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

第1008章 天下一詞

陳平安與小陌站在渡船欄杆處,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絲線。

擡高視線,如果說天無四壁,那麼人之視野,就像是一堵無形的牆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問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這艘渡船的主人。”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渡船三樓,然後收回視線,帶着小陌在船頭這邊繼續散步,其實他們腳下這條名爲醴泉的渡船,還是一件行雲布雨的仙家法寶。自大驪宋氏立國起,到百多年前,大驪宋氏尚未擺脫盧氏王朝的藩屬身份,內憂外患,國力孱弱,還經常需要跟長春宮借用這條山上渡船,用來解決地方州郡的旱災,邀請仙師施法,降下甘雨,據說大驪朝廷爲此欠了一大堆債務,而長春宮也從不與宋氏催債,所以等到大驪王朝崛起,幾位宋氏皇帝對待長春宮修士,一向格外優待,如果不是因爲長春宮一直沒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躋身宗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驪的皇帝陛下都會破例,親自參加慶典道賀。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先前登船,屬於不請自來,如果再不告而別,就有失禮數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如果我們主動登門拜會渡船管事,回頭長春宮那邊容易多想。”

“在北俱蘆洲那邊就比較無所謂,兩地風俗還是不太一樣,算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可以學到許多書本外的人情達練。”

陳平安根本不接這茬,只是順便與小陌說了些長春宮與大驪宋氏的過往。

小陌便對這個大驪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說道:“共渡難關,長春宮也算等得雲開見月明瞭。”

陳平安點頭道:“同舟共濟,確實是一樁善緣。”

“小陌,將來你離開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說,但是北俱蘆洲一定要去遊歷。”

“好的,小陌有機會一定要北遊此地。”

陳平安帶着小陌從船頭來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蘆洲的劍仙戰死異鄉,一洲山河,只要身爲劍修,無論敵我,皆有一洲祭劍的習俗。

就像骸骨灘的鬼蜮谷,京觀城高承會主動遞拳,不惜耗費極多靈氣,也要打開天地禁制,只爲讓劍修蒲禳祭奠一劍,升空更高。

彷彿祭劍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後,劍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與京觀城互爲死敵的披麻宗,絕不會伺機而動,對京觀城有任何攻伐舉措。

只是關於此事,陳平安沒有與小陌多說什麼。

雖然那一幕風景壯闊,動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見。

在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外鄉戰場,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蘆洲劍仙,實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樓那邊,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駐的貌美女修,婦人裝束,不施脂粉,氣態雍容,方纔與那陳平安不小心對視一眼,她強自鎮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能親自現身了,女子正是這條醴泉渡船的現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對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搖大擺下船更不攔,怪自己還是沒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幾眼船頭那邊。

她實在是對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青衫劍仙,難免好奇幾分。

她深呼吸一口氣,捋了捋鬢角青絲,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魚虹高徒與人起了糾紛,一場比武,山上渡船處置這類江湖事,一貫是外鬆內緊,可若是仙師鬥法,對不住,請下船。

然後醴泉渡船這邊,就有人發現了看熱鬧的人羣裡,好像有兩個沒有登記在冊的練氣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點沒嚇得魂魄出竅,其中一個,竟是那位在正陽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陳宗主,美其名曰觀禮,拆了人家祖師堂不說,還在邊界立碑。

那位專門負責查看渡船異樣的女修,連忙找到了管事,請後者定奪。

趕人?補錢?

當然是交由管事定奪一事,到底是請劍仙喝酒,還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穩心境,這才掐訣,施展了一門移形換位術法,來到渡船甲板,她腳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邊只有一位隨從的青衫劍仙。

說是壯着膽子,硬着頭皮,毫不誇張。

相較於一般的山上門派,長春宮的消息,可以說是寶瓶洲最爲靈通的幾座山頭之一。

她是一位長春宮金丹地仙,擔任供奉長老,在祖師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還比較靠前。所以比起正陽山、老龍城和雲霞山的譜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內幕,聽說過更多駭人聽聞的真相。

見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她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儀態萬方,“見過陳山主,我叫甘怡,道號霧凇,如今擔任這條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這個名字,有佔便宜嫌疑,她趕緊補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陳平安抱拳道:“見過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兩目。

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睞,臉頰還有倆酒靨。所以眼前女子,是個瞧着面善的。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禮,笑容和煦,輕聲道:“有幸得見甘仙師。”

甘怡連忙還禮,“甘怡見過小陌仙師。”

天曉得對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仙?

長春宮在這件事上,是有前車之鑑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試探性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順路返回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船上有兩個認識多年的江湖朋友,就來這邊看一看,喝過酒,剛準備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與甘管事道個歉。”

本想說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費用,可以免去。

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與財源廣進的長春宮聊這個,就太打腫臉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轉,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魚大宗師?”

其實她不想問的,容易橫生枝節,實在是不敢不問。

沒辦法,跟這些位高權重的山巔修士聊天,對方經常話裡有話,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廢話,其實沒一句是廢話。

她可不敢將這位出身貧寒的年輕劍仙,當做一個心思單純、只靠運氣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魚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費用,錢已經收了,還錢?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彌補,比如她親自送幾壇長春宮仙釀過去。

不然光是一個什麼武評大宗師,長春宮還真不至於如何費勁攀附,只是個年紀不小卻破境無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長春宮雖非宗門,卻是大驪王朝僅次於龍泉劍宗的本土仙家,何況山頭還靠近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

當然如今又多出了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魚虹,是竺老幫主和庾老先生,不過說來也巧,兩位前輩如今都在伏暑堂擔任長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領神會,至少得送出三壇酒釀了。

