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錢應該足夠老丈買一條新船,此次將老丈捲入戰鬥,還請見諒。”
“多謝,多謝少俠相救,少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將老淚縱橫的漁翁送回岸上,凌青雲慶幸符文如他預想地發揮作用,銘刻漁網,爲老漁人避水驅寒並擋下當時毀滅漁船的一擊,其後他掠過江面,迅速趕回了戰鬥地點。
獨立江面,巨鱷仰天咆哮的死相乃至它最後的質問令凌青雲陷入思考。
他固然年輕,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卻勝過大多數人,斷然不會被鱷妖的三言兩語動搖意志,就算它的咆哮再怎麼憤怒,它的身世再怎麼悽慘,但不動搖不代表無動於衷,鱷妖所說正是凌青雲一直以來所思考的,如今他也不禁再次思考。
他本就相信仁、善,修煉萬靈元術之後更深刻認識到衆生的意義與可貴,對生命更爲憐憫,但憐憫不代表他像佛門那樣戒殺,但遭受襲擊或需要狩獵乃至其他不得已時,他照樣會果斷下手,即便對方是人類也不例外,他忌的是濫殺,畢竟弱肉強食乃是從古至今都不曾改變的自然之理。
但他也幻想過如大同世界般盛景,誰能認定未來就沒有衆生和諧共存的可能?與那種宏願相比,爲自我生存而維持的弱肉強食似乎太渺小了些,無論是森林中的虎豹狩獵,牛羊啃草,還是人類宰殺牲畜都是爲自己生存,顯得無比自私,另一名心懷衆生者不禁產生愧疚與疑惑:人生在這個世界,究竟是偉大還是渺小,是秩序的創造者,還是生命的毀滅者?人與動物一樣皆是弱肉強食,人甚至毀滅森林,刀耕火種,造成的破壞遠比野獸要多,憑什麼人就比動物高貴,還是說人其實比野獸還要野蠻?疑惑多了,愧疚多了,自然需有解釋,不然就會一直困擾,甚至釀成心魔。
“人不比衆生高貴,也從未低誰一等,與鳥獸蟲魚、花草樹木在自然中都是相同地位,不過生存方式不同而已。”
“衆生萬靈,皆爲自身繁衍生息,有些貢獻,有些索取,終逃不過弱肉強食,人亦如此。而我爲人,自然需秉承人道,爲人類立場而戰。”凌青雲注視着鱷妖屍體自語,似說與對方的亡靈,似說與自己,世上有太多是非對錯難以分清,終究受格侷限制,人不可能爲異族主持公道而殺死同族,即便明知錯在己方。
當然,鱷妖絕不是無辜的,它殺害了上百人,這上百人難道都殺過它的族人?在凌青雲看來,人殺野獸,野獸殺人算是有來有往,比如漁民要獵殺鱷魚反被鱷魚吞噬,或有人闖入猛獸領地喪生虎口,只要不是當着他的面發生或與被害者相識他便不會多管,將其視爲弱肉強食的一環,因此他在西南羣嶺就放過了巢穴中有人骨的妖獸。
但這隻鱷妖過界了,它化爲人型,在人類的領地肆意殺人,半年時間吞噬了數百人,造成人心惶惶,在凌青雲看來這屬於它入侵人類領地,是非殺不可的,還有那赤目雪熊專挑人類爲食,甚至將西山學子頭顱陳列於洞穴,也是惡獸,且侮辱人類,當誅。
而從這角度考慮,人類一般的打漁狩獵都是滿足生存所需,並無過錯,但爲了牟利殺鱷剝皮,乃至獵殺妖獸掠奪妖核等行爲就過分了,但這種情況很常見,大多數人習以爲常,認爲這就是正常的謀生手段,根本就和過錯搭不上邊,也難怪鱷妖會氣急敗壞,不顧一切要獵殺人類。
“人有錯,依舊不得已。”凌青雲搖了搖頭。
他承認人犯的錯誤,但許多錯誤也是不得已爲之,不進食就會餓死,動物植物同樣不會忍受這種痛苦,漁民也不是成心想殺鱷魚,他們只是想以此改善生活,不再過那麼清苦的日子,而且他們在狩獵時也有反而葬身魚腹的可能,都是些可憐人。
歸根結底,還是這世道殘酷,爲了生存,爲了更好的生活,難免出現犧牲,只是這犧牲有時是草木,有時是野獸,有時是人,甚至芸芸衆生。
“數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前人有大智慧!”凌青雲感慨,終究還是世道限制,人不得已有過,他可以要求自己儘可能無過,卻不能強求別人如此,人們不會聽從,就算真的聽從了,許多人失去營生就成了人自己的災難。
凌青雲想到佛門,他們慈悲,勸人不要殺戮,這自然是好,但剃度出家卻與生存繁衍的本職相悖,而且僧人也得進食,植物難道就不是生命?只能說較爲憐憫,並不算根本上解決問題——也從沒有人能將這亙古自然的難題破解。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人連自己都無法顧全,怎麼可能去普度衆生?最先要做的自然是自己做得最好,令天下人都能安居樂業,其後纔有心思思考如何與其他生靈和諧相處——話雖如此,又是亂世將臨!”念及此,凌青雲幽幽長嘆,當那災難到來,別說是普通人,就算如今的王侯將相,絕世強者都未必能保全,棋盤將會重整,伴着屍橫遍野。
忽然間,凌青雲扭頭,一道流光極速逼近,距離三丈時止步,顯露出中年男子的身形,中年男子驚訝地看着鱷妖屍體,又看了看手持靈溪劍的凌青雲,忽有所悟。
“少俠莫不是凌公子?在下李信,二公子麾下千軍武。”
“原來是李將軍,將軍口中的二公子莫非是趙星雲趙兄?”凌青雲略帶驚訝地看着對方,倒不是由於對方看出自己的身份——對知曉他情報的人來說,靈溪劍實是再明顯不過的標誌,可這中年人分明有着靈華境修爲,竟號稱千軍武?
