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吳霜降擡起手中那隻鷓鴣斑的古拙茶盞,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陳平安,微笑道:“隱官大人只管開價,先說來聽聽,不用擔心會被我覺得是獅子大開口,吳某人與道侶,就是兩條命了,怎麼漫天要價都不爲過。”

崔東山嗤笑道:“強買強賣,不是高人做派吧?”

吳霜降點頭道:“是有這麼個嫌疑,只不過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講究什麼神仙氣度了。”

姜尚真感嘆道:“真是坦誠。吳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吳霜降微笑道:“都被你們幾個砍死過一次,多挨幾句怪話,問題不大。”

大道之爭,絕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姜尚真給氣得不輕,就想要起身道理幾句,給崔東山雙手按住肩頭,使勁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過,省點力氣,等會兒如果談不攏,與吳老神仙磕頭求饒的重任,還得交給你這位首席供奉呢。”

陳平安落座後就取出了一隻瓷瓶,往雙手塗抹了楊家藥鋪秘製的膏藥,包紮嫺熟,再捻出幾張白骨生肉符,最後雙手籠袖,這才說道:“有請前輩翻一翻老黃曆,聽過之後,晚輩再做決定。”

吳霜降看着這個始終氣定神閒的年輕人,笑問道:“你最後那一劍,怎麼斬出的?”

若是換成寧姚遞出那一劍,吳霜降並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手持長劍,不過半把仙劍品秩,竟是能夠直接斬開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陳平安說道:“談不上什麼上乘劍招,就是一躍往前,出劍亂砍,不過運轉之法,來自劍氣長城的劍氣十八停,又加了點拳法,名爲神人擂鼓式。”

在學什麼就是什麼的吳霜降這邊,刻意藏掖,意義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干脆坦誠幾分。

吳霜降笑着點頭,擡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抹,桌上出現了十八粒芥子劍氣,並非直線,懸停位置,剛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氣府,相互間串連成線,劍光稍稍綻放,桌如大地,劍氣如星辰,吳霜降就像憑空造就出一條袖珍星河,吳霜降另外一隻手驀然握拳,緩緩推出,搖搖頭,像是不太滿意,數次變換細微軌跡,最終遞出一拳,渾然天成,劍氣縝密銜接之後,便是一把懸停長劍,或者說是完整十八拳疊加。

吳霜降手腕一擰,將這一幅既是劍譜又是拳譜的“畫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點頭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純粹武夫,學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吳霜降略作思量,從袖中捻出一張青色符籙,輕輕一推,飄向陳平安,“就當是歲除宮一份小小補償。”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功不受祿,前輩憑本事偷學的劍法拳意,晚輩捏着鼻子認了就是。”

吳霜降微笑道:“是一張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又被青冥道官稱爲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脫胎於道祖親制的那張太玄清生符。與先前月宮玉斧符,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

陳平安聞言無動於衷,依舊婉拒了。

這張輕身舉形符,若是今天最終一樁買賣談成了,陳平安別說一張,就算吳霜降給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猶豫,來者不拒。但是吳霜降此人性情難測,天曉不得會說翻臉就翻臉,若是在一張符籙上動了手腳,然後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麼。

見那年輕隱官不識擡舉,吳霜降既不惱火,卻也沒有收回那張“青詞綠章根祇材質”的符籙,輕輕飄落在陳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東山站在姜尚真身後,踮起腳跟,使勁看着桌上那張寶光流轉的珍稀符籙,畫符之法可以偷學幾分,符紙卻難代替,因爲那符紙材質,極好極貴,價值連城不說,主要還是有價無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仙人,專門用來請神降真的好東西。

吳霜降轉頭望向那個雙鬢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雙方心儀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麼絕色。對於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什麼樣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擡手抱拳,輕輕搖晃,嬉皮笑臉道:“過獎過獎。”

屋內當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吳霜降背窗朝門,酒桌上面朝大門爲尊。

陳平安一行人當中,在吳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後,陳平安雖然境界最低,同時還受傷不輕,僅次於一身遺蛻崩碎的崔東山,卻還是坐在了吳霜降左手邊的長凳上。所以位置距離吳霜降最近。

寧姚好像護道一般,選擇坐在陳平安一旁。

姜尚真搶先坐在了吳霜降右邊,如此一來,就將吳霜降對面的座位,讓給了受傷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對距離吳霜降最遠。只是崔東山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後。

除了吳霜降這個外人。

屋內一桌四人,其實都在爲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氣。一雙年紀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託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最是合適不過。

這也是爲何他吳霜降現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爲的就是驗證一事,陳平安對於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麼最稀罕?”

