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6章 也姓陳

人生就像一場拼桌吃飯,不斷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飽就還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着,有人甚至都沒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飯,有人端着個大空碗捱餓,有人拿着小碗卻能一直添飯。人們在這張桌上,有粉墨登場,有開場白,有退場詩,有吃撐了的,有餓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發就走了的。

樑爽帶着臭椿道人和道童黃裳,離開了這座宅子,先前熱熱鬧鬧的院子,又變成了只有高冕和劉老成這對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從來最怕有外人。

既然沒了外人,高冕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說道:“只要你能夠趕緊證道飛昇,就啥事都沒有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隱患都會自行消弭。陳平安是隱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誰都不偏幫,只說事實,打鐵還需自身硬,劉老成若是成了飛昇境,大驪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幾分。”

劉老成差點就要蹦出一句他孃的,悶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飛昇嗎?”

玉璞境之前,劉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層層境界,足夠紮實,躋身上五境其實沒幾年功夫,就已經是仙人,足夠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來逗樂解悶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沒什麼可說可講的,大概這就是真正的無聊。

高冕抹了把臉,收了收笑意,擡起頭,似乎想起一個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語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資’這東西到底是個啥。”

“修道一事,天賦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飛奔到半山腰,身邊就沒有瞧見過幾張熟臉,全都在身後邊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賦足夠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舊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臨近山巔,才逐漸發現不對勁,周圍皆是強敵,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的人物,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身天賦這玩意兒,好像有點不夠看了。”

聽到這裡,劉老成開口說道:“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天資不夠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說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經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滯不前,死活破不開瓶頸,久而久之,他從幾乎絕望變成徹底絕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都是有執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着走一趟浩然天下,沒有家鄉的那份大道壓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驟然一輕?打破藩籬,躋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劍氣長城就少了個劍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個臭椿道人。”

“曾經有個山下的朋友,四十多歲纔開始燒造瓷器,他年輕時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點泥的。農忙閒暇時候,有事沒事就坐在田埂上邊,隨手捏造些小動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歲,他就已經是行當裡邊的這個了……”

高冕頓了頓,豎起大拇指,“這就叫真正的天賦。”

劉老成便想到一個人,可惜了李摶景。

高冕神色惆悵道:“昔年在倒懸山,信誓旦旦告訴自己,只要躋身了仙人,就返回家鄉殺妖。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用化名騙自己的玉璞。”

劉老成說道:“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氣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馬尿。”

劉老成如今的處境很微妙,上宗那邊沒有過硬的靠山,姜尚真也從沒有把他當自己人。由於上下宗分在兩洲,劉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鎮割據。雖說真境宗位於大驪王朝境內,前不久還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這些年在山上的“開疆拓土”,略顯遲緩,但是真要算賬,上宗也挑不出劉老成什麼大的毛病。

約莫是劉老成的出身,實在是很難讓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書簡湖的野修,卻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況且劉老成還是書簡湖野修的頭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師堂議事,是很有傳統的,姜尚真已經跑得遠遠的了,總要找個人罵上一罵,劉老成就成了“補缺”之人,這些年有不少的閒言碎語,比如坐過真境宗頭把交椅的,姜尚真,韋瀅,都升任過上宗的一把手,按照這個傳統,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劉老成?比這更加陰陽怪氣的話,其實還有很多。畢竟劉老成在玉圭宗那邊,也還是有幾個“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幫忙通風報信。

劉老成已經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麼幾個數得着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師,可能嗎?玉圭宗還要不要山上的風評了?

高冕放下酒杯,說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廠,看看能不能買着幾本正經書,明天就走,你就別管我了,找誰喝酒談事都隨意。”

劉老成點點頭,猛然間醒悟過來,這一刻終於想明白了,爲何高冕要讓他在大驪京城幫忙找個歇腳地方。

高冕是劍氣長城出身,陳平安是末代隱官。陳平安去村妝渡找過高冕,高冕就來大驪京城觀禮,看似禮尚往來,實則不然!

書簡湖之於新任國師陳平安,就是一個心坎,修道之人,元嬰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飛昇境欲想更進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將來某天,一定會抽出手來,將“整座書簡湖”在心關上邊做個收官!

高冕覺得劉老成逃不掉,就只好來這邊跟陳平安打聲招呼,好像跟既是隱官又是國師的年輕劍仙說一句,劉老成是我的朋友。

這不是高冕的行事風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還是來了。

同樣是見年輕隱官,往那堵城頭南邊走蠻荒的私劍,與過倒懸山往浩然天下這邊的私劍,心情是決然不一樣的。

劉老成終於還是說不出口一個謝字,狠狠悶了一口酒,咽回肚子。

正在反覆掂量那張符籙、到底值幾個錢的門房侍女,再次聽到叩響銅鋪首的敲門聲,她只得將符籙收入袖中,快步走去開門。

她很是納悶,平時多冷清的一座宅子,奇了怪哉,今兒這麼多主動登門的客人?凡俗在正月裡拜年也就這般光景了吧。

開了門,外邊站着個皮囊極好的中年男子,青衫長褂布鞋,他作揖道:“我叫周瘦,道號護花,是位山澤野修,以前在書簡湖受過宮柳島的照拂,故而專程來此拜謁劉老神仙和高老幫主,勞煩姑娘幫忙通稟一聲。”

姜尚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跟着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

姜尚真自言自語道:“原來可以這麼談買賣,長見識了。”

她一愣,頭回聽見有人自稱是來自書簡湖的野修。擱以往,也就是約莫二三十年前,若是她這般正經仙府出身的譜牒修士,走在路上,曉得誰是書簡湖走出來的角色,別猶豫,一刀子捅死他也好,一記壓箱底術法砸死他也罷,只管放心,絕不冤枉好人。

好在如今的書簡湖啥貨色都有,唯獨沒有野修了,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厭惡,領着他進了宅子,她微微皺眉,突然轉頭望去,只見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卻是左右好奇張望、村婦進城逛名園的模樣,莫非是誤會他了?

