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3:最後的教父_第六部 好萊塢式的死亡_第十二章

克勞迪婭和伊萊·馬林有過一夜風流,她決定是時候兌現這份人情了。她要利用馬林的羞恥之心讓他同意厄內斯特·維爾能從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中得到他想要的分成。雖然希望渺茫,但是她願意妥協。鮑比·邦茨在電影票房上是絕對不可能讓步的,但是伊萊·馬林則從來不按常理出牌,對她也是一副軟心腸。此外,電影圈可敬的慣例是:陪別人上牀,無論時間多麼簡短,都必須給予實質性的回報。

維爾威脅要自殺,纔會有了這次會議。要是他真這麼幹,小說的各項權利就會轉到他前妻和孩子們的名下,那個時候茉莉·弗蘭德斯肯定得獅子大開口。誰也不相信維爾的威脅,就連克勞迪婭都不信。但是鮑比·邦茨和伊萊·馬林以己度人,想想自己爲了錢能幹出什麼事來,對此類事情一向留心。

克勞迪婭、厄內斯特和茉莉來到羅德斯通,發現行政套房裡只有鮑比·邦茨。他看上去很不自然,但他和衆人打招呼試圖掩蓋這一點,尤其是對維爾。“我們的國寶。”他熱情洋溢地擁抱了厄內斯特。

茉莉立刻警覺了起來,試探了一句。“伊萊呢?”她說,“這件事情只有他能決定。”

邦茨的聲音很鎮定:“伊萊住院了,在希達-塞奈醫院。沒什麼大事兒,就是檢查一下而已。這可是秘密,他的健康狀況會影響羅德斯通的股票。”

克勞迪婭乾巴巴地說:“他都八十多歲了,所有的事都不是小事。”

“不,不,”邦茨說,“我們每天都在醫院裡談生意。他甚至更厲害了。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等我見到他的時候會告訴他的。”

“不行。”茉莉直截了當地說。

但厄內斯特·維爾卻說:“我們就跟鮑比說說吧。”

他們把要求說了一遍。儘管邦茨心裡暗笑,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他說:“好萊塢的事我都知道,這件事尤其特別。我諮詢過律師了,他們說維爾的死不會影響我們的權利的。這是個複雜的法律問題。”

“那你應該也諮詢過公關部門了,”克勞迪婭說,“要是厄內斯特真自殺了,事情一旦捅出去,羅德斯通的臉就全丟盡了。伊萊可不喜歡看到這種事。他還有點人性。”

“只是比我有點人性。”鮑比·邦茨的言語仍然客氣,心裡卻大爲光火。他乾的所有事情都是馬林點了頭的,大家怎麼就不明白呢?他對厄內斯特說:“你準備怎麼死呢?吞槍、割腕還是跳樓?”

維爾朝他微微一樂:“就在這裡切腹。”二人大笑。

“這樣談沒用。”茉莉說,“幹嗎不去醫院看看伊萊呢?”

維爾說:“到醫院跟病人談錢,這種事兒我可幹不出來。”

衆人同情地看着他。當然一般意義上講,這麼做的確不近人情。但是病榻中的人也會策劃謀殺、革命、欺詐,或者背叛電影公司的事。病房纔不是聖堂。他們知道,維爾這種做法,只是一種浪漫主義情結而已。

茉莉冷漠地說:“厄內斯特,你要是還想做我的當事人,就給我把嘴閉上。哪怕伊萊住院,也能算計一百個人。鮑比,我們做個明智點的交易。那些續集對你們來說就是個大金礦,給厄內斯特分兩個點的毛利,就當保險了,你完全掏得起這筆錢。”

邦茨大驚失色,這是活生生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刀啊。“毛利?”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嚷道,“不可能。”

“好吧,”茉莉說,“那淨利潤分五個點呢?不能預先扣除廣告成本,不能扣除利息,也不能扣除給明星的毛利分成。”

邦茨輕慢道:“那跟毛利潤有什麼區別。再說了,誰都知道厄內斯特是不會自殺的。這種事多愚蠢啊,他那麼聰明的人。”他的言下之意是,這人沒那個種。

“幹嗎要賭呢?”茉莉說,“我把你們的數字過了一遍。你們至少準備了三部續集。最少算來也是五億美元的院線和海外收入,還不包括錄像和電視。再說了,鬼知道你們到底發行了多少錄影帶。所以說,爲什麼不能分點兒給厄內斯特呢,不就是兩千萬嘛。隨便什麼半吊子明星你都肯開這個價錢。”

邦茨思忖着,然後故作熱情地開了口。“厄內斯特,”他說,“你呢,是個小說家裡的國寶,我比誰都要尊敬你。就說伊萊吧,他十分崇拜你,你所有的書他都讀過。所以我們還是願意和解的。”

