境界高低,有關係,卻極小。

再者陳平安的敵人,除了雲卿、清秋在內的五頭上五境大妖,其餘全部是元嬰劍修妖族,成不成爲中五境,一樣意義不大。

不過既然隱官老祖都這麼在意那點“提升”了,霜降就立即心思急轉,絞盡腦汁,爭取說些感天動地的好聽言語,爲自己亡羊補牢,“當然更大!五境與洞府境的一境之差,到底不比尋常,更何況隱官老祖的那兩把本命飛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相互輔佐,攻守兼備……”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就在這裡破境好了。你幫我留心痕跡,找出十座氣府的儲君之地。找出五座以下,包括五座,半顆小暑錢,五座以上,都算一顆小暑錢。你要是找出了十座,卻只與我說六座,也沒問題。可如果一座都找不到,那就別怪我做買賣二掌櫃了。”

霜降拍胸脯震天響,“一座都找不出的話,無顏面見隱官老祖,到時候我自己提頭來見!”

霜降突然提醒道:“隱官老祖驚才絕豔,所以記得別破境太快,一下子連破兩境,直接躋身了觀海境!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

陳平安有所決斷之後,就立即停下腳步,開始閉目養神。

心神沉浸,心念微動,長生橋起,走上拱橋,緩緩而行,過橋之後。

人身小天地,三百多座洞天福地齊齊打開,靈氣倒灌,如洪水傾瀉其中。

不但如此,陳平安的心神返回長生橋之上,擡頭望去,愈發凝神,留心霜降所謂的天地初開氣象。

果然,如果不是化外天魔提醒在先,陳平安本身無論如何謹小慎微,都根本無法發現那條線索。

恍惚之間,依稀可見,天開一線,從此天地有別,日月星辰,大地山河,開始高下對峙。

只是陳平安有些疑惑,照理而言,日月懸空,應該遠離大地,但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當中,天地間距,似乎不大。

還是說所有的練氣士,都是如此情形?

不但如此,天幕上的星斗流轉,如一塊塊破碎鏡片,種種人與事,一閃而逝。

似乎陳平安稍稍擡手,就觸手可及,可追往事故人。

但是陳平安壓下心中念頭,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拘着自己,絕不伸出手去。

陳平安竭力保持一點靈光,默默告訴自己,過往之事,遠去之人,不管自己再想念,終究是不可追回的。

任勞任怨的白髮童子,涉及掙錢大業,不敢怠慢,卯足勁御風遠遊,在那靈氣洪流之上,珥青蛇、穿法袍的化外天魔,眯起眼眸,仔細盯住洪水撞擊衆多氣府大門的細微動靜。

異象消散。

陳平安退出心神。

結果看到那化外天魔,站在眼前,懷裡捧着顆腦袋。

陳平安無可奈何,開始行走。

霜降將腦袋放回脖子上,哈哈笑道:“隱官老祖,六座六座,一顆小暑錢!”

霜降以心聲道出了六處氣府的名稱。

陳平安知道肯定不止六座,只是毫不在意,儲君之地的選址開府,無非是躋身洞府境後爲觀海境打底子,沒有也問題不大,有當然是最好,所以這顆小暑錢,依舊得給霜降。

接下來纔是真正的隱官職責所在,殺盡牢獄妖族。

無論使用什麼手段,斬殺上五境大妖,以及最好是問劍五位元嬰境劍修妖族。

然後才能縫衣大成,承載既定的全部大妖真名。

刑官之去留,陳平安不感興趣。反正老大劍仙自會安排。何況陳平安這隱官,也沒資格與官職相當的刑官指手畫腳。

唯一稍稍感興趣的,是那穀雨錢化身的浣紗少女,是怎麼個生財有道,與暫時留在自己身邊的長命道友,會不會有不同的本命神通。

路過一座元嬰劍修妖族的囚牢,那個被霜降以神通竊取獨門秘術的傢伙,再次露面,問道:“你煩不煩?你怎麼不直接躋身上五境?在老子面前晃盪來晃盪去,臭顯擺什麼?有本事現在撤掉柵欄,信不信老子一劍砍死你?”

