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

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

秋氣湖岸邊,棉衣草鞋的矮小漢子,不喜歡佩刀在腰側,習慣懷捧刀鞘, 漢子微挑視線,迎面走來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對方的呼吸快慢,腳步輕重,以及氣態,貌似是個不高不低的練家子,也正常,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就沒有泛泛之輩。

男人面帶微笑, 雙手籠袖, 問道:“你叫烏江?”

年輕一輩的江湖翹楚,雖然不在高君邀請議事之列,但是烏江現身此地,一點都不奇怪。

烏江點點頭。

江湖名氣太大也煩人。

總有人主動湊近套近乎,偏偏就沒幾個肯給點實惠的,請吃飯喝酒都不會?

眼前這傢伙行走之時,雙手始終藏在袖內,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門高手?

那人笑問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陸臺?”

烏江皺緊眉頭,猶豫了一下,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他算是我的半個師公。”

從師父,到幾個師伯師叔, 再加上那位半個師公的魔教教主, 好像一夜之間就都消失無蹤了。

他花了好幾年功夫走遍四國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絲馬跡。

不過眼前這廝膽子不小,竟敢對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 雖說陸臺失蹤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變得很怪了,不管是誰,只要是提起陸臺,連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舊敬稱一聲陸教主。

至於昔年風光無限的魔教,因爲羣龍無首,早就四分五裂了,烏江若非打鐵自身硬,出門纔敢不忌諱與魔教的師承關係。

那人自顧自說道:“當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一直是道士,至於桓蔭的性格,就不太像是個願意收徒的人,如此說來,你的半個師父,是陶斜陽?”

烏江點點頭,這廝對自家師門倒是門兒清。

難道也是個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讓容貌不變老的煉氣士?跟自家師公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前輩?吃過大虧,打不過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見了, 就來欺負自己這個小輩的?無妨,按照師父的說法,這種心性的窩囊廢,練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問道:“聽說陸臺收了個關門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紀?他好像連姓氏都沒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劍,是一名劍客?”

烏江黑着臉。

這傢伙當自己是村塾先生,當老子是蒙童嗎?

男人手腕一擰,憑空多出一壺酒,也不知是江湖變戲法還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輕輕拋給烏江。

烏江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渾厚的武夫罡氣將酒壺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勝防,有次烏江就在一個娘們手上着了道,差點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隻原路返回的酒壺,剎那之間,烏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擱放在對方肩頭,拍了拍,疑惑道:“哥們,就這點道行,也敢出來跑江湖?”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笑問道:“陸臺在這邊消失之前,有沒有躋身元嬰境?”

烏江一臉茫然,“啥?”

言語之際,矮小刀客身形後掠,重新恢復捧刀姿態。

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聊着與師公有關的事,烏江可沒興致陪他瞎扯。

烏江跟那個按輩分算、得喊一聲小師叔的傢伙,只見過一面,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貨色。

但是曾經聽師父說,師公對這個關門弟子,寵愛得有點過分了,不但親自傳授仙法,還教拳,光是劍譜,就送出去一大堆。

師公還送了那個同齡人一把竹劍,聽師父喝高了,提過一嘴,竹劍上邊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你那半個師公的朋友,好朋友。”

烏江扯了扯嘴角,“我說自己是丁嬰,你信不信?”

現在的江湖騙子,新鮮花樣不少啊。

陳平安擡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說道:“信不信我是陳平安,並不重要。這壺仙家酒釀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鍾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這位屬於魔教“餘孽”的烏江,還有如雨後春筍冒出頭的一大撥年輕武學宗師,雖說金身境武夫暫時只有鍾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數量,要遠遠多於陳平安當初進入藕花福地,幾乎都快翻倍了。關鍵是六境武夫的人數,在接下來二三十年間還會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後,才趨於穩定。

開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錢的那幾場武運饋贈,當然至爲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幾步,究其根本,似乎還是老觀主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裡邊,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撥好苗子?

否則蓮藕福地的武運再濃郁,還是會逐漸集中到一小撮純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現在這種百花齊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烏江死死盯住那個神神道道的男人,沉默片刻,說道:“無功不受祿,說吧,仇家是誰,要我砍誰。事先說好,砍人可以,殺人不成。如今幾個朝廷管得嚴,風聲緊。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種煉氣士,跟你不對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幾刀不難,可真要鬧出人命來,就不是什麼小事了,我犯不着爲了一罈所謂的仙家酒釀,被迫當個四處流竄的通緝犯。”

陳平安啞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陽教出來的弟子,也虧得陶斜陽沒有悉心傳授,提起手臂,“一見投緣,送你喝的,無需報酬。”

烏江怎麼說都算是陸臺的徒孫輩,自己這個水漲船高就當了長輩的,總得給點見面禮。

烏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還是想要跟我結拜兄弟,一來二去混熟了,好替你賣命?”