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擡了擡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着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發現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敲板栗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髮童子已經不知所蹤,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捨得下血本,賭術和賭運都好到沒邊了。”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雲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擡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雲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人就置身於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綠符籙,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捻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盪而出,消散天地間。

崔東山一躍而去,站在欄杆上,兩隻雪白大袖被天風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干,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後,眺望遠方,指了指一處山嶽,亭臺閣樓,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後如果由我來當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嫡傳收再轉,分別佔據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難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成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

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閒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殺人前,可就要翻那蘇子詞用來助興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櫃,真名叫什麼?”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太開心。至於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

陳平安內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餘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起落?”

吳霜降笑着點頭,“小白其實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遊蕩,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勢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紮穩打的長遠佈局,一份幫助飛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於一個沒忍住,當着寧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酒後,才能壓壓驚。

當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櫃的買賣,其實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昇城那邊橫生枝節,風險既是機遇,機遇也會是風險,這個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百年的年輕掌櫃,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陳平安信不過。

寧姚有所猜測,不過不敢確定,就眼神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無奈道:“就是那個人。”

隨便翻檢記憶,往事歷歷在目,開在倒懸山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客棧,陳平安清楚記得每次去那邊落腳,見着那個站在櫃檯後邊的年輕人,好像都慵懶,而年輕掌櫃每次與陳平安言語,都滿臉笑意,十分的和氣生財。

吳霜降一語道破天機,“小白當年其實看你很順眼,就順手幫你‘掩蓋’了一份武運氣象,兩兩疊加,所以在黃粱福地那邊,纔會直接嚇傻那隻黃雀。放心,此事沒什麼算計,純粹是小白覺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錢也掙不着幾個,日子過得太過無聊了。後來你當了隱官,小白還是很欣慰的,在我這邊,說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當年讓自己落腳鸛雀客棧?是不是她早有察覺?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廟,有那武廟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後世讀書人,對此也多有非議,對於副祀之人,就有異議,對於武廟十哲的最少半數人選,更有異議,覺得根本不該選入其中,對於之後不斷添補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爲七十二名將,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讓後世不少人都不以爲然,各執己見,吵得厲害。尤其在這期間還有過一樁公案,中土文廟那邊不斷有儒家聖賢建言,提出理當“取功業無瑕者”,這就使得不少戰功累累卻殺戮過重的名將,要麼被降低神位,要麼直接被除去神位。這就使得武廟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從主殿搬遷而出,搬去了兩廡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最後傳聞還是文廟有兩人聯袂撒潑打滾,才否決了那個提議,取了個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兩廡,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這依舊讓後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說文廟篩選出來的那些所謂名將,謀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卻絕非什麼,七十二人當中,最少半數給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數的,又有半數給那人牽馬都不配,剩下再半數,都沒臉與那人一同躋身武廟十哲。

什麼鸛雀客棧掌櫃,什麼歲除宮守歲人,什麼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麼白落。

是那白起!

至於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吳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個天曉得了。

陳平安都不願意多問一句。

吳霜降說道:“很多作繭自縛,是不得已爲之。”

是在對先前那場廝殺,蓋棺定論。

一座座小天地疊疊復疊,既是爲了能夠斬殺他吳霜降,卻能夠讓吳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爲,根本不用擔心一身合道氣象,被文廟感知。

吳霜降繼續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最後我沒有選擇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然除開寧姚,你們三個,殺人能成,可你們各自的大道折損,就遠遠不是這麼點了。”

陳平安說道:“‘這麼點’?”

