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郎君看向半芹。
“半芹,你在這裡不自在,不如跟我走吧。”他忽的說道。
半芹低頭施禮。
“謝郎君,奴婢,不想走。”她說道。
一個婢女去留本由不得她做主,這種話秦郎君不該問她,而她也不該作答。
秦郎君笑了笑,週六郎哼了聲。
“下去吧。”他說道。
半芹施禮,帶着幾分惶惶退了出去。
夜色籠罩周家宅院,正月裡到處都是燈火,照的喜慶鮮亮。
半芹一如既往的站在程嬌娘院子外的一棵大樹後,看着尚未閉門落鎖的院子。
她的手摳着樹皮,怔怔的看着院內。
廊下走出一個女子,明暗交匯裡勾勒出嬌俏身形。
這就是那個……半芹吧。
半芹繃緊了身子,透過門看着那婢女說什麼,有兩個僕婦忙恭敬的點頭應是,急忙忙的向門外走來。
半芹忙縮回樹後。
“半芹姑娘這麼晚要這些做什麼?”
“你管做什麼,人家要,快快去送來便是。”
兩個僕婦說笑着從路上快步過去了,那邊院門便關上了,隔絕了半芹的視線。
她又愣愣一刻,才轉身邁步,腳下一個踉蹌,卻原來站的腳都凍麻了,彎身用力的搓了好久,才緩和幾分,抱着肩頭瑟瑟的向自己的住處跑去。
路上遇到巡夜的僕婦,少不得一番審視。等回到住處屋門也被插上了。
她不敢大聲喊,只小心的敲着門,好一會兒在幾聲咒罵裡纔打開了。
屋子裡早已經黑了燈,走進去不知道撞到什麼。又引得一片罵聲一刻,之後一切陷入沉靜。
日晴天好,大街上一輛馬車要拐彎時又停了下來。
“大郎君,三郎君。”婢女掀起車簾喊道,一面跳下車,施禮。
範江林和徐茂修並排過來。
“妹妹來家了?”他們問道,一面看馬車。
馬車裡並沒有女子再露面。
“沒有,娘子讓我送些吃食過來。”婢女笑道。
範江林和徐茂修含笑點頭。
“你回去告訴妹妹,那件事談的差不多了,就看。什麼時候能訂約。”徐茂修含蓄說道。
也就是說。什麼時候能有錢。
婢女點點頭。施禮辭別。
人車各自而行。
街道上韓元朝停下腳步。
“元朝?怎麼了?”同伴回頭喚道。
“我剛纔看到,看到那個丫頭了。”韓元朝說道,目光看向身後。
那輛馬車拐進一條窄巷子不見了。
“哪個丫頭?”同伴問道。
韓元朝笑了笑,反而先行。
“哪個也不是。”他笑道。
同伴笑着搖頭跟上,街道上卻是一陣騷亂。
“讓開,讓開。”
伴着呼喝聲,不知那家的侍衛舉着棒子亂打開路。
街上行人紛紛躲避,被打到的也只能自認倒黴,能動用侍衛開路的身份自然不低,告不到擾民之罪。
“那是誰啊?”韓元朝和同伴也被擠在一旁,忍不住問道。
“外地人吧?”旁邊有人說道,打量二人一眼。“還是個秀才,這來京城了,有些人家的徽記也要背下來嘛。”
韓元朝和同伴對視一眼都被逗笑了。
“敢問老丈,這是哪家的貴人?”他們問道。
老丈帶着幾分見多識廣的自豪。
“好告訴你們,這是童內翰家的馬車。”他說道,一面想到什麼又壓低聲笑,“這個童內翰該不會又吃多了鍾乳發了瘋了吧?”
內翰,便是內製翰林學士,天子近臣,起草詔書。
韓元朝自然知道,這鐘乳,他也知道,因爲家中長輩也有服用。
不過這也不是誰都能吃得起的。
金石丹藥,自來都是富貴人享用的。
“鍾乳三千兩啊。”老丈搖頭晃腦的走開了。(注1)
這在京城也不算什麼稀罕事。
韓元朝和同伴對視一眼,也笑了笑,繼續前行而去。
街道上恢復了人來人往。
疾馳的馬車在一幢宅院前停下,門前早有四五個男人焦急等待,不待馬車停穩就衝過來。
“李大人,李大人。”他們亂哄哄的喊道。
車簾被掀開,先跳下來一個小童,然後纔是李太醫顫巍巍的下車。
“快些快些。”迎接的人催促着。
“不急不急。”李太醫說道。
人老動作慢,急的衆人恨不得架起他跑,但這老人是太醫局翰林醫官,還是太后賜了紫袍的醫官,等閒不敢慢待啊。
院子裡哭聲震天。
“哭什麼哭,沒得喪氣!”屋子裡有男人衝來喊道。
院子裡的僕婦丫頭忙掩住嘴。
李太醫邁進屋子裡,屋子裡的女人也顧不得迴避了。
“李大人,快看看老爺他怎麼了?”童內翰的夫人流淚說道,親自引着進內。
李太醫邁進屋內,室內一個面白體胖年近五十的男人仰面躺在臥榻上,渾身顫抖,雙目緊閉,發出一聲一聲的沙啞的喊。
李太醫沒近前,直接看四周,果然看到一旁矮几上放着一個錦盒,裡面一個瓷瓶倒着。
“又服用鍾乳了?”他說道。
“是啊,南邊新進的。”童夫人說道,一面拭淚,“是上好的,吃了剛好了沒幾天,就突然這樣了。”
李太醫哼了聲。
“我不是說過,這東西童大人最好別吃了嗎?”他說道。
“大人,老爺的腿疾。吃了這個才管用的,要是不吃的話,就沒法走了。”童夫人含淚說道。
李太醫搖頭,看着牀上還在一聲高過一聲嘶啞怪叫的童內翰。
小童打開藥箱遞過來。李太醫從中撿起一根金針,跪坐在臥榻前,一手按住童內翰的頭,一手落針,刺入發中。
屋內嘶吼聲頓消。
所有人都鬆口氣。
“神醫,神醫。”外邊低低的讚歎聲。
“我這算什麼神醫。”李太醫嘀咕說道,站起身來,看着臥榻上渾身顫抖的童內翰。
“大人謙虛,大人謙虛。”童夫人忙拭淚說道。
一旁的兒子們也忙施禮道謝。
“別謝了,準備後事吧。”李太醫說道。
一句話讓屋子裡的人倒吸一口涼氣。神情驚駭。
“大人!”