好些江湖演義、公案小說的書上都是這麼寫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實則心黑得很,殺人雙手不沾血的。

虧得自己暫時還沒有娶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然更得悠着點。烏江一想到這個,再打量了對方一眼,還挺人模狗樣,得離遠點。

師父說得對,江湖險惡,在高處飛來飛去的,就沒幾隻好鳥。

種地的說種地苦,讀書的說讀書苦。互換一下,再看看如何。

習武的說習武好,修道的說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邊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釣。

不管有沒有,先放下魚簍。

秋氣湖的鱸魚,極負盛名,是北晉、鬆籟兩國老饕清饞們的心頭好。

真正喜歡釣魚的,往往也喜歡看人釣魚。

柳條垂若簾,坐在樹蔭裡,只見那位少年模樣的練氣士,驟然提竿,一尺鱸魚新釣得,少年將鱸魚取下魚鉤,丟入魚簍內。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體態豐腴,偏又氣質端莊,面容嫵媚,眉間卻有一股凜然氣。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過煉形成功,觀其氣,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靈,尚未獲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廟金身還不夠穩固,本相偶爾搖曳,如風過後的樹蔭。

陳平安坐在岸邊,揭了泥封喝着酒,烏江猶豫一番,還是來到此人身邊蹲着。

烏江並不擔心對方暴起行兇,況且對方看着也不像是那種多厲害的貨色,用某部刀譜上邊玄之又玄的話說,就是“氣輕”。

唯一一種例外,就是那種返璞歸真的武學宗師,比如師公陸臺。

秋氣湖地界,如今嚴禁私鬥,一經發現,不問緣由,鬥毆雙方,甭管是問拳還是鬥法,全部一律拿下。

這些天就已經有幾個傢伙被抓去大木觀吃齋飯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烏大俠,你知道他們的身份嗎?”

烏江點頭道:“他們都來自鬆籟國最南邊的蠻夷之地,男的,叫袁黃,是個你們這些山上煉氣士所謂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槍術,好像是家學,武技相當不俗,都說他槍法直追臂聖程元山,前幾年拒絕了湖山派的招徠。女的,是疊葉山神廟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當地百姓都喊她綠腰娘娘,祠廟名字文縐縐的,叫什麼乞花場。”

袁黃是少年遊俠出身,家破人亡,曾經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槍潛行夜襲,進入一處軍鎮官邸內戳中仇家的頭顱,再將其跺下,袁黃最後找來一條長達數丈的長繩,一端拴仇家頭顱,一端系髮髻,拖槍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過箭矢,馬馳不及。

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烏江繼續說道:“袁黃有個名氣更大的朋友,矮個子,最喜歡多管閒事,專管那種跟他無關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極狠辣,不是攔腰斬斷就是剁掉雙腿,吳闕知道吧,與我一樣用刀的,好幾個徒子徒孫就被此人宰了,吳闕也沒敢放個屁,倒不是打不過,估摸着還是不願意招惹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師父說過,有了名氣和門派的江戶前輩,大多如此,年紀越大就膽子越小,今天的年輕人以後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樣的,師父教了我刀法,沒什麼要求,更不求回報,只是讓我以後別變成這樣,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沒想着開設武館,或是投靠哪個朝廷,不跟人要權要錢要地盤要女人,纔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說了這麼多的烏江,轉頭問道:“哥們,咱們都是走江湖的,出門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這麼坦誠了,你就不能透個底?給句準話,再請喝酒?

陳平安笑答道:“以誠待人。”

烏江默然。

這個用刀的年輕高手,額頭霎時間都是細密汗水。

只因爲唯一一次跟着師父,覲見那位當教主的師公。

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彎來繞去的魔教總壇,與印象中的戒備森嚴、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邊,一路山清水秀,亭臺閣樓,多是鶯鶯燕燕的漂亮女子,當初少年都誤以爲自己走入一處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見那位“師公”,更是彆扭,只見對方既不是鶴髮童顏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個出身優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見的女子更……好看。

年輕男子,頭別一枚金簪,穿着一件寬鬆的雪白長袍,脫了靴子,盤腿坐在一張不知道從哪裡搬來的龍椅之上。

看着那個站在門口跪地磕頭的拘謹少年。

陸臺笑眯眯問道:“少年郎,長得跟一塊黑炭似的,不錯不錯,這就很討喜了。我問你一個問題,要是答錯了,我就讓陶斜陽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答得還湊合,就別喊師公了,不過好歹能夠全須全尾,從哪裡來走哪裡去,答得好,我就傳你幾手你師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絕學,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覺得一個人行走江湖,要秉持個什麼宗旨?”

少年早就被嚇傻了。

陶斜陽咳嗽一聲,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問你話呢。

少年這纔回過神,顫聲道:“活下去。”

陸臺揉着下巴,“勉勉強強,湊合吧。”

“記住了,行走江湖,以誠待人。”

“記住了?”

黝黑少年牙齒打顫,“回稟教主大人,記下了。”

他擡了擡下巴,一位捧匣侍女,從袖中摸出一本武學秘籍,隨手丟給門口的少年。

正是有了這部刀譜,烏江纔可以武藝精進,功力暴漲。當然師父拿去抄錄了一部。

烏江使用聚音成線的手段,小心翼翼問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說自己是陳平安,你又不信,隨便換個說法,你就信了?”

