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新罕布什爾的村莊裡,隔窗窺視的家庭主婦和門裡消磨時間的店主不會漏掉任何異樣的動靜。因此,一輛紐約牌照的黑色轎車停在亞當斯家門口,所有居民沒幾分鐘就都知道了。
凱·亞當斯雖說在念大學,骨子裡還只是個小鎮姑娘,所以也在臥室窗口偷看。見到那輛車沿着馬路開過來的時候,她正在複習備考,剛打算下樓吃午飯;車在她家草坪前停下,她不知爲何並不驚訝。兩個男人鑽出車門,都是身材魁梧的大塊頭,活像電影裡的匪徒,她飛奔下樓,搶先開門。她確定他們是邁克爾或邁克爾的家裡人派來的,不希望他們未經介紹就和父母說話。倒不是說邁克的朋友會讓她覺得丟人,只是她的父母都是老派的新英格蘭居民,甚至無法理解她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門鈴響起,她恰好走到門口,她對母親喊道:“我來。”她打開門,兩個大塊頭站在門口。其中一個的手伸進胸袋,動作就像匪徒掏槍,凱嚇得驚叫一聲,但他掏出來的只是個小皮夾,男人翻開皮夾,露出證件。“我是紐約警察局的約翰·菲利普斯警探,”他說,朝另一個男人打個手勢,他的同伴膚色黝黑,兩道眉毛非常濃、非常黑。“這位是我的搭檔,塞瑞昂尼警探。您是凱·亞當斯小姐嗎?”
凱點點頭。菲利普斯說:“我們能進去和你談幾分鐘嗎?和邁克爾·柯里昂有關。”
她站到旁邊,讓他們進門。就在這時,父親出現在通向書房的側走廊口。他問:“凱,什麼事?”
他父親頭髮灰白,身材瘦削,容貌出衆,不但是本鎮浸信會的牧師,而且是宗教界的著名學者。凱其實並不特別瞭解父親,父親對她來說是個謎,但她知道父親愛她,儘管看起來父親總覺得她這個人很無趣。雖說一向不太親近,但凱還是很信任父親。因此,她直截了當答道:“他們是紐約的警探,想問我幾個問題,和我認識的一個小夥子有關。”
亞當斯先生似乎並不吃驚,他說:“不如來我的書房吧?”
菲利普斯警探客氣地說:“亞當斯先生,我們希望能和您的女兒單獨談談。”
亞當斯先生答得也很有禮貌:“那得看凱的意見了。親愛的,你願意和這兩位先生單獨談,還是希望我陪着你,或者讓你母親陪着?”
凱搖搖頭。“我單獨和他們談吧。”
亞當斯先生對菲利普斯說:“到我的書房談吧。留下吃午飯嗎?”兩個男人搖搖頭,凱領着他們走進書房。
他們不怎麼舒服地坐在沙發的邊緣上,她坐進父親的皮椅。菲利普斯警探的開場白是:“亞當斯小姐,過去這三週你見過邁克爾·柯里昂或者聽到過他的消息嗎?”這個問題足以讓她警覺起來。三週前,她打開波士頓的報紙,赫然發現頭版頭條是一名紐約警長和名叫維吉爾·索洛佐的毒販同時被殺。報紙說這場血案屬於柯里昂家族參與的幫派戰爭。
凱搖搖頭。“沒有,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要去醫院探望父親。差不多是一個月以前了。”
另外一名警探用粗啞的聲音說:“那次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後來沒再見過他或者得到他的消息?”
“沒有。”凱說。
菲利普斯警探用禮貌的語氣說:“如果你確實和他有聯繫,我們希望你能告訴我們。我們必須和邁克爾·柯里昂談一談,事情極其重要。我得提醒你,如果你確實和他有聯繫,就有可能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如果你以任何方式幫助他,就有可能惹上非常嚴重的麻煩。”
凱在椅子裡坐得筆直。“我爲什麼不能幫助他?”她問,“我們就快結婚了,夫妻理當互相幫助。”
接話的是塞瑞昂尼警探。“如果你幫助他,那就有可能成爲謀殺從犯。我們之所以要找你的男朋友,是因爲他殺死了一名紐約的警長和警長正在接觸的線人。我們知道開槍的就是邁克爾·柯里昂。”
凱哈哈大笑。她的笑聲發自肺腑,充滿懷疑,確實打動了兩名警察。“邁克纔不會做這種事情,”她說,“他和家族沒有任何關係。參加他妹妹婚禮的時候,大家明顯當他是外人,和待我差不多。他最近要是藏了起來,肯定是因爲不想見人,免得自己的名字被捲進這場風波。邁克不是匪徒。我比你們或者任何人都瞭解他。他爲人太好,不可能做出殺人這麼可恥的事情。他是我認識的最守法的人,而且就我所知,他從不撒謊。”
菲利普斯警探溫和地問:“你認識他多久了?”