克勞迪婭發現厄內斯特對這種屁話很是受用,讓她很是難爲情。不過,聽到“國寶”這種奉承,厄內斯特也打了個冷戰。

“說點實在的。”他說。這下克勞迪婭又替他自豪起來了。

邦茨對茉莉說:“這樣,五年的合同,每週一萬美元,做原創劇本,也會做點兒改編工作。當然啦,原創劇本我們肯定是有優先採用權。每次做改編的時候每週都多加五萬。五年的話,他掙的也差不多一千萬了。”

“翻倍,”茉莉說,“翻倍的話還值得談談。”

這個時候,維爾終於失去他那天使的耐心了。“你們誰都沒把我當回事兒。”他說,“算術我懂。鮑比,你開的價碼一共才兩百五十萬。你纔不會從我這兒買什麼原創劇本呢,也不會讓我寫出來。你也永遠不會安排我做改編。還有,你要是做六部續集呢?那你可就掙了十億啊。”維爾開懷大笑,“兩百五十萬甭想打發我。”

“你他媽笑什麼?”鮑比說。

維爾笑得都快歇斯底里了。“哪怕一百萬,我這輩子都沒夢見過。如今這些錢根本打發不了我了。”

克勞迪婭瞭解維爾的這種詭異的幽默感。她說:“打發不了你,什麼意思?”

“因爲我還活着,”維爾說,“我的家人需要那筆分成。他們信任我,我卻背叛他們。”

這個時候的衆人本來應該大爲感動的,可惜維爾的口氣太假惺惺,透着一股洋洋得意。

茉莉·弗蘭德斯說:“還是跟伊萊談去吧。”

維爾氣急敗壞。他怒氣衝衝地奪門而去,大吼道:“受不了你們這些人了。我不會去醫院跟病人討價還價的。”

他走之後,鮑比·邦茨說:“你們還要幫那傢伙嗎?”

“要不然呢?”茉莉說,“我曾經代理過一個人,他捅死了自己的媽媽和他三個親生孩子。厄內斯特多少比他還是強點兒。”

“你的理由呢?”邦茨問克勞迪婭。

“我們作家要相互幫助。”克勞迪婭苦笑道。聞言大家都笑了。

“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鮑比說,“我盡力而爲了,你們說呢?”

克勞迪婭說:“鮑比,爲什麼你就不能給他一兩個點呢,很公平呀。”

“因爲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欺負人,他欺負了成百上千的作家、演員和導演。這就是他的做人原則。”茉莉說。

“沒錯兒,”邦茨說,“他們要是翅膀硬了,也會欺負我的。這都是生意。”

茉莉一臉假惺惺的關切對邦茨說:“伊萊還好吧?真沒什麼事兒嗎?”

“他沒事兒,”邦茨說,“別急着賣股票。”

茉莉就勢道:“那他就能見我們了。”

克勞迪婭說:“要不然我也想見見他。我真的很關心伊萊。是他給了我第一個機會。”

邦茨無奈地聳聳肩。茉莉說:“厄內斯特要是真想不開了,你就真成了自己挖坑自己跳。那些續集比我說的還要值錢。我說話的時候已經替你考慮了。”

邦茨不屑道:“那個廢物不會自殺,他沒那個膽子。”

“剛纔還是‘國寶’,這會兒又成‘廢物’了。”克勞迪婭被逗樂了。

茉莉說:“這傢伙絕對有問題,搞不好真會出問題。”

“他不會嗑藥吧?”邦茨略帶憂慮地問。

“不,”克勞迪婭說,“但是厄內斯特從來不按套路出牌。這人怪到根本不覺得自己怪。”

邦茨思忖了一會兒。他們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再說,他從來不願意樹沒必要的敵——他可不願意招致茉莉·弗蘭德斯的不滿。這個女人太可怕。

“我給伊萊打個電話吧,”他說,“如果他說行,我就帶你們去醫院。”他確信馬林一定會拒絕的。

沒想到,馬林卻說:“當然可以,快讓他們都來。”

他們坐着邦茨的專車去了醫院。這是一輛加長型轎車,但不奢華。車裡設有一臺傳真機、一臺電腦,還有一部移動電話。一個太平洋安保派來的保鏢坐在司機旁邊。還有兩個人坐着護衛車跟在後邊。

車窗的茶色玻璃把整個城市都染成了一片昏黃,像老西部片的畫面。越往市中心走,樓宇就越高,彷彿他們正在一片石林中穿行。克勞迪婭對此總是覺得不可思議。剛纔還是四野綠草如茵的小鎮,十分鐘的路,竟然就變成了混凝土和玻璃的繁華都市了。

