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 天亮了

劉羨陽開始爲陳平安傳授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無所謂謝狗在場。

陳平安問題極多,劉羨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謝狗也不打攪他們的傳道聞道,坐在旁邊打哈欠,躺着翹起二郎腿嗑瓜子,側過身託着腮幫,仍是無聊,趴在地盤上揮動袖子作鳧水狀。

自家山主多是眉頭緊皺,偶爾舒展幾分,或是低頭沉吟,久而久之,只見面門竅穴,紫氣升騰,耳畔雲霧繚繞,顯化出座座袖珍異常的仙家宮闕,雙鼻噴涌真氣如長蛇垂掛,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時間霞光照徹滿室,蒲團四周漣漪陣陣,如水文漾開,抑或是雙指併攏,指指點點,凝練至極的寸餘劍光流轉不息……謝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萬分,才曉得,原來修道如此辛苦。

光陰流逝無覺知,貂帽少女掐着點,該吃宵夜了,看了眼劉羨陽,他輕輕搖頭,擺擺手。

謝狗不忘拱手致謝,畢竟是旁聽人家傳道一番,劉羨陽只是點點頭,不放在心上。

謝狗躡手躡腳走出屋子,伸了個懶腰,施展縮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靈峰那邊,剛好瞧見叼着牙籤的一夥人結伴晃盪過來。

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鍾第一,溫宗師,你們幾個怎麼沒臉沒皮的。等到進了院子,上了桌,一個個餓死鬼投胎,下筷如飛,只有朱斂躺在藤椅那邊搖着蒲扇。酒足飯飽,謝狗捻着牙籤剔起了牙,跟他們幾個一起走出院門,打了個飽嗝,埋怨起鍾第一今兒點菜,有失水準。鍾倩虛心接受,叼着牙籤,抱拳搖晃,說自己必須知恥而後勇。

謝狗略作思量,便領着他去了一棟相對僻靜的私宅,找那姜赦。

鍾倩一開始不樂意,說自己要回去睡覺了,明兒還要早起,準點吃早餐呢。

謝狗只是讓他跟着,恁多廢話,娘們唧唧的。你這副金身境體魄,也太潦草了點。

一路上跟着貂帽少女,鍾倩如墜雲霧,不曉得謝次席說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麼境界,聽說是裴錢家裡來串門的親戚,猜是那遠遊境,總不可能是山巔境吧?鍾倩好歹是那蓮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巔境宗師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顯得如何罷了。陳山主,裴錢,老廚子,大風兄……溫老弟確實吃得苦,聽說下山之前,是有機會躋身山巔境的。

鍾倩終於見着了姜赦,正在院中納涼,身材魁梧,氣勢驚人。在家鄉,碰到這種人,繞着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鍾倩,猜出謝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說老子不教廢物。

鍾倩倒是真心無所謂,嬉皮笑臉的,毫不生氣。我是廢物還需要前輩你提醒?客套了啊。

謝狗本想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個飽嗝,便直接與五言說道:“你聽聽,是人話嗎?”

五言拿着一把紈扇,神色溫柔,勸說一句,“就當練練手好了。”

姜赦皺眉不已,依舊不太情願。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送給鍾倩一顆定心丸,“別怵他,是咱們山主的手下敗將,輸得慘了,已經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還跌了個大境界。”

鍾倩點點頭,大致有數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巔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聲,緩緩起身。

僅憑直覺,鍾倩一退再退,卻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種退避,而是瞬間起拳架,凝拳罡,壯拳意,動殺心!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在家鄉那邊江湖上,鍾倩從不主動惹事,誰來惹他,倒也簡單,他便殺誰。

姜赦咦了一聲,“倒是小覷你了。可如果技止於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許興致,揉了揉手腕,“無名小卒,容你先報上名號。再讓你明白一件事,距離真正意義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鍾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蓮藕福地武夫,你家鍾爺爺在此……”

謝狗坐在五言身邊,嘖嘖稱奇,人不可貌相,咱們這位鍾第一,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誇我是罵我、罵我就是誇我的心態,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鍾倩驀的眼前一花,整個人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如蝦,背部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全身骨骼響起一串爆竹聲響,眼珠子瞬間佈滿血絲,腦袋傾斜,便有鮮血從耳孔內滴落在地,鍾倩悶哼一聲,喉結微動,將那一口大淤血連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費了,這可是老子用臉皮換來的。

姜赦站在鍾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負後,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來。”

地面震動,揚起一陣塵土,鍾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煙,路線數次轉折,依舊是被姜赦擡手一拍在額頭,打得鍾倩當場雙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腦門上似的,嗡嗡作響,滿臉血污,鍾倩使出全身氣力,艱難擡起雙手,握拳,搖晃幾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氣笑道:“鍾爺爺是吧,你老人家才夾了一筷子的一碟開胃菜,就跟我說飽了?!”