她重新轉過頭,卻見劉老成站在不遠處,她趕忙斂了斂心神,剛要開口言語,劉老成擺擺手,示意這邊沒她的事情了。

侍女姍姍離去,重新回到門房,繼續研究那張符籙。

姜尚真搖身一變,雙手負後,逛起了這座宅邸,劉老成倒像是個跟班,姜尚真說道:“呦呵,假公濟私,花宗門的錢拿來金屋藏嬌吶,韋大劍仙要是知道了,可了不得。”

劉老成笑了笑,既不當真,也不搭腔。

已經想到陳平安會收拾書簡湖,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打算拿自己殺雞儆猴?

也對,若是能夠提着劉老成的腦袋,往那書簡湖一丟,到時候再加上劉志茂他們的腦袋做個伴,什麼不能翻篇?

只是讓真境宗前任宗主的姜尚真動手殺個現任宗主,是不是過於誅心了?

劉老成心中殺意瞬間如巨浪翻騰,不過畢竟是仙人境,遮掩得滴水不漏。

見着了那位懶得起身相迎的高冕,姜尚真雙手抱拳晃了晃,笑臉燦爛道:“久聞不如見面,不愧是屁股與椅凳‘合道’的高老幫主,名不虛傳,貨真價實。”

高冕始終坐着,斜眼這位聲名狼藉的浪蕩子,浩然東邊三洲,姜尚真也就在寶瓶洲的口碑稍微好點,這還是沾了落魄山的光。

落座之前,姜尚真神色懇切道:“你們都誤會姜某人了,其實我是心腸滾燙的一號人物。”

高冕怔了怔,忍不住罵道:“真他孃的噁心人。”

劉老成卻不敢附和半句。

姜尚真在真境宗的所作所爲,劉老成是一清二楚的,從桐葉宗叛逃到真境宗的那位,是怎麼死的?劉老成更是幫兇。

姜尚真微笑道:“生平第一能事,就是不讓別人糾結。”

既然對我觀感不佳,那就讓你們見着了我,也覺得是那“名不虛傳”好了,如此一來,便不必計較什麼上五境、老宗主了。

高冕點點頭,還是有點道行的。

當玉圭宗一把手之前的姜尚真,當過玉圭宗宗主之後的姜尚真,判若兩人。

若非剛纔想明白了高冕的用心,劉老成想當然以爲姜尚真是衝着高冕來的。高冕和臭椿道人的身份,已經水落石出,姜尚真若是以落魄山首席供奉的身份來這邊幫陳平安“敘舊”,本來是說得通的。現在劉老成卻是琢磨着如何讓高冕遠離是非之地。

姜尚真一句話就把高冕給打發了,“老幫主,能否借寶地一用,姜某人要跟劉宗主談點宗門事務,涉及隱私,不好有外人在場,見諒個。”

高冕站起身,“你們聊。”

老江湖,都肯講規矩。死板也好,迂腐也罷,他們願意守着那塊名爲“江湖道義”的一畝三分地。

等到高冕離開院子,姜尚真笑呵呵道:“劉老哥,別緊張啊,怎麼,怕我暴起殺人啊?我如今又不是上宗之主,隨便打殺個下宗之主,神篆峰祖師堂那邊豈不是要把我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雲窟福地還要不要了,譜牒身份還要不要了?”

劉老成默然,既是心絃緊繃,確實擔心姜尚真突然翻臉,又鬆了口氣,高冕沒有留在這邊,同時心存僥倖,難道姜尚真來這邊,跟陳平安無關?

只是姜尚真找自己有什麼正事可聊,早年在書簡湖,雙方其實就很少碰頭。

怎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要造韋瀅的反,豈不是太上皇想要重新坐龍椅麼?

果真如此,劉老成還真就來了興致。不成,各自逃命,成了,坐地分贓,姜尚真坐擁玉圭宗,真境宗歸我劉老成!

大概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野修。

姜尚真笑道:“我不比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雲窟福地那麼多人都要靠我賺錢養活呢,他們就是圖個安穩日子,不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求富貴的,對不住,讓劉仙人大失所望了。”

劉老成揉了揉下巴,“可惜鳥。”

在姜尚真這邊,也就不虛僞了。

姜尚真笑眯眯說道:“劉老哥,我打算咬咬牙,改姓換名了。不如你也學學我,下點血本,洗心革面,換個身份耍耍。”

劉老成不是笨人,聽聞此說,心思急轉,仍是疑惑不解,只得詢問道:“怎麼講?”

姜尚真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說道:“雲窟福地從此不姓姜,姓韋。但是姜氏子弟依舊能夠每天躺着收錢,拿分紅。”

劉老成還是一頭霧水,“求個什麼?”

姜尚真說道:“作爲交換,書簡湖的真境宗,從此就得姓姜了,當然,可能會改個宗門名字。”

劉老成神色如常,但是不再開口說話。

姜尚真說道:“沒猜錯,你很快就要從真境宗滾蛋了,如果換個好聽點的說法,就是樹挪死人挪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以前真境宗容得劉老成,以後書簡湖卻無劉老成的立錐之地了。

劉老成直勾勾盯着姜尚真,徑直問道:“敢問周首席,打算讓我去哪裡趴窩?”

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原來是要讓我劉老成主失去一個真境宗的譜牒身份?還是劉老成主動請辭?玉圭宗豈會挽留。

姜尚真說道:“相信我,真不是嚇唬你,劉老成留在書簡湖,就是一條斷頭路。不是肉身消亡,便是道心死。仙人易得,飛昇難求。”

劉老成淡然道:“巧了,我也不是被嚇大的。”

言外之意,姜尚真如何安排退路,打算將他挪到何地,劉老成都懶得聽了。當我三歲孩子好糊弄,在這邊騙鬼呢。

姜尚真滿臉惋惜,嘆了口氣,“難聊。”

牆頭那邊趴着一顆腦袋,笑哈哈,“崩了崩了。”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翻牆而入,耍了個鷂子翻身的把式,飄然落地,攤開雙手,身體晃了晃,“穩當!”