希達-塞奈醫院的走廊寬闊得就像機場大廳,但天花板卻壓得很低,彷彿德國印象主義電影裡的怪誕鏡頭。一位導醫員接待了他們。這個女人模樣俊俏,一身制服莊重又典雅,讓克勞迪婭想起了拉斯維加斯那些酒店裡的禮賓小姐。

病房都是黑色橡木做的雕花門,從地面一直開到天花板,門上的黃銅把手閃閃發亮。房門是像院子的大門一樣雙扇平開的,裡面的每一間病房都是套房,有臥室,有起居室。起居室很大,是半隔斷的,擺了餐桌和椅子、沙發和安樂椅。一個文書間,擺了電腦和傳真。一間小廚房。除了給病人的衛生間之外還專設了一個訪客洗手間。天花板很高,用作廚房的空間和起居室之間沒有牆,而角落裡專供處理商務的文書間則讓整套房子看起來像個攝影棚。

伊萊·馬林倚在整潔雪白的病牀上,身後墊着大枕頭。他正在看一本橘黃色封皮的劇本。旁邊的桌子上都是商務檔案夾,裡邊是正在拍攝的電影的預算。一位年輕漂亮的秘書坐在牀的另一邊做記錄。馬林總是喜歡漂亮女人圍着他轉。

鮑比·邦茨吻了馬林的面頰,說:“伊萊,你氣色很不錯啊。”茉莉和克勞迪婭也親了他的面頰。克勞迪婭一再堅持要帶束花來,她把花擺在了牀上。這種親近情有可原,因爲伊萊·馬林病了。

克勞迪婭就像研讀劇本一樣端詳着各種細節。醫學題材的戲一向都是隻賺不賠的買賣。

事實上,伊萊·馬林可不是“氣色很不錯”。他的嘴脣泛出一絲絲青色的細線,好像用墨水畫上去的一樣;說話時的氣息也不勻稱。一根綠色的雙頭插管插在他的鼻子裡,一端通過細細的塑料管連到水瓶上,水瓶裡汩汩地升起氣泡,連着氧氣瓶隱藏在了牆後。

馬林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氧氣。”他說。

“只是臨時措施。”鮑比·邦茨趕緊解釋,“輔助呼吸的。”

茉莉·弗蘭德斯對他充耳不聞。“伊萊,”她說,“我把情況跟鮑比解釋過了,他需要你點頭。”

馬林情緒似乎不錯。“茉莉,”他說,“你是好萊塢最不好對付的律師,我都快死了你還來煩我?”

克勞迪婭很是忐忑。“伊萊,鮑比跟我們說你沒什麼事兒。再說我們也確實想看看你。”克勞迪婭明顯羞愧不安,馬林擡手寬慰了她。

“你們的立場我都明白了。”馬林說。他示意秘書可以走了,她離開了房間。他的私人護士則是一個面容姣好卻英氣十足的女人,

正在餐廳裡看書。馬林打手勢讓她離開,她看看他,搖搖頭,然後繼續看書。

馬林笑了,他笑的時候聲音很低,喉嚨裡帶着呼哧呼哧的氣息。他對衆人說:“她叫普瑞希拉,加州最好的護士。她很敬業,所以這麼兇。我的醫生這次專門請了她來。她纔是大老闆呢。”

普瑞希拉朝衆人點頭致意,接着看書。

茉莉說:“我願意把他的分成加個兩千萬的封頂。這就是個保險。沒必要冒風險。再說這也太不公平了”

邦茨怒道:“有什麼不公平的,他都籤合同了。”

“去你媽的,鮑比。”茉莉說。

馬林權當沒聽見。“克勞迪婭,你怎麼想?”

克勞迪婭想了很多。顯然馬林比大家說的要嚴重得多。再說給這樣一位老人施加壓力也太殘酷了,他連說話都困難。她很想說算了,可她覺得馬林願意見他們肯定有自己的意圖。

“厄內斯特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克勞迪婭說,“他一心要給家人爭取點兒東西。可是伊萊,他是個作家,你不是一直都喜歡作家嘛。考慮一下,就當是爲藝術奉獻。你給大都會博物館捐了兩千萬,爲什麼不能給厄內斯特呢?”

“然後等着所有的經紀人都像這樣來找我們要錢?”邦茨說。

伊萊·馬林深吸了一口氣。綠色的插頭好像插得更深了些。“茉莉,克勞迪婭,就把這件事當成我們的小秘密吧。給維爾兩個點的毛利分成,兩千萬封頂。預付一百萬。這樣你們滿意嗎?”