不說一截太白劍尖已經與夜遊劍身幾近脫離,想要重新煉製如初,耗費光陰不說,說不定還要陳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銀山,不說陳平安自己當下的一身傷勢,小天地萬里山河震動,陳平安與人廝殺過後,需要使用楊家藥鋪藥膏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些都不去說,姜尚真的飛劍品秩已經跌了境,崔東山更是連一幅仙人遺蛻皮囊都沒了,這會兒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受傷極重,如果不是崔東山術法玄妙,換成一般仙人境的練氣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難說。

吳霜降笑道:“這些都不用擔心,我知道輕重。”

崔東山若是掙不脫這副皮囊枷鎖,還怎麼躋身飛昇境?吳霜降敢斷言,作爲半個繡虎的白衣少年,這些年其實本身就一直在尋找一位劍修,必須是飛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過的,劍術極高的,比如與文聖一脈關係親近的阿良?同門的左右?才能放心,讓對方出劍,打破牢籠。

至於一截柳葉的飛劍跌境,當然損失極大,不過只要姜尚真躋身了飛昇境,兩事並一事,都會迎刃而解。

只不過這些心知肚明之事,說出口就比較大煞風景,吳霜降也沒覺得與這些年輕人做買賣,需要自己如此坐地還錢。

何況四人聯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劍斬十四境,這等壯舉,哪怕吳霜降正是被斬之人,他也覺得極有意思。

會讓吳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後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後,年輕人們都已飛昇境,那麼就是四飛昇,其中三劍修?

會不會後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來上那麼一句。

歲除宮曾經有人名叫吳霜降,一人力戰陳平安,寧姚,姜尚真,崔東山?

壯哉。

吳霜降大笑一聲,破例取出一壺酒水,痛飲一口,開始娓娓道來一些老黃曆,“歲除宮有了我之後,大不一樣,不到百年光陰,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當時纔是金丹境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座宗門賬房先生財神爺了,等到躋身了元嬰,又兼了掌律一職,當然,這與歲除宮當時只是個二流山頭,關係不小。不過你們應該翻過的秘檔記錄,一個金丹符籙修士,捉對廝殺過程中,斬殺一位元嬰劍修,以及元嬰之時,擊殺過兩位玉璞境,非是我自誇,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謹慎,修行路上的一些個意外,看似兇險,其實都不算什麼,但是我如此,不意味着身邊人也是如此,所以有個女子,她在下山歷練過程中,誤殺了兩位練氣士,兩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員,廝殺過程中,還殃及無辜凡俗十數人,這筆賬就算在她頭上了,這其實不算過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幫着她四處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經被我擺平,幕後設局之人,都被我順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吳霜降的山上道侶,在歲除宮,她是一個修行資質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個山上修士設置的局,當然是針對吳霜降,一個姿色平平、修行資質更不算太好的女子,還不值得幕後人如此興師動衆。

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吳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無敵餘鬥。連那些幕後佈局人,都覺得是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個時候的吳霜降,纔是一位元嬰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終給了吳霜降一個選擇,要麼去敲天鼓,再被他餘鬥打死。

要麼交出那個女子,按照道律,魂飛魄散。你吳霜降只需袖手旁觀,就可以不用死。

吳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題外話:“咱們那位三掌教閒來無事,也爲他的小師弟設置了一個差不多的問心局,只是在道心細微處,始終沒有讓他這位小師兄滿意。不然那少年,當時就可以得到一樁仙緣,能夠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帶水,比你勝出一籌,然後再與你做同樣事,看似自找麻煩,做些多餘事,陸沉就願意高看他一眼了。”

陳平安說道:“是那個道號山青的?”

同樣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吳霜降笑着拎起酒壺,指了指陳平安身邊的女子。

寧姚直到這一刻,才隨口說了句,“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幾劍,躲去閉關了幾年。”

一直豎起耳朵的姜尚真,偷聽至此,立即小聲重複兩字,“保重,保重。”

吳霜降斜靠欄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飲酒,眯眼望向遠方歲除宮的一處處山水形勝,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被視爲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聖賢氣象的道門修士,並且還有希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因爲我堅信世間所有事,是非分明,對錯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舊在,人已是過客。

所以吳霜降之前纔會說那句。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書簡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書簡湖,會有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復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會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師堂,從曾經的鬧鬧哄哄,變得空無一人,再無一句罵聲,也無人摔椅子。

可能崔東山的心中書簡湖,會有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空有一肚子學問,依然餓着肚子,帶着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過雞鳴犬吠、炊煙裊裊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學塾,有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讀書人,前一刻還在代師授業,轉眼過後,座下幾個聽課之人,都已遠去,再不回頭。