要知道許多軍隊的萬軍武都未必是靈華境啊!
“正是。”李信抱拳:“在下爲二公子所屬,先前也聽聞凌公子剛剛離開王府,將沿青河而下,是以認出凌公子。”
“從我離開趙王府至今也就幾日,這李將軍便知曉情報?王級勢力的情報果然非同凡響。”凌青雲暗驚,其實幾日傳來情報倒不算什麼,一般勢力快馬加鞭也有這傳訊速度,但凌青雲拜訪趙王府也不算什麼大事,與此事無關的千軍武李信都知道了,只怕趙王府的情報系統是事無鉅細地定時傳訊,這就很可怕了。
“說來,李將軍既是趙州將領,何故來到桑江?”凌青雲略感好奇地詢問,他相信對方既然肯出現在自己面前並報出名號,這也不是不能提及的秘密。
果然李信聞言也不遲疑,坦然將自己的目的道出:“兩個月前,在下奉命調查桑江水難,剷除爲禍的水鬼或河妖,可惜對方實在狡猾,在下帶人查了兩個月都沒有收穫……多虧凌公子,此事已經解決了。”
前來調查桑江水難?凌青雲吃驚,此事連絲州官府都不願多管,趙家卻派出一尊靈華強者調查?這,這簡直比南明騎軍江州剿匪還要“多管閒事”,對桑江漁民來說卻沒有任何事情比這更加重要!
“趙家高義,在下佩服!”凌青雲拱手,神情鄭重。
“凌公子客氣了,末將才要多謝凌公子,爲此地百姓剷除此獠!”李信還禮,接着將目光投向巨鱷屍體注視良久:“我感覺這水怪體內的妖力不同尋常……莫非是隻妖怪?”
妖怪與妖獸的力量皆簡稱爲妖力,卻有着本質區別,凌青雲也不隱瞞:“正是,它僞裝成人,混跡在人羣當中。”
“難怪我一直查不到它,妖怪比妖獸難纏得多!”李信感慨:“而且以這妖孽的實力,恐怕我就是查到了也未必能成功斬殺,放虎歸山反會釀成更大禍患,多虧有凌公子仗義……說來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凌公子可能接受?”
“將軍請講。”凌青雲輕輕點頭。
“不知凌公子能否將這鱷妖屍體交給在下?王府定會補償凌公子的損失,也不會抹去凌公子的功勞。”李信看向凌青雲,眼中充滿誠懇:“當然,如果凌公子不願,在下也不會強求。”
“我答應,但也請李將軍幫我個小忙。”面對李信疑惑的目光,凌青雲微微一笑:“此事對將軍來說,想必是舉手之勞……”
……
“你們聽說了沒?在桑江作亂的真兇終於被找到了,是一條巨鱷!”
“不光聽說了,還看到了!這鱷魚比咱老爺的船還大,爪子比人還粗,難怪能吃掉那麼多人!”
“有那麼大的鱷魚,怎麼可能藏在河裡一直沒人發現?”
“你懂什麼?這可不是一般的鱷魚,乃是河神譴出的使者,懲罰漁人在過去幾百年獵殺太多鱷魚,將它們殺得滅種的罪過!有河神庇佑,當然發現不了!”
“可……現在不是將這鱷魚殺了嗎?”
“那是趙州的李將軍查明此事,向河神請願,河神認爲對漁民的懲罰已經足夠,方纔允許李將軍與仗義的凌公子一起將那妖鱷斬殺!但河神已經警告此事不得再犯,不然將降下更嚴厲的懲罰——你沒見江邊那麼多人燒香祭祀呢?”
“原來如此,此事多虧李將軍……說來趙家真是幫了我們太多,這回是他們剷除了妖鱷,以前饑荒也是他們出糧食賑災,不然我們那兒非有人餓死不可。”
“是啊,我爺爺說趙家以前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我們都是趙王爺的子民……”
“噓!外面有官差呢!”
……
“果然是爲籠絡人心嗎?”在旁聽着人們談論的凌青雲無奈搖頭,但他並不介意,因爲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由於趙家的威望,如今所有人都相信作亂的妖鱷是河神使者,這場災難是來自河神的懲罰。
倘若明言是鱷妖報復,人們除了畏懼也會產生仇恨,或許就想着爲親人復仇或以絕後患,將整條桑江的鱷魚趕盡殺絕,那些鱷魚何其無辜?本就一直被獵殺,只因爲其中之一反抗報仇就被牽連得亡族滅種,這不合理,傷天和,乃是濫殺,對人類自身也沒有好處。而將此事指向河神,信奉者只會虔誠接受,就算有所懷疑,總不能找河神算賬吧?他們還能把河水抽乾不成?
有時候,將鬼神當做藉口的確使解決問題方便許多。
“此事的隱患,是如果真相被人發現會影響趙家的威信,但此事天知地知我知,屍體也被帶走,哪有人會查出真相?唔,如果河神真的存在,此舉倒是冒犯於他,但若是善神應該支持此事纔對。”凌青雲自語着。
這就是他對妖鱷質問的回答,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飲下杯子裡最後一口濁酒,凌青雲平靜地走出酒家,繼續他的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