陳平安笑道:“賭點什麼?比你的本命飛劍?咱們這就立個誓?你是賺的,我是拿整條命跟你賭半條命。我要是你,但凡有點英雄氣概,肯定就賭了。”

剛剛躋身了洞府境,氣象未穩,靈氣激盪,往返於兩座天地,所以被元嬰一眼看穿很正常。

那元嬰劍修瞥了眼一旁的白髮童子,罵了句你大爺,退回霧障。

陳平安說道:“它不會出手。”

那元嬰立即返回,“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咱們可以磨一磨誓言細節,雙方都認可了,再來賭。”

那位元嬰劍修還真有興致,反正橫豎是個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在這個年輕人手上,不如找點樂子,佔點便宜。

霜降使勁繃着臉,只是眼珠子左移右轉,堅決一言不發。

陳平安開始就“一劍砍死自己與否”,與這位元嬰劍修前輩開始敲定一個個細節,免得賭桌不穩不公道。

結果就在那元嬰妖族覺得可以賭一場的時候,瞥了眼那個從頭到尾很安靜的白髮童子,突然反悔,再次退回霧障。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

練氣士立誓一事,一旦違約,確實要傷及魂魄根本,後果極重,只是落魄山祖師堂的開山老祖是誰?對方妖族又不知自己的文脈一事。所以陳平安只要有化外天魔坐鎮自己心湖,手段極多。要說讓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山約立誓,簡直就是求之不得。陳平安自認自己這邊,言辭的語氣變化,眼神臉色的微妙起伏,誓言內容的爭鋒,沒有一絲一毫的紕漏,所以問題只是出在了化外天魔身上,以前太蹦躂,今天太老實,你他孃的好歹施展點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啊,怎麼當的化外天魔。

霜降雙手抱頭,哀嚎道:“隱官老祖,真怨不得我啊!”

陳平安譏笑道:“老子要同樣是化外天魔,能隨隨便便踩死你。”

霜降委屈道:“化外天魔的手段,也看修道之人生前道心深淺的,我生前就是太淳樸憨厚了啊。”

陳平安嘆了口氣,沒計較一把本命飛劍的得失,自己養劍葫還是太少。

本就是小賭怡情,成與不成,問題都不大。況且問劍成功,受益最大。

捻芯還坐在原地拆解那件法袍,不知疲倦,尤其專注。

若是不去看頭顱之下的光景,其實捻芯前輩,與尋常女子一模一樣。

陳平安沒有打攪,去往行亭。

盤腿而坐,雙手疊放腹部,緩緩吐納,安穩人身小天地之內的氣象,慢慢穩固境界。

同時分心想事,如今的避暑行宮,大的決策不會有了,所有既定部署,大綱細節皆有,隱官一脈劍修無非是按部就班行事,即便有些突發狀況,愁苗劍仙也會應對無誤。愁苗是一個值得陳平安完全信任的存在。

那些個年幼孩子、少年少女劍修的退路,也早有安排。

需要外鄉劍仙自己願意收取弟子,也需要考慮師徒雙方的性情,以及劍仙所在大洲風土人情、宗門山頭的敵友勢力,還要弄清楚那些劍仙胚子的家風、以及個人性情,對那浩然天下是否懷有天然敵意。

這其中,自然會讓人顧慮重重。

重返浩然天下的那撥外鄉劍仙,暫且撇開野修出身的前輩不去說,一座宗字頭仙家,無論是不是宗主、老祖,還是那供奉、客卿,只要是劍仙,那就如何都保得住一兩三位嫡傳弟子。宗門是一張護身符,可當宗門內部,與那些孩子起了衝突的時候,師父劍仙,就又會是一張護身符。並且只有劍仙,纔有足夠底氣,與任何宗門之主叫板,不惜爲了自己的弟子,爭個公道。

但假若是鄧涼這樣的元嬰境劍修,哪怕在浩然天下九洲,都已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陳平安依舊不敢放心,原因很多,比如鄧涼自己就需要破境,過一道天塹。而且鄧涼年輕,本身需要勤勉修行。又被宗門倚重。再者,年輕就意味着資歷淺,山上人脈不會太多,這裡還有個不易察覺的隱患,在宗門內部,鄧涼這樣的存在,必然招人嫉恨。種種算計,都會旁敲側擊,鄧涼那個劍氣長城的弟子,就是絕佳對象,

