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的深沉了下來,烏雲在天空中低低的垂壓着,不時有隱隱的悶雷聲在天空當中滾過。
大宋鹹淳三年的最後一場季風,給泉州城送來了一場豪雨。
泉州城內的街道上面,暴雨前的大風颳得嗚嗚作響,鬼哭狼嚎似的,間或還有一陣陣彷彿雷鳴的聲音從城南方向傳來。從昨日下午開始的太乙觀之戰,到現在仍然在進行之中。八千泉勇輪番猛攻,上萬天道徒豁出命去死守,倒也打了個難解難分。
在城外發生戰爭的同時,泉州知府汪立信下達了戒嚴的命令。城內各處街道上,晉江縣的三班衙役四下巡邏,看到可疑人物就要上去好一番盤問。泉州城的各處城門也都關閉,城內外交通斷絕,買賣暫時也做不得了。現在又遇上暴雨,大家夥兒更不願意上街了。整個城市,顯得空空蕩蕩而又安安靜靜的。
離泉州府衙並不是很遠的地方,有一處荒涼的大宅。是原來屬於蒲家的一處產業。定海大戰後蒲家倒黴,這處宅子也被後來進駐泉州的王堅派兵抄了一回。然後宅子就空廢了下來,還傳出了鬧鬼的傳言,也沒有什麼人肯出錢接手。於是就靜悄悄的荒廢在這兒,似乎就在向過往的行人述說着泉州蒲家昔日的輝煌和今日的沒落一般。
而在這個暴雨將來的午後,這所宅子裡,卻隱隱有響動傳出。似乎傳說中的鬼魂,也要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候出來鬧騰一番似的。
但是誰又能想到,宅子裡面這個時候卻是燈火通明,只是所有的門窗,都用黑布遮擋起來,一點亮光也透不出去。屋子裡滿滿當當的都是人。都盤腿而坐,每個人都神色凝重,穿着重達30斤的鎖子甲。幾乎沒有人在交談。只是心神不屬的在那裡沉默。
屋子裡面一點風都透不進來,加上暴雨前的悶熱。還有幾百條壯漢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重的體味和汗臭。讓這裡的空氣分外渾濁。幾乎每個人都張着嘴吃力的喘氣兒。也不知道是因爲空氣不好,還是心情緊張而又興奮——因爲他們都馬木魯克,還都被告知,將要發生的是一場神聖之戰!他們都是吉哈德戰士,即便戰死,靈魂也能升入天國……就是那個處女、牛奶和水果過剩的地方!
幾百個人,都在靜靜地等待着。
堂屋後面通道的腳步聲突然響了起來,幾十個馬木魯克刷的一下子就戰了起來。這些人顯然都是馬木魯克人中的首領。身上披的鎖子甲一看就是高檔貨,有些人身邊還放着另一套鱗甲,腰帶上都掛着製作精美的烏茲鋼彎刀,背上還揹着長長的步弓和箭囊,好一副武裝到了牙齒的樣子!
屋子裡面走出來的人正是阿沙拉夫和蒲師文兩人。阿沙拉夫已經穿上兩層甲冑——外層鱗甲,內層鎖子甲,七八十斤重的兩套甲冑在他身上披着好像沒有什麼分量一樣,腳步輕快,行動絲毫不受影響。
蒲師文在他身邊就差得多了,只是一件青唐瘊子甲在身。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腿都微微發抖——都還沒打呢就喘上了,待會兒遇上陳德興的弓騎親衛可怎麼辦啊!
阿沙拉夫一臉嚴肅地掃了滿屋子的人一眼。忽然振臂高呼:“萬物非主,唯有真神!”
“萬物非主,唯有真神!”
屋子裡面的人都大呼起來,有些人的眼淚都要奪眶而出了。
自從巴格達被攻陷,卡菲勒的鐵蹄就踐踏了天方教最神聖的土地,佛教和景教寺廟也開始替代真神寺。天方教的版圖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的大幅縮小!天方教世界,在野蠻的卡菲勒面前,瑟瑟發抖,步步後退。
而今天。他們這些背井離鄉的馬木魯克,卻要幫助東方的天方教徒。在卡菲勒雲集的城市中發動一場神聖之戰!
這是天方教世界的反擊!如果勝利,天方教就將在東方獲得一個和巴格達一樣巨大和繁榮的城市!這將是一場多麼輝煌的勝利啊!
阿沙拉夫沉沉開口。聲音又低又短促,震着每個人的耳膜,“五年了!我們失去世界的中心巴格達已經有五年了!五年前卡菲勒佔領了我們的城市,滅亡了我們的國家,殺害了我們的親人,讓我們背井離鄉,流落到了東方的這座充滿腐朽和墮落的卡菲勒之城。但我們是馬木魯克戰士,是哈里發的捍衛者,無論處於何地,面臨何種困境,都不應該忘記我們的仇恨和責任!”
