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泉宮附近,一所歐式宅邸,木格子的窗戶上糊了層寫滿了大字的紙,屋內點着蠟燭,透過窗戶,隱隱約約可以見到一站一臥兩個身影。
“這窗戶上的紙在漢地真不算什麼……可是到了歐羅巴,居然也是稀罕物件了。”
屋子裡,一個老者臥在牀上,指着那些糊在窗戶上的紙說着。
“這紙並不難造,隨大汗前來的漢人中就有會造紙的,但是現在還不是在歐羅巴開工造紙的時候。”
另一個人微笑着說道,牀上人正是劉秉忠,而同他說話的則是劉孝元。聽到劉孝元的話,劉秉忠只是苦苦一笑。不讓造紙的原因,恐怕就是爲了方便焚燬歐羅巴文字的書籍吧?自己這侄子,還真是會出絕戶計啊!
“明經啊,絕歐羅巴文字這計策出的好,現在麻煩一點,但是一二十年後,國家也就能大治了。”
劉秉忠欣慰的點着頭,他得的是肺癆,在這個年頭根本無藥可意,無非就是將養着拖些時日罷了。不過有生之年,能看到一輩子賣命效忠的忽必烈能在歐羅巴這裡建立一個可以長治久安的國家,總覺得是件好事兒——忽必烈的“蒙歐”能夠安泰,他劉秉忠的子侄後裔,也才能長享富貴嘛!
“只是咱們這個國,能不能捱到一二十年後就不好說了……”
現在屋子裡面就是劉秉忠和劉孝元叔侄二人,因此說話就沒有什麼顧忌了。
“一二十年是不止的。”
“不止?大明聖人會答應嗎?”
“大明?呵呵……”劉秉忠只是搖搖頭,“你真以爲大明會不依不饒,萬里遠征來伐歐陸?”
“不會嗎?大明聖人不是拒絕大汗稱臣了?”
劉孝元不確定地反問,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過中華了,對大明眼下的情況不甚瞭解。
“當然不會來了!”劉秉忠冷冷一笑,“老夫這點眼光還會沒有?老夫在大明轉了一圈,算是看透了……大明,如今就是條吃飽喝足不想大動的天龍。龍威再大,也要好生休息、玩耍了。哪裡還會對歐陸這個苦哈哈的窮地方興師動衆?陳德興不願言和,不過是不想那麼快就鬆懈下來罷了。不過,他也沒有多少精力對付咱們了。他的大明,有太多的麻煩事要他這個聖人來料理呢!”
“麻煩事兒……”劉孝元點點頭。他也算熟讀史書。瞭解各朝各代典故的大家。自然能看出陳德興所建立的國家,和以往歷代大有不同。如果一定要找什麼參考對象,在華夏曆史上彷彿只有西周與之略有相似。
另外,大明的有些制度和古代歐羅巴的羅馬帝國倒有幾分類似。
劉秉忠淡淡地道:“大明政治,迥異於華夏曆代。對內是所謂的士爵、士紳自治。地方是自治,朝廷又是君王獨裁,還有一個諮議會行輔弼諮詢……這一套辦法,且不論好壞,單是要讓它運轉得當,沒有幾十年的細心調教怎麼可能?而且這還不是麻煩最大的,最大的麻煩是那些大明的藩國和所謂海外殖民地。一個個都離開大明何止千里萬里,又各自擁兵據地,還廣有財富,妥妥的尾大不掉之勢。要怎麼治理。恐怕得讓陳德興這個大明聖人傷透腦筋。”
劉秉忠的話說到了得意處,呵呵輕笑出聲。
在他想來,陳德興封了那麼多藩國,又制定了《陳禮》,顯然是要建立一個以大明帝國爲核心的朝貢體系。藩國必須服從大明朝廷,大明朝廷則通過這些藩國統治世界——就一如西周封建天下一般。
但是,陳德興建立的這個放大版的西周實在太大。大明朝廷怎麼可能管得過來?現在那些藩國大多才剛開張,有些還沒有開張,今後很多年裡面,各種各樣讓陳德興頭疼的事情肯定沒完沒了。到時候。他哪兒有空來管歐羅巴?