當然少不了魚虹一份,不然會讓陳山主的那兩位“江湖前輩”難做人。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甘怡突然說道:“陳山主,是我們長春宮後知後覺了,米大劍仙當年護道一事,長春宮感激不盡,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處,還望米大劍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長春宮有撥太上長老“麟遊”一脈的女修,南遊歷練,沒什麼意外事情,都很順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個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們中途路過披雲山,北嶽山君府那邊,剛好有個名爲餘米的記名客卿,要南下返鄉,就一路同行順便護道了。

當時披雲山給出的說法,是這個餘米的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是舊識,修行不到甲子光陰,就是觀海境練氣士了,還是一個精通劍符的鍊師,戰力不俗。

結果全是胡扯……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幫忙捎話。不過我也曾聽米裕說過此事,聽得出來,他對長春宮印象頗好,說你們山上長輩護道周全,盡心盡力,晚輩修行勤勉,相處起來,十分輕鬆。”

甘怡臉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性情叵測。實在無法讓人掉以輕心,在長春宮祖師堂,這件事提及多次,始終懸而未決。

眼前這位陳山主的客氣話,不能太當真。

可如果對方連句客氣話都懶得說,就極有問題了。

不曾想今天這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閒聊,還有意外之喜,讓甘怡幫着自家師門解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遊歷練途中,在那黃庭國境內,長春宮劾治一隻雲山寺的作祟畫妖,隨後將一位老修士兵解脫困,去寶瓶洲中部引領一位大驪武將英靈歸鄉,最後,也是最緊要的一樁密事,則是爲當時還在世的大將軍蘇高山,去風雪廟購買一小截萬年鬆。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雙方曾經極有“故事”,所以長春宮事前覺得此舉不是沒有半點可能,結果對方一聽說想要購買萬年鬆,就翻臉不認人了,說此事絕無可能。因爲那棵被命名爲“長情”的萬年鬆,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名義上歸屬大劍仙魏晉。

所以一撥長春宮女修,在風雪廟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歸,一個個惴惴不安,不知她們如何與師門交待,師門又要如何與一位大驪武臣極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歸途中的牛角山渡口,“餘米”下船時,竟然在私底下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鬆。

其實當時長春宮在確定萬年鬆真僞後,就極爲納悶了,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披雲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買?

就算是山君魏檗開金口,以風雪廟的脾氣,一樣不會點這個頭。

偷?

誰有本事越過風雪廟山水禁制,還有膽子爬上那棵“長情”古鬆?

等到後來老龍城,戰事慘烈,期間冒出個戰力卓絕的不知名劍仙,風度翩翩,劍光如虹,最喜歡將妖族地仙不是分屍、就是攔腰斬斷。

而且看樣子,此人與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採是舊識。

長春宮一對照自家情報和大驪諜報,很快就勘驗此人身份了,才發現竟然是那個“觀海境”的“餘米”。

等到落魄山與正陽山起了那場爭執,果不其然,是劍氣長城那位喜好醉臥雲霞的玉璞境劍仙,米裕!

兄長米祜,更是一位曾經有望躋身飛昇境的大劍仙。

大驪邊軍有個說法,見過的死人越多,在戰場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殺人之時,手穩心更穩。

山下沙場是如此,想必劍氣長城更是同理,甚至猶有過之。

所以那位負責護道的長春宮長老老嫗,因爲在遊歷途中,沒少對那個“餘米”冷言冷語,如今經常覺得脖子涼颼颼,好像自個兒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

陳平安有些疑惑,以長春宮在大驪山上的超然地位,與落魄山從無結怨,甘怡見着自己這個山主,照理說她不至於如此拘束。

其實很至於。

因爲如今的陳平安還不知道一事。

門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種沒有山頭界線“小山頭”,例如會經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間,就會有深淺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還有專門的鏡花水月,相互聯繫,方便一些生財門路的互通有無。

而他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歸功於當年倒懸山的“春幡齋一戰”,讓他在跨洲渡船這個鬆散“幫派”裡邊的威望,高得無法想象。

以訛傳訛,神乎其神。

隨着如今文廟對山水邸報的解禁,再無禁忌,更是傳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以至於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間,漸漸的,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場從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條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內飛來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過倒懸山、爲劍氣長城“略盡綿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沒與劍氣長城做過買賣的跨洲渡船,去過倒懸山、並且走進過春幡齋大門談買賣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齋大堂落座的可憐蟲。

而去過春幡齋並且親身參加過那場“山巔議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親身領略過“隱官風采”的。

如今這麼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門在外,個個眼高於頂,看待其餘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沒說一句你們都是垃圾了。

畢竟你們怎麼會知道,當年那場議事的暗流涌動,兇險萬分,我們的命懸一線,春幡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雙方對峙。

隱官領銜十幾位劍仙,差點就要關門砍人呢。

甘怡作爲醴泉渡船的管事,當然聽說過一些雲遮霧繞的隱秘傳聞。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對誰。

都不是什麼陳山主了,也不是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而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上次長春宮祖師堂議事,宮主就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

我們大驪離着北俱蘆洲可不遠。

甘怡神色誠摯道:“陳山主如果不着急趕路,可以嘗一嘗我們長春宮酒釀。”

陳平安婉拒道:“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擾。”

長春宮當年被大驪朝廷主動列爲宗門候補之一,甚至都沒有如何爭取。

之前中土文廟議事,宋長鏡還額外跟文廟討要了三個宗門名額,長春宮一樣沒有像正陽山、雲霞山那樣四處奔走,尋找門路,沒想着爲自己爭取一席之地,估計是怕大驪宋氏因此爲難,由此可見,長春宮爲人處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雖然陳平安已經知道那三個名額,大驪王朝早有安排,分別是正陽山那座被竹皇取名爲“篁山劍宗”的下宗,雁蕩山龍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觀。