茉莉想了想。這幾部電影加起來,兩個點的毛利至少是一千五百萬,可能還要多。她只能做到這步了,而且馬林能開出這種價錢,出乎她的意料。要是她再得寸進尺,他完全有能力收回這個提議。

“非常好,伊萊,謝謝你。”她俯下身子親了他的面頰,“明天我把備忘錄發到你的辦公室。還有,伊萊,祝你早日康復。”

克勞迪婭控制不住她的情緒了。她緊緊握住了伊萊的手,手冰涼,皮膚上有褐斑,他時日不多了。“你救了厄內斯特的命。”

正在這時,伊萊·馬林的女兒帶着自己的兩個小孩子進了病房。護士普瑞希拉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孩子走過去,彷彿見了老鼠的貓。她攔住了孩子不讓他們靠近病牀。馬林的女兒離了兩次婚,跟父親處得也不好。但是馬林很喜歡自己的孫子,所以她還是得到了羅德斯通的一家制作公司。

克勞迪婭和茉莉離開了。她們開車來到茉莉的辦公室,給厄內斯特打電話說了這個好消息。他力邀二人共進晚餐,以示慶祝。

馬林的女兒帶着兩個孩子只在病房裡待了短短一會兒,不過已經足夠讓她爸給她買下一本價格高昂的小說了。她的下一部電影就要翻拍這部小說。

只剩下了鮑比·邦茨和伊萊·馬林兩個人。“你今天很心軟啊。”邦茨說。

馬林能感到自己身體的疲倦,甚至能感覺到吸進身體的空氣。跟鮑比在一起他很放鬆,用不着在他面前演戲。他們經歷了這麼多,一起利用職權贏得勝利、一起四處奔波算計,他們完全明白對方的心思。

“我給女兒買下的那部小說,能拍成片子吧?”馬林問道。

“小製作,”邦茨說,“你女兒做的都是‘嚴肅’電影。”

馬林倦怠地擺了擺手:“別人的好意爲什麼都是我們來掏錢?給她找個好編劇吧,但是別用明星演員。這樣她高興,我們也不賠錢。”

“你真打算把毛利分給維爾嗎?”邦茨問道,“我們的律師說,要是他死了,打官司我們能贏。”

馬林笑了笑:“要是我挺過這一遭,就說話算話。要是我死了,你就看着辦。到時候作決定的人就是你了。”

馬林悲涼的話讓邦茨很是吃驚。“伊萊,你一定會康復的。”他絕對是真心的。他真的沒有繼承伊萊·馬林的念頭。而且實際上他真的不願意去想,儘管這一天早晚要來。只要馬林同意,他什麼都願意幹。

“你看着辦吧,鮑比。”馬林說,“其實換了是我,我不會做這個交易的。可是大夫告訴我,我得做個心臟移植,但是我決定這個手術不做了。我大概還能活半年,或者一年,或者根本活不了多久了,因爲我的心臟已經完了。再說了,我太老了,不符合做移植的要求。”

邦茨目瞪口呆。“不能做搭橋手術嗎?”他問道。馬林搖搖頭,邦茨又說:“別瞎想了,你必須做移植。這家醫院有一半都是你建的,他們必須得給你換個心臟。你還能健健康康地再活十年。”他頓了頓,“你累了,伊萊,我們明天再說這事兒吧。”可這個時候,馬林已經打起了瞌睡。邦茨出門找到大夫,告訴他們立即着手爲伊萊·馬里昂物色一顆新的心臟。

厄內斯特·維爾、茉莉·弗蘭德斯,還有克勞迪婭·德·萊納爲了慶祝,來到聖莫尼卡的“甜蜜生活”餐廳共進晚餐。這是克勞迪婭最喜歡的餐館。她還記得小時候,爸爸帶着她來到這裡,對他們的招待簡直如同皇室蒞臨。她還記得窗戶壁龕、牆邊的座位下面和所有的角落都碼着葡萄酒瓶。顧客們伸手就可以取下一瓶,彷彿那不是一瓶葡萄酒,而是一串葡萄。

厄內斯特·維爾精神大好。克勞迪婭又不禁想:誰相信他會自殺?他正興奮地口若懸河,說自己的威脅多麼有用。在紅酒的刺激下,他們吹噓得更起勁了。他們爲自己感到高興。地道的意大利菜餚不斷補充着他們的精神。

“現在我們要考慮考慮了,”維爾說,“是不是可以再多要一個點。”

“別太貪心,”茉莉說,“交易都已經達成了。”

維爾帶着大明星的範兒吻了她的手,說:“茉莉你真是個天才,一個冷血天才,真的。你們倆怎麼能嚇唬一個臥病在牀的人?”