他猛地一揮手,“神聖之戰現在開始了!現在是在不信者的土地泉州城建立真神的統治的時候了,就像先知的夥伴們和他們之後的天方教統治者所做的那樣!”
堂屋中數百人馬,全部都高呼起來:“真神至大!神戰偉大!”
閃電猛的亮起,透過遮擋窗戶的黑布,讓整個堂屋裡面每個人都臉色,都是一片慘白。阿沙拉夫咬着牙齒下達了最後的命令:“吉哈德戰士們,出擊吧,爲了天方教!”
這時雷聲轟隆炸響,彷彿是在爲這場神聖之戰擂響戰鼓!
……
暴雨在泉州街頭,連成了一片。這座宋朝的城市雖然是擁有排水系統的,但是突然降下的雨水已經超過了排水道的承載能力。不少地方已經出現了積水的現象。閃電雷聲,不斷在城市上空炸響起來,而大團大團的烏雲,就層層疊疊壓在城市上空。
這樣的天氣,幾乎是沒有辦法作戰的,太乙觀前的戰火只能嘎然而止。八千泉勇和三千左翼水軍的官兵,散在太乙觀周遭,佔據了不少民居,一是爲了避雨,而是以這些民居爲據點,繼續包圍太乙宮。而泉州番商派來助戰的漢人僕童和水手,則撤離了戰場
——在過去一日的戰鬥中,他們實在起不到什麼作用,只會大驚小怪的瞎咋呼。趙與鬱乾脆把他們打發回家算了。
而他們中間的不少人是居住在城內的,大多也不是什麼打手殺將,甚至連水手都不是,只是替番商開辦的各種買賣和手工業打工的夥計,居然被連哄帶騙上了戰場!還在戰場上過了夜,想想家裡人該有多擔心啊!現在好不容易得了趙團練的“赦免”可以回家了,誰還肯多留片刻?好幾千人亂紛紛的就向泉州城南的塗門涌去。可到了塗門門外,大家這才發現,城門還緊緊閉着。有人正想大聲喊叫,卻突然有一陣彷彿是吶喊和金屬碰撞的聲音傳來。側耳傾聽,又什麼都沒有了。
大家正要叫門的時候,突然噼啪一聲聲音,一個人影從高大的城門樓上猛地落了下來,硬生生砸在了地面之上。緊接着,就是一連串吶喊聲和慘叫聲!而且那喊聲的語言彷彿是番話,有些替番人打工做活的人是能聽懂一些的。
吶喊聲的意思是:真神至大!神戰偉大!
……
“真神至大!神戰偉大!”
這個聲音,同樣在泉州府衙周遭響了起來。
沿海制置副使兼知福州府的汪立信,此時正在翻看最新收到的邸報。邸報上的主要內容也和戰爭有關。首先池州方面告捷,江萬里的贛勇,李庭芝的楚勇東西對進,用了不到十天就收復了池州全境,叛賊宋應雄率部飛遁江北,穿過了夏貴的防區,往剛剛落入東唐之手的盱眙軍而去。
第二個消息是關於淮東方面的,賈似道令馬光祖、史巖之、趙與訔等人統率浙勇四十八營渡江進駐揚州、真州、泰州、滁州、和州、通州等五州,以抵禦南下的唐軍——實際上是利用抗唐爲藉口,一舉恢復了朝廷對揚州、真州等地的統治。揚州觀察使李和、真州觀察使程大元皆兵力薄弱,不敢抵抗人數多達五萬的浙勇,只得棄城退往淮西節度使夏貴的地盤廬州和無爲軍了。
現在,淮東的五個州,已經牢牢被大宋朝廷所控!
就在汪立信爲朝廷的“復興”而感到欣慰的時候,“真神至大!神戰偉大!”的吶喊聲突然就在府衙的正門、側門和後門外響了起來。整個府衙,似乎就被團團圍住!守着府衙的親兵鬼哭狼嚎一般的驚惶慘叫,兵器相交的聲音都同時響了起來。風聲、雨聲、雷聲,在這個時候彷彿消失了一般,汪立信耳畔,只剩下了廝殺吶喊慘叫之聲。
泉州城中有人作亂!
汪立信猛地一捏拳頭就大喊了起來:“來人!來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個泉州府衙的書吏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看到汪立信就大聲嚷嚷了起來:“大府!大府!是番人作亂!是番人……是信天方教的番人造反了!”
“番人?他們爲什麼要反?”汪立信脫口而道。“難道我朝待這些遠來之人還不厚嗎?”
那書吏搖了搖頭,苦笑道:“厚待優待管甚用處?這些番人終究和咱們不是一夥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