“一年多了。”凱說,兩個男人的笑容讓她吃了一驚。
“我認爲有幾件事情得讓你知道,”菲利普斯警探說,“那天晚上他和你分開以後就去了醫院。從醫院出來,他和一位去醫院辦正經事的警長吵了起來。他主動攻擊警官,但捱了一頓揍。具體說是下巴骨折,還掉了幾顆牙齒。他的朋友帶他回到柯里昂家族在長灘的住處。第二天夜裡,和他爭吵的那名警長遭到槍殺,邁克爾·柯里昂就此失蹤,人間蒸發。我們有我們的聯絡人和線人。他們都說兇手是邁克爾·柯里昂,但我們沒有證據可供呈交法庭。目擊兇案的侍者見到他的照片說不認識,但面對面也許認得出。我們還問了索洛佐的司機,他不肯開口,但邁克爾·柯里昂要是在我們手上,他也許就願意說話了。因此我們警察全在找他,聯邦調查局在找他,所有人都在找他。可惜目前還沒有結果,我們以爲你也許能提供一點線索。”
凱冷冰冰地說:“我一個字也不相信。”可是,她知道邁克被人打斷了下巴這一點肯定是真的,這讓她有點難過,但不認爲這會驅使邁克動手殺人。
“要是邁克聯繫你,能通知我們一聲嗎?”菲利普斯問。
凱搖搖頭。叫塞瑞昂尼的另一名警探粗魯地說:“我們知道你倆一直在睡覺。我們有旅館的記錄和目擊證人。這種消息要是不小心見了報,你父母肯定會很不愉快。他們這麼可敬,恐怕會看不起一個和匪徒睡覺的女兒。你要是不馬上交代清楚,我就叫你老頭子進來,把話跟他挑明白。”
凱訝異地瞪着他,然後起身過去打開書房的門。她看見父親站在客廳窗口抽菸鬥。她喊道:“爸,能進來一下嗎?”父親轉過身,對她微笑,走向書房。進了門,他摟住女兒的腰,面對兩名警探,說:“二位先生,如何?”
他們沒有回答,凱冷冰冰地對塞瑞昂尼警探說:“警官先生,你跟他挑明白好了。”
塞瑞昂尼漲紅了臉:“亞當斯先生,我說這些是爲了你女兒好。她和一個小流氓有瓜葛,我們有理由相信此人謀殺了一名警官。我只是想說她要是不肯合作,就有可能惹上嚴重的麻煩,但她似乎不明白這件事到底有多嚴重。也許你能和她說說。”
“真是難以置信。”亞當斯先生禮貌地說。
塞瑞昂尼一挺下巴。“你女兒和邁克爾·柯里昂已經交往一年多了,他們在旅館過夜,以夫妻身份登記。邁克爾·柯里昂受到通緝,要因爲一起刺殺警官的案件接受盤問。你女兒拒絕提供有可能幫助我們的信息。這些都是事實。你愛說難以置信就說吧,但每一句我都有充足的證據。”
“我並不懷疑你的話,先生,”亞當斯先生不緊不慢地說,“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我女兒會惹上嚴重的麻煩。難道你在暗示她是個——”他露出學者的懷疑神情,“匪徒的‘姘頭’,是這麼說的吧?”
凱驚訝地望向父親。她知道父親這是在以學究派頭開玩笑,吃驚的是父親居然並不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亞當斯先生確定地說:“不過請二位放心,那位年輕人要是敢在這兒露面,我保證馬上報警。我女兒也同樣。現在,不好意思,我們的午飯快涼了。”
他彬彬有禮地把警察送出家門,在他們背後慢吞吞地斬釘截鐵地關上門。他挽起凱的胳膊,領着她走向屋後的廚房。“來吧,親愛的,你母親在等我們吃飯。”
他們走進廚房,凱在悄悄流淚,既因爲剛從緊張中解脫出來,也因爲父親不問緣由的愛護。廚房裡,母親假裝沒看見她在哭,凱明白父親肯定和母親說了警察的事。她坐進老位子,母親默不作聲地上菜。三個人都在桌邊坐下,父親低頭謝恩禱告。
亞當斯夫人身材矮胖,總是衣着整潔,髮型一絲不亂。凱從沒見過她蓬頭垢面。母親對她總是有點冷淡,保持一臂距離,連此刻也不例外。“凱,別那麼誇張了。這些到頭來肯定都是瞎忙活。那孩子畢竟是達特茅斯的學生,怎麼可能捲入這麼下賤的勾當?”
凱驚訝地擡起頭。“你怎麼知道邁克是達特茅斯的學生?”
母親得意地說:“你們年輕人就喜歡神神秘秘的,以爲自己很聰明。我們早就知道他了,但你不說,我們也不想提起。”
“可你們是怎麼知道的?”凱問。她無法面對父親,因爲父親知道她和邁克睡過覺了,因此沒有看見他說話時臉上的笑容。“我們拆了你的信唄。”
凱又是氣又是怒。這下她可以面對父親了。他的行爲比她的罪過更加不可饒恕。她無法相信他會做這種事。“父親,不會吧,怎麼可能?”