茉莉用麪包蘸了一點番茄醬。“厄內斯特,”她說,“你永遠不明白好萊塢,這裡沒有同情。在這裡酗酒、吸毒、戀愛、分手都是一樣的。憑什麼有病就不一樣了呢?”

克勞迪婭說:“斯基比·迪爾有一次給我講過,你要是準備買進,就帶對方去中餐館,你要是準備賣出呢,就帶他去意大利餐館。這話有道理嗎?”

“他是個製片人,”茉莉說,“誰知道他打什麼算盤。沒有個前提條件,就什麼也說明不了。”

維爾像個剛拿到緩刑的犯人一樣貪婪地大嚼着。他點了三種不同的意大利麪,全都是給自己的。不過他給克勞迪婭和茉莉各分了一點,讓她們品嚐。“除了羅馬,就屬這兒的意大利菜最好了,”他說,“斯基比的做法也有點道理。中國菜便宜,有利於把價錢拉低;意大利菜能讓你昏昏欲睡,所以你砍價就沒那麼狠了。不過這兩種菜我都喜歡。話說,知道斯基比什麼時候都在算計,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嗎?”

維爾從來都要點上三道甜點。他不是要全都吃掉,而是想在一頓飯裡儘量多嚐嚐不同的東西。這對他來說不足爲怪。他的穿衣打扮也是,好像衣服唯一的功能就是遮風擋雨;他剃鬚時的漫不經心,一邊的鬢角總是比另外一邊的低一截;他威脅要自殺也毫不稀奇、合情合理;他毫無顧忌的坦率總是很傷人。克勞迪婭不是沒見過怪人,好萊塢怪人多的是。

“你知道,厄內斯特,你註定是好萊塢的人。因爲你夠怪。”她說。

“我纔不怪,”維爾說,“我只是有點兒不拘小節而已。”

“爲了錢就喊着要自殺,這還不叫怪?”克勞迪婭說。

“這是一種針對我們的文化的極端冷靜的反應,”維爾說,“我受夠默默無聞了。”

克勞迪婭不耐煩道:“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寫了十本書,你還得了普利策獎。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

維爾已經把三份意大利麪都一掃而光,正盯着他的主菜,加了檸檬的三片極品小牛肉。他拿起刀叉。“那有什麼用。”他說,“我沒錢。我活了五十五年才明白一個道理:沒錢你什麼都不是。”

茉莉說:“你的確不是怪,你是瘋了。別發牢騷說你沒錢了。你沒錢,可你也不窮啊,要不然我們就不會在這兒了。你也沒爲了藝術遭多大罪。”

維爾放下了刀叉,拍拍茉莉的手臂。“你說得對。”他說,“你說的都對。每時每刻我都珍惜生命。讓我感到沮喪的,是人生大起大落。”他喝光杯裡的葡萄酒,宣言似的說,“我再也不寫小說了,”他說,“寫小說是條死路,跟打鐵的沒區別。如今是電影和電視的天下了。”

“胡說八道,”克勞迪婭說,“人們總要讀書的。”

“你純粹是懶。”茉莉說,“你那些都是藉口。懶得活着纔是你想自殺的真正原因。”三個人都笑了起來。厄內斯特給她們分了小牛肉,又分了甜點。只有用餐的時候他纔會顯出風度來,他似乎很喜歡給別人添菜。

“都是實話,”他說,“但是對小說家來說,除非寫淺薄的東西,否則他根本掙不到錢。就算寫淺薄的東西,也沒有出路。小說永遠沒有電影來得淺薄。”

克勞迪婭怒道:“你爲什麼總是貶低電影?你看電影也會哭。電影也是藝術啊。”