故而長春宮不會因此破格躋身宗門,但是宗門候補的身份,並不是什麼錦上添花的空頭銜,一旦大驪鐵騎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立戰功,長春宮哪怕還是沒有玉璞境,依舊可以獲得文廟那邊的許可,得以順勢補缺。神誥宗的下宗,還有云霞山,都要靠後才能輪得上。

見陳平安不願停步飲酒,甘怡明顯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隨便與陳平安開玩笑。

不然甘怡還真有一句不是什麼玩笑的真心話,很想與這位隱官大人說上一說。

只要陳山主願意去長春宮做客,哪怕只是喝幾杯酒就走,光是負責端酒上桌的人選,那幫瘋丫頭,都能搶破頭,還管什麼同門之誼吶。

需知長春宮女修,對待男女情愛一事,歷來是極其開明的。

已經有年輕女修揚言,要是陳劍仙親臨,我又能端酒露個面,非要來個一不留神,就崴了腳,不奢望順勢倒入懷中,但是被陳劍仙那麼伸手攙扶一下,總歸是逃不掉的!

陳平安當下哪裡知道這些烏煙瘴氣的別家山頭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計長春宮至少幾百年內,都別想着見着陳山主的面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別。

一襲青衫,身形化作十數條細微劍光,在渡船一閃而逝。

小陌笑着低頭抱拳,與甘怡作別,隨後在原地憑空消失。

醴泉渡船這邊沒有絲毫靈氣漣漪,渡船陣法如同虛設,甘怡卻見怪不怪。

黃昏時分,如火燒雲。

因爲陳平安不着急趕回大驪京城,劍光在遠處凝聚身形,然後再次劍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這門尚未嫺熟掌握的遁法,陳平安在一處火紅雲海上散步前行,與身邊小陌笑道:“家鄉諺語,晚火燒大雲,明天行千里。其實在驪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極少有人真的這麼遠行,都是兜兜轉轉,最遠就是去趟山裡砍柴燒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餘里的山水路程。”

家鄉地上的窯火,見過無數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爲先有周海鏡,再有竺奉仙和庾蒼茫,陳平安才意識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更需要通過此事來蒐羅一洲山上的各種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開始着手籌建諜報機構,光是觀看各個仙府鏡花水月的那筆開銷,神仙錢就不是一筆小數目。想要觀看其它仙府、別家仙子的鏡花水月,就得大肆購買山上靈器。好在掏錢之外,朱斂,米大劍仙,陳靈均,都是很適合這件事的……人中龍鳳。

落魄山的護山大陣,攻守兼備。

已經有了老觀主的那幅五嶽真形圖,再加上山巔那座舊山神祠廟內,懸掛有一幅劍仙畫卷。

這次遠遊蠻荒腹地,收穫頗豐,只說雲紋王朝的玉版城,陳平安就從那位道號“獨步”的皇帝葉瀑那邊,得手十二飛劍。

加上之前太平山贈予的陣圖,未來建在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內的這座攻伐劍陣,殺力不弱。能殺玉璞,就可以震懾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處都需要花錢,就容易讓人英雄氣短,所幸陳平安才記起,自己好像還是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記名的話,就需要拋頭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點卯”,不記名的客卿,就沒有這個講究了,幾乎等於不出力白拿錢。

一旁小陌心靈手巧,在雲路之上,着手編織一雙躡雲步虛履,雪白色澤,一看就品秩不低。

雲海之上,如履平地,陳平安隨口問道:“小陌,你覺得魏晉大致什麼時候可以躋身飛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劍仙的資質,還是相當不錯的,又得了那樁機緣,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場中砥礪道心,不與劍術更高者拼死問劍幾場,我估計得有個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陰,才能瞧見那個地仙瓶頸……”

說到這裡,小陌趕緊改口道:“今時不同往日,得稱之爲仙人境了。”

陳平安問道:“遠古時代的地仙,真的一個個都這麼強大嗎?”

小陌笑道:“其實不算太強,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極爲不易,僅是第一重關隘,就相當於與如今一位仙人境巔峰的劍修問劍,此後又有兩道關隘等着,相傳其中一關,涉及道人的心性,顯得比較虛無縹緲了,所以即便有那兩座飛昇臺存在,絕大多數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尋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間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爲了續命,再去涉險一搏,又必死無疑,所以這中間有個讓人無奈的悖論,最終使得那會兒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數量,極爲有限。”

“小陌當年不練劍又很無聊的時候,就會去飛昇臺附近坐着,看別人登天,很多次,從未親眼瞧見有誰走到最高處的天門,無一例外都在中途隕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開一般,辛苦修行,到頭來只是爲人間增添一場靈氣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覺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晉生在那個年月裡,估計可以成功登頂飛昇臺。”

陳平安笑道:“就憑魏大劍仙買酒的那份豪氣,撈個飛昇境不難。”

關於那棵名爲“長情”的萬年鬆,作爲神仙台一棵獨苗修士的魏晉,其實頭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鬆與山根牽連,極難移植,魏晉早就讓大鯢溝、綠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會讓風雪廟疲於應付那些人情往來,因爲索要這棵萬年松枝葉、樹皮的譜牒仙師和達官顯貴,實在太多,無論是山下的尋常女子,還是山上尚未斬赤龍的女修,以萬年鬆煮藥,都是一方極好的仙藥。

可遇到前來購買此物的各方勢力,風雪廟一次都沒有答應外人,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雖然魏晉與宗主先後說了兩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時,祖師堂那邊可以隨便處置這棵“長情”。

事實上,魏晉在風雪廟修行的歲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後,加在一起的天數,屈指可數,不然也不至於連那次元嬰境的閉生死關,魏晉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於魏晉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風雪廟本就不願意出售萬年鬆,故意拿自己當擋箭牌?