鍾倩嘔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前撲,只得雙手撐地,晃了晃腦袋,跟喝了好幾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開,疑惑道:“怎麼當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親兒子?”

五言趕緊咳嗽一聲。那位落寶灘碧霄道友是什麼牛脾氣,你不清楚?

謝狗默默記下,以後自己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碧霄道友,便將姜赦這句話搬出來擋災。

鍾倩一個翻轉,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跡,只覺得散架了,有氣無力道:“鍾爺爺技不如人,認輸便是……”鍾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出一記驢打滾,方纔擱放腦袋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腳,腳下一個坑。

鍾倩與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謝次席,不過是今晚點菜失了水準,多大仇多大怨,不至於害我性命吧?!”

謝狗伸手拍在臉上,無奈道:“就這樣吧。反正我仁至義盡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機會,以後別怨我不講義氣。”

鍾倩坐在地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嘗試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條遊絲的純粹真氣,不成。

姜赦輕輕跺腳,鍾倩漂浮空中,姜赦來到他身邊,伸手抓住肩頭,輕輕一抖,又是一陣骨骼震動不已。姜赦這一手,就像那趕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條蛇的七寸,再驟然一抖,蛇便老實了。鍾倩癱軟在地,卻是瞪大眼睛,鍾爺爺我怎麼還覺着氣血暢通、神清氣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鍾爺爺,躺地上享福吶?”

鍾倩笑容燦爛,抱拳致謝,“鍾倩謝過前輩喂拳。”

姜赦問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師,我這拳法比之如何?”

鍾倩說道:“晚輩眼拙,境界太低,想來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揮揮手。

鍾倩呲牙咧嘴着一瘸一拐,蹣跚離去。

沒過多久,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老人,謝狗立即笑道:“徐大俠!”

姜赦看了眼道侶,婦人便去拿酒。

徐遠霞笑着解釋道:“睡不着,乾脆散步賞月,不小心就走到了這邊。怎麼回事,動靜不小。”

自從被綁架來此,徐遠霞就在山中暫住。

青山綠水,白紙黑字,總是那麼駐顏有術。

不知羨煞古往今來多少聽不得遲暮二字的英雄,見不得一絲白髮的美人。

姜赦,徐遠霞,年齡差了一萬多年的兩個男人,就是這般一見投緣,不講道理。

在朱斂那邊,因爲姜赦到底是知曉他的根腳,所以哪怕再順眼,攀談言語,終究還是有所保留。唯獨在這個自稱少年邊軍武卒出身、青壯時闖蕩江湖、年紀大了便回鄉開了一座武館、近些年在編撰一本山水遊記的徐遠霞,讓姜赦倍感投緣,十分聊得來。

姜赦在這個“老人”這邊,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卻不覺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氣,還是東拉西扯的閒聊言語,以及徐遠霞的人生經歷,都實在是太對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話道:“徐老弟當年何等豪傑,活着離開戰場,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斬妖除魔,又是何等瀟灑,與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罷了,當初怎麼認了陳平安這麼個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遠霞大笑不已,“誰說不是呢。”

從扶搖麓道場那邊悄悄趕來,站在宅子門外,陳平安停步片刻,沒有走進去。

就讓兩位老江湖多聊幾句江湖。

在扶搖麓,哪怕有劉羨陽親自傳授劍術,依舊進展緩慢,一來這門劍術,有一隱一顯兩道門檻,明面上的,當然是需要極高的悟性,與之契合的澄澈劍心,暗處的,卻是個奇怪的要求,

需要劍修要麼全然無夢,要麼劍修極其多夢,而且寤寐間能夠記住夢。

先前陳平安能夠過門檻,學習劍術,就已經殊爲不易。

再者“歸功於”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氣象,也讓陳平安練習這門劍術,可謂苦不堪言。

再有謝狗在旁邊幫忙襯托,就顯得陳平安尤其愚笨,資質極其一般了。

來到竹樓,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燈火輝煌。

白天在衙署,翻閱了一下禮部的山水卷宗,長春侯楊花極爲務實,大瀆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賀,這幾年中她獨自巡視轄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隨從、車駕,不與當地山水官場打招呼,足跡遍及數千個縣。

相對而言,淋漓侯曹涌,就是按照官場規矩行事,手腕老道,執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氣象。

陳平安還查閱了剛剛補缺上任的錢塘長岑文倩,還有家門口這邊的鐵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親筆通過了禮部建議,准許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調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時讓泥蛇江水神蘇蕤與之對調,前往玉液江赴任。

陳平安喊來謝狗,說要出門一趟,看看大瀆沿途光景,順便驗證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謝狗自無不可,那本山水遊記又要增色幾分!