維爾很快活。畢竟跟工作室這場仗他打贏了,拿到了分成。“克勞迪婭,我的確同意。”他說,“電影是藝術。我這是出於嫉妒才抱怨的。電影讓小說變得無關緊要了。用抒情的文字描寫大自然還有什麼意義呢?美麗的夕陽、積雪覆蓋的山巒、一碧萬頃的大海,還寫這些幹什麼呢?”他揮舞着雙手滔滔不絕,“激情火熱的世界和女人的美,你還能寫些什麼?你既然都在電影裡看見了,都在彩色大銀幕上了,寫它還有什麼用?啊,謎一般的女子,火熱的紅脣,散發着魔力的眼神,還有她們光溜溜的屁股,嫩得像威靈頓牛排一樣的大胸脯,看到這些不就夠了嗎?這些全都比現實生活都要精彩多了,更不用說比散文了。還有,那些英雄事蹟我們怎麼寫?戰勝了一切艱難和誘惑英雄事蹟,你全都看得見,大銀幕把大量的血漿和因折磨而扭曲的臉直接展現給觀衆了。這些事情演員和攝像機全都替你辦到了,根本不用費腦子去想。你看斯萊·史泰龍,就跟《伊利亞特》裡的阿喀琉斯一樣。大銀幕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深入角色的思想中去,電影沒有辦法複製思維過程的,也沒有沒法複製生活的複雜性。”他頓了頓,又愁苦地說,“可你們知道最最悲哀的地方是什麼嗎?我是個精英主義者。我之所以想要成爲一個藝術家,就是因爲我想要做出與衆不同的東西來。所以我最恨最恨的是,電影是個民主的藝術。誰都可以拍電影。克勞迪婭,你說得對,我的確看電影流淚過。問題是有件事情我清楚得很,這些做電影的人都是一羣白癡,他們沒有感情和教養,連一點點最起碼的道德感都沒有。編劇寫出來的東西狗屁不通,導演都是自大狂,製片人簡直就是道德的劊子手,演員呢?讓他們表演焦慮不安,他們就只懂得拿拳頭捶牆、砸鏡子。問題是,這樣的確就能拍出電影了。怎麼能拍出來呢?因爲電影把雕塑、繪畫、音樂、人體、科技全都用在它自己身上了,可小說家呢?只有一串文字組合而已,除了黑墨水就是白稿紙。不過說實話,沒那麼糟。這是一種進程,這是一種偉大的新藝術。一種羣衆性的藝術。而且創作這種藝術完全不用體會痛苦。去買部攝像機、找一幫朋友,你的電影就成了。”

維爾看着兩個女人微微一樂

。“多妙啊,這種藝術根本就不需要真正的天賦,真是民主又治癒,去拍一部你自己的電影吧。早晚有一天連做愛都可以用這個取代了。我去看你的電影,你來看我的電影。這種藝術形式肯定會改變世界,變得更好。克勞迪婭,你很幸福啊,你的藝術形式,就是未來。”

“你這個傲慢自大的混賬,”茉莉說,“克勞迪婭竭力爲你爭取、幫你辯護;我對你的耐心比對我以前辯護過的任何一個謀殺犯都多。結果你卻藉着請我們吃飯來羞辱我們。”

維爾看起來完全震驚了。“我可沒有羞辱你們的意思啊,我只是下個定義而已。我對你們非常感激,而且我愛你們兩個。”他頓了頓,然後謙卑地說,“我可不是在說我比你強。”

克勞迪婭爆發出一陣大笑。“厄內斯特,你純粹是胡說八道。”她說。

“只在現實生活裡胡說,”維爾和顏悅色道,“我們談點正經事,茉莉,要是我死了,我的家人拿回所有權利的話,羅德斯通會花五個點買下來這些權利嗎?”

“至少五個點,”茉莉說,“你不會是想爲了多幾個點自殺了吧?你完全把我給搞糊塗了。”

克勞迪婭看着他,一臉憂色。對於他表現出來的高昂情緒,她並不相信。“厄內斯特,你還是不高興嗎?我們給你拿到了一個很不錯的交易,我已經很滿意了。”

維爾親切地說:“克勞迪婭,你對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完全沒有概念。正因如此,你纔是個完美的編劇。我究竟高不高興,這又有什麼區別呢?就算全世界最高興的人,一輩子裡也要有痛苦的時候。我剛剛大獲全勝,我用不着自殺了。我享受這頓豐盛的美食,而且還有兩個又漂亮、又聰明、又有同情心的女人陪着我。再說,我的老婆和孩子經濟上也有保障了。”

“那你還在抱怨什麼?”茉莉問道,“你爲什麼總是這麼煞風景?”

“因爲我寫不出來東西了,”維爾說,“這不是什麼大悲劇。這件事情也不再那麼重要了,問題是我只會做這個。”他一邊說,一邊欣然吃光了三份甜點,那種洋洋自得的勁頭讓兩個女人忍俊不禁。維爾朝他們一樂。“我們的確是把老伊萊給嚇怕了。”他說。

“你太害怕作家的瓶頸了,”克勞迪婭說,“慢慢就會好了。”

“劇作家沒有作家的瓶頸,因爲他們根本就不是作家,他們什麼也不寫。”維爾說,“我寫不出來東西的原因是我沒有什麼可說的。這樣吧,我們說點兒更有意思的事兒。茉莉,有件事我一直沒明白。一部毛利潤一億美元、成本只有一千五百萬的電影,我明明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淨利潤,可是我一分錢都沒見着。我很想在死前把這個謎底搞清楚。”

茉莉來了精神。她一向很喜歡給人講法律。她從手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潦草地寫下來幾個數字。