可能是一位遠遊還鄉的南婆娑洲老劍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內,回頭望去,彷彿看到了個手持掃帚的婦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處四水歸堂的小天井,就是一處書簡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鐵石心腸的老劍仙,回首時也要視線模糊,輕聲呢喃,孃親,傻孃親唉。

一處書簡湖,可能只是那處不起眼的鄉野亂葬崗,曾經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鬼卻最怕鬼,在她徹底離開人間後,卻能讓一位重遊故地的劍客,不至於傷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獨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賬房先生,在湖邊掬水洗臉。可能是更早時候的某個少年,在遠遊路上的一張酒桌上,說自己年紀太小。

可能是一位隨城遠遊、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滿臉淚水,看着那座城頭上,一個連臉龐、身形體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舊好似有那笑顏,使勁與她揮手告別,好讓那個明明境界更高、劍術更高的女子,千萬不要擔心,更不要愧疚。

一樓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對峙雙方,看似從生死相向,變成了談笑風生,甚至有望做成買賣,締結盟約,可其實依舊劍拔弩張,暗流涌動,雙方隨時都要繼續分生死,都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不用誰怒目相視,就會死人。

吳霜降收起些許思緒,指了指那張青色符籙,與陳平安說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侶天然,不同時被殺,就可兩人都不死。至於其中大道折損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復之法,太過涉及大道根本,就不與你明說了。關於今天一場切磋,你們幾人的折損,我自會一一補償,比如這張上尸解符,除了能夠讓一位無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轉爲鬼仙之姿,還能夠躋身玉璞境,此後是否塑造金身,轉去擔任山水神靈,從斷頭路改道,換路繼續登高,你都可以隨意。而且此符貴重,還在於符紙材質本身。這是對你體魄受傷的補償。”

陳平安這才招手將那枚符籙收入袖中。

吳霜降繼續道:“姜尚真與崔先生,之所以能夠突兀現身,都是祭出了那張三山符吧,畫符之法,並無問題,可惜還是那個問題,符籙材質太差了,承載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遠遊對你們三人的神魂裨益,實在太小。”

吳霜降又取出四張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見到的“降真青綠籙”,輕輕揮袖,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脈道門下宗,例如寶瓶洲的神誥宗,桐葉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躋身天君,都會燃燒此符,請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師。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吳霜降瞥見那陳平安的臉色,笑道:“就這麼多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騙鬼呢。如此摳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這五張,不過歲除宮祖師堂裡邊還有三張,不如你隨我一起去拿?”

吳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陳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與孫道長也是忘年交,說不定咱們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見了你,還要與你敘舊幾分。早些年一起遠遊玄都觀,他一路嘮叨了你不少。有這麼兩位朋友,別說是我那歲除宮,在青冥天下哪裡逛不得。”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還好吧?”

吳霜降點頭道:“很活蹦亂跳。”

吳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雙袖,瞬間又有兩寶現世,一把劍鞘,以及那根“行氣銘”綠竹杖,再次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劍鞘是斬龍臺煉化而成,劍鞘又是一座符陣,我已經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溫養那一截柳葉,提升飛劍品秩做不到,就當是預祝姜宗主躋身飛昇境了。”

“這根行山杖,就送給崔先生當見面禮了。其中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東山接過綠竹杖,姜尚真握住劍鞘,兩人相視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吳霜降,咱哥倆豈不是發了,從此闊氣得無法無天?!

吳霜降再對寧姚說道:“回鄉之後,我會降下一道法旨給第五座天下的門內弟子,讓他們爲飛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畢竟是那少年窟。

這樣的盟友,看遍天下,絕無僅有。

寧姚道了一聲謝。

吳霜降說道:“天然在劍氣長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場,先後遇到三人,其中第一個,就是與我做買賣的人,換成別人,帶不走天然,即便帶走,也太過落了痕跡。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天然看到了他,還說要與她切磋道法,當然會被嚇個半死,她從來就膽子小。”

陳平安點頭道:“是孫道長的師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觀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陳平安的五嶽山根,是煉化道觀青磚而成,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

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遠遊客,是大玄都觀觀主孫懷中的師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廬的師父。

“好像她還遇到了一個暮氣沉沉的人,穿草鞋,懸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吳霜降驀然變出一把拂塵,拂子畫圓相,再單手豎拳,笑道:“取經只是空廢草鞋,不知你在尋個什麼。”

陳平安微微訝異,仍是直截了當說道:“不就是尋個安身立命處,何況走路何處不廢草鞋。”

吳霜降與陳平安遞過拂子,笑道:“我在家鄉,曾經與陸沉一起遍參尊宿,不過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後心誠學禪,不要逃禪。”

陳平安接過拂塵後,竟是直接一個肩頭歪斜,差點沒能接住那把在吳霜降手中輕飄飄的拂子。

吳霜降突然問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請問密行第一的羅睺羅尊者以何爲第一?”