姜尚真面朝少年,擡起一隻手掌,在自己脖子附近,晃了晃。

意思很明顯了,既然談不攏,那咱們就做掉他吧。

少年像個腦子拎不清的,眼神茫然道:“敢問崩了真君,到底啥意思,咱是良善之輩,也看不懂啊。”

一對活寶似的仙人境,一個是昔年能夠從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殺妖族的劍修,一個好像是多寶童子。

劉老成坐在原地,雙指捻動酒杯,輕輕旋轉,杯內酒水漣漪陣陣,如湖心起漩渦。

他這輩子從不肯做賠本的買賣。殺手鐗,自然是有一些的。若是一場無解的必死之局,總要拉上個墊背的。

很好,戰場就在大驪京城,國師慶典纔剛剛結束,今天尚未正午,一天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姜尚真跟崔東山,當然不是一般的仙人境,甚至完全可以說,他們就是整座人間,仙人當中的佼佼者,心智,修爲,後手,皆是翹楚。

可我劉老成,便是仙人境裡邊的軟柿子了?

牆頭那邊,憑空出現一位神色陰冷的少年,正是劉蛻的一副陽神身外身。悄無聲息出現,不愧是飛昇境,道與天地合一的氣象。

劉蛻境界高,言語卻是混不吝中透着一股狠辣無情,“說好了,我來殺人,你們必須負責收拾爛攤子,別牽扯到天謠鄉是最好,我可不想學楊千古,去文廟那邊吃牢飯。書簡湖劉老成是個硬點子,兩位道友在旁壓陣,一旦泄露了什麼風聲,反正都與劉蛻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崔東山腳尖一點,飄蕩去了魚缸上邊站着,撫掌讚道:“說話做事都痛快,果然,對付野修還是需要野修。”

“一飛昇兩仙人。”

劉老成嗤笑道:“不跌份。”

劉蛻低頭看着劉老成,笑道:“老子這輩子最見不得手軟偏要嘴硬的貨色,見一個就要收拾一個,好,很好,記得等會兒千萬別縮卵!”

至於爲何陳平安沒有讓小陌或是白景出手,直接宰掉劉老成,以及陳平安跟書簡湖的那段過往,劉蛻都無所謂,拜碼頭,不得遞交一份投名狀?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劉宗主說話就是硬氣,這輩子就沒慫過誰。”

不遠處就是花神廟,先是花神們齊聚,再是異象橫生,姜尚真感嘆道:“我們山主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那邊的百花旖旎,這邊的劍拔弩張,近在咫尺的數牆之隔而已,就是生與死的分別,人間悲歡果然並不相通。

高冕竟然原路折返了,看了眼院內的景象,說了句到底的話,“就當順便宰個金丹境,諸位別嫌棄髒了手。”

如今只是金丹境修爲,高冕沒有聽到這邊對話內容半個字。但是老江湖的眼力和經驗都還在。

崔東山伸手揉着眉心,笑道:“哪敢吶。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先生又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故鄉人。別說高老幫主是個金丹,便是個全無修爲了的廢物,擋在劉老成跟前,杵在原地伸長脖子讓我殺,我也是萬萬不下不去手的。”

姜尚真笑道:“朋友義氣這杯酒,是滿滿當當的,可惜家鄉是隻空碗。嚯,莫非這就是書上講的牆裡開花牆外香。”

崔東山唉了一聲,埋怨道:“這話說得傷人了。”

劉蛻居高臨下,冷笑道:“原來如此,難怪陳隱官要多跑一趟村妝渡,原來是見同鄉。”

高冕神色黯然,沒有反駁,老人也沒臉反駁。

劉老成二話不說,直接一袖子將高冕抽回原位,後者當場暈厥過去,身形如被一陣大風裹挾,飄去了門房那邊的前院,如醉漢坐階朦朧看花影。

再將手中酒杯輕輕一磕桌面,杯中酒水蕩然一空,卻在高冕那邊結陣,護住了這位老金丹。

接下來一場生死相向,拳腳無眼,術法無情,總不能連累老朋友再跌境。

劉蛻以心聲問道:“崔宗主,周首席,這廝是在做戲,還是真性情使然?”

姜尚真笑答道:“劉老成就沒幾個朋友,高冕能算一個,還真不是演戲給我們看的。”

劉蛻點頭道:“那我就給他一個痛快。”

崔東山埋怨道:“被你們倆這麼一搞,真像反派。”

劉蛻不得不承認,跟陳平安相處,自己是極有壓力的。跟這兩貨色待在一起,卻是無比輕鬆。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也不知是提醒劉蛻可以出手,還是催促劉老成可以上路了,嚷嚷道:“開工!”

在書簡湖混,野修無論境界高低、師門道統,沒有一兩手絕活水法神通是說不過去的。

比如作爲劉志茂大道根本之一的那部《截江真經》,在青峽島閉關苦修多次,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替他着急,想要現身指點幾句。

崔東山腳底魚缸裡邊的那些金魚,驟然躍出水面,頃刻間天地隨之起幻象,崔東山雙袖下垂,環顧四周,是座小天地。

那些原本手指長短的金魚,在此方境界之內,恍如天地間能夠承載山嶽遊海的巨物,條條魚須飄晃,帶起陣陣金光。

姜尚真同樣身處幻境當中,湖水如鏡面,姜尚真雙腳觸及平鏡,一圈圈漣漪往外擴散,遠處四座島嶼之巔,懸停有四張碧綠顏色的符籙,竟然是於玄鎖劍符的某種旁支?以早年寶瓶洲修士的底蘊,尤其是書簡湖的野修,可買不着這種有價無市的好東西,除非是神誥宗、雲林姜氏這樣的名門正派、豪閥望族,纔有機會珍藏幾張,是劉老成自己仿的?