數次祭出唯一缺點就是縮地不夠遠的贗品三山符,在羣山稍作停步,往中嶽地界那邊趕去。

東西大瀆來自南北萬山中。

大驪邯州,邱國京城。

一處御道附近的早點攤子,一個木訥青年跟滿臉雀斑的少女,將那金銀細軟一併裝在斜挎包裹裡。還需等待城門解禁,就先在這邊落座,對付一頓,他們要了兩碗價廉物美的餛飩,餡大皮薄,還有紫菜,蝦乾,切成絲的五香豆乾。桌子中央插滿筷子的竹筒,擺着各色香油醬碟。

青年抽出一雙筷子,先習慣性往桌上輕輕一戳,埋頭吃了起來。

少女斜過身,背對着攤販,再從袖中摸出帕巾,將那筷子擦拭了幾下,開吃。

夾起一個餛飩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細細嚼着,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錢一碗的路邊攤餛飩,倒是給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閨秀的派頭。

楊柳弱嫋嫋,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極好的,可惜了臉皮不俊俏。

攤販又給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用那嫺熟的大驪官話,笑着說了句客官慢用,便繼續忙去。

少女小聲說道:“哥,這邊住得好好的,爲什麼要突然離開?我在院子裡邊才種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幾兩銀子,帶也帶不走。”

他們都覆了一張江湖人常用的麪皮,出門在外兄妹相稱。前些年在這邊落腳,開了一間小本經營的米鋪。

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着餛飩,少女知道他一貫小心謹慎,便以心聲問道:“你不是說邱國還挺好嗎,都想要在這邊找個機會開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師看破了我這張麪皮底下的相貌,哥,對不起啊,又連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悅,不耐煩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擔心將你隨便拋下,惹惱了那位性情叵測的傳道人,我這輩子便無望大道了,只能當這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常年爛泥潭裡打滾。”

他說話一向直爽,這些年結伴遊歷,相處起來,倒是不累。

比如那幾句,“我好美色,卻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脫光了衣服,我都不當那採花賊。”

“等我尋見了那位,與他拜了師,有了師徒名分,我們便分道揚鑣,再不願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裡都能惹來麻煩。”

見她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青年修士愈發煩躁,一筷子將那餛飩夾成兩半。少女便乖乖當起了啞巴。青年的簪子上邊,以蠅頭小楷篆刻有幾篇花間詞,既是個人意趣,也是對練氣士和江湖武夫的一種招呼。

青年沒好氣解釋一句,“邱國要亂了。”

少女啊了一聲,“如今誰敢找邱國的麻煩?單字藩屬國呢。京城酒樓說評書的,不都說那位駐地在木魚溝的邯州將軍如何如何治軍嚴明,他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如何驍勇善戰嗎?”

青年冷笑道:“你多久沒去酒樓、戲臺了?我給你半天功夫,再去聽聽看?”

成天就知道搗鼓那些花花草草,看看那些版刻粗劣的才子佳人,到了廚房圍裙一系,砧板,就跟坐鎮小天地似的,此外萬事不上心。

少女有些委屈,不是怕給你惹麻煩嘛。等到曉得他有開山立派的打算,她就更不敢隨便出門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只是少女環顧四周,不像是個要有動亂的光景啊。是有京城某座府邸裡邊當大官的,或是在外邊帶兵打仗的,欺負韓氏孤兒寡母的,試圖謀朝篡位?

可如今在朝廷裡邊最得勢的,不正是那撥佔據廟堂要津高位的外戚勳貴嗎?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如今邱國管官帽子的,管錢袋子的,就連那京畿和邊關管刀子的,同樣都跟太后娘娘是一個姓啊。她有次見識過他們出行的那種陣仗排場,是毫不在意什麼僭越不僭越的。

好在他們只是跋扈在臉上、眼神裡和華美裝飾上,倒是不曾聽說有任何草菅人命的舉動。

少女舉目望去城門那邊,道路兩旁擠滿了貨攤、推車,什麼都賣。有那賣貨郎,走在路上,尋找空位,肩上挑着一座好大擔子,小山似的,各類雜貨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紙蝴蝶,竹蜻蜓,撥浪鼓。等到天亮,就更漂亮了。嘿,都是饞孩子的眼睛,再騙婦人漢子兜裡的錢。

有那蹲在路邊、雙手插袖的老人,跟旁邊一起起早討生活的攤販,天南地北閒聊着,腳邊水桶裡,幾尾活魚,偶爾撲騰作響,濺起水花。

怎就要亂了?