上次返回風雪廟,魏晉就有了個念頭,收個名義上的弟子?

自己再對風雪廟不親近,可是神仙台一脈總得香火傳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劍氣長城重逢,魏晉這個落魄山客卿,讓山主幫忙留心一下,有無合適的劍修胚子。

魏晉就一點要求,修行資質可以一般,但那個孩子必須是寶瓶洲本土出身。

畢竟是首徒。至於未來的關門弟子,魏晉當然還是要自己挑選的。

所以在讓陳平安幫忙挑選弟子之外,還與陳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對那棵古鬆有想法,就自己去與風雪廟開口購買,再說他魏晉是已經答應此事的,所以只要風雪廟沒意見,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筆錢,就可以價格古鬆遷徙到落魄山中。

不過陳平安沒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不是不眼饞不心動,而是風雪廟極有可能,在等待那棵萬年鬆的煉形成功,可能會一步登天,躋身上五境,然後名正言順成爲風雪廟的護山供奉。

尤其是正陽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寶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風雪廟就更不可能售賣那棵大道有望的萬年鬆了。

何況古鬆既然名爲“長情”,肯定還有某種不爲人知的大道淵源。

陳平安自然沒必要去風雪廟那邊自討沒趣。

醴泉渡船那邊,甘怡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遺憾一事,可惜風雪廟的魏大劍仙,沒有爲寶瓶洲從劍氣長城帶來一兩個劍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餘七洲,如何看待這些來自異鄉的孩子,只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他們可以橫着走。

南北相鄰兩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們的護道人。

甘怡其實剛纔很想問個問題,陳山主的落魄山,有無來自劍氣長城的年少劍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這種事情,她都不是什麼劍修,自然不宜問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風情萬種。

哈,隱官大人坐過自家渡船了。

回頭就可以與旁人炫耀幾分了。

喝酒去。

————

大驪京城,清晨時分,鴻臚寺序班荀趣,再次來到人云亦云樓這邊,又爲陳先生送來一些朝廷六部衙門的邸報。

陳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後,發現寧姚還在客棧屋內閉關,陳平安就在書樓這邊看了一宿的書,小陌則懸掛那塊無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隨便逛了一趟燈火如晝的京城,返回小巷後,就待在外邊的院子,編織了幾件青衣法袍。

擔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邊,見面禮準備不夠。

陳平安帶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見荀趣。

荀趣發現今天陳先生身邊,比上次多出了個年輕相貌的隨從,荀趣只知道對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個瞧着很親善隨和山上仙師。

陳平安將邸報收入袖中,按照約定,要與荀趣去逛一處京城著名的遊覽勝地。

一行人徒步來到一里多長的兩側街道,善本書籍,歷代字畫,筆墨紙硯,奇珍古玩,無所不有。

這裡以前是一處官窯,專門爲大內燒造琉璃瓦、青金磚。如今在這條街上,兩三百年的老店鋪,比比皆是,這就有一點好,都講究回頭客,誰都不願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難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贗品假貨極少,這處京師雅游之地,說到底,就是兜裡沒點錢,腰包不夠鼓,來了這邊,就只能乾瞪眼,註定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陳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買下那三本心儀書籍,皆紙如白玉,可算善本。尋常讀書人,就像路上瞧見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陳平安最後送給荀趣六本書。三本記在鴻臚寺賬上,約莫兩百八十兩銀子。

另外三本是陳平安自掏腰包,送給這位與曹晴朗是科場同年的年輕官員。

在返回人云亦云樓途中,荀趣猶豫又猶豫,還是以心聲問道:“陳先生就不好奇我爲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當然以陳先生的修爲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陳平安笑道:“各自福緣,不必深究。”

三十來歲的觀海境,其實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寶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難道不知道曹晴朗,與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滯無言,搖頭道:“一直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說道:“也好,以後你們再重逢,就可以多出個話題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好傢伙,跟我裝窮!”

見陳先生投來眼神玩味的視線,荀趣有些難爲情,“陳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樣,我是真窮,打小就留不住錢的那種人。”

陳平安打趣道:“說到底你還是官員身份居多,文章憎命達,沒錢好啊,以後妙筆生花,順便當個大官,將來我再來京城這邊,也有個官場靠山。”

荀趣啞然。

不像科舉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雖然是二甲進士出身,不過名次很低,所以官場起步就低,不然也不會被丟到鴻臚寺這個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門。

荀趣還真不覺得自己能當什麼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陳先生這邊,管用?

荀趣再次猶豫許久,“我的師父,說他很早就認識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問問是哪位高人?”

荀趣說道:“師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陳平安立即恍然,原來如此。

大驪官場的衆多郎官裡邊,以三個位置最爲權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禮部祠祭清吏司,雖說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權柄極大,尤其是荀趣的傳道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還管着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譽。

這位在這個官位上趴窩多年的老郎中,好像與衝澹江水神李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親臨紅燭鎮,找那個惹出麻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煩。

只是這種官員,類似家鄉的那個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適合主動結交。

在陳平安看來,一個人所謂的“明事理”,不過就是個“知而止”。

既在於知道什麼,又在於不做什麼。

荀趣陪着到了陳平安走到一處小巷附近的客棧門口。

荀趣一路行來,都是在回想鴻臚寺卿的那番言語,以及問了兩次同樣的問題。

國師崔瀺,對關老爺子的吏部,還有禮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於鴻臚寺這樣的冷清衙門,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國師大人對兵部的武庫司,以及戶、工部諸司,歷來極爲關注。

所以武庫司郎中,被說成是一個最容易丟官、甚至是掉腦袋的位置。

此外據說連戶、工兩部主事這樣的小官,國師都會親自審查履歷,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別提兩部郎官的升遷、外放了。

荀趣現在不敢確定一事,自己因爲師父的關係,在鴻臚寺的官場作爲,是否早就落入了國師眼中?