四張仿冒鎖劍符,材質參差不齊,畫符“筆意”有高下之別,符籙蘊含神意也有強弱之分。姜尚真見過劉老成的字跡,再看那鳥蟲篆的勾畫,雲紋的起伏,確是劉老成的親筆無疑,都可證明劉老成確是一位隱藏符籙修士的事實。

姜尚真不着急破陣,雙指併攏,在身前輕輕一劃,從一處本命竅穴處拽出了一截柳葉,砸了好多的神仙錢,再加上一些秘術手段,它已經無限趨於一片完整柳葉了,姜尚真雙指豎起,輕輕搖晃,柳葉縈繞旋轉起來,喂喂餵了幾聲,“崔老弟,聽得見麼。”

“聽不見啊,周兄聽得見麼。”

“我也聽不見啊。”

“這麼巧啊,真是好心有靈犀的兄弟。”

“劉蛻只是派了一副陽神來這邊對付劉老成,行不行啊?劉老成別的都還說,他是幾千年以來,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野修,身負氣運,跟這種人打架鬥法,很棘手的。可別陰溝裡翻船,害得劉蛻升境又跌境。”

“比氣運?忘了劉蛻是幫助扶搖洲‘天荒解’的修士了?在寶瓶洲,劉蛻有衰減,劉老成有加成,大體上,剛好打個平手。”

“劉蛻這種個性,我很中意啊。以後顧璨跟他爭搶一洲道主的身份,咱們幫誰?”

扶搖洲山上山下都是好勇鬥狠的風俗,桐葉洲的中五境修士是跑光了,扶搖洲卻是幾乎打光了。

“簡單啊,咱們哥倆兩頭押注,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你幫劉蛻,我幫顧璨。”

“我謝謝你啊。”

他們幾乎同時破陣離開幻境,劉蛻那副陽神身外身獨自坐在桌旁喝酒,忍了忍,沒憋住,往酒杯裡吐出一口血水。

整條胳膊都成了焦炭,僅僅是舉杯的動作,便有灰燼簌簌飄落,劉蛻臉上有點掛不住,實在是丟人現眼。

姜尚真疑惑道:“劉老成人呢,化作劫灰啦?”

劉蛻神色陰狠,罵了一句娘,說道:“在京畿邊緣,已經被我真身追上了,放心,跑不了。”

一些個山上攻伐手段,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劉蛻還能對付,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論壓箱底的手段,劉蛻何曾少了。

只是那劉老成故意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勢,祭出一件本命寶物,勢必將大驪京城花神廟地界夷爲平地,至於死傷如何,他劉老成命都要沒了,還顧及這個作甚,總要讓劉蛻吃不了兜着走,要麼去文廟功德林讀書,最次也要讓劉蛻這輩子都別想踏足寶瓶洲。

劉蛻便只好轉攻爲守,就只是這麼個轉瞬即逝的空當,便給劉老成抓住機會,憑藉一門類似立地尸解的旁門“蛻殼”遁法,配合縮地法,竟是連魂魄帶肉身一併走脫了。

崔東山察覺到院內的一股玄妙道韻,一卷袖子將那殘餘道意凝爲一粒金光,雙指捻動,金光綻放出絲絲縷縷的浩然正氣,崔東山驚訝道:“這都行?好傢伙,竟然用歪門邪道的路數,學那儒家聖賢,仿造出了兩個本命字。天才,劉老成真是個天才!一定要好好請教請教。”

劉蛻點點頭,將那杯猩紅酒水一飲而盡,“看路數,是先拆字再合字搗鼓出的本命字,很假,但是管用,被他請神降真出來一文一武兩尊金甲神靈,分別矗立於文廟和武廟道場,好像就是你們大驪王朝家家戶戶張貼的那兩位門神。想來這廝不知何時,偷偷煉化了好些破敗不堪的州縣文廟武廟,雙方聯手,威勢不弱,我確實是大意了,不小心便着了道。”

說到這裡,劉蛻強行嚥下一口翻涌至喉嚨的鮮血,“他孃的,稍後老子非要活剝了他!”

劉蛻望向他們,“已經是私人恩怨了,你們可別攔着。”

姜尚真笑了笑,沒說什麼。

崔東山笑眯眯道:“非要攔,又如何?”

劉蛻眯眼道:“那麼朋友情誼就淡了,盟友關係依舊不變。”

就在此時,劉蛻驟然臉色大變,大罵一句我幹他娘,原來劉老成這廝竟然硬扛一記道法,又跑路了,卻不是往別地逃竄,而是直接去了千步廊那邊的……國師府門口!

渾身浴血的劉老成神態自然,徑直坐在門口,一道道身影倏忽間將他圍困起來。與此同時,京城某些隱蔽陣法也已經開啓,劉老成坐在臺階上,雖然那些陣法的凌厲氣息,使得這位狼狽逃竄的仙人境宗主如芒在背,劉老成仍是語氣平靜,撂下一句,“若要我死,勞煩國師親自動手。”

“人死卵朝天,也要留個好聽些的身後名。”

“陳平安,我知道你真身就在此地!”