她問道:“我們要去綵衣國胭脂郡麼?”

青年眼神恍惚,搖頭道:“去那邊做什麼,沒什麼念想的。”

這麼些年,他們一直相依爲命,真有幾分兄妹一起背井離鄉的意思。

在大瀆以南遊歷期間,約莫真是紅顏禍水,一路上幾場風波,都因她而起。那邊的譜牒修士,還有一些野修,前者做事情還要更加不地道,後者至多是管不住嘴,嘴花花幾句,前者卻是管不住手,明搶!搶不過,便聯絡當地官府,用陰的。

他們只得往北邊走。

不過到了相對靠近大瀆的邯州就停步,世道便安穩了許多,所以他纔有在此尋一處道場、開闢洞府的想法。他們的關牒戶籍都是實打實的真貨,身世清白,經得起查,否則也走不到這邊。

餛飩攤子,來了兩位氣態閒適的客人,一中年文士,一貂帽少女。

一場緊急議事結束,年輕太后返回宮內,身前宮女掌燈前行,身後有侍女捧着長長的裙襬。

若非裝束,誰能想象這位貌美少婦,便是邱國最有權勢的人。她臨時起意,去那溫泉,出浴過後,露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光澤,走出熱氣瀰漫的湯池,在宮女服侍下,披上一件薄如蟬翼的綢緞長衣,曲線畢露。她看似神色陰沉,實則心情異常愉悅,去了牀榻躺下,宮女立即摘下帷幕,若隱若現的景色,如一條白蛇扭動,婦人輕輕揉搓着,往外邊滲出細若蚊蠅的幽幽音調,站在牀邊一位體態修長的宮女滿臉潮紅,由於自幼習武,熟諳刀弓的緣故,讓她與一般柔弱宮女截然不同,她知道,很快就該自己進去服侍太后娘娘了。

婦人眼神凌厲,旋而水霧朦朧,一邊輕輕喊着情郎的名字,一邊心中想着都去死,一起跟着那個老變態陪葬,乾枯如樹皮褶皺的醜陋皮囊,酒味葷腥的口臭,令人作嘔,兩個賤種,好死不死的,那麼像他的容貌。

劉郎說過,會帶她遠走高飛的,作那長久恩愛的鴛鴦,去那南邊,他的家鄉,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開闢別業……他還說即便到了那處藏龍臥虎的大驪京城,他依舊,自有脫身之法。

才十四歲的少年皇帝,清秀的臉龐扭曲猙獰,手持一條金色馬鞭,一次次狠狠砸下,將一位剛從親王府調來此地的宮女鞭撻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少年丟了沾滿鮮血的鞭子,有些乏味了,她竟然果真一聲不吭,先前威脅她,若是膽敢出聲,就殺了你的舊主子。

哈哈,好弟弟,還想要離開京城封王就藩?此次去大驪京城,真當寡人不知道你的小算盤?

有宦官踩着小碎步,快速端來水盆,少年洗了洗手,擡起手,便有宮女再拿起絹布擦拭乾淨。

一位太后娘娘那邊的教習嬤嬤,過來傳達一道口諭懿旨,“太后讓陛下不要再胡鬧了。”

少年點點頭,老嫗跟鬼一樣,走路都沒個聲響的,皇帝臉色卻是溫和,笑道,“辛苦洪嬤嬤捎話了。”

大驪王朝作爲宗主國,倒是沒有要求藩屬君主不得稱呼爲皇帝的講究。

庭院深深的宰相府邸,與之世代交好的護國真人此次奉旨進京議事,就下榻於此。

護國真人這次下山,只帶了一位親傳弟子,此刻正與當朝首輔秘密議事,還有一撥位居高位的青壯官員。

一位出身潛邸的年輕官員憂心忡忡,試探性問道:“首輔大人,老真人,邱國邊軍當真不是以卵擊石?我們會不會被那瘋婆娘連累?大驪下發的那道國書,竟然直接將我們定義爲叛亂。據說很快還會公佈一份名單,名單極長,有好幾百人,馬上讓我邱國朝野上下都知曉,只要是在名單上邊的人物,全部以亂臣賊子論處,三天之內,讓所有人去邯州將軍官邸投案自首,否則就要……”