“這沒什麼稀奇的,”她說,“他們的確履行了合同,但是這份合同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籤。你看,就拿這一億美元總收入來說,院線拿走一半,所以公司只拿到五千萬,這叫電影拷貝的院線租賃。

“公司拿走一千五百萬的成本。還剩三千五百萬。但是根據你的合同和大部分製片公司的合同來說,公司要拿百分之三十的租賃收入作爲電影的發行費用。也就是說他們又拿走了一千五百萬。你還剩兩千萬。然後還要扣除印刷品的成本、電影廣告的成本,隨便就得要五百萬。剩下的一千五百萬——精彩的地方來了——根據合同,公司要拿走預算的百分之二十五,是管理費、電話費、電費、攝影棚租賃等。還剩一千一百萬。你以爲從一千一百萬裡拿走一成也可以。但是一線明星們還得拿走租賃收入的最少五個點,導演和製作人是另外五個點。這就是另外的五百萬。你還剩六百萬。至少你還有錢可拿。但是別急,他們還得從這裡頭扣除所有的發行成本,比如把印刷品送到英國需要五萬,送到法國或者德國還需要五萬,諸如此類。最後他們還得問你要一千五百萬本金的利息,因爲這筆錢他們是借來拍電影的。就是這兒把我弄糊塗了,總之最後的六百萬也沒了。你不找我當律師,就會碰到這種情況。要是我擬定合同,我肯定會確保這個金礦有你的一份兒。不是毛利潤,仍然是淨利潤,不過是定義得非常清楚的淨利潤。這下明白啦?”

維爾笑了。“就算我明白了吧。”他說,“那電視和錄像的收入呢?”

“電視收入倒是有,”茉莉說,“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錄像上掙了多少錢。”

“那我跟馬林的這筆交易完全是基於毛利潤嗎?”維爾問道,“他們這回耍不了我了?”

“我寫合同就耍不了你。”茉莉說,“完全基於毛利潤。”

維爾悲哀地說:“那我就再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了。也沒有藉口不寫東西了。”

“你真是太怪了。”克勞迪婭說。

“不,不,”維爾說,“我只是老把事情搞砸而已。怪人做怪事,是爲了讓人們注意不到他們的真面目。他們自卑。所以搞電影的人才都那麼怪。”

誰能想到,原來死亡竟是一個如此愉悅的過程呢?竟然可以如此安寧,毫無恐懼。最重要的是,誰能想到,天地間的這個大謎題馬上就要被他解開了呢?

伊萊·馬林病臥在長夜之中。他一邊從牆裡引來的管子吸入氧氣,一邊思考他的一生。他的私人護士普瑞希拉值夜班,此刻正在屋子另一側昏暗的燈光下看書。他看見,她的眼睛不時擡起瞥他一眼,大概是每讀完書上的一行字就要確認一下他的狀況。

馬林在想,在電影裡的話,這個場景該是多麼不同啊。電影中的這類鏡頭更有張力,因爲描寫的是生與死之間的掙扎。護士一定會俯在他牀頭忙前忙後,醫生們一定會爭分奪秒進進出出。肯定還得加上嘈雜的人聲,肯定得讓整個鏡頭看起來扣人心絃。可現在呢,屋子無比安靜,護士在看書,馬林則輕輕鬆鬆從一根塑料管子裡就能呼吸。

他知道,整個閣樓層都是豪華病房,只會接待極爲重要的人物。像有權有勢的政治家、身家億萬的房產大亨、娛樂界昔日的大明星等。他們曾經都是手掌大權的君王,如今也得在這夜裡躺在醫院,成爲死亡的奴僕。他們孤獨無助地躺着,只有花錢僱來的人才會稍稍安慰他們,他們的權力已經瓦解。身體裡插着管子,鼻子裡接着呼吸管頭,靜待醫生用手術刀取出他們衰竭心臟裡的廢物,或者就像他現在一樣,靜待植入一個新的心臟。他好奇,他的心臟是不是也像他一樣認命了。

爲什麼要認命呢?爲什麼他要拒絕醫生做心臟移植、寧可靠着衰竭的心臟活過剩下的短暫時光呢?他想,謝天謝地,看來我還是能作出理智的決定,不被情感所左右。

對他來說一切都很清楚,就跟電影達成交易一樣清楚:成本、收入分成、附屬版權的價值,還有和明星、導演、預算透支有關係的各種陷阱。

第一,他已經八十歲了,不再健康。做了心臟移植之後,他至少一年不能工作。他當然無法再執掌羅德斯通工作室,那他肯定無法大權在握了。

第二,沒有權力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話說回來,像他這樣的老人,就算換個全新的心臟,又能再做些什麼呢?他無法運動、無法風流,美食美酒也無法再享受。這可不行,對老人來說,唯一的快樂就剩下權力了,而且權力又有什麼不好的?權力是可以用來做好事的。他不是拋棄了一切謹慎原則、拋棄了篤信一生的偏見,給了厄內斯特·維爾好處嗎?他不是跟大夫說了,他不願意奪走一個孩子或者年輕人也能使用的心臟?這難道不是權力所做出的更大的善事嗎?

