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攝政王府。
“父親,突厥已和周國達成協議,結爲同盟,其意不言自明,不知您有什麼打算?”高興正襟危坐,嚴肅地望着書案的後的高長恭。
“興兒以爲我們該當如何?”高長恭伸手揉了揉額頭,輕笑着說道。雖然他的笑容很是從容歡愉,但高興依舊能看出那笑容下隱藏的疲憊。
高長恭不過四旬年紀,卻是華髮早生,尤其是這兩年更是蒼老許多,英俊的臉上滿是滄桑之色。這些日子統領北齊軍政大事,心力交瘁,整個人消瘦了許多,不過看上去也更是深沉內斂,王者的威嚴也是日益深重。
好在鄭氏的平安到來讓高長恭懸着的心放鬆了許多,雖然楊麗華和陸晗玥都頗爲孝順,但無論如何也比不得相守相愛的妻子鄭氏體己。雖然北齊如今依舊是暗流洶涌,雲譎波詭,但一家人的團圓卻是帶給了高長恭最大的慰藉。
高興一怔,然後便答道:“周國自知我大齊即將崛起,心中惶恐,與突厥結盟並不奇怪,甚至他們可能還會聯合陳國來與我大齊抗衡。”
高長恭微微頷首,示意高興繼續說下去,後者也不遲疑,侃侃而談道:“雖然去年我們重創了周人,卻未能動搖其根基,倘若他們三家聯合,對我大齊來說委實不利。”
“那依你之見,現下我們該當如何?”高長恭贊同地點點頭, 認真地問道。
雖然高興尚不足弱冠之齡,但高長恭卻將他放在了同等的高度,身爲父親,對於這個兒子,他頗感欣慰驕傲之餘,有些時候甚至都有些“嫉妒”。
“父親,宇文贇和周國需要時間恢復元氣,陳頊和南陳要平定叛亂,我們也需要時間來鞏固力量,但無論是突厥抑或者是周國都不可能給我們太多的時間發展壯大。孩兒以爲,當務之急是儘快穩定朝政,儘可能地瓦解三家結盟。”
高長恭雙目微眯,沉聲問道:“你說的不錯,只是三家亡我之心不死,我們又該如何瓦解他們的結盟呢?”
“突厥。”高興眼中精芒一閃,嘴角勾起一抹篤信的笑容。
“突厥?”高長恭聞言不由皺起了眉頭,語氣低沉地道:“莫非你想聯合突厥討伐周國?突厥蠻夷雖然鄙賤貪婪,然而並非愚笨之徒,他們南下吞併中原的野心從未消散,與他們合作不過是與虎謀皮。鄙夫無信,難免出爾反爾,與之結盟,難啊!”
一邊說着,高長恭一邊搖頭嘆息,眼中滿是憂色,眼底深處還有一抹淡淡的失望與憤怒。
高氏一族雖然起於六鎮,習俗也多鮮卑化,但因爲母親乃是漢人,出身低賤的緣故,高長恭飽受兄弟宗族欺凌羞辱,是以他對漢人反而更親切,對於蠻夷異族則心有厭惡,這也是他與世無爭,卻始終被韓長鸞、高阿那肱等一干佞臣迫害的緣故之一。而今見高興竟有與突厥結盟之意,高長恭心中自然便有些不滿。
高興的六識何其敏銳,聽出高長恭語氣中的失望,又怎會不明白後者心中所想。
“父親,您誤會了!”高興搖搖頭,臉色霎時變得尤其嚴肅認真,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父親,一個國家要想發展壯大,遠交近攻,合縱連橫乃是必然,但這種聯合卻是要建立在平等的地位,一主一僕卻是萬萬不能。”
“近年來,朝廷昏聵無能,我大齊百姓受盡突厥蠻夷的欺凌,民間早已是怨聲載道,我們又怎能違背民意,倒行逆施?更何況,我們又以什麼樣的條件來滿足貪得無厭的突厥人的胃口,是民脂民膏,抑或是貌美的女子?”
“帝王之家,放牧天下,自當庇佑萬民,我們又怎麼能讓百姓來承擔所有的痛苦,又怎忍心以一個女子纖弱的身體來揹負國家興衰成敗的責任?”
說到這裡,高興長身而起,雙拳緊握,眼神熾熱無比,一臉執拗,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大聲說道:“人可以屈伸忍讓,但國之尊嚴卻不容輕犯,縱然玉石俱焚,拼盡最後一兵一卒也再所不惜!”
“好,好一個國之尊嚴不容輕犯,好一個玉石俱焚!”高長恭擊節而起,雙目精光湛然,臉色微紅,渾身殺氣凜然。他本就是沙場宿將,更有武者的風骨,高興這一番斬釘截鐵,寧折不彎的話頗得他心,是以他才激動得不能自已。
高興突然襝衽拜倒在地,一臉誠摯懇切地說道:“父親,如今高氏一脈人才凋敝,論威望,論才能都無人能及得上您。孩兒懇請父親登基稱帝,執掌大權,光復大齊,光復祖先的榮耀!”