陳平安將那隻裝有傳信飛劍的木盒歸還荀趣,笑道:“與鴻臚寺兩次借閱的邸報,我離開京城之前,會交給看守巷子的劉袈,回頭荀序班直接跟他討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謝。

因爲知道陳先生這是幫自己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條道路。

一個負責看守國師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認不認識,是否熟臉,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實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買書最多的那個。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薦的那處仙家客棧,跟山上渡船一樣,都會有個類似當鋪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棧的練氣士折算神仙錢。

小陌就將公子贈送自己的三顆小暑錢,悉數折算換成雪花錢和一大摞銀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葉子、銀錠。

尤其是小陌專門請求那座客棧,務必幫忙給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爲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個自稱是客棧掌櫃的女子鬼修,還不太情願,因爲金瓜子這種花俏東西,確實不算常見,多是富貴人家長輩給晚輩的賞賜之物,別說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門在外,誰用得着這玩意兒。只是等那個名叫小陌的年輕修士,說自己是陳山主的隨從,改豔二話不說,熔化了十數只金元寶,親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後還死活不肯收錢。

今天除了諸子百家的經典,小陌還買了不少雜書。

大家詩集,文人筆記,志怪小說,甚至連一些抄錄編撰成書的科場文章,以及一些被說成是科場上“武功秘籍”的制藝書籍。

陳平安調侃道:“怎麼,還想通過科舉一途當個官老爺?那有的忙了,縣試府試,先成爲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闈鄉試,考中了當舉人,之後是京城春闈會試,當了進士,最後纔是殿試,層層遞進,關隘重重,就跟鯉魚跳龍門差不多。”

“不過你要真有這個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讓曹晴朗教教你,比起買這些制藝、策論的所謂秘籍,更靠譜。”

“只是大驪朝廷的進士,確實最難考取,都沒有什麼之一,可以說是整個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進士及第,一來人太多,藩屬國的讀書種子都會匯聚在此,再者禮部那邊出題太雜,沒什麼固定的路數,反而是寶瓶洲南邊那些小國,頒佈了一些官修書籍,義疏加則例,林林總總,得有十幾本書吧,反而能算是捷徑,背熟了就有用。當然此舉也被一些飽學大儒非議不小,很義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書而經說亡的說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當狀元的心思,將來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國,待個小十年。在那兒,都是親眷開蒙教字號,也就是練字。之後去學塾,接觸蒙學書籍,習字背書,有錢人就在自傢俬塾,沒錢的孩子就去村鄉學塾,只要不是家裡太窮,一般都負擔得起,終究有個讀書識字的地方,之後纔開始經學,研究押題。”

小陌一直豎耳聆聽公子的娓娓道來。

陳平安發現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爲何自己對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陳平安點頭笑道:“猜對了,我當年確實有想過參加科舉。第二次出門遠遊的時候,練拳閒暇之餘,還真翻過不少相關書籍,有想將來是不是從考取童生身份起步,爭取當個舉人老爺,就心滿意足了,銀進士金舉人嘛。”

如今當然是無所謂了,反正學生裡邊有了個曹晴朗。

小陌唏噓不已。

倒不是真的對科舉功名有什麼念想,而是小陌實在無法想象,如今世道的書籍和學問,竟是這般廉價,簡直就是不值錢。

遙想當年,人間隨便一本寫滿文字的書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錢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個念頭,以後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書樓,取名萬卷樓。

當然最好是讓公子幫忙取個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聲說了此事。

陳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可以叫兩茫然樓。”

小陌稍稍翻檢心湖那百餘本著名詩集,恍然大悟道:“妙絕!”

身爲劍修,雅好藏書。

古詩有云,又攜書劍兩茫茫。

書與劍,兩茫茫,然也。兩茫然樓!

陳平安隨口道:“當然用不用這個名字,你自己看着辦。”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這個書樓名字實在太好,小陌都不捨得公之於衆了。”

結果公子雙手籠袖,斜眼看來。

小陌立即識趣說道:“那就用吧,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夜幕中,菖蒲河兩岸的酒樓,高高低低,一路綿延開去。

張燈結綵,熱鬧喧譁,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聲打破窗戶一般,又有曼妙歌聲跟隨飄出。

相傳有些喜歡喝酒又不缺錢的,從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這麼一處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頓酒。

今天一位極少來此飲酒的翊州關氏子弟,就難得攢了個極爲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荊寬,離開衙門後,兩人就直奔菖蒲河。

關翳然跟荊寬,兩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雲泥之別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樣。

雖說關翳然戰功足夠,官場履歷也極好,是個毫無懸念的侍郎候補,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荊寬,能夠在不過三十出頭沒幾年的歲數,就擔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爲戶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見,大驪官場的升遷之路,是何等寬闊。

前邊有人摸了摸腦袋,擡頭怒罵,原來是捱了一口從天而降的飛痰。

荊寬小聲說道:“翳然,我有點緊張。見着了那位陳劍仙,該說些什麼纔不至於冷場?”

關翳然因爲很早就離京投身邊軍,其實跟荊寬一樣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問路,聽見了荊寬的問話,也只是笑着不言語。

荊寬繼續說道:“有哪些忌諱,你趕緊與我說道說道,少在這邊裝聾作啞啊。”

關翳然打趣道:“忌諱?就一個,到時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們陳劍仙喝得不夠盡興,落了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頭肯定要記你的仇。”

荊寬猶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還那麼年輕,就沒點脾氣?等着我出醜,你好看笑話?”