烏江小聲嘀咕道:“這種事情,怎麼敢信。”

同樣是在南苑國京城,丁嬰做掉了朱斂,你又做掉了丁嬰。

據說還曾讓御劍飛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烏江-曾經從師父那邊聽說一個駭人消息,師公與那位姓陳的劍仙是摯友,有過命的交情,曾經一起走過外界的江湖。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酒水,問道:“烏江,你對如今世道是什麼觀感?”

烏江這次沒有矯情,伸手接住了酒壺,揭了泥封,使勁嗅了嗅,好酒!尚未開喝,年輕人就有幾分醺醺然了。

烏江仰頭灌了一大口所謂的仙家酒釀,一口下肚,整個人竅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氣在體內蒸騰,牽動氣血,一路經脈隨之震顫如響金石聲,烏江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悶哼一聲,感嘆道:“難怪人人要當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勁,烏江回過神,宛如重回少年時,第一次覲見教主陸臺,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沉聲道:“現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異,處處是不可能變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夢成真了。學武練拳的,有希望超過那些曾經看似無敵的傳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輕如鍾倩,就已經是種秋、程元山那樣的大宗師了,修習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着長生了,好像一夜之間,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國境內都是祭祀,當官的忙着修建祠廟,老百姓燒香的時候特別虔誠……”

說到這裡,烏江擡頭看天,神色複雜道:“曾經碰到一個誤打誤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說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腦袋,又悶了一口酒,這次不敢多喝,烏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氣湖,喃喃道:“只是神仙涌現,鬼魅叢生,我這種有武藝傍身的,會覺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會覺得如何有趣了,更多還是心慌吧。”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很不錯。不用想着如何省着喝酒,喝完了再來一壺。只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敵不過我的這一手搬酒神通。”

若論勸酒功夫,二掌櫃至少是與武學境界持平的。

烏江滿臉震驚道:“陳劍仙還會搬酒這門仙法?”

陳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爲這門神通別稱“有錢”。

畢竟陳平安沒有陸掌教的境界和臉皮,當真可以從人間四處搬運仙釀,不告自取。

陳平安又拿出一壺酒,遞給烏江,微笑問道:“既然你是這麼看待世道的,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烏江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將那些漂亮話咽回肚子,老老實實回答道:“光棍一條,單憑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陳平安笑着點頭,“單憑這身出門行頭,就知道你沒說假話。”

六境武夫,已經有一份武運在身,在哪裡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撈個官身不低的武將,都是輕易而舉的小事。

烏江滿臉窘態,天橋的說書先生不都是這麼講的,鬍子拉碴,不修邊幅,浪蕩江湖,不是豪傑就是好漢。

一艘開往螺黛島的樓船,已經摘去冪籬的狐國之主沛湘,身邊帶着三位“扈從狐仙”,坐在頂樓品茶賞景。

專門在此等候“國主”沛湘大駕的樓船臨時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觀的年輕女冠,是觀主宮花的嫡傳弟子之一,賜名薄倖,道號“柔日”,此次盛事,她專門負責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潔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邊,親自煮茶待客。

薄倖爲幾位貴客遞過去茶盞,笑語嫣然道:“我家觀主,爲了迎接國主,專程在螺黛島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軒,只等國主登島入住,若是不嫌棄地偏,以後古月軒就是國主的私人府邸了,將來狐國煉氣士來秋氣湖遊玩,都可以住在那邊。”

對於女子練氣士、山水神靈,大木觀好像都願意格外優待。

沛湘笑着點頭,“回頭見着了宮湖君,必須與她當面致謝。”

一番閒聊,提及薄倖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條澉江,距離秋氣湖不遠,我家祖輩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體後仰,伸手掀起簾子,望向楊柳依依的湖岸邊,佩服不已,師父這個大反派當得真愜意。

————

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則有十四州,其中只有汝州,是唯一一個公認“武運壓過道氣”的地方。

只因爲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鎮鴉山的“林師”。

加上汝州境內多水鄉澤國,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氣一脈道官最感頭疼的一塊版圖。

汝州境內有一條澶江,水運冠絕一州,位列青冥六瀆之一。

一男一女並肩走在大水之畔,強勁江風撲面,衣袖獵獵作響。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兩座天下的山、水兩運的懸殊。”

林江仙歷次出門,從來都是孑然一身,這次卻是破例了,身邊帶着一個年輕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門來的蘇店,她來自寶瓶洲舊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小鎮,按照真實輩分,可算他的師妹,不過如今蘇店在鴉山改名爲蘇惦,拜師於一位林江仙的再傳弟子,輩分一下子就拉開了。

一開始林江仙還擔心蘇店會不樂意,都打好了腹稿,說這只是掩人耳目的權宜之計,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廟,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順藤摸瓜……不曾想當時蘇店不等林江仙把話說完,她就簡單回答一句,只要自己在這邊能夠學到“真拳”,她當個每天需要給人端茶送水的雜役弟子都沒關係。

蘇店習慣性敬稱對方爲林師,“林師,距離下一屆武評,還有很長時間?”