陳平安沒有刻意打機鋒,如實答道:“當年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樁佛門公案,其實也不知那位僧人爲何要答‘不知道’。後來與一位崖間僧人詢問過後,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聽此問,如何能夠回答?當然是不知道。

書上將道理說破了,好像很簡單。只可惜人生各有癥結,太難知道一個自己不知道了。

吳霜降又接連問:“如何是無縫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隻履西歸意?如何奪境又如何奪人?爲何老僧驀一喝,獨有僧人驚倒,便是所謂俊家子了?爲何要歌馬駒?爲何要低聲低聲,爲何又要掩口不言?爲何要捏拳豎指,棒喝交馳?如何是同時別?如何是本來面目?爲何豎杖有定亂劍,放杖就無白澤圖?且作麼生人劍活人刀,怎麼參?爲何把斷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針,車馬私通?何謂三玄三要?如何坐斷天下老和尚舌頭?如何是向上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還是如實答道:“書上都有記載,我如果只是背誦照搬,這些問題,我能說出三百餘個答案。”

遠遊路上,讀書不停,光是一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陳平安就一一記住,彙集整理了將近百餘個答案。

比如一百個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個,都不敢說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兩個,就已經覺得自己都知道了。

吳霜降最後笑問道:“那麼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風?身在自家山中,你這總該曉得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腳走路。同時縫補草鞋,自己穿鞋,也願意送給路人,旁人不願意收,我們也不強求,畢竟真要計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吳霜降搖搖頭,似乎很不滿意,“先?意思全無矣,虧得我方纔還擔心你會逃禪。”

寧姚單手托腮欄杆,她只是安安靜靜,看着陳平安。

沒覺得他在與吳霜降的這場問答當中,就落了下風。這個吳霜降如今多大歲數了,陳平安怎麼比。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這“少年窟”歲除宮周邊,大好河山,風景壯闊,看得讓人唏噓不已:“光陰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點頭道:“更何況少年乘白駒過隙,不覺白頭。”

吳霜降笑問道:“我現在只好奇一事,你爲何對佛門天然親近?”

陳平安說道:“家鄉小鎮,有四塊牌坊匾額,小時候聽人說了內容,覺得只有‘莫向外求’這一個道理,聽得懂,勉強做得到,做到了還有用。”

吳霜降笑了笑,運轉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陳平安離開鸛雀樓中,來到了山巔的歲除宮祖師堂外。

這是吳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肅穆神色,取出一張符籙,正色說道:“如果萬一,連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護住天然,被同時劍斬兩人,那你就對她使用此符。”

陳平安點點頭,“我答應了。”

吳霜降疑惑道:“你就不問我,爲何不擔心你將此符用在別人身上?”

正是那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別人做不得,前輩可以放心。”

吳霜降笑着點頭,讓陳平安收好那張符籙,“你願意攬下這麼個大麻煩,看來你對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樣不小啊。”

陳平安說道:“白玉京裡邊,其實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輩。”

吳霜降雙手負後,看着山外的雲捲風舒,然後指向鸛雀樓附近一處江心大石,“那邊的歇龍石,以後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還有本事返鄉,可以搬走。”

陳平安看了那歇龍石,眼角餘光順便瞥了眼鸛雀樓。

吳霜降嘖嘖稱奇道:“陸沉沒說錯,果然像我,賊不走空。”

吳霜降突然說道:“小白在長平亭那邊,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開心,然後約好了去揍一個叫高錫的人,好像還要請一個叫樑周翰的人喝酒,我對你們浩然歷史知道不多,這兩個人,有什麼來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浩然天下這邊,武廟人選,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篩選。高錫除了奉承君主,當然也是跟風文廟了,與幾個同僚裁定武廟陪祀人選,最終只取功業始終無瑕者。樑周翰覺得此事不妥,覺得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聖賢,覺得太過苛刻古人,似非允當。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論了,可惜沒有被當時的皇帝採納。”

吳霜降點頭道:“指瑕人雄,誰當無累。確實是一個讀書人的平恕之言。”

陳平安有些無奈,既然前輩都知道,還問個錘子?