朋友的朋友,其實沒想象中那麼好相處。

關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勁沒勁,你少來官場那一套啊,要是一頓酒從頭到尾,言語得體,滴水不漏,那咱們還上酒桌做什麼。今兒這頓酒,跟你以往參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樣。你要是信不過我,等會兒見着了陳劍仙,你就說自己從不喝酒,光看着。”

荊寬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了,放不開手腳,聽說他以前跟一幫差不多歲數的戶部同僚,去別處喝個“小葷”的花酒,荊寬都會挺直腰桿,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臨大敵。

之後兩人見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長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樓的門口,看來是在等他們。

荊寬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先前那個在戶部衙門裡邊,與關翳然坐着喝茶的外鄉人。

何況距離上次在衙署那邊見面,時隔不久,而且對方還是一個能與關翳然隨便開玩笑的人。

讓荊寬記憶深刻。

好像此人被誤認爲是個在門口招徠生意的店小二了,前邊有客人竟然開始與他詢問些什麼。

那人也不惱,笑着伸手朝酒樓裡邊,約莫是在幫着指路。

關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樓招牌,“嘖嘖,真會挑地兒,百餘家酒樓,就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陳平安笑道:“素歸素,一頓飯的開銷可不低。”

關翳然擺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邊這位荊大人,喜歡吃葷不吃素。”

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年輕有爲的戶部郎中,按照關翳然的說法,此人還兼管戶部北檔房的魚鱗圖冊。

其實上次見面,陳平安就已經發現這位年輕官員身後,有多達六隻由各路山水神祇懸掛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之上,皆有某某府、廟秘製的字樣,所以會讓這位郎中大人在望氣士眼中,顯得文運濃郁,與此同時,此人哪怕是獨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會邪祟避讓,鬼魅膽怯,能夠讓山水精怪主動繞道。

荊寬趕緊說道:“這裡就好。”

陳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確定不換酒樓了?事先說好,郎中大人要是與我客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見他們都沒挪步,好像那個青衫男子等着自己改變主意,荊寬只得壓低嗓音,與關翳然疑惑問道:“那位陳劍仙什麼時候到?”

關翳然忍住笑,擡手指了指陳平安,“陳賬房,咱們荊大人問你話呢,那位陳劍仙到底什麼時候到,別怪我沒提醒你,可別讓我們荊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的錢袋子,悠着點,便是刺史大人這樣的封疆大吏,在戶部衙門裡邊瞧見了荊大人,都得矮一頭。”

戶部的清吏司,在大驪六部當中,郎官最多,因爲管着朝廷的錢袋子,官場綽號也最多,戶部是孫子衙門,那麼郎中衙署就是討罵處,還有什麼口水缸。

陳平安一擡腳,關翳然一個蹦跳躲開,指了指陳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陳賬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個人了。”

荊寬愣了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只得與那位劍仙作揖致禮,同時致歉,“陳山主,之前在衙門裡邊,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關翳然這個王八蛋屋內。對方自稱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剛到京城,就趕過來拜山頭……

原來這位陳劍仙,說話挺風趣。

“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自己說話豈不是更風趣?

陳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說無憑,等會兒酒桌上見。”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入酒樓,陳劍仙親自領路,先後登上樓梯的時候,荊寬偷偷給了關翳然一肘子,壓低嗓音氣笑道:“關翳然,你賤不賤?!”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說啥呢,咱們前邊這位纔是劍仙。”

到了頂樓一處雅間,陳平安自帶酒水而來。

不過菖蒲河這邊的大小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客人可以自帶酒水,但是還是得交一筆錢,價格不等。

其實就是專門給那些山上神仙訂立的規矩,反正在此宴請朋友,也不缺那點銀子,都不是什麼神仙錢。

關翳然之前的所謂“素”,其實就是這座酒樓內,沒有被稱爲“酒伶”的妙齡女子,幫着客人們做那溫酒倒酒,也無女子樂師們的助興。

所以這裡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關翳然落座後,笑眯眯道:“陳賬房,先前送我一方硯臺,聽說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陳平安去拜訪關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硯,陳平安欺負對方不瞭解內情,就說是雲窟福地那處硯山的老坑,還隨便取了個“水舷坑”的名號。

詐我?陳平安一臉疑惑道:“不然?”

關翳然嗤笑道:“別說那座硯山的幾個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沒什麼水舷。陳賬房,送禮送得很有學問啊。”

“怎麼,是陳劍仙出手闊綽,花高價跟雲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硯山的一塊地盤,取了個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轉銷咱們寶瓶洲,方便坐地起價?”

這方抄手硯,其實被關翳然慷他人之慨,轉贈給自己衙署的那位尚書大人了。

要不是馬尚書的那倆閨女,長得實在是太隨她們爹了,

什麼尚書大人,見外了不是,關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聲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鴻臚寺卿長孫茂的孫女,那才叫一個俊俏水靈。所以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年輕人,但凡有點膽子的,在路上見着了脾氣極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歡厚着臉皮喊聲岳父。

關翳然雙臂環胸,“陳劍仙大概忘了我們戶部,還有個肥得流油的硯務署?”

陳平安笑呵呵道:“隨口說的,你還當真了,趕緊的,自罰一杯。”

關翳然嘖嘖道:“喜歡倒打一耙是吧?”

一盤盤菜餚端上桌,關翳然負責倒酒,多是些閒聊。

荊寬話不多,但是酒沒少喝。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個好建議。回頭我就跟雲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硯山的百年採購,你們戶部不是正好有個硯務署嗎?”