不單單是入鄉隨俗,如今她又屬於寄人籬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學造詣,好像喊一聲林宗師,都是一種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習俗,由仙杖派編訂的百年一評天下十人,兵解山給出的甲子一評武夫十人,看熱鬧的其實都不滿意,埋怨前者太短,時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無懸念的老面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現小的調整,同時嫌棄後者年限太長,除了林師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身後九人,每次換榜幾乎全是新人,畢竟純粹武夫,往往百歲就是高齡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纔出沒幾年,按規矩說是該如此,不過先前託白藕的福,甲子之內,一座江湖纔有沒有那麼死氣沉沉,她喜歡跟人問拳,出手又重,幾個手下敗將,非死即傷,他們等於才上榜沒幾天就跌出去了。當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門的老前輩,難免內心惴惴,生怕自己學藝不精,輸拳又丟臉,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當時不在榜上,卻覺得自己有希望躋身下一屆武評十人的年輕人,也開始憂心忡忡,難不成真要爲了一點虛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屆榜單頒佈之前,身爲兵解山祖師爺的龍新浦,他一定事先去過青神王朝,與白藕打過招呼,通過氣了,我猜雅相也會叮囑白藕幾句,讓她別再這麼鋒芒畢露。”

兩人走入支流馬頰河,舊稱瀦龍,江河匯流處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廟。

一路行來,河邊偶有遊客,但是都未能認出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這跟林江仙不喜歡拋頭露面有關係,鴉山位於赤金王朝,但是王朝舉辦任何典禮,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傳弟子出面,林江仙每次外出遊歷,幾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訪仙結交道官,也從無鬧出過山上風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場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只是挑選個角落默默落座,用了個化名。

“純粹武夫登高,總是心氣先到,拳後到。不比動輒活上幾百數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練拳就這麼幾十年的光陰,若是連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處那個位置的。”

林江仙說道:“你在這邊,拿白藕當作參照物,沒有什麼問題。雙方有差距,現如今差距還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勁,總能看到個背影。”

“總好過在家鄉那邊,總拿自己跟‘雙裴’作對比。”

“作爲你的假想敵,將來註定繞不過去的兩位問拳對象。她們一個位置過高,裴杯是當之無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別說與她問拳,你估計想見她一面都不容易。一個距離太近,就在家鄉落魄山,況且裴錢比你還年輕,明顯她習武資質更好,你輸拳一次兩次沒什麼,總輸,終究不是個事,尤其怕裴錢故意出拳收力,對方是出於好心,只因爲你自己心性不夠堅韌,那麼就會有大-麻煩。所以你來這邊,換個新環境,是對的。”

蘇店說道:“白藕終究是天下第三,林師,我將她作爲追趕對象,會不會太過不自量力了?”

畢竟有無心氣是一回事,事實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麼,有我這個師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來幫忙教拳喂拳,你就再不是癡人夢囈。”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幫你羅列出了一份名單,上邊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學宗師,你在三十年內,與他們先後問拳。”

“事先說好,你只要輸掉一場,這輩子就都沒資格與白藕問拳了。”

蘇店深呼吸一口氣,“我絕對不會讓林師失望的!”

林江仙搖頭道:“我只是盡師兄的責任而已,對你又不曾寄予什麼厚望,還清一筆舊債而已,沒什麼可失望的。你只需要做到讓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蘇店雖然在鴉山輩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師父”,還是他林江仙。

未來二三十年內,林江仙會親自指點蘇店學武練拳,可能比那幾個名義上的親傳弟子還要親傳。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視爲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種程度上說,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這個“範式”和“真跡”,來精心栽培、臨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腰別一枝短戟,名爲“鐵室”,是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巔百餘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僅次於林江仙和辛苦。

先後兩次登榜武評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當時排名墊底。

哪怕如此,還是非議不小,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不過是剛剛躋身止境,武學天資再好,可她畢竟從無與止境宗師問拳的事例,甚至在成爲十境宗師之前,白藕在遠遊境和山巔境之時,她更大名氣,還是那個女子國師的煊赫身份,至於問拳,好像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戰績,結果一州境內,人人都說她是武學天才,外界是個人都會懷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難不成,就爲了讓榜單上邊有個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讓她登評?

事實證明,絕非如此,因爲白藕在這之後每隔十年,就會按照這份榜單的順序,去找武評第九、第八……與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問拳一場。結果天下側目的那四場問拳,白藕全勝,三人死一個活,唯一活下來的止境老宗師,還跌境了。

之所以沒有第五場和第六場,還是擔任青神國師的白藕,一口氣跳過數個名次,主動走了一趟汝州鴉山,她選擇直接與那位林師問拳!

當然輸了。

於是等到第二次武評,她躋身前三甲,就只剩下“小有非議”了,唯一能挑出的瑕疵,就是她擁有那支名爲“鐵室”的手戟了。

只不過再不是什麼躋身十人、名次還這麼高,而是她憑此神兵利器躋身的武道前三甲,可能有點……小問題?

以至於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給出那份榜單後,在十幾條附註當中,其中第二條,就是“誰對名次再有異議,自己去與白藕問拳”。

蘇店問道:“林師,名單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於勍?”