但是,他一輩子都在跟僞善打交道,現在終於在自己身上也發現了它。他拒絕移植心臟,根本原因是這筆交易划不來。他給厄內斯特·維爾分成,是因爲他想看到克勞迪婭對他的愛慕,以及茉莉·弗蘭德斯對他的尊重,其實無外乎一時衝動。他想留個好印象而已,這有那麼糟嗎?

對自己的一生,他很滿意。他白手起家,終於出人頭地。他把同胞都比了下去:他享受到了人一輩子所能享受的一切快樂,愛過漂亮女人、住過奢華房子、穿過精緻衣衫。他還爲藝術創造作出了貢獻。他得到了巨大的權力和財富。他也想着幫助同胞們:光是這家醫院就收到過他的一千萬美元捐款。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歡跟同胞們勾心鬥角的過程。這又有什麼不好的嗎?不這樣的話,又怎麼能把大權攥在手裡呢?沒有大權,又怎麼做善事呢?恰恰這個時候,他開始後悔給厄內斯特·維爾的恩惠了。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與人相爭得來的戰利品就這麼簡單地拱手讓人,哪怕是面對威脅也不行。

鮑比會講述他如何拒絕了心臟移植、把器官源讓給年輕人的故事。鮑比會把承諾給厄內斯特·維爾的分成都收回來。鮑比會解散女兒的電影公司——長期以來這家公司都是羅德斯通虧錢的無底洞。鮑比會承擔所有的罵名。

他似乎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鈴聲,然後是蛇一樣的沙沙聲,那是傳真機傳來了紐約的票房數據。這種聲音斷斷續續,就像在附和他衰朽得不堪跳動的心臟。

這就是真相。他已經享受完了美好人生。最終背叛他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意識。

這就是真相。他對人類失望了。他見到了太多的背叛、太多可憐的軟弱、太多爭名逐利的貪婪。相愛的人之間卻都是逢場作戲,夫妻也好、父子也好、母女也好,都是一樣。謝天謝地,他總算製作了那麼多給人以希望的電影;謝天謝地,他有了子孫;謝天謝地,他總算不用再看着他們長大成人之後的醜惡嘴臉了。

傳真機還在響。馬林聽見自己疲憊不堪的心跳聲。清晨的陽光灑進他的房間,他看到護士關了檯燈合上書。要死了,真是孤獨啊,有那麼多了不起的人愛他,臨死的時候屋子裡卻只有這個陌生人。護士扒開他的眼皮,把聽診器放在他的胸口。病房的門像上古神廟的大門一樣推開了,他聽見早餐托盤和碟子碰撞,發出叮噹的響聲……

屋子一下子明亮起來。他感覺到有人在用拳頭捶打他的胸口,他奇怪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麼。一層迷雲覆上了他的腦海,一陣尖叫聲穿過了這層密雲。某部電影裡的臺詞突然涌進了他已經缺氧的腦中:“衆神也是這樣死去的吧?”

整個好萊塢都會哀慟不已,但是誰也沒有夜班護士普瑞希拉更悲傷。爲了養活兩個小孩,她不得不值夜班,馬林恰好就死在了她的夜班裡。她一直被譽爲全加利福尼亞最好的護士,這讓她驕傲不已。她討厭死亡。但是她剛剛讀的那本書太精彩了,她還想着要跟馬林談談,把這本書改編成電影呢。她不會一輩子都當護士的,她閒暇時候還是個編劇。不過就算現在她也沒有放棄希望。這間醫院頂樓的豪華病房裡住的都是好萊塢最大的人物,她會守護着他們,防止死神來襲。

其實這一切都只發生在馬林死前的腦海裡,那裡裝載了他看過的成千上萬的電影。

實際上,他死了十五分鐘之後,護士才走到他的牀前。他靜悄悄地離開了。她想了半分鐘到底要不要採取急救手段喚回他的生命。對死亡她司空見慣了,因此有了更多的憐憫。喚回他的生命只能讓他繼續忍受折磨。她走到窗邊,看太陽升起,看石階上踱着方步的鴿子。普瑞希拉是馬林命運的最後裁決……也是對他最爲悲憫的法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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