“勸你別掙這錢,問題就出在這裡了,繞不開的硯務署,那邊有個龜孫子,掙起錢來,心很兇。”

關翳然搖頭道:“這硯務署,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荊郎中,那是眼紅得很。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管事,我還真想要找點門路,試試看能否分一杯羹。”

荊寬笑了笑,沒說什麼。

關翳然一隻腳踩在椅子上,約莫是話趕話,突然開始罵罵咧咧,“這小子,還字龍駒呢,就是頭豬崽子!管着外地硯石的採購,山上山下,伸手很長。撐不死他。平時說話口氣還大,真當自己是上柱國姓氏了,老子就納悶了,說起來他爹,再往上推幾代人,當官都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怎麼到了這小子,就開始豬油蒙心了,掙起錢,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荊寬微笑道:“他到了你這邊,說話還是很客氣的。”

京城這邊,風氣再好的衙門,也總會有那麼幾顆蒼蠅屎的。做事不地道,爲人不講究。

用關翳然這幫人的說法,就是不要臉皮。

大驪京城,意遲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兒街的將種子弟,第一等的,要麼像關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這樣,被家族丟到地方上爲官,靠着祖蔭,撈個官場起步,但是能夠憑藉自己的真本事,站穩腳跟,步步高昇,前途似錦。

不然就是像劉洵美這種早早投軍入伍的,在刀林劍雨、死人堆裡邊摸爬滾打,把腦袋算在褲腰帶上邊,靠着實打實的軍功,

像關翳然,投身邊軍,擔任過多年的隨軍修士,又轉任大瀆督造官,更是是異類中的異類了。所以纔會有那麼多的官場老人,對於關翳然如今只戴那麼點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當官,不過官當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舉,還是家族恩蔭,能夠在衙門裡邊站穩腳跟。

第三等的,不務正業,卻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給家族不闖禍。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只要是能跟敗家沾上點關係的,絕不含糊。遊手好閒,喜歡跟人爭風吃醋,屁本事沒有,架子比天大。

關翳然呸了一聲,“那是對我的姓氏客氣,你看他遇到你,客氣不客氣?有沒有拿正眼瞧你?”

荊寬說道:“還好吧。”

關翳然笑望向陳平安,再擡手指了指荊寬,“瞧瞧,聽聽,說話是滴水不漏,領教了吧,年紀不大,就已經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傢伙要是不前途似錦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笑道:“說話如何無所謂,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沒問題,只要酒品沒問題,人品就肯定沒問題。”

關翳然深以爲然道:“倒也是。”

於是荊寬就又得喝酒了。

關翳然憋着笑,讓你荊寬也好好領教一下陳賬房的勸酒功夫。

他孃的,當年在書簡湖那邊,那真是環環相扣啊,被請君入酒甕者不自知。

關翳然冷不丁說道:“荊寬有可能外放了。”

荊寬立即搖頭道:“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說他做什麼。”

關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給我繼續端着吧,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還跟我在這邊沒一撇呢。在咱們衙門裡邊,要說吏部那邊,我關翳然沒有熟人,誰敢說自己有熟人?”

荊寬有些無奈。

關翳然這傢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這種話,說得很不合適。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關翳然把自己和陳平安,都當成了自己人。

大驪官場,誰不知道“吏部姓關”。

既然吏部都姓關了,關氏的門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關鍵是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毫無芥蒂。

畢竟關老爺子,是早年爲數不多敢當面跟崔國師頂嘴的官員。

等到關翳然卸任大瀆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討人嫌的戶部任職,這在官場上,別說升遷,連平調都不算,是實打實的貶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起酒杯,笑道:“預祝郎中大人外出爲官,造福一方,當個名副其實視民如子的父母官。”

荊寬原本擔心關翳然會說更多內幕,所幸只是點到即止,看來還是沒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戶部左侍郎,喊荊寬過去問話,問了不少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意向,可荊寬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要離京爲官了。

而且尚書大人,對自己也算器重。

不過到底去哪裡,荊寬只是有數個猜測。

等到關翳然故意在陳山主這邊提及此事,荊寬就開始有幾分確定了,自己外放爲官、擔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離龍州不會太遠。甚至說不定就是在那個“轄境”包括落魄山和披雲山的龍州!

天時地利人和,荊寬尚未出京擔任地方官,就已經全有了。

在龍州爲官,在大驪官場公認既是天大的風險,又是莫大的機遇。下場不好的,像吳鳶,下場好的,比如傅玉。

一頓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其實到後來,陳平安就沒怎麼勸酒了,都是關翳然在跟荊寬在酒桌上內訌。

兩位戶部郎官走出酒樓後,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走在菖蒲河邊,看着那個腳步沉穩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荊寬羨慕不已,不愧是劍仙,酒量真好。

涼風一吹,酒氣消散幾分。

荊寬輕聲道:“謝了。”

關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幾件好事。”

“地方爲官,不比咱們在京城當官,在這裡衙門多,規矩重,界限分明,誰當官都大致心裡有數,只說我們那邊的南薰坊,一個郎中算什麼?只是到了外邊,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可聰明可糊塗,可點頭可搖頭,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說來說去,都要你自己看着辦了。”

“荊寬,我家太爺爺跟曾經說過,當個問心無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會更難,什麼叫當了個好官,就是得心裡邊一直覺得難受。”

兩人走到拱橋上,關翳然一個踉蹌,趕緊快步跑到橋欄杆那邊,對着菖蒲河就是一陣吐酒。

原本輕輕拍着關翳然後背的荊寬,估摸着是被連累了,結果荊寬驀然一個翻江倒海,就跟着關翳然,一起趴在欄杆上。

最後兩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轉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橋欄杆,相視一笑。

陳平安沿着一條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這場酒局,陳平安沒有帶上小陌,只是讓他在菖蒲河隨便逛逛。

小陌閒來無事,就在路邊攤買了幾盞荷花燈,放入河中,然後就跟着河燈慢慢挪步。

在這邊只是隨便走了幾步,小陌就發現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鄉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剛悍之氣,年紀越小越明顯,外鄉人哪怕衣衫華貴,神色間還是有幾分束手束腳。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條河水。