首輔撫須笑道:“她可不是失心瘋,那姘頭劉文進,更是圖謀遠大。”

這些年來,邱國朝野的各種雅集,結社,書院講學,還有那些遊走在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都在偷偷宣揚大驪邊軍的暴虐行徑。在那期間,出現了許多振奮人心的言語,例如邱國韓氏養士五百年,我輩書生仗義執言,邊關武人力挽狂瀾,在此一舉……

老真人笑道:“就要如何?全殺光嗎?假若是三四百號人,便是至少牽涉百餘個家族,這百來個家族的聯姻親家,再加上科舉官場上的座師門生關係,怎的,殺了誰,都是殺了一大片的人心。”

“那大驪邊軍還真敢殺光了六萬邊軍,再一路殺到京城,最後將我們都宰掉?首輔大人殺不殺,滿朝文武公卿要不要殺,皇帝陛下要不要殺,太后娘娘要不要殺?御道兩側的街上,還能有幾個活人。”

“如此一來,也算大驪宋氏本事。三十幾個藩屬國,可都瞧着呢。大瀆以南的半座寶瓶洲,不一樣看着?”

首輔大人神色尷尬。邊境戰事慘烈無妨,自古以來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就像禮部劉文進說的,京城以外,死人多了,邱國的文武官員才能額外多出一條升官道路,大驪蠻子才肯降低賦稅。

師徒二人返回住處,那弟子憤憤一句,狗日的大驪,故意將賦稅訂立得如此重,卻將那些往下延展的繁瑣規矩定得死死的,當官的撈不着油水,害得我們山上也是收入大減。

老真人笑道:“那大驪宋氏,本就是寶瓶洲最北邊未開化的蠻子,最好濫殺,慣用刀子,斷了多少國祚,打爛了多少斯文正統。”

進了屋子關了門,弟子以心聲說道:“師尊,萬一大驪王朝不敢殺山下爲數衆多的官員、文人,專挑我們山上的修道之人出氣,如何是好?”

老真人冷笑一聲,“爲師早已與一位邯州實權武將通了氣,配合邱國做做樣子罷了。若說那位邯州將軍,是邱國的太上皇,那他專管邱國地界的大驪軍務,也能算是半個皇帝了,邱國首輔,禮部劉文進,見了他,算個屁。”

弟子由衷讚歎道:“師尊深謀遠慮,算無遺策。大驪刑部那邊頒發的供奉牌,十拿九穩了。”

老真人洋洋自得,撫須笑道:“休要溜鬚拍馬,阿諛奉承。不過話說回來,有了那塊無事牌子,確實就會很不一樣。”

心中卻是思量着,可惜大驪地方官員規矩多,上邊的京城和陪都又都查得嚴,不然擱在在幾十年前的寶瓶洲,那位年輕太后一旦失勢,就該來此侍寢了。躋身中五境的修道之士,男歡女愛,那點牀笫之樂,相較於修煉精氣神,實在不值一提。可是一位垂簾聽政多年的太后,卻纔是三十歲出頭、且保養極好的美婦人,消受一番,倒也不錯。

弟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師尊……”

老真人笑道:“好徒兒,還有什麼想要說的?”

那弟子笑道:“沒什麼,只是有幾句好話,有溜鬚拍馬的嫌疑,惹來師尊不喜,不說也罷。”

出了屋子,輕輕關上門,他眼神晦暗不明。

天未亮,魏檗本想先將陳山主送去京城官邸點卯,結果發現陳平安竟然不在山上。

魏檗沒臉直接寄信一封給雲霞山,催促綠檜峰那邊將雲根石和雲霞香寄去落魄山。

只得與大驪禮部報備,再跟中嶽晉青打聲招呼,說自己要借道過境,去雲霞山談點事情。

晉青近期心情不佳,便與魏檗一起走了趟雲霞山,權當散心了。

他們自是沒什麼大事,但是兩尊大嶽神君聯袂造訪,卻把雲霞山給結結實實驚着了。

天矇矇亮,新任山主黃鐘侯,道侶武元懿,還有一撥德高望重的祖師,綠檜峰峰主蔡金簡,他們都趕到了山門口,畢恭畢敬迎接兩位神君的大駕光臨。

國師官邸,兩進衙署諸房已經亮如白晝。不必參加早朝的官員,開始照例辦事,井然有序。

一處廂房單間內,容魚依舊是昨日的穿着,不過今天符箐卻是換了一身靛藍衫子杏黃裙。

自古美人是一杯誰喝誰醉的醇酒,教人貪杯。

容魚調侃道:“今天換衣裙,明兒再淡施脂粉,淡些再淡些,後天便可以塗抹指甲油,嘖,全是心機吶。要我說啊,你隨便挑個藩屬小國,當個與正宮娘娘狐媚爭寵的嬪妃,害得君王從此不早朝,綽綽有餘。”