吳霜降看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說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幫你煉化一二。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會解開天然那些禁制,到時候她的戰力,就不是一位尋常飛昇境能夠媲美了。將來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暫借長劍給她。”

山巔修士的廝殺,其實真正比拼之事,就兩件,術法或是飛劍的最高殺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這也是吳霜降爲何要煉出四把仿劍的原因所在。

而且吳霜降的壓箱底本事,還有幾件。

陳平安抱拳致謝,一聲前輩,十分誠心。

吳霜降問道:“所背長劍,名爲?”

陳平安說道:“夜遊。”

吳霜降點頭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吳霜降笑問道:“那就回了?”

陳平安沒有異議。

小天地就此消散,衆人一起返回客棧屋內。

陳平安與三人點點頭,示意沒事了。

姜尚真問道:“正陽山那個婆姨,總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這麼讓她溜走吧?”

崔東山笑道:“那就趕緊回去?”

陳平安說道:“辛苦了。”

結果一個首席供奉捶胸,一個得意學生頓足,不約而同,都是傷心狀。

然後兩人哈哈大笑,擡手一拍掌,爲雙方心有靈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兩人就要捻出一張山符,憑此重返那正陽山周邊一處僻靜山頭。

陳平安咳嗽一聲,作爲提醒。

崔東山立即心領神會,可憐兮兮望向那位吳老神仙。

姜尚真的畫符手段,十分鬼畫符,甚至還不如山主。

而崔東山和陳平安,當下還真沒有太多心神氣力,來畫這三山符。

吳霜降笑道:“那就有勞崔先生先繪製出心中三山?”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白衣少年沒個動靜,吳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說話,重新取出茶盞,開始悠哉悠哉喝茶,你們仨都不急,我一個外人,急什麼。

陳平安更是不動如山。

筆呢,丹砂呢?符紙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窮光蛋,一樣都是沒有的。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鬢角。

薑還是老的辣。

陳平安轉頭詢問寧姚要不要喝酒,寧姚說好啊,挑一壺,不要再是那桂花釀了,換一種好了。陳平安說沒問題沒問題,只是酒水種類有點多,你彆着急……

吳霜降笑呵呵道:“一條賊船,好個賊窩。”

說完之後,吳霜降搖搖頭,略顯無奈地放下茶盞,拿出一支筆,一張符籙。竟然他孃的又是一張“青綠”符籙……

看得陳平安瞪大眼睛,好傢伙,不愧是一位與孫道長聊得來的前輩!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張青綠符籙,再取出一張尋常符紙,趕緊丟給崔東山。崔東山接過了先生賜下的珍貴符籙,然後起身彎腰低頭,伸出雙手,畢恭畢敬趕緊從吳老神仙手中那支銘文“生花”的仙家筆。

在那黃紙符籙上邊,崔東山繪製出三山形貌,然後使勁甩動手中“生花”筆,好似那山下毛筆,蘸墨不夠,枯筆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趕緊屁顛屁顛爲吳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筆。

突然之間,三人幾乎同時愣在當場,崔東山看了眼手中毛筆,擡頭看了眼先生,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綠符紙。

吳霜降則取過那張黃紙材質的三山符籙,握着姜尚真遞來的毛筆,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無需我幫忙畫符了?”

吳霜降擡起手,勾了勾,“兩張。”

姜尚真和崔東山各自乖乖遞過去一張還沒捂熱的青綠符紙,吳霜降將手中毛筆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東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筆,不曾想吳霜降接過筆後,將桌上兩張青綠符籙都一併收入袖中了,朝陳平安招招手。

顯而易見,那張被陳平安落袋爲安的符籙,也得還給他吳霜降。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這就過分了吧?”

吳霜降說道:“誰境界高誰說啥是啥,先前是誰說來着?”

