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撿到了一個活人,只是當他把這個人揹回家裡的時候,他家的女人發了一通脾氣,還以爲他在外面又找了一個賊婆。
穿着嫁衣的男人?
尺不知道這個人有什麼癖好,只是從城池回家的路途中,正好遇到神情慌張的嫂。
嫂向他說明了發生的事情,言她家的田埂上摔倒了一個年輕男人,恐怕是國內的士。
寡婦的家中不能收留這種來路不明的人,正好尺回來了,所看到這男人摔倒在田埂邊上,臉色慘白,邊上還有嘔血的痕跡,有些可憐,尺去看了看,發現他的頭很燙,出於好心,便把他帶了回來。
尺是一個木匠,他的哥哥豐是老實巴交的農夫,然而前幾年秦楚戰爭的時候,他的哥哥被楚國軍隊徵調離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尺知道,楚國的野人們從軍之後,很少有活着回來的,他們一般被作爲主力戰場上的炮灰,而如今這裡的野民,國人,其實也多數是當年逃亡到這裡的。
春秋戰國的時代,國人與野人要分清楚,野人多數從事農業,遠離城池,而國人則是居住在大邑內的人,多數從事手工業與服務業,也指代士人與貴族。
國人可以參與政治,或者說,此時代背景中,不論是周朝還是希臘,國人(公民)似乎都具有投票權,但相比起西方,東方的國人比起公民來說,更具有政治權利,他們甚至可以驅逐國君,羣毆到打死相邦,甚至參與國都遷移,這都是在春秋時候發生過的事情。
《周禮·秋宮·小司寇》中言:職詢萬民三政,即“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絕非虛構。
“國人”在當時政治上所以有着這般重要作用,是與他們所依附的公社組織密切相關的。
“國”中的“國人”基本上是周族商族貴族的後裔及其平民,他們雖然也受當時統治階級中“百畝而徹”的剝削,但在政治上卻與統治階級有利害一致的地方。
所以,晉國史蘇說:“昔者之伐也,興百姓以爲百姓也,是以民能欣之,故莫不盡忠極勞以致死也。”
氏族共同體的公社農民各有其權利義務,各人的生命權也不會隨便遭到統治者的剝奪和危害,但是這樣的公社農民,也就是居住在城池外部的野人們,地位很低,故而對於故國也就沒有所謂的忠誠度。
因爲不論是誰,都只是在頭頂上換了一個人收稅納糧而已。
周代諸國稱野人爲庶人,或者野人,而山野之民則是根本不服王化的那一批,他們的居住地比起城池輻射圈來說更遠,基本上和城裡的君王沒有任何交集。
當年晉幽公出城,據說是找點樂子,結果被強盜一擁而上亂刀砍死,這件事情也成爲加速三家分晉的轉折點。
而那些強盜,其實就是山野之民。
而在秦國,稱野人爲黔首。
早在春秋時,打仗這種事情還是輪不到野人的,國人們會帶頭衝鋒,野人最多隻是徵調一部分用來運轉物資輜重,而由於那時候打仗講禮儀,所以也基本上不會發生後勤部隊被攻擊的事情。
而到了戰國時代,國人們不再站在前面,野人們成爲作戰的主力炮灰,尤其在楚國,大貴族主義盛行的前提下,野人的社會地位進一步壓縮。
尺的哥哥豐毫無疑問是從事農業之人,所以他被徵調,然後死了,而尺作爲木匠,他偶爾會來往於郊野與城池,所以他居然被視作半個國人而不予以徵調。
尺對於楚國沒有半點留戀,他的妻子挺着一個肚子在弄菜,而嫂子就住在他們家的不遠處,一個人耕作着他哥哥豐所留下來的稻田。
而那片田,就是庚桑楚摔倒的田。
“今日旦時,嫂找到我,言兄的田野中,摔倒了一個男人,急急忙忙找我去幫.....”
尺對他的妻子解釋這個事情,他的妻子很不高興,又去怪他多管閒事,但是尺說道:“這個人來路不明,額頭髮燙,若是死在嫂的田裡,回頭裡尹來問,怎麼說呢?”
他的妻子臉色一下就有些白,吶吶道:“嫂的事情,你去管這閒事......”
尺手裡的刨子停了下來,他之前在做木凳子:“嫂一個人,她嫁給兄沒有多久,兄就死了,我作爲弟弟,不能照顧好嫂,是失去了孝與義,也是沒有了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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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被人說了閒話,被人栽贓,若是說那個男人和她有苟且,你是想看着嫂被生生吊死?然後我們家也不得不離開這裡?”
“嫂的事情,就是我們家的事情,兄的田,也是我們的田。”
“你去熬湯,我在回來的時候,恰好找了些草藥,給他喝下去,不要再多說胡話。”
尺的妻子低着頭,有些委屈的去煮湯,很快,一碗黑乎乎的不明湯藥被端來,大着肚子的妻把湯藥餵給庚桑楚,那很多都流了出來,落到了地上。
庚桑楚醒了,也不知道是被嗆的,還是真的因爲藥起了效果。
他咳嗽着做起來,這時候距離喂藥已經過了有一個時辰,他從昏迷中清醒,而天色已經到了正午。
尺出去耕地了,他的家裡同樣有田需要打理,而大着肚子的妻子不敢和這年輕人待在一個屋子裡,即使他很好看。
庚桑楚發着呆,小屋子裡空無一人,他勉強從邊上的破窗向外看,這裡稀稀疏疏的坐落着七八個小屋,而更遠的地方,還有同樣的一片屋子,在這些屋子的中間,夾雜的,是一片又一片廣闊的田野。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開腔,只是在牀榻上坐着,這樣一坐就是半個下午,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外面的田,因爲已經到了秋季,所以很多田地都呈現出金燦燦的美麗樣子。
日落的餘暉灑在田野上,從狹窄的窗戶內照進窗口,落在庚桑楚的身上。
“你看到了什麼?”
沒有人和他說話,是他在自言自語,在自己問自己。
他看到了彎腰躬耕的尺,看到了在收攏稻穀的尺嫂,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更遠的地方,每一塊田上,都有一兩個彎腰的黑點。
我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