符箐也不羞惱,置若罔聞。

容魚揚起一隻手,晃了晃,好似自怨自艾道:“咱們倆練劍習武,騎馬挽弓,手上全是老繭,屁股蛋兒也不白皙嫩,以後脫了衣裙給夫君看見了,愁死個人。”

符箐氣惱道:“你比那登徒子還油腔滑調!”

沉默片刻,符箐望向對面的廂房,她說道:“那個姓餘的,他怎麼想的,爲何要冒險?”

昨天她親自住持的一場審訊,還沒有怎麼動用私刑,就全交代了,沒有半點骨氣可言。

容魚沒來由想起一件舊事,早年崔國師,曾以硃筆在卷宗上邊,單獨圈出一句話。

“你不是知道錯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符箐來得稍晚些,便沒有看到這句話。

容魚漫不經心道:“志大才疏,耐心還差,還能如何,這些年一門心思盯着禮部某司郎中的位置,眼紅好久了,崔國師不在,心思便活泛起來,覺着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唄,哪怕明知富貴會在險中丟,卻也要試試看,史書上多少人物都是一發狠,就成就了氣候,從此強者強運,飛黃騰達,既然他們都行,個個青史留名了,他爲何不行。”

符箐搖搖頭,不認可。

容魚笑道:“也怪我,長得太好看,你呢,底子是更好,但是誰讓你成天臭着一張漂亮臉蛋,誰敢多看一眼便要剮眼珠的架勢,也太冷,太嚇人了些。不像我,柔柔弱弱的,腰帶一系,也是有貨的。再加上我既是巡狩使之下武將軍功第一人的遺孤、又是崔國師侍女的雙重身份,便讓他起了覬覦之心,愛憐之意?三十歲出頭,正是管不住鳥的歲數,他難免會遐想連篇,算不算是人之常情?”

符箐淡然道:“白讀了那麼多書。不刃而殺人者有二,讒言,愛慾。”

容魚一笑置之。她們接觸卷宗檔案多了,就會發現官場內幕,比書上的故事精彩多了。

符箐問道:“崔國師,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卻也有很多問題,好似故意留着,到底是必須如此,還是有意爲之?”

容魚收起手掌,正色提醒一句符箐,“不該你想的,就別多想半點。”

符箐點點頭。

容魚笑道:“我這是一語雙關呢。”

符箐羞惱,伸手去打那口無遮攔的傢伙,容魚笑嘻嘻道:“何必捨近求遠,何必舍大求小。”

她們打鬧過後,容魚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有些奇怪,國師怎麼還沒來?是了,國師要先參加小朝會,要與陛下討論大驪新任吏部尚書的人選。

天亮了。

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222.第1222章 驕傲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二)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734.第734章 劍修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033.第1033章 逍遙遊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299.第299章 拳不停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908.第908章 議事120.第120章 遠遊32.第32章 桃葉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58.第158章 吃掉84.第84章 我有一劍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1023.第1023章 鄰居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31.第31章 敲山158.第158章 吃掉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225.第225章 夜路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283.第283章 思無邪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1095.第1095章 不陌生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98.第98章 山神作祟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第1302章 太平道上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950.第950章 本命瓷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91.第91章 玉簪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第1290章 兩官相逢于山巔51.第51章 對峙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383.第383章 棋盤上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
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222.第1222章 驕傲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二)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734.第734章 劍修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033.第1033章 逍遙遊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299.第299章 拳不停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908.第908章 議事120.第120章 遠遊32.第32章 桃葉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58.第158章 吃掉84.第84章 我有一劍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1023.第1023章 鄰居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31.第31章 敲山158.第158章 吃掉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225.第225章 夜路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283.第283章 思無邪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1095.第1095章 不陌生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98.第98章 山神作祟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第1302章 太平道上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950.第950章 本命瓷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91.第91章 玉簪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第1290章 兩官相逢于山巔51.第51章 對峙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383.第383章 棋盤上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