姜尚真眼觀鼻鼻觀心。

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搭進去一張青綠符籙,準確說來好像還是兩張。

崔東山硬着頭皮說道:“先生,你那張還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還有一張呢。”

姜尚真一拍額頭,結果捱了崔東山一肘。

吳霜降笑了笑,擺擺手,重新取出兩張青綠符籙,手持“生花”筆,微微凝神,便一氣呵成畫完兩張三山符,送給姜尚真和崔東山,最後還將那支“生花”筆丟給白衣少年,說道:“也預祝崔先生妙筆生花,多寫幾篇不朽詩篇。”

如何與人做買賣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禮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感慨不已,學到了,學到了。

崔東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離開夜航船,憑此重返寶瓶洲陸地。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然後突然抱住姜尚真,輕輕以拳敲在姜尚真後背。

與崔東山,與姜尚真,陳平安都沒什麼好多說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尷尬,猶豫了一下,抱住陳平安,

這輩子好像還沒抱過男人呢。

哪怕是嫡長子姜蘅,當年襁褓中,好像都沒待遇啊,他這當爹的,就從沒抱過。

陳平安後退兩步,笑道:“都順風順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來。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聽說這邊有座靈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話,勞煩山主幫我捎句話,隨便說點什麼都成,山主說話最得體。”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得體你個姜大爺,臉色略顯爲難,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事也要心虛?江湖路上,藏了幾個三百兩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謝。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那就……別捎話了?”

吳霜降坐在那邊悠悠喝茶看熱鬧,覺得這個姜宗主,真是個妙人,投緣得很。

崔東山趕緊幫忙轉移話題,說道:“先生,若是得閒去了那座聲色城,遇見個兩腿打擺子,提燈登梯寫榜書,最終再嚇得一夜白髮的老先生,一定要幫學生與他說句,他的字,寫得真心不錯,不該後世子孫禁寫榜書的。”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在說誰,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姜尚真捻起符籙,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話,走了走了。”

崔東山取出那“行氣銘”綠竹杖,輕輕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學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書生,兩個身形一閃而逝。

吳霜降轉頭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吳霜降轉過頭,起身道:“那就不耽誤你們聊天了?我還得去看着櫃檯。”

陳平安問道:“前輩何時離開渡船,重返歲除宮?”

吳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離開了夜航船,也會先走一趟蠻荒天下。”

吳霜降離去後,陳平安和寧姚去了裴錢那邊的屋子,小米粒還在酣睡,裴錢在師父師孃落座後,輕輕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沒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皺眉,迷迷糊糊,拍開裴錢的手掌,看樣子還能再睡會兒,裴錢只得說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個蹦跳起身,使勁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後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還有一臉壞笑的裴錢。黑衣小姑娘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裴錢果然沒騙人,一覺醒來,就瞧見所有人哩。

寧姚對神色疲憊的陳平安說道:“你先睡會兒,我陪裴錢和小米粒聊會兒天。”

陳平安點點頭,趴在桌上就熟睡過去。

至於小米粒會不會說漏嘴什麼,實在是顧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棧門口那邊,依舊是年輕夥計面容的吳霜降,坐在板凳上,翹起腿,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拉起了二胡,偶爾睜眼,笑意溫柔,斜眼望去,好像身邊有位懷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聲與二胡聲唱和,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過來,實在是那二胡聲有些吵人。

寧姚拉着裴錢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陳平安就刻意隔絕那二胡聲,脫了靴子去牀上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陳平安這一覺醒來,發現已經是黃昏時分,所幸沒有了二胡聲響,陳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棧大堂那邊,發現寧姚三人都在那邊,而那個吳霜降正攤開一本書,不拉二胡了,開始當那說書先生了,寧姚三個嗑着瓜子,桌上還有一碟溪魚乾,當那捧場的聽衆。

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聽了片刻,就開始冷汗直流,吳霜降說那書上有什麼那江湖女俠問那少俠,敢問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時才能再會?還有那山野偶遇的豔鬼狐魅,嫵媚笑問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聽到這裡,小米粒就皺着眉頭,問裴錢是啥個意思,耍是咋個耍,裴錢說不知道,寧姚斜眼某人,笑着說可以問當事人嘛。

陳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氣,大步走去,“裴錢,小米粒,去整點花生毛豆拍黃瓜,我好跟吳大爺喝點。”

“我又不喝酒。”

吳霜降合上書籍,許多書頁都有折角,約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類的,都有提醒。

吳霜降走了,去了門口那邊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遊記。陳平安落座後,如坐鍼氈,都不知道自己來這邊湊個錘子的熱鬧。

吳霜降笑着轉頭瞥了眼那張桌子。

遙想當年,自己宗門,也曾是這般熱鬧的。

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藉口,來到大門這邊,與吳霜降一人一邊當門神。

兩人都雙手籠袖。

旁人看去,還真挺像。

吳霜降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算錯,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廟了,極有可能是以一種陰神遠遊出竅的姿態。到時候你會同時擁有雙重身份,站在一大幫的浩然山巔人物當中,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議如何處置蠻荒天下?”