屋子裡頓時亂起來。
“我是沒辦法了。不過是用針讓他走的體面些。要不然狂喊而死實在是……。”李太醫搖頭說道,對於這種面對生死的反應他見得太多了,也沒什麼感覺了。一面招呼小童,“要麼你們再去請別的大夫看看。”
太醫局的大夫都說沒救了,還能哪裡請大夫去?
童家衆人頓時面如死灰。
既然父親果然無救,喪儀重大,不能有差池,童家兒子們立刻忙請長輩,或給外地的兄弟發信,悲傷氣氛倒被忙碌沖淡了幾分。
外邊的婦人們聽得消息,頓時再次大哭起來。
“天啊姐姐,咱們可怎麼辦啊?”幾個二十多歲的美妾相擁亂顫。
童內翰在。這些美人衣食無憂,如果童內翰不在了,她們在家裡可什麼都不是了。
童夫人必然要把她們或者發賣,或者贈人的。
贈人還好,但其中幾個生養了孩兒的卻捨不得分離。
頓時都哭的不能自制。
老爺要死了,老爺要死了,治不了了……
忽的一個美妾猛地擡起頭。
“你們,你們聽說了沒?”她顫聲說道。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什麼閒言碎語啊?”一個侍婢哭道,“先別管別人了,咱們自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不是,不是,有個人,有個人說非必死之人不治的!”美妾說道,“那,老爺現在是必死之人了,那就能治了。”
大家都在哭,她們在後邊嘀嘀咕咕說話,很快視線都看過來。
“說什麼呢?什麼必死之人不治?”
美妾看向屋中,咬住下脣。
“夫人,夫人。”她起身喊道,哭着撲進去,“再請個人來給老爺看看吧。”
屋中正商議喪事的嫡親長們嚇了一跳,看是一個侍妾更是惱火。
“夫人,夫人,那個遇仙的程娘子。”美妾搶在自己被拖出去之前忙忙的說道,“治好了陳相公家老太爺的程娘子,江州來的,李道祖李神仙真人的徒弟,她能治的,她說了只治必死之人的!”
這些傳言童家的人也稍微所聞,但並沒有當回事。
“添什麼亂啊。”童夫人哭道,跪坐在臥榻前,扶着出氣多呼氣少的丈夫嚎啕大哭。
“夫人,夫人,真的是啊,外邊都傳遍了,夫人,去試試吧。”妾侍也大哭道,在地上砰砰叩頭,“夫人,給老爺再試試吧,您也不想老爺就這樣死的啊,有人能治,爲什麼不去試試啊!”
反正老爺死了,她也沒個好下場,就算這話惹怒了夫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如果老爺真的被治好了,不僅富貴保住,且自己也算是有了大功了。
這話果然讓童夫人大怒,幾個兒子更是沉面。
“賤婢。”他們喝道,“來人,打出去。”
“夫人,夫人,真的是遇仙的程娘子啊,別的人都不治的,她說了只有快要死的人才治呢,求求夫人,給老爺看看去吧,給老爺看看去吧,也算是盡心了。”美妾喊道,撲上前死死抱住童夫人的腿,“老爺要是不在了,我們都沒好日子過啊,三郎,四郎,可都沒蔭補呢…”
這話讓屋中幾個男子都面色幾分沉沉。
童內翰的身份自然夠讓子孫蔭補,但卻只能蔭補長子,其他的兒子或者靠讀書科舉或者就等着父親再得功勞。
科舉讀書到底是辛苦,童內翰雖然說是天子近臣,但畢竟不是那種能隨意得到功勞的職位,所以唯一的路就是熬資歷了,這樣接下來的兒子們如果科舉無功,就可以熬來蔭補。
要是就這樣死了,子孫們的前程自然比不得父親在世要好。
“那個程娘子,果然能治?”一個兒子開口問道。
美妾大喜,咚咚的叩頭。
“請公子一試。”她哭道。
那兒子看其他人。
“那就去請。”年長的做了決定說道。
“慢着。”童夫人喊道。
大家忙看過去,美妾頓時又哭,兒子們也遲疑要勸。
“那娘子,看病有規矩的,人家不上門問診。”童夫人哭道,伸手拍着臥榻,“快擡你父親去!”
注1:白居易詩詞“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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