京城戒嚴,一座座大陣都已開啓,追殺到京畿之地的劉蛻真身,竟是無法跟隨劉老成入城,不敢,也不能。

崔東山輕聲道:“崩了崩了。”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狗日的劉老成,直到這一刻,姜尚真是真起殺心了。

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擺擺手,與那些大驪宋氏秘密供奉說道:“都退回去好了。”

他們豈敢掉以輕心,實在是沒辦法離開。被一個真境宗劉老成跑到國師府門口了,就意味着皇帝陛下一定要問責了。

結果下一刻,一個貂帽少女就掐住劉老成的脖子,驟然將其高高提起,她再以袖中短劍,從後背心刺入,將他捅了個透心涼。

貂帽少女拔出短劍,又攮了劉老成幾劍,拔劍快出劍更快,頃刻間劉老成便已經身負重傷,最終被她隨手丟了出去。

一路翻滾,劉老成想要起身,他頭頂皇城上空出現了一道雲海漩渦,一股凝爲瀑布狀的濃郁劍意轟然砸向劉老成。

雲海成環,天垂大瀑。

小陌說道:“可以了。”

謝狗咧咧嘴,實在是嘴饞,她的道心有一種食不果腹久矣的飢餓感。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不要半途而廢。”

謝狗點點頭。

已經將朝服換成青衫便服的男人,走出國師府,笑問道:“劉島主,鬧哪出?”

劉老成掙扎着坐着,面朝國師府臺階上邊站着的男人。

等到大驪國師親臨此地,那些皇室供奉就默然離開。

聽到那個已經多年沒聽見的稱呼,劉老成沉默片刻,笑道:“陳賬房,要殺要剮都隨意,何必故意辱人。”

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你擱這兒陰陽怪氣我呢,侮辱你?嚼了你!

小陌只好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貂帽少女好像掙脫不開,朝那邊蹬腿,在京城閒逛還是學了些方言的,“踹死你丫的。”

陳平安問道:“國師府好像比宮柳島好見些?”

劉老成以反問作爲回答,“昔年宮柳島不容易登島,如今國師府就容易進門了?”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

肉身破敗不堪,身上好多個窟窿的劉老成,儘量穩住一副道身,喟嘆道:“若說風水輪流轉是常理,是不是也過於快了點?”

陳平安說道:“也看對誰而言。劉島主變成劉宗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已經是好多人的下輩子了。你我都難辭其咎。”

劉老成不知爲何,竟是驀然大怒,破口大罵道:“老子的書簡湖,關你屁事?!”

謝狗停下動作,覺得劉老成的這句話說得有嚼頭。

小陌心中讚歎不已,不愧是書簡湖坐頭把交椅的,真聰明。

宅子那邊,崔東山將高老幫主一路“扛回”後院,再打散了劉老成設置的那道陣法。

崔東山也沒心情嬉皮笑臉了,正色說道:“書簡一部書,關於劉老成這個章回,算是翻篇了。高冕,你也回吧。”

高冕站起身,將桌上一壺酒喝完,默然拱手抱拳,便轉身離去。

崔東山突然喊道:“高老幫主。”

高冕疑惑轉頭,白衣少年也沒有下文,好像只是打聲招呼而已。

老人卻是豁然開朗,心中塊壘盡消,轉頭離去。

姜尚真看着老人的背影,也有些唏噓,離別之際,崔東山喊他高冕一聲高老幫主,大概意思是說,不談過往,只說至少寶瓶洲的高冕,很不錯吧。姜尚真便難免想起了荀老兒,說走就走,將那些秘密和揪心都一併帶走了,一句話都不與外人言。

崔東山笑望向劉蛻,“劉盟友,還有機會補救補救,當回朋友麼?”

劉蛻笑道:“畢竟虛長几歲,喊我劉老哥便是。”

突然意識到不對,劉老成好像也被姜尚真稱呼爲劉老哥的?劉蛻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晦氣。

崔東山說道:“劉兄只是丟了點顏面,劉老成卻是結結實實吃了大虧的,不如一筆揭過?”

劉蛻說道:“他以後只要走在路上,見了我就繞道走,我就當沒他這個人。”

姜尚真會心一笑,對於他們這種人而言,肯給出這個承諾,已經算是很有誠意了。

崔東山再次飄向魚缸,雙指併攏指天,“老弟一定幫忙把劉兄的話帶到!”

“虛驚一場,雖心有餘悸,總歸是無事了。柳暗花明,即便路途艱辛,終究可歇腳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崔東山站在水缸上邊,一邊唸叨一邊出拳走樁,時不時來個金雞獨立。這種人,出門沒捱揍,沒怕打死,也是奇蹟。

昔年兜兜轉轉鬼打牆一般,哪怕繞再遠的路,窮盡才智人力心力,都註定過不去的奇絕天塹,竟然如履平地。

劉蛻突然說道:“說句不好聽的實話,一座山頭也不是擁有藩屬、飛地越多就越好。多了,人心一雜,容易反成累贅。陳劍仙既然志在十四,絕不會止步于飛升,那就多加要留心了。世事古難全,月忌圓水忌滿,總是缺一點,纔是最好的。”

姜尚真點頭道:“高見。”

崔東山附議道:“誠然。”

一座落魄山,已經擁有了兩座劍道宗門,很快就會擁有第三座現成的宗字頭仙府,就算不是臭椿道人的金甲洲斜封宮,即便不是改姓姜、換名字的那個真境宗,也會有別的宗門頂上。江湖上,有帶藝拜師,然後揚名立萬的。山上,舉宗投靠,也是美談。

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創建,是必然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的投靠,也是一樁好事。唯獨第三座宗門的有無,是把雙刃劍。

落魄山到底有無第四座藩屬宗門的家業,就要看第三座宗門在數百年之內的氣數升降了。

上古時代,就有數位大修士通過合縱連橫的大手段,嘗試過打造出一座宗門數量超出四個的道場。

但是除了於玄的桃符山,無一例外,都是暗淡收場的結局。而獨佔符籙二字的於玄,山頂也有個說法,於玄道力再高,一人道心如香爐,載不動無數道心的繁雜香火。那麼多的宗門山頭,數以萬計的譜牒修士,何止是雞肋,完全是於玄在合道路上的拖累。

就像臭椿道人說的,他在斜封宮,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開山祖師……崔東山一愣,咦,怎麼有個“也”字?!

若非如此,臭椿道人能夠一言決之,更換宗門譜牒。落魄山收下一座人心渙散的斜封宮作甚?街頭鬥毆,人一多嗓門就大嗎?