林江仙點頭道:“如果有沒有意外,比如於勍某天突然跌境,那麼你的第三場問拳對象就是她。”

蘇店問道:“我來這邊,會不會給林師惹來一些額外的麻煩?”

林江仙搖頭道:“先前讓你改名,認個輩分不高的鴉山武夫作師父,不是鴉山怕惹麻煩,而是爲了讓你更好武學,專心練拳,不必分神。有個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瑣碎事。”

“當然,也是我與你初次見面的一種試探,主要擔心你年輕氣盛,認了師兄,在汝州這邊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實白玉京是有一份內部名單的,名字不多,不到雙手之數,據說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邊添加、或是勾掉幾個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單上的,就作爲完全不受白玉京約束、監察的例外存在,我湊巧就是其一。”

當然這種密事,林江仙也是聽說來的,他總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處翻閱這本“賬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玄都觀孫懷中,閏月峰辛苦。

二掌教餘鬥,只寫了一個名字,寶鱗。

陸沉,則寫了一長串,結果絕大部分都被師兄餘鬥當場劃掉了。

最後保留下來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華陽宮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剛剛叛出白玉京的張風海。

而“鴉山林師”,卻不是三位掌教寫下的名字,而是道祖親筆所寫。

距離道祖上一次親自動筆,已經時隔三千餘年,道祖那次寫下的名字,就是陸沉。

這些,當然是陸掌教這個吃飽了撐着的傢伙,某年跑來汝州鴉山蹭酒喝的時候,主動泄露給林師。

因爲此事太過涉及機密,林江仙就沒有跟蘇店細說內容。

蘇店好奇問道:“林師,如你這般的武夫,遞出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還真被這麼個簡單問題給難住了,沉默片刻,灑然笑道:“武學同道之中,好像確實沒有參照。大致相當於一位飛昇境劍修的全力一擊?鴉山就是個建造才百餘年的江湖門派,家底不夠,沒有那種與世隔絕的洞天道場,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練幾拳,讓你好有個比較直觀的印象。在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腳,動靜可能會比較大,各國欽天監肯定會上報白玉京,今時不同往日,宜靜不宜動,需要隔山觀火。”

蘇店問道:“林師,兵解山崛起,會不會分走汝州鴉山的一部分武運?”

林江仙啞然失笑。

蘇店就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合時宜的白癡問題。

原來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內武運大盛,有要與汝州鴉山一爭高下的……苗頭。

因爲門派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武學宗師同時登榜,齊觀,道號“騎鯨”。於勍,道號“玉磬”。

一座山頭,同時擁有兩位躋身天下武評之一的武夫,武運之大,可想而知。

鴉山雖說有林師坐鎮山頭,可即便是作爲林師首徒的趙鶴衝,一個原本被視爲穩穩當當登榜的武學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爲數不多道官能夠兼修道法、武學的山頭,之所以無法躋身最頂尖道門之列,就在於歷代祖師爺,都差點意思,歷史上始終沒有誰能夠躋身天下十人、候補十人。

如果說兵解山“另闢蹊徑”,既然武運壓過仙氣,那就乾脆轉爲全心全意栽培宗門內的武學宗師,

就完全可以做到將永州周邊數州武學奇才來一場“掐尖”,只要大開山門,對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願意主動趕赴兵解山拜師學藝的少年少女,一定絡繹不絕,數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極爲願意將各自轄境內的武學奇才,送到兵解山,將來作爲自家嫡傳、年輕道官下山歷練時的最佳護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認鴉山一座,宗師只認林師一人。

時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後,再久一點,三五百年呢?

鴉山林師,畢竟只是一位陽壽有限的純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卻是得天獨厚,只需登堂入室,陽壽就是動輒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着解釋道:“武學術法兼修一道,其實就是個篩子,最尷尬的地方,在於篩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屬於有苦自知。至於寥寥幾個特例,孤例,又能證明什麼?這類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夠是曹慈,在別的地方,也會是曹慈,差別只在成名早晚個幾年。”

簡而言之,兵解山可以憑藉對武夫的掐尖,讓道場越來越壯大,底蘊越來越深厚,但是它永遠無法成爲第二座鴉山。

除非兵解山能夠找到一兩個類似曹慈、陳平安的純粹武夫,由他們來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蘇店說道:“聽說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傳統,偶有道士能夠活過千年,跟這個有關係?”

林江仙點頭道:“若非如此,蒐集幾十本武學秘籍而已,栽培一撥專心教拳的傳道人,又有何難,天下頂尖道場,豈會不佔這個天大的便宜?”

蘇店說道:“就像一場山水相沖?”