鄧涼得勢之時不顯,稍有挫折,不會對鄧涼如何,卻極容易拿弟子開刀。

做件事,想要結善緣,又結善果,其實沒那麼輕鬆的。

避暑行宮任何一個思慮不夠的想當然,就會使得一對劍修師徒的大道,都被殃及。

每個去往浩然天下修行練劍的孩子,家鄉的“劍氣長城”這四個字,都會是兩座關隘,一座在外鄉人眼中,一座在劍修自己心湖之上。

除此之外,就是老大劍仙謀劃已久的那件事情,“舉城飛昇”。

這也是隱官一脈劍修當下的頭等大事,去往各處關鍵盯着,以防意外。

陳平安睜開眼,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能做的,力所能及,好像都做了。

不能做的,想再多也沒用,只是很難不去想就是了。

所以習慣了用六步走樁、劍爐立樁來靜心的陳平安,在行亭之中,開始重新練習那燒瓷拉胚。

霜降坐在臺階上,隱官老祖很忙,愈發顯得它懶散了。

它現在其實有個疑惑,陳平安難道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根腳了?

米裕動身去往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飛劍傳信春幡齋,要他去海市蜃樓坐鎮一段時日,米裕心情沉重,密信上沒有隱官大人的鈐印,很正常,隱官大人已經消失許久,避暑行宮已經交予愁苗掌管,可爲何不是愁苗,成了董不得和徐凝在發號施令?

韋文龍惴惴不安跟在米劍仙身邊。

因爲韋文龍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米裕便拉上了這位一輩子都待在倒懸山的金丹修士,韋文龍一開始婉拒數次,主要的顧慮,還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稍有逾越雷池者,下場都不太好,他終究不是真正的隱官一脈劍修,擔心最後傷了米裕劍仙的顏面。讓一個外人進入如今的海市蜃樓,不合規矩,很容易捅婁子。

過了大門,韋文龍略感窒息不適,呼吸極爲不暢,運轉本命物肯定要比在倒懸山,最少凝滯兩三分。

韋文龍心中微微驚駭,自己要是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豈不是最多一劍就肯定沒命?

米裕說道:“以前不至於讓一位金丹修士如此壓勝。”

自然是因爲大戰慘烈,天地氣機紊亂,劍氣劍意愈發細碎,如同市井處,滿城柳絮紛飛,讓行人苦不堪言。

那座城池,早已開啓了山水陣法,被磅礴劍氣籠罩其中。

除此之外,衣坊劍坊丹坊三處,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因爲經常有大妖,拔山搬峰,從高處砸向劍氣長城,一些“漏網之魚”,就會越過城頭,砸向城池的山水大陣,多被劍仙以劍摧破,碎石滾落,城外那些不受陣法庇護的劍仙私宅,處處斷壁殘垣,支離破碎。

整座劍氣長城開始“封山”,這是歷史上的第三次。

出去很容易,進來登天難。

從倒懸山渡口運入劍氣長城的物資,步步關隘,皆有一撥撥劍修駐守把關。

韋文龍直到進入劍氣長城,才知道“隱官”二字的威勢。

米裕只說韋文龍是隱官大人的客人,本是口說無憑的事情,雙方竟是一路暢通無阻。

以前在春幡齋賬房內,陳平安纔是那個最讓韋文龍感到輕鬆的人,不曾想換了個地方,陳平安還不在身邊,韋文龍反而開始將陳平安與隱官大人真正對應起來。

海市蜃樓是一座層層疊疊的建築,佔地不小,並且極爲高聳,樓閣攢簇,大小屋舍三千餘間,曾經都是在此開設鋪子掌櫃們的店面、私宅。

海市蜃樓之上,有少年少女憑欄而望。

韋文龍擡頭望去,剛好與那少女對視一眼。

韋文龍只覺得古怪,怎的瞧見了那位高處少女,便如翻賬簿,十分可親?

杜山陰輕聲笑道:“汲清姑娘,米劍仙身邊那人,是個有財運的?”

明眸皓齒的浣紗小鬟,神采動人,這會兒點頭道:“回公子的話,此人確實身負財運,”

“汲清姑娘,你們望氣的神通,可以傳授旁人嗎?”