“什麼華夏世界,純屬吃飽了撐的。”
聽到這番評論,劉孝元也是連連點頭,彷彿頗爲贊同。身爲蒙古——歐羅巴帝國的四個大斷事官之一。自然也熟知軍政事務。這段時間,他除了負責和歐羅巴人還有大明大西洋總督府接觸之外,就忙於處理各地的蒙古總督報送上來的事情。
忽必烈的“蒙歐帝國”東起波羅的海南岸的立陶宛之地,西到大西洋,南至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地盤和大明不能比。但也不算小。治理起來同樣叫人頭疼,各地蒙古總督報上來的消息多半都不大好。
不是鬧這裡亂黨——都是潛伏下來的失地騎士在搗亂,妄圖推翻蒙古八旗的統治,恢復他們的故國;就是那裡鬧邪教——不承認忽必烈是上帝家老二的基督教就是邪教;要麼就是什麼地方欠稅抗糧;再就是民戶逃亡海商走私什麼的。
“一個小小的歐羅巴都那麼多事,大明廣有四海,麻煩又怎麼會小?沒有個幾十年的調理是不會安穩的。”
劉孝元像是深有感觸。
“幾十年後,承平安穩日久,就更不會遠征歐羅巴了。看來咱們這一國,可以國祚綿長了……”
劉秉忠壓低了聲音,輕輕搖着手。
“未必。”
劉孝元眼瞳微微一縮,看着伯父劉秉忠。劉秉忠人老成精,對天下大事看法獨到,不得不讓他重視。
“大蒙古以武立國,之所以興起,就是因爲蒙古人的武力可壓制羣雄。今上失中原,西走數萬裡,歸根結底就是大蒙古武力在衰弱。大蒙古的武力之基,則在北地草原之苦寒,所謂窮山惡水出精兵爾。蒙古武力之衰弱,則因爲中原繁華,富貴浸潤,蒙古子弟便一代不如一代了。而至極西歐陸之地,不過是依靠漢人H器之威,欺負些蠻夷貧弱之國,實在算不得英雄。大汗也知道蒙古八旗外強中乾,絕非無敵天兵,因此纔會聽從明經你和老夫的話,欽定聖經。自封上帝之子,絕歐羅巴之文字,行愚民弱民之國策。就是要讓歐羅巴之民既愚且弱,如此才能任憑八旗子弟安享榮華。然而……民窮則不畏死。民愚則易煽動!一旦歐羅巴數百萬壯士被一二英雄所煽動裹挾,大蒙古必亡無疑!”
“那麼……胡有百年國運乎?”劉孝元壓低着聲音動問。
“百年國運……差不多就這樣了,大蒙古自成吉思汗草創至今,已經六十多年,再加百年就是一百六十多年。昔日的蒙古勇士至少要傳上七八代。一百多年富貴下來,還能有什麼鬥志?真要有什麼事,國家還能靠誰?”
劉秉忠看得很透,蒙古人就是靠野蠻靠在草原上一代代磨練出的那種狠勁和武藝打遍天下的。這纔是根本!而這種狠勁和武藝,到了忽必烈這一代已經不行了。戰鬥力比起幾個世侯的漢軍也強不到哪兒去,如果單純比肉搏肯定還不如!結果遇上陳德興的鋼甲長槍兵,射箭和騎馬衝陣都不靈光了,就只剩下捱打了。
“那……大明又有多少年的國運?”劉孝元頓了頓又問。
“大明……這個就不好說了,這個不好說。”劉秉忠眉頭深皺,“大明不是上承趙宋之國。各項制度完全不一樣。吾華夏自古以來,凡一國之強弱興衰,皆和立國之初的制度有關。國之初立,由開國之君訂立祖制,傳諸子孫,若非大難,極難改易。而制度並無優劣,只有是否合乎時宜。漢朝與民休息,而豪強生,因而亡於豪強之亂。唐好大喜功。胡風又盛,因而衰弱於安史之亂,藩鎮割據。宋則吸取唐朝和五代的教訓,文治天下。則弱於用兵取勝之道。而陳明……明用士爵,實扶士紳,重工商而輕農業,將來或者工商大盛,士紳猖狂,對內欺壓百姓。以致民不聊生!對外侵奪藩國,以致禮崩樂壞!”