林江仙笑道:“這個比喻,相當不差。”

林江仙曾經去過一趟兵解山地界,遠遠見過齊觀和於勍,前者其實資質極好,不輸首徒趙鶴衝,但是此人在內心深處,依舊是以幽居山中、嚮往長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陸沉的學問,後者倒是更像一個純粹武夫,可惜苦於沒有明師指點,除了與師兄齊觀問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謂歸真一層之上的神到,而且她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太怕自己輸拳。

在林江仙看來,已經是元嬰境的於勍,將來想要躋身上五境,武學登頂過於順遂的她,一定會有大問題。

只因爲她的心魔,註定會是一位位無敵之姿的“於勍”,心魔會將道官於勍的一顆道心、武夫於勍的所有心氣一併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獨佔其二”的盛況,恐怕持續不了幾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樣已經預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師山主,秘密傳信至鴉山,就是希望請林師出手幫忙一次。

如果不是剛好蘇店趕來“認親”,於勍可以作爲與師妹蘇店相互砥礪武道的對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會的。

故而等到鴉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應下此事,後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給鴉山一封措辭誠懇的道謝信,承諾近期兵解山祖師堂的主要成員,都會趕來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參加皇帝陛下的壽辰慶典,屆時再來叨擾林師……

事實上,如果鴉山林師都懶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師就只好拗着心性,去與白玉京某位“同鄉”樓主求助了。

但是如此一來,老山主就要做好準備了,肯定會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師,在自家祖師堂內,指着鼻子罵個狗血淋頭。

道號“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碩果僅存能與孫懷中、高孤同輩道齡的老人,那個偷偷跑去蘄州玄都觀找王孫的龍新浦。

永州境內,確實出了幾個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飯的龍新浦,還有玄都觀的王孫,以及紫氣樓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還有一名才半百歲數的年輕道官,名氣甚至要比登榜武評的齊觀和於勍更大。

符泉,道號“玄蟬”。

如今尚未五十歲,是當代山主的關門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餘載,就已經被外界譽爲白玉京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邊,從山長到祖師堂成員,反而邸報不斷,死命澄清一事,說我們家符泉資質只是尚可,你們休要血口噴人……

有誰信吶。

只說玄都觀就曾經與兵解山爲了爭奪這個修道胚子,雙方在永州境內大打出手了一場,總之鬧得很不愉快。

最後還是符泉自己選擇了本州家鄉門派的兵解山,當年這個孩子給出的理由很有趣,離家近。

虧得當時玄都觀的孫觀主出門遠遊,消失了多年。

否則兵解山也不敢這麼不惜與玄都觀撕破臉,也要爭搶符籙歸山。

畢竟是玄都觀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點理虧。

即便如此,還是龍新浦硬着頭皮暗中出力,才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氣勢洶洶的問劍兵解山。

傳聞當年還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話,便無形中消弭了一觀一山間的芥蒂,讓雙方不至於因此而心生間隙。

“若是孫道長親自帶我去玄都觀修行,我就不用猶豫了,馬上動身跟他走,稍微猶豫一下,都是對孫道長的不敬。”

這就很……靈性了。

等到孫道長遠遊回家,聽聞此語,撫須大笑,稱讚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誠待人,很有陳小道友的風采嘛。

很快就傳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說玄都觀孫道長親口說了一句。

“盡瞎扯,一個個胡說八道,太不靠譜,什麼張風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張風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稱一聲老符泉。”

既然孫道長都這麼開口澄清了,別州山上邸報,也就都識趣不繼續給符泉揚名了。

畢竟孫道長最記仇。

你反駁貧道,貧道口拙,吵不過你,就只好請你來自家道觀掃地了。

還真別不信,如果有誰去玄都觀那邊做客,當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見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觀樣式的別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見他們拿掃帚、提馬桶的,最好禮敬幾分,因爲他們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學兩不誤,卻一直不入武評,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單,都將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邊,故而又被某人“譽爲”“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門的道童”。故而簡稱……門童。

至於敢這麼調侃一位白玉京樓主的“某人”是誰,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測兵解山膽子這麼大,極有可能都是“某人”慫恿攛掇的結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評選天下十人,都習慣性有個“第十一”的人選,而此人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號稱雷打不動第五人,一個是板上釘釘第十一。

這位連續十幾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與孫道長關係極好,姓朱,自號“某人”。

所以當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成爲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覺得他們仨,可以湊一桌喝酒。

可惜這次朱某人沒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號。

如今榜單上白藕除外的兩位女子大宗師,除了兵解山於勍,還有來自幽州一個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豔歌。

無門無派,橫空出世,她的家學、師傳如何,皆不得而知。

這兩位女子宗師,跟白藕當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選了,卻有非議,而且不小。

玄都觀孫道長就又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好了傷疤忘了疼,非要被她們把耳光摔在你們臉上才曉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說得更文雅些,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貫作風。

女子怎麼了,這就叫莫說娥眉無英氣,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顏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蘇店問了一個埋藏心底多年的問題,“林師,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轉世,幾乎都會魂魄不全,即便開竅了,再被師門重新帶回山中繼續修道,但是就這個人自己而言,還能算作當年的那個人嗎?”

林江仙會心笑道:“你覺得人之所以爲人,最根本所在是什麼?”

蘇店搖搖頭。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擡升手臂,點了點太陽穴,“我覺得是這兩處,人心與記憶交匯即爲人。”

林江仙停下腳步,笑問道:“你能想象我這一路行來,每一步都有個林江仙站着的光景嗎?果真如此,與我問拳,還怎麼贏?”