亞當斯先生對她笑着說:“我思考過
哪種行爲的罪過更大,是拆你的信,還是不管不顧我的獨生女兒有可能遇到的危險。答案很簡單,也符合道德。”
亞當斯夫人嚥下一口燉雞,在吃下一口之前說:“再怎麼說,親愛的,對於你這個年齡來說,你實在天真得可怕。我們不得不留神。再說你從不提起他。”
凱第一次慶幸邁克爾寫信時從不情意綿綿,慶幸父母沒見過她寫的某些信件。“我之所以不提起他,是害怕他的出身會嚇住你們。”
“確實嚇住了,”亞當斯先生喜滋滋地說,“說起來,邁克爾真的沒有聯繫過你?”
凱搖搖頭。“我不相信他會犯任何罪。”
她見到父母隔着餐桌交換眼神,亞當斯先生柔聲說:“他要是沒有犯罪,又忽然消失,那麼也許是遇到了別的什麼事情。”
凱剛開始沒聽明白,緊接着,她從桌邊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間。
三天後的長灘,凱·亞當斯在柯里昂家族的林蔭道路口下了計程車。她接到電話,滿懷期待。湯姆·黑根在門口迎接,見到是他,凱很失望。凱知道他一句實話都不會說。
來到客廳,他給凱倒了杯酒。她看見有幾個人走來走去,但桑尼不在其中。她直截了當地問湯姆·黑根:“知道邁克在哪兒嗎?知道我該怎麼聯繫他嗎?”
黑根把話說得滴水不漏。“我們知道他沒事,但不知道他這兩天在哪兒。他聽說警長被槍殺,害怕警察會誣告他,於是決定藏起來。他說他過幾個月再聯繫我們。”
這個故事不但是假的,而且存心要讓人一眼看穿——他只能透露這麼多。“警長真的打斷了他的下巴?”凱問。
“很抱歉,確實如此,”湯姆說,“但邁克並不是睚眥必報的那種人。我相信他和後來的事情毫無關係。”
凱打開手包,取出一封信。“要是他和你們聯繫,能把這封信交給他嗎?”
黑根搖搖頭。“我要是收下這封信,而你上法庭說我收下了這封信,就可以解讀爲我知道他的下落。你不如再等一等吧?我相信邁克會和你聯繫的。”
她喝完酒,起身離開。黑根陪她走向門廳,他剛打開門,就有一個女人從外面進來。這是個矮胖婦人,穿一身黑衣。凱認出她是邁克爾的母親。她伸出手,說:“柯里昂夫人,近來可好?”
女人小小的黑眼睛盯着她看了幾秒鐘,皺巴巴的橄欖色面孔忽然露出笑容,笑容有點唐突,不知爲何卻顯得真誠而友善。“哎呀,這不是米基的小女友嗎?”柯里昂夫人說。她的意大利口音很重,凱幾乎聽不懂。“吃東西嗎?”凱說不,意思是說不想吃東西,柯里昂夫人卻怒氣衝衝地轉向湯姆·黑根,用意大利語罵了他幾句,最後說:“連一杯咖啡都不請可憐的姑娘喝,真是恥辱。”她拉起凱的手,老婦人的手出奇地溫暖和充滿活力,領着凱走進廚房,“你喝杯咖啡,吃點東西,然後有人開車送你回家。你這樣的好姑娘,我不要你坐火車。”她按着凱坐下,在廚房裡忙前忙後,脫掉大衣和帽子掛在椅背上。沒過幾秒鐘,桌上就擺上了麪包、乾酪和薩拉米香腸,爐子上熱着咖啡。
凱靦腆地說:“我來問邁克的事情,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黑根先生說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說他過一陣就會露面。”
黑根連忙插嘴:“媽,我們現在只能跟她說這些。”
柯里昂夫人用能瞪死人的輕蔑眼神看了看他。“如今輪到你教我怎麼做了?我丈夫都不敢教訓我——願上帝保佑他。”她在胸前畫個十字。
“柯里昂先生還好吧?”凱問。
“好,”柯里昂夫人說,“還好。他年紀大了,糊塗了,會讓這種事發生。”她不怎麼恭敬地敲敲腦袋。她倒上咖啡,逼着凱吃了些麪包和乾酪。
喝完咖啡,柯里昂夫人用兩隻棕色的手捉住凱的雙手,輕聲說:“米基不會寫信給你,你不會聽到米基的消息。他要躲兩三年。也許更久,也許久得多。你回去和家人團聚,找個好小夥子結婚吧。”
凱從手包裡拿出那封信。“能幫我交給他嗎?”
老婦人接過信,拍拍凱的面頰。“當然,當然,”她說。黑根正要反對,她用意大利語吼了他幾句,然後領着凱走向大門。她在門口輕輕親吻凱的面頰,說:“忘了米基吧,他不再是你的男人了。”
門口有輛車等她,前排坐着兩個男人。他們開車送她回到紐約的酒店,一路上一聲不吭,凱也同樣。她在儘量讓自己適應現實:她深愛的年輕人是個冷血兇手。消息的來源不容懷疑,因爲正是他的母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