要知道修道之人,在一座山上祖師堂敬過香,名字入了金玉譜牒,可不是什麼簡單事。天地祖師與自己的道心,都在看着呢。

牽扯到自己的命格與整座道場的氣運起伏,錄譜和敬香,就是一種託付大道性命的舉動。

一般而言,越是下宗子弟,越是非嫡傳親傳,在玄之又玄的氣數一事上邊,“分紅”就越少。

無心大道的修士,倒也無所謂了,能夠抱上一條大腿,躺着享福便是,求個修行安穩。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登高、甚至是登頂的修士,都會在內心抗拒那種寄人籬下的安排,不自由,懶得察言觀色,把道場混成官場。

這些人,就像上了老天爺坐莊的那張賭桌,求個賭大贏大,這就叫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劉蛻說道:“劉老成這廝,還是有點東西的。”

姜尚真笑道:“跟咱們幾個都是同道中人,弱不了。”

白衣少年在水缸上邊站定,捻起蘭花指,用那戲腔唱道一句,長生不朽猛回頭,卻道只羨鴛鴦不羨仙。

————

不久之前,大驪京畿一個縣城外,路邊有一棵烏桕樹。

有一位雲遊道士在此駐足,仰頭望向高枝。

那中年道人,氣度非凡,頭戴一頂碧玉冠,身穿道袍,腳穿草鞋,手捧麈尾。

道人身邊跟着一位好似婢女的黃衫女子,容貌平常,肌膚白皙,身段尤其出彩,豐胸長腿好生養。

正是來自書簡湖的黃花神,與田湖君。

黃花神是來這邊碰運氣,看看有無機緣見着先生,而他的先生,又恰好是田湖君的昔年師弟。有趣的是,黃花神如今又可算田湖君的半個傳道人。

爲何會拜師於顧璨,也簡單,應了那句老話,惡人自有惡人磨。

任何一位能夠爬到玉璞境的野修,都不容小覷,這是山上的共識。

大宗門裡邊的師門教誨,除了傳授道法、講解秘笈,總會有些不好宣揚的“不傳之秘”。例如姜尚真在北俱蘆洲摸爬滾打、活蹦亂跳了多年,曾經編撰過多部“名著”,撇開那些香豔旖旎的豔本小說不談,其中有一部專書,滿篇黑話和密語,全是姜尚真教野修如何對付譜牒修士的心得感悟,其實不少山上宗門的譜牒修士,在案頭上邊都會放一本,或是曾經放過,再珍藏起來了。

實在是裡邊的內容,太過金玉良言了。

田湖君素無大志,即便是在人吃人的書簡湖,也只是埋頭修行,道場是眉仙島,後來她手上多了座素鱗島。她既不像師父劉志茂那般梟雄心性,城府深沉,也不無法像晏肅那般專心修道,潔身自好,總之就是兩頭不靠,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師父劉志茂嫌她成事不足,從不會將其依爲心腹。田湖君當徒弟,聽話而已。

師父的一位老友,就曾打趣她一句,你是天生的譜牒修士,投錯了胎生錯了地方,成了劉志茂的嫡傳。

嚇得她當場臉色慘白,生怕被師父聽了去,不高興。

先前在素鱗島,黃花神丟了一本秘籍給她。價值連城的秘籍,不收她錢,但是每問一個問題,要給一顆金精銅錢。

修道一事,也看學道人的性格,如果孤僻,幽居於冷冷清清的道場,修到了山巔,就是一路獨悲獨喜,孑然一身的光景。

也有一些大修士,仙府時常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好友知己遍天下,喜好遊戲紅塵,往人堆裡鑽,熱鬧場中求道法,見本心。

不管如何,總有一塊試金石,能夠分辨出真正的摯友還是酒肉朋友,這便是閉關渡劫一事,能不能找到一兩位幫助護關的道友。

閉關之人,即便有十成把握能夠渡劫成功,也會懇請道友相助,畢竟天意難測,修道之人最怕萬一。一旦閉關的修士,扛不住道道天劫,出現肉身消融的跡象,護關之人,可是要出手相助的,不惜消磨道力。若是吝嗇修爲,或是膽小怕事,選擇袖手旁觀,一走了之,那以後在山上的口碑,就算毀了。一方託付性命,一方卻臨危退縮,簡直就是既無半點道義,且害人大道性命。

黃花神擡頭望向那棵烏桕樹,自言自語道:“小時候每年入冬,就要被爹孃喊去爬樹砍枝條,剝出樹籽,要麼使勁拿一根長竹竿敲打樹枝。”

說到這裡,黃花神擡起手,潔白如玉,歷來修道有成之士,被譽爲金枝玉葉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年全是細微的口子。都沒理由假哭訴苦。”

黃花神喃喃道:“實在是恨透了這些烏桕樹。”

“可以榨油,做蠟燭,貧寒之家都可以拿來換錢。後來纔看到古書上有句言之鑿鑿的話,塗頭抹發可以令黑轉白。

“所以後來上了山,成了會點法術的山澤野修,總要學會假冒譜牒修士,隨便取了個道號,就叫‘烏桕’。”

田湖君壯起膽子問道:“前輩是怎麼跟顧宗主走到一塊去的?”