蘇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個純粹武夫,當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是世間有人可以做到。蘇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遠。”

佛陀走過人間的足跡,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間,佛法無量。

道祖離開道場,走出門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間書聲琅琅就是至聖先師的道力。

林江仙一擡手,雪白劍光倏忽一閃,接到一封飛劍傳信,他打開一看內容,笑道:“我得返回鴉山一趟,有客登門。”

蘇店抱拳送別。

林江仙腳尖輕輕一點,一道青色虹光劃破長空。

造訪驪珠洞天的外鄉劍仙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實身份,正是將劍氣長城所有武運“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經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爲“同僚”的末代隱官陳平安,他會何時現身青冥天下?

————

秋氣湖樓船中,掌律長命眯起眼,低頭喝茶,她那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漣漣。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來數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觀道人間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牽一髮而動全身,就此天地恍如開了一道大門,異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時出現了四位劍修。

南苑國京畿之地,一位嚮往江湖卻礙於身份不得遠遊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閨閣內犯着困,單手托腮,打着哈欠,隨手翻看着一本她親手蒐集編訂的冊子,上邊都是邊塞詩和詠劍詩。剎那之間,女子只覺得百竅清涼,這位天生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瞬間心神通明,身輕如一片鴻毛,緊接着她就倍感噁心,頭暈目眩,腹部絞痛不已,腸胃開始翻江倒海,她轉過頭,就開始朝地上嘔吐起來,一時間屋內皆是污穢腥臭氣味,本以爲就是書上所謂紅顏薄命、香消玉殞下場的女子,呼吸不暢的她感覺都快要將心肝肺都一併嘔出了,好不容易停下乾嘔,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間從心竅處如有一條滾燙火龍遊走在經脈直衝掌心,她低頭看了眼肉眼可見有一線如蜿蜒的胳膊,趕忙攤開手掌,使勁搖晃,最終被她“摔”出一柄鮮紅色袖珍短劍,寸餘長,懸在空中,然後如傳說中劍丸一般的神異之物,圍繞她開始旋轉起來,宛如小鳥依人。

聞聲趕來的婢女見到這一幕,白日見鬼了,被嚇得當場暈厥過去了。

北晉國與草原接壤的荒涼之地,一個騎驢背劍的大髯遊俠,面容是半百歲數,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喝完最後一口粗劣燒酒,隨手將酒壺丟遠,打了一個酒嗝,驀然瞪大眼睛,只見隨着一口自己酒氣吐出,視線中懸停着一抹光亮,纖細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漢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見是一把被寶光包裹的奇異短劍,劍身狹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個肌膚微黑、身材健碩的少婦,雖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麼美人,但是異常飽滿的胸脯,充滿彈性的滾圓臀部,都讓她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旺盛的生氣。

帳篷內,婦人在給孩子餵奶,青色經脈襯托得高聳胸脯愈發雪白,就跟她從河牀摸來、隨便堆積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時撿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青銅古劍,懸掛在牆壁上,此刻婦人伸出雙指捏動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擡起頭,滿臉茫然,似聞牆上劍鳴聲響。

鬆籟國一處香火鼎盛的道觀內,一個少年道童懷捧掃帚蹲在臺階上,看着香火煙霧的嫋嫋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間瞧見一縷香火凝爲一線,彷彿一直蔓延到天際,少年道童擡起頭,就這麼呆呆看着這條香火長線。

長命以心聲與山主言語此事。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看到了,不用理會,先記錄在冊就是。”

疊葉山神廟的那位山神娘娘,將一尾剛剛釣起的鱸魚丟入魚簍,轉頭與那位青衫男子說道:“你這人好生古怪,與我又非同道,怎麼沒有半點人氣。”

盤腿而坐的烏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麼罵人呢?!”

不遠處的袁黃也轉頭望向烏江身邊的青衫客。

其實他早就認出烏江了,只是沒必要刻意寒暄。

將祠廟名爲乞花場的女子山神綠腰娘娘,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到底是靠着什麼修煉之法,才能夠達成如此姿態?”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麼最值錢?當然是一門道法。若能拿來借鑑一二,真是價值連城的大道裨益了。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煉氣士有呼吸吐納的心法道訣,神靈有汲取人間香火塑造、淬鍊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只說如今人間,便多出一種雪白的山上“銅錢”,能夠凝聚天地靈氣,山水神靈之外的練氣士,竟然可以拿來就吃。

湖山派擁有數量最多的這種神仙錢,此外各國朝廷密庫皆有儲備,只是有多有少,然後就是那座雲遮霧繞、難以尋找的敬仰樓,好像也極有家底。

作爲一座祠廟的山神娘娘,總歸是要招兵買馬、收攏轄境內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夠多出幾個練氣士當乞花場山神廟的供奉,那是最好不過了。

瞧見那位青衫男子一臉“傻子你當我是傻子好騙嗎”的戲謔表情,這位綠腰娘娘有些赧顏,天底下何處不是無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銅錢,笑道:“當然不會沒有報酬,非是自誇,此物稀罕,是疊葉山獨有,只因爲我家乞花場有個年老廟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於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長尋龍點穴,揀選美水良壤,鼓風扇火,冶煉鑄造。”

更多內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這顆她自己也不知道價值高低的銅錢,最出奇之處,還是在於將祠廟香火煉虛爲實。