竹籃打水,撈起千古吟月詩。

馬蹄震地,濺出百年邊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萬年之前的那場偶然相逢。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看着人間,從本該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飛昇臺,“大逆不道”,獨自緩緩而下。

天下。

這個詞彙,在那一刻,不是名詞,就像是個動詞。

可能是見着了坐在飛昇臺不遠處的小陌,那個存在便與小陌對視一眼,然後對方便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時,陳平安走在河邊,朝不遠處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沒有白喝,關翳然是一個爲官極守規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個在硯務署瞎搗鼓的傢伙,根本不是什麼無心之語,不是酒桌上的話趕話,而是在提醒陳平安,與同鄉人董水井打聲招呼,以後做買賣得多加小心,已經被一小撮眼紅他生意的京師權貴子弟盯上了。

不是說戶部硯務署那個都不是上柱國姓氏的傢伙,真能讓董水井傷筋動骨,其實對方連真正與董半城扳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但是京城不少紈絝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頭,喜歡抱團,同氣連枝,在京城內,可能一個個當縮頭烏龜,但是隻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還是官場和生意場,都橫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夥針對,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

當然這與董水井的關起門來悶頭掙錢,導致諸多大驪官場的人脈,始終不顯,也有一定的關係,纔會讓人覺得是顆軟柿子。

世道就是這麼複雜,可能誰恪守規矩,着不住別人犯渾。

就像在這菖蒲河邊,一個人規規矩矩走着,然後有酒鬼歪歪扭扭撞來,讓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壓抑下心中那股別捏至極的心境起伏,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個鬼鬼祟祟的傢伙,方纔偷偷打量了公子兩次。”

“對方是個仙人,跟陸老前輩一樣,不過更能打些。”

“我本來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來的。但是對方很謹慎,好像預先察覺到我的意圖了。公子說得對,果然這些算卦的,得加個境界看待。”

陳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跌境之後,就很難佔據先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門中人?

不可能是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蘆洲的謝實,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過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是那個陸沉的嫡傳弟子?此人在舊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觀,高人輩出,會是寶瓶洲的下一座宗門。

曹溶此人曾經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

祭出一本總計八幅的山水花鳥冊,結陣護住整座老龍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鈐印在四幅山水畫冊之上,大掌教的“道經師”,真無敵餘斗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

還有大玄都觀孫道長的“又見桃花”。

此外四枚蓋在後邊四幅花鳥畫卷上的印章,同樣大有來頭,分別是符籙於玄的“一鳴驚人”,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的“雛鳳”,火龍真人的“嘰嘰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現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沒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誠意。

曹溶打了個道門稽首,笑問道:“敢問隱官,貧道師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經返回白玉京?”

陳平安抱拳還禮,“晚輩見過曹仙君,如果沒有意外,陸掌教暫時還沒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島和雲霞山,曹仙君可以去雲霞山那邊等着陸掌教,見面機會更大。”

曹溶苦笑道:“師尊不願主動找我的話,就肯定見不着師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來陸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還不錯。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就讓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這個,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問道:“隱官,這位高人是?”

小陌給了對方一個道門稽首,“道號喜燭。曹仙君與陸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緊,打了個稽首,“見過喜燭前輩。”

此人所謂的陸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師尊了。

先前兩次施展掌觀山河,第一次,毫無察覺,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顯然並不知曉自己在遠處窺探。

第二次,一個瞬間,就讓曹溶沒來由心絃緊繃,如臨大敵。仍然不是來自陳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別處牽動的細微變化。

曹溶趕緊破例爲自己推衍一卦,結果卦象驚人。

眼前這個沒有絲毫高人氣象的“年輕”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巔的不知名飛昇境。

難道是中土文廟那邊暗中派遣給陳平安的護道人?

曹溶今夜現身,本就是詢問師尊陸沉的去向一事,沒什麼深意。

故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與陳平安和那位“喜燭前輩”告辭離去。

小陌突然出聲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歸交情,規矩歸規矩。類似事情,下不爲例。”

曹溶輕輕點頭。

等到曹溶遠去,小陌問道:“公子,我剛纔那番話,會不會過於不講情面了?還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會,很有世外仙氣,極具高人風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還有之前在桐葉洲遇見的劍術裴旻。

這些山巔的奇人異士,是越見越多了。

陳平安散去一身酒氣,還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後問道:“又是京城酒局這邊的習俗?”

陳平安點點頭,斬釘截鐵道:“當然!”

(本章完)

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507.第507章 過橋295.第295章 馭劍140.第140章 千奇(下)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17.第17章 不平則鳴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932.第932章 心聲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796.第796章 解契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50.第50章 天行健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74.第74章 火龍走水974.第974章 陳十一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48.第48章 放紙鳶26.第26章 好說話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64.第64章 三陳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65.第65章 珠子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252.第252章 老龍城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127.第127章 對視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670.第670章 還鄉(二)1209.第1209章 高兩境1030.第1030章 補缺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282.第282章 天真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208.第1208章 將進酒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1106.第1106章 謎底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1009.第1009章 道簪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133.第133章 同行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216.第216章 出手910.第910章 那就打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
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507.第507章 過橋295.第295章 馭劍140.第140章 千奇(下)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17.第17章 不平則鳴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932.第932章 心聲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796.第796章 解契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50.第50章 天行健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74.第74章 火龍走水974.第974章 陳十一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48.第48章 放紙鳶26.第26章 好說話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64.第64章 三陳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65.第65章 珠子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252.第252章 老龍城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127.第127章 對視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670.第670章 還鄉(二)1209.第1209章 高兩境1030.第1030章 補缺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282.第282章 天真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208.第1208章 將進酒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1106.第1106章 謎底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1009.第1009章 道簪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133.第133章 同行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216.第216章 出手910.第910章 那就打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