吳霜降點點頭,笑道:“不然還能是什麼。有點類似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沒有意外的話,你還會是年紀最輕的那個人。”

至聖先師,和禮聖,不知會不會現身。

但肯定會有亞聖,文聖,文廟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勝,三大學宮祭酒,七十二書院山長,等等。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裴杯,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鍾夫人,皚皚洲劉聚寶,懷蔭,鬱泮水,等等。

可能還會有極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諸子百家祖師們。

因爲這場議事的結果,會決定兩座天下的未來走勢。

吳霜降腦袋後仰,靠着大門,“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陳平安說道:“不敢當。”

吳霜降微笑道:“是說我自己,是說那座我一手打造出來的宗門,青山綠水,少年窟。”

陳平安點頭道:“與孫道長的玄都觀一樣,令人神往。”

吳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門風很正,誠字當頭。”

吳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歲除宮,好像就只有這點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陳平安不搭話。

落魄山的風氣來源,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謎,就像周米粒每天兜裡,到底放了多少顆瓜子。

山主說是拜某位得意學生所賜,崔東山信誓旦旦說是大師姐的功勞,裴錢說是老廚子飯桌上的學問,她只不過聽了幾耳朵,學了點皮毛。朱斂說是披雲山那邊流傳過來的歪風邪氣,擋都擋不住,魏檗說是與大風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憐辛苦看門好些年的鄭大風,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沒機會反駁什麼。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以卵投石,盡天下之卵,其石猶然,不可毀也。”

陳平安說道:“我看未必。”

吳霜降點頭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總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問道:“知道我最喜歡你們儒家哪句聖賢語嗎?”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吳霜降嘖嘖道:“腦子怎麼長的?這都猜得到?”

屋內桌上,小米粒雙手撐在桌上,大聲喊道:“山主,吳先生,溪魚乾要沒嘞。”

吳霜降轉頭笑道:“沒事,我那份歸你了。”

陳平安也笑着點頭附和。

小米粒使勁抿嘴再點頭,擡起雙手,豎起兩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謝,還是想說麼的問題,小小魚乾,不在話下。

吳霜降突然感嘆道:“一家和樂。”

陳平安輕聲接話道:“即是大年。”

(本章完)

404.第404章 拜訪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857.第857章 持劍者221.第221章 看熱鬧980.第980章 兩三事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56.第56章 點頭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864.第864章 書信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959.第959章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311.第311章 刺殺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850.第850章 真無敵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425.第425章 貴客?954.第954章 練練91.第91章 玉簪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298.第298章 出拳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173.第173章 逆旅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20.第20章 橫生枝節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976.第976章 大概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283.第283章 思無邪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935.第935章 練手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49.第49章 碎瓷35.第35章 甘草1033.第1033章 逍遙遊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914.第914章 備戰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937.第937章 飲者1035.第1035章 來者何人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88.第88章 粉墨登場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4.第14章 五月初五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98.第98章 山神作祟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19.第19章 大道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404.第404章 拜訪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857.第857章 持劍者221.第221章 看熱鬧980.第980章 兩三事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56.第56章 點頭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864.第864章 書信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959.第959章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311.第311章 刺殺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850.第850章 真無敵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425.第425章 貴客?954.第954章 練練91.第91章 玉簪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298.第298章 出拳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173.第173章 逆旅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20.第20章 橫生枝節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976.第976章 大概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283.第283章 思無邪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935.第935章 練手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49.第49章 碎瓷35.第35章 甘草1033.第1033章 逍遙遊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914.第914章 備戰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937.第937章 飲者1035.第1035章 來者何人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88.第88章 粉墨登場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4.第14章 五月初五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98.第98章 山神作祟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19.第19章 大道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