陳平安看似臉色如常,實則吃驚不小,竟然是一顆金精銅錢的雛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這顆銅錢,是不是“第一顆”的雕母錢了。只是就像當包袱齋擺地攤做買賣一樣,要是買家一驚一乍,就別怪賣家殺豬了。

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銅錢,臉色淡然說道:“符籙。我修行的是符籙之道。”

“但是這條道脈,修行不易,門檻極高,成與不成,全看命。與尋常煉氣士還不太一樣,任你有千百本闡述此道的秘籍靈書,沒有天賦,任你已經是一位餐霞飲露、騰雲駕霧的煉氣士,依舊是在鬼畫符。”

烏江跟着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實則一頭霧水,身邊這位陳劍仙什麼時候轉去修行符籙了。

“當然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學道貴在得其法,而其妙終究在人。”

陳平安本想擺出一個撫須而笑的姿態,纔想起不是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便順勢抖了抖袖子,從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笑道:“符籙一道,煉氣士難以登堂入室,極難畫成,但是符籙,我這邊還是小有庫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訪仙的自用符籙,好用來震懾邪祟、壓勝厲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間,能夠百無禁忌。此外我輩修道之人,講究一個法不輕傳,寶不外露,若非有緣,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這秋氣湖,與山神娘娘偶遇,攀談幾句,想必便是一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緣法了,我這邊現成的多餘符籙,不多,就三張,絕非敝帚自珍,實在是耗費天材地寶頗多,竭盡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場的山水靈氣,想來要比你那位廟祝佔據山水靈脈開爐鑄錢,難度總是要略高一籌的,此符材質貴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與山神娘娘慢慢道來,買與不買,聽過了再下決斷……”

聽着陳平安的娓娓道來,環環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烏江神色古怪,心情複雜至極。

什麼陳劍仙,與那仙家酒水,可別都是假的吧?

曉得陳平安身份的烏江,尚且這般將信將疑,那位見多識廣的綠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袁黃收起魚竿,說道:“三張符籙,我買了,懇請仙師出個價。”

這就是陳平安有意爲之的先抑後揚了,因爲真正識貨的,其實還是於煉氣一道初窺門徑的袁黃。

由不得你袁黃不當個託。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緣,何必談錢。送你這張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張符籙丟給袁黃,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籙一線悠悠飄蕩如人蹈虛慢行。

袁黃輕輕呼出一口氣,並不以手接符,只是將那張符籙懸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隻黃花梨小畫匣,符籙輕輕飄落其中。

袁黃連符籙帶木匣一併收入袖中,與那位青衫仙師道了一聲謝,轉過身去,重新持竿垂釣起來,竟是半句話也不提買賣一事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不講武德了嗎?

山神娘娘見此情景,掩嘴嬌笑不已。

烏江腹誹不已,偷雞不成蝕把米,貌似陳劍仙也算不得什麼老江湖。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烏江啊,你不懂,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烏江立即正色沉聲道:“必須的。”

陳平安拍了拍年輕少俠的肩膀,用江湖前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有機會就介紹我的開山大弟子給你認識認識,學了拳,總得找人切磋切磋,練練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銅鐵。”

烏江暫時還不知道這裡邊的學問,畢竟年輕,滿口答應下來。

烏江以心聲問道:“陳劍仙這次來這邊,是得了高掌門的邀請,要參加大木觀的那場議事?”

陳平安點點頭,“爭取把一個道理說清楚,人間還是你們的人間,至於信不信,敬酒罰酒,自飲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本章完)

1005.第1005章 眼神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59.第59章 睡去110.第110章 無不散的筵席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36.第36章 古書894.第894章 夜航船81.第81章 國師1071.第1071章 高處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988.第988章 單挑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73.第1073章 讓道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447.第447章 無光對錯,最真心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44.第44章 水落石出414.第414章 煉製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590.第590章 二月二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83.第83章 夢想1106.第1106章 謎底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992.第992章 幹架1083.第1083章 一腳七境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669.第669章 還鄉(一)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964.第964章 家鄉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600.第600章 磨劍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47.第47章 獨行733.第733章 煉劍(二)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94.第94章 秀色可餐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794.第794章 第五件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403.第403章 在書院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370.第370章 聚散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28.第28章 財迷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973.第973章 那個一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67.第67章 遠行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
1005.第1005章 眼神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59.第59章 睡去110.第110章 無不散的筵席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36.第36章 古書894.第894章 夜航船81.第81章 國師1071.第1071章 高處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988.第988章 單挑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73.第1073章 讓道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447.第447章 無光對錯,最真心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44.第44章 水落石出414.第414章 煉製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590.第590章 二月二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83.第83章 夢想1106.第1106章 謎底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992.第992章 幹架1083.第1083章 一腳七境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669.第669章 還鄉(一)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964.第964章 家鄉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600.第600章 磨劍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47.第47章 獨行733.第733章 煉劍(二)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94.第94章 秀色可餐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794.第794章 第五件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403.第403章 在書院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370.第370章 聚散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28.第28章 財迷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973.第973章 那個一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67.第67章 遠行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