劉秉忠果有見地,一眼就看穿了陳德興所行之政的本質!士爵莊園根本比不過商市財閥!長久來看,一國經濟基礎必然被資產階級掌握,而財力日益強大的資產階級一定會逐步染指政權。一旦資本家控制大明政權,那必然就會利用大明國家的力量去開拓市場,去廉價原材料。到時候一定會和其他華夏封國發生嚴重衝突,這就是禮崩樂壞……
“不過,大明本土廣大,封國遍佈世界,所謂國極大而人稀少。國大人少,土地富饒,萬民自可安逸,便是工商大盛,一時也不至於民不聊生。想來國運是會比蒙古綿長,大約和唐宋彷彿吧?”
“能有三百年?”劉孝元低聲嘀咕。“總比蒙古這裡要好了……伯父,我們劉家是不是要留個後路?”
“後路?”劉秉忠看了眼侄子,“不是已經娶了羅馬汗的女兒?”
“百年光陰,不過兩世人生,吾與吾子皆無憂,吾孫該往何處去?”
還真是個爲子孫盡興謀劃的好爸爸好爺爺。
“不是還有香港、澳門?”劉秉忠淡淡地道,“香港就在海峽對岸,大明庇護之地,蒙古人管不着,英吉利人一樣管不了,可是塊自由自在的化外之土啊!”
劉秉忠看來也是一位歐羅巴旗人的好祖宗,已經在爲百年之後的子孫謀退路了。
不過後來的歷史證明,劉秉忠、劉孝元在香港給劉家佈下的退路,並不是多餘的。百餘年後,歐羅巴大地上就發生了聲勢浩大的“耶穌會大起義”——有一個名叫索倫.全的三十多歲德意志書生因爲屢試不中而發了瘋,自稱是天兄耶穌下凡,組織了宗教團體耶穌會,在萊茵省發動起義,席捲了大半個蒙歐帝國,一度攻佔了帝國的東都(克拉科夫)。
不過佔據東都以後,索倫.全卻倒行逆施,一方面繼續宣稱是耶穌下凡,向神聖羅馬皇帝和羅馬教廷發佈敕令,要他們遵奉自己爲主;一方面又在東都大肆屠殺被俘的八旗子弟和歐羅巴官員。同時又沒有及時出兵追擊西征蒙古首都巴黎,最後戰爭綿延持久,雙方損失慘重,讓崛起於小亞細亞的大清國乘虛而入……
……
未來的種種變化,劉秉忠和劉孝元當然不可能算無遺策,忽必烈自然更不可能知曉。這會兒,他正在美泉宮內和霸突魯、安童兩父子說話。原本還算帶着笑意的老臉,此刻卻彷彿被夜晚的寒意凝住了,眉目深鎖,還不時在微微搖頭。
霸突魯和安童是來向忽必烈彙報蒙古正白旗人丁滋生和旗餉預算的。正白旗、鑲白旗是忽必烈最心腹的兩個旗,就駐紮在巴黎府,旗丁的待遇也比較好。
可是讓忽必烈感到爲難的是,這兩個旗的人丁和開銷,這段時間卻在飛速增長。
現在蒙古的八旗,是忽必烈離開兩河西征之前組織的。八個旗的人口一共約200萬,其中旗人和旗奴各半。而在西征途中病死戰死了一些,後來又將部分有功勞的旗奴補入八旗。這樣旗人還維持在100萬以上,旗奴的數量就減少到了不足70萬。也就是說,八旗加上旗奴,該有170萬,其中正白旗的旗人應該是12.5萬左右。然而在忽必烈定鼎巴黎不過一年多後,正白旗的人口卻已經快要接近20萬了!
一下子增長了7.5萬人!這可不全是戰後嬰兒潮生出來的,而是正白旗的壯丁在娶小老婆……納法蘭西當地的女子爲妾。而根據忽必烈在兩河時定下的制度,凡是八旗勇士的妻妾,無論原來是什麼人,都可以入旗籍。所以這些法蘭西小妾算是法蘭西人投旗,都是旗人。
而這個旗人不是白當的,是要拿旗餉的!
歐羅巴這裡的情況和兩河不同,人口有三千多萬,被忽必烈統治的地盤上的人口也有一千多萬。而且南方和北方都有還在抵抗的歐羅巴國家。征戰還在繼續,旗人自然不能分散各地,必須集中在大城市中。因此,也就沒有辦法給他們一一分配土地,只不過在法蘭西和北德意志、波蘭等地的大城市周圍圈佔了一些土地算是旗地和皇莊。旗地也不是分配給旗人,而是由各個旗負責運營。所有的旗人,都是吃旗餉爲生的。這旗人的數量越多,忽必烈的朝廷自然開銷就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