聞言,高長恭臉上的笑容不由一僵,整個人也呆滯在當場,眼中除了愕然便是震驚。
雖然他早就明白高興的意圖,也曾料想過會有這一天,然而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來得如此之早,還是讓高長恭有些措手不及,心中震撼之餘更多的卻是迷茫彷徨。
他本是文襄皇帝四子,卻也是最不受寵愛的兒子,縱然智勇雙全,功勳彪炳,依舊受人鄙夷;即便與世無爭,自甘墮落,卻依舊被人視作眼中釘,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自他出身開始,他的命運也許便已註定,註定淒涼而悲苦,直到四年前遠離鄴城,他終於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命運也終於出現了轉機。
看着高興那英俊而堅毅的臉,看着他深邃而睿智的眼,高長恭不由笑了。他本是必死之人,卻是因爲兒子不懈的抗爭,他們一家才得以存活至今,他高長恭纔能有如今的地位,才能堂堂正正擊敗周主,實現心中的報復。
“父親”
眼見高長恭面露笑容,高興以爲他同意了自己的提議,心中頓時一喜,正要說話,卻是被高長恭擡手阻止道:“興兒,起來,坐下說!”
高長恭饒過書案,一臉慈愛地將高興從地上攙扶起來,拉着他重新坐下,這才和聲道:“興兒,說實話,這些年以來爲父過得並不快活,也讓你娘和你受了不少苦,身爲人夫人父,爲父實在慚愧。”
高長恭眼中閃過一抹愧疚和苦澀,高興想要說些什麼,但高長恭卻未給他開口的機會,徑自說道:“以前爲父也曾心有怨恨,恨自己卑微的出身,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執掌神器,將所有欺辱過自己的人殺個乾淨,但這麼多年過去,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爲父心中的那個念頭反而淡了。
如今爲父心中最大的願望便是你們母子能夠平安快樂,大齊的子民能夠安居樂業,不再有戰禍之苦,僅此足矣。”
看着慈祥和藹,滿臉真誠的高長恭,高興心中不由有些發堵。他知道,父親對這個國家那複雜的,難以割捨的情懷,也知道,父親對自己深沉的愛。
“興兒,爲父曾細緻地向張雕和催季舒瞭解過你的一些治國思想,也看過你寫的不少東西,雖然其中有些爹爹不能理解,也有些許不足,但爲父認爲只有你才能成爲大齊最適合,也是最偉大的君主,只有你才能實現爲父的願望,讓戰爭消弭,讓百姓安康富足!”
高長恭說的很慢,語氣卻十分認真,眼中更是閃爍着驕傲欣慰的光彩,還有深深的鼓勵。
爲人父母,望子成龍,作爲兒女,又何嘗不希望自己成爲父母的驕傲,自己的所作所爲能讓父母滿意?
高興定定地望着高長恭,心緒激盪之下,渾身竟止不住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天家無親,天家無情。古往今來,多少父子兄弟因爲那至尊寶座反目成仇,自相殘殺,便是隋文帝楊堅,唐太宗李世民也莫不是如此,而今高長恭卻甘願將之放棄,足見他心中對高興的厚愛,其心胸之博大高潔。
心中雖然感動,但高興卻是一臉嚴肅,斷然拒絕道:“父親,孩兒年輕識淺,實在愧不敢當,還望父親收回成命!”
對於那個至尊寶座,高興要說一點不心動那是謊話,但無論是從理智還是感性來說,他都希望高長恭來坐。
且不說高長恭的威望資歷是民心所向,而高興那有些離經叛道的治國思想要想完全付諸現實也許要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高長恭的保駕護航。
“父親,孩兒非是推脫,也不是虛僞,如今我大齊暗流洶涌,民心不定,唯有您才能懾服衆人,穩定局面!戰爭永不可完全消弭,唯有一個統一而強盛的國家,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如今我們距離這個目標還很遙遠!孩兒志在爲父親征戰四方,平定天下,還望父親切莫草率而行,意氣用事,一切以國家,以百姓爲重!”
“爲父真是老了啊!”
高長恭沉吟半晌,慨然長嘆一聲,旋即話鋒一轉,鄭重地道:“興兒,既然你如此堅持,爲父便爲你遮風擋雨,做你堅強的後盾,便讓你我父子一同攜手,征戰四方,共創霸業!”
“父親,您放心吧,天下一統,百姓安康的日子不會久遠了!”
“爲父拭目以待!”頓了頓,稍微平定了一番激盪的心緒,高長恭又問道:“興兒,你且說說,你準備如何瓦解周國與突厥的結盟?”
高興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父親可知契丹?”
高長恭先是一怔,繼而眼中一亮,遲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高興笑着頷首:“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