黃花神自嘲道:“顧璨一路追殺我,足足耗時兩年多。他殺不了我,我也擺脫不了他,估計他是腦子有毛病,鬥法廝殺之餘,非要我認錯,一路上就跟掰扯那些狗屁道理。我認了錯,他卻說我心不誠,不作數。第二次我認了錯,他就問我如何改錯,我回答了,他又說不對,第三次回答,他說還不夠好……反正一直耗下去,要麼被他打死,要麼被他逼瘋,我只好認命了。在那之後,我就只好按照約定,私底下相處,需要執弟子禮,喊他一聲先生。”

“你不要覺得有趣。很兇險,說是鬥智鬥勇,各自賭命,都不過分。”

“打個比方,你好不容易喘口氣,在蹲茅坑,便有人從茅坑裡邊冒頭,一柴刀往你屁股戳去。說句難聽的,別說睡個囫圇覺,就是拉屎都只能拉半截。”

“田湖君怕顧璨,其實我更怕。不過你怕的顧璨,跟我怕的,其實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一路廝殺,我修爲不漲,反而受傷不輕。他倒好,各種術法手段,打磨得越來越嫺熟,融會貫通,就像是在拿我練手。後來的顧璨,就不單單是依仗白帝城身份了,他的道力,道心,道理,都在往上走。這纔是顧璨最可怕的地方,好像天地間沒什麼不是可以爲他所用的。”

“否則把我逼急了,我管你是傅噤的師弟,還是鄭居中的嫡傳,便是鄭居中本人,敢要我的命,我也要搏命,天底下哪有明知必死還肯束手待斃的野修!”

一直耐心聽着黃花神言語,田湖君感同身受。

烏桕樹上邊,出現一個氣態陰鷙的冷峻少年。

正是追殺劉老成的劉蛻真身。

少年容貌,卻是扶搖洲道齡最高的那個人,甚至要比後山的楊千古更爲年長。

他舉目眺望,問道:“有沒有瞧見真境宗劉老成?”

黃花神不敢置信,仍是後退幾步,“不敢隱瞞前輩,不曾見過他。”

劉蛻低頭譏笑道:“黃道友真有閒情逸致,擱這兒憶苦思甜呢。”

黃花神剛打好腹稿,劉蛻就已一走了之,身在遠處,當空怒喝道:“跑?!”

三位女子,走在京城一條兩邊鋪子都是售賣胭脂水粉、衣裙頭飾的巷弄。

竹籃堂蕭樸,在國師府繼續擔任廚娘的公孫泠泠,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的簡竹,她們都是、或者曾是櫻桃青衣一脈的刺客。

單看容貌,公孫泠泠並不是那種多美豔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破碎感。

大概男人看了她,就有兩種油然而生的心態,呵護,或是蹂躪。

公孫泠泠有着豐腴婦人的體態,卻有着一種未諳世事的少女的氣質,眼神永遠略帶幾分茫然和羞澀,想來男子與之對視,總會覺得她是溫婉的,嬌柔膽怯的。這種“神韻”,既是天生的特質,也有後來成爲櫻桃青衣的刻意培養。

若是用上江湖秘傳的易容術,仙家障眼法,終究都是落了下乘。所以從蕭樸,到公孫泠泠,再到簡竹,她們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姿色,不會給人任何驚豔之感。若是長得太漂亮了,姿色過於扎眼,走在路上總是一眼被人看見,還怎麼當刺客。

所以她們是一羣主動選擇儘量被遺忘、被忽略的女子。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待在苻南華身邊那位新侍女。

毫無徵兆的,殺氣驟起,公孫泠泠本能地就要採取防禦措施,只是剎那之間,公孫泠泠便臉色泛白,神色頹然。

反觀少女簡竹,不但察覺到了蕭樸的瞬間殺機和偷襲之舉,而且少女幾乎一瞬間就做出了反殺的姿勢。

簡竹的動作,在出手點到即止的蕭樸意料之中,她只是輕輕按下少女的手刀,再轉頭看了看自知考覈大錯的公孫泠泠,蕭樸搖搖頭,“已經是平常的修士了。”

話不狠,語氣不重,但是對於曾經是櫻桃青衣的刺客而言,卻是最大的否定。

簡竹收回手掌,一下子又變成嬌憨少女,四處張望,挑選心儀的鋪子。

公孫泠泠問道:“我還能回到竹籃堂嗎?”

這一句廢話,讓蕭樸氣不打一處來,“能不能回,是我說了算的?離開竹籃堂,當真是我把你驅逐出去的?!”

簡竹瞥了眼公孫泠泠,少女心中十分費解,這種人,當年真能在竹籃堂排的上名號?

櫻桃青衣一脈,有自己的要求,例如同境廝殺,能夠以傷換命。風燭殘年的老邁之軀,拼死一搏,也能換命。

蕭樸說道:“等消息吧。”

公孫泠泠返回國師府,一路上招惹了好些垂涎視線,只是沒誰敢湊上去揩油。

蕭樸遇到了一個極有貴氣的年輕女子,後者說道:“國師府有請。”

蕭樸點點頭,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對方自稱容魚,是國師府的婢女。

簡竹穿街過巷,買了份糕點邊吃邊走。擡頭看了眼雲和天。

老話說頭頂一片天,芸芸衆生頂着的,真是同一片天嗎?

簡竹是被一個老人帶到大驪京城的,她是多年之後才曉得他的身份,很不簡單,官帽子不大,但是權柄極大。

她先在這邊生活了幾年,讀書識字,好吃好喝,藥膳,還教她習武學拳,之後就被丟到了邱國,在那期間,機緣巧合之下,成爲櫻桃青衣。

朝廷百官不會知道他們,老百姓不會知道他們,除了刑部檔案上邊的記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簡竹這個名字,還是老人幫忙隨便取的。她有個愛好,就是蒐集那部已經絕版的山水遊記。

到了一間雜貨鋪子,名義上她是這間鋪子掌櫃的表妹,掌櫃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真實身份是簡竹的上司,都是刑部三等供奉。

男人問道:“准許你便宜行事,你就這麼是做事的?彙報內容該怎麼寫,自己想好了?”