“這是我與長命姐姐的本命神通,不用學,故而不可教。請公子贖罪個。”

杜山陰有些遺憾,錢能通神,能使得鬼推磨,這些個道理,太淺顯不過了。

不過一想到以後自己的修行之路,天高地闊,再不用侷限在劍氣長城,便也隨之心境開闊。

米裕讓韋文龍隨便逛,獨自御劍而起,到了海市蜃樓最高處,瞧見了一個御劍懸停,舉杯飲酒的白衣劍仙,全身雲霧繚繞,不可見真容。

避暑行宮那邊飛劍傳信,有提及這位劍仙的刑官身份。

劍氣長城歷史上有過三個古老官職,其中隱官類似世襲,只不過並非一家一姓的流轉,而是師徒之間的傳承有序。直到蕭𢙏背叛,陳平安繼位,纔打破了這個規矩。不然的話,等到蕭𢙏卸去官職,就數她的弟子龐元濟希望最大。

此外還有刑官,祭官,祭官早已傳承斷絕,歷代刑官擔任者,必是大劍仙。

現任刑官則退居幕後已久,位置還在,但是死活不見人,久而久之,在劍氣長城就失去了話語權。衆說紛紜,有說去往了蠻荒天下蟄伏,也有說悄然離開了劍氣長城,

米裕行禮道:“劍修米裕,見過刑官。”

刑官點頭算是還禮,並不言語,只是持杯飲酒。

米裕問道:“刑官可曾遇到隱官大人?”

刑官說道:“見過。”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已經躋身遠遊境?”

刑官點頭,“是。”

米裕再問:“隱官大人爲何遲遲未歸,不去坐鎮避暑行宮?”

刑官說道:“不知。”

米裕心中大爲憂慮,“隱官大人不願錯過這場戰事。可既然近在咫尺,爲何一次都未現身城頭?”

刑官不勝其煩,停下飲酒,說道:“你問題有點多。”

米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刑官爲何置身事外?”

刑官淡然說道:“與我言語者,又是哪位戰功彪炳的大劍仙。”

米裕無言以對。

十分懷念隱官大人。

有一座被城頭劍仙擊碎山頭的巨石,砸向城池大陣。

米裕微微皺眉,一掠而去,在那山水大陣天幕頂部蜻蜓點水,彎腰拔劍,繼續前掠,將其一劍斬碎,然後收劍歸鞘,掠回海市蜃樓,行雲流水,自然而然。

韋文龍湊巧看到這一幕,不太明白米裕這樣的劍仙風采,爲何在劍氣長城還要被人瞧不起?

然後韋文龍就看到城頭之外,驀然出現一頭大妖真身法相,雙手重錘城頭,聲勢驚天動地,遠在海市蜃樓的韋文龍都覺得呼吸困難起來,結果被一位女子劍仙一斬爲二。

牢獄行亭之中,陳平安橫刀在膝,洞府境已經境界穩固,一身武運也錘鍊完畢,可以試試看問劍一場了。

陳平安緩緩起身,霜降在臺階那邊恭候已久。

雙方一起拾階而上,霜降隨口笑問道:“隱官老祖,既然修道不爲長生不朽,不求個與天地同壽,那麼辛苦修行,到底爲何?”

隨口一問,其實化外天魔不奢望年輕人會給出答案。

陳平安答道:“我們要成爲強者。我們要爲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霜降愕然,“我們?”

陳平安點頭道:“所有人。”

(本章完)

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196.第196章 我輩武夫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69.第69章 夜幕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976.第976章 大概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994.第994章 惜哉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912.第912章 問劍去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55.第55章 春風得意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1001.第1001章 跌境之外26.第26章 好說話932.第932章 心聲141.第141章 百怪(上)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83.第83章 夢想208.第208章 去也987.第987章 舊黃曆225.第225章 夜路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103.第103章 竹樓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827.第827章 十四境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893.第893章 算計857.第857章 持劍者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987.第987章 舊黃曆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660.第660章 一壺酒一盤菜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884.第884章 不對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7.第17章 不平則鳴435.第435章 秀水高風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
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196.第196章 我輩武夫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69.第69章 夜幕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976.第976章 大概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994.第994章 惜哉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912.第912章 問劍去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55.第55章 春風得意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1001.第1001章 跌境之外26.第26章 好說話932.第932章 心聲141.第141章 百怪(上)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83.第83章 夢想208.第208章 去也987.第987章 舊黃曆225.第225章 夜路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103.第103章 竹樓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827.第827章 十四境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893.第893章 算計857.第857章 持劍者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987.第987章 舊黃曆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660.第660章 一壺酒一盤菜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884.第884章 不對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7.第17章 不平則鳴435.第435章 秀水高風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