簡竹剛剛升任刑部三等供奉,經過刑部勘驗,就可以在內部招徠人手,有個小山頭了。她在邱國那邊,確實做得漂亮。不過距離直接獲得一塊刑部無事牌,好像還差點意思。但是好像是某艘劍舟上邊,有位通天的大人物,看似隨意提了一嘴,刑部勘合司就上心了,經過一場所有言論都必須錄檔的討論,簡竹不但得到了一塊三等無事牌,還被喊回了大驪京城,參與此次國師慶典的秘密收網。

簡竹說道:“那傢伙是王八吃秤砣,我有什麼辦法。”

男人問道:“他生前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你當時有點不對勁。”

那名別國潛伏在大驪京城十數年之久的諜子,心懷死志,完全沒有轉投大驪的想法,心懷死志,他對少女罵了一句。

“幹你孃的大驪蠻子!”

得知此事,男人神色和緩幾分,說道:“無妨,不至於被錄檔記過,至多是沒什麼功勞。”

簡竹問道:“二師父,我能去見一見顧璨嗎?遠遠看一眼就可以。”

男人沉聲道:“不能!”

簡竹不動聲色。

男人說道:“簡竹,聽我一句,別去找死!”

簡竹說道:“我又不是去尋仇的,找啥死。”

男人神色複雜,說道:“當年你孃親所在門派,島嶼被那條……畜生水淹,死傷慘重,顧璨是那畜生的主人,確是一樁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是你再不愛聽,我也要說幾句,我跟你大師父是一般的看法,你孃親的那個門派從上到下,都太……髒了。遲早會跟許多人、很多島嶼門派,一樣會被大驪朝廷清算,會被真境宗那撮修士秘密行事,拿他們的腦袋當作投名狀交給負責帶兵駐守那邊的將軍。就你孃親的脾氣,若是師門被秋後算賬,她豈肯坐視不管,只要她一個衝動行事,在當時的形勢之下,絕對是說死就死了。”

少女默不作聲,趴在櫃檯上,噼裡啪啦打着算盤。

男人說道:“你孃親死之前說了,不許你找顧璨報仇!”

那是一段很曲折的過往,簡竹的孃親並非死於橫禍或是那場戰事,她是在修行路上出了大岔子,但道心的隱患,卻是早就埋下。

少女停下算盤,嫣然笑道:“孃親走了,我還有兩位姨呢,以前她們最疼我了,就是不曉得她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男人鬆了口氣,“肯定有機會跟她們見面的。”

簡竹斜靠櫃檯,呆呆望向門外。

瞭解她過往的男人很清楚,讓諜子沒能活着去刑部大牢的那句話,重點不在大驪王朝,而是最前邊的三個字。

短短三十年間,書簡湖出現了兩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次是被大驪王朝納入版圖,一次是真境宗的選址和創建。

人運永遠大不過國運,國運又小於天下運勢,書簡湖的野修,再無法無天,膽子也變得越來越小了,所有修士都不得不適應新的寶瓶洲形勢,就會被篩掉被淘汰,或是被翻舊賬,可能昨天才一起在桌上喝酒,明兒悄無聲息就沒了。

所以即便是最爲熟諳掌故的書簡湖諸島修士,可能都漸漸忘了,青峽島上邊,曾經有過一撥如花似玉的開襟小娘。

相較於顧璨,截江真君劉志茂,仙人劉老成,姜尚真,韋瀅他們這些高高在天的人物,這些女子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們就像昔年書簡湖的湖面上,十數朵隨水飄零的落花,生死,沉淪。

涉及榮辱生死的人間大事太多了,愈發顯得她們的渺小,無足輕重。

少女抽了抽鼻子,轉過頭,單手支腮,繼續撥弄算盤。

好像誰都是哭着來到世上的,各自讀過一部人間無字書,有些人覺得或精彩或乏味,有些人覺得真苦。

男人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有些跟你孃親類似遭遇的女子,她們會很感激某個人。”

他不敢隨隨便便說出那個名字。

簡竹點頭道:“其實我孃親也說了,他跟顧璨劉志茂他們都不一樣,是個好人。孃親和姨娘們都覺得他不該去書簡湖的。”

男人將信將疑,“當真說過這種話?”

簡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孃親曾是書簡湖素鱗島的島主親傳。兩位姨娘,一位曾是石毫國的宦官之家出身,簡竹記得她性格溫婉,說話嗓音總是細細柔柔的。另外那位葉姨娘,好像是蜀哭島的外門弟子,喜歡栽花種草。再後來,打仗了,她們如陌上塵各自飄零。

花神廟那處別院,廟祝葉嫚攏了攏錦衣領口,她想起了當年一幅畫面,有個身穿棉衣的消瘦男人,經常夜深人靜的時分,走出賬房,在渡口獨自徘徊。他也姓陳。

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59.第959章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87.第87章 小夫子35.第35章 甘草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209.第1209章 高兩境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095.第1095章 不陌生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73.第73章 木人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0.第10章 食牛之氣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12.第112章 強者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二)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38.第38章 九境671.第671章 無聲處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938.第938章 般配885.第885章 老了江湖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87.第87章 小夫子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939.第939章 月色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183.第183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第1301章 天五人五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59.第59章 睡去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121.第121章 快哉風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1278.第1278章 籤文第1312章 接劍於十四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313.第313章 變故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560.第560章 畫卷中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1277.第1277章 借書15.第15章 壓勝761.第761章 開陣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1032.第1032章 閽者1089.第1089章 猜先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296.第296章 遠望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217.第217章 劍仙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
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59.第959章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87.第87章 小夫子35.第35章 甘草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209.第1209章 高兩境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095.第1095章 不陌生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73.第73章 木人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0.第10章 食牛之氣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12.第112章 強者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二)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38.第38章 九境671.第671章 無聲處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938.第938章 般配885.第885章 老了江湖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87.第87章 小夫子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939.第939章 月色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183.第183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第1301章 天五人五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59.第59章 睡去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121.第121章 快哉風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1278.第1278章 籤文第1312章 接劍於十四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313.第313章 變故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560.第560章 畫卷中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1277.第1277章 借書15.第15章 壓勝761.第761章 開陣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1032.第1032章 閽者1089.第1089章 猜先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296.第296章 遠望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217.第217章 劍仙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