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兩摞奏章分與大皇子和晉安郡王,皇帝接着看自己案頭的奏章。
屋中內侍來往捧茶小心翼翼。
年節一日一日臨近了,皇帝的眉頭卻越來越緊皺了。
富國,強兵,身強體壯,連連喜事,沖淡了日食帶來的隱憂。
沒想到該有的隱憂還是避不開。
天象又示警,大災突然而至。
看看這奏章上,災民數量之多,受災面積之大,都超過了他的想象,更要命的是該死的民亂。
“現在有茂平四路開倉放糧,但要維持一冬尚可,但要維持一春,等到夏收只怕艱難。”
耳邊響起低低的聲音。
皇帝點點頭。
“是啊,關鍵是此時還有民亂。”他說道,一面擡頭,看着不知何時坐過來的晉安郡王。
晉安郡王看着他。
“陛下瘦了。”他說道。
皇帝一愣,旋即笑了。
“你看完了?”他問道,看向下邊,大皇子還在內侍的服侍下看奏章,看完的只有幾本,面前擺着的還很多,察覺皇帝的視線,他的動作不由加快了。
“看完了。”晉安郡王說道,“我畢竟年長。”
皇帝笑了笑,伸手示意,一旁的內侍忙將晉安郡王的奏章搬過來。
皇帝逐一慢慢的翻看,面色帶着幾分讚許點點頭。
“言語簡潔清晰。”他說道,“可見心裡是很清楚的。”
“這些事其實都很簡單。”晉安郡王說道。
“很簡單?”皇帝挑眉含笑問道。
“看明白很簡單,如何做卻很難。”晉安郡王說道。一面嘆口氣。“陛下着實不容易。”
皇帝笑了。將自己面前的奏章遞給他。
“看看這個,你覺得如何?”他問道。
晉安郡王接過來。
那邊一陣亂響,二人都看過去,見是大皇子站起來,因爲匆忙掀動了几案幾本奏章跌落。
兩個內侍忙忙的跪地撿起來抱着。
“父皇,孩兒的也看完了。”大皇子走過來說道。
皇帝嗯了聲,一面示意內侍將奏章放下,一面繼續跟晉安郡王說話。
“民亂與賑災孰輕孰重?”他問道。
“自然是平亂。”大皇子搶着說道。“有民亂在擾亂賑災,先嚴打民亂示威,再賑災示朝廷仁慈。”
皇帝看他一眼笑了笑沒說話,而是看向晉安郡王。
“要賑災。”晉安郡王說道,“民亂到底是因爲災情而起,究其根源,滅其根源,否則必然四方兇徒泱泱而起,那時候賑災花費更多。”
皇帝再次笑了。
大皇子有些緊張的視線在二人身上掃過。
“父皇。”他忍不住喊道。
皇帝擡手製止他。
“雖然你功課多,官廳事務也才接手。但朝會能來還是要來。”他對晉安郡王說道。
“陛下,孩兒只是宗室。”晉安郡王笑道。
“宗室也要參加大朝會的。”皇帝說道。
晉安郡王俯身施禮應聲是。
“你去吧。你要忙的事還多。”皇帝說道。
晉安郡王應聲是施禮退出。
看着晉安郡王退出去,皇帝才轉向大皇子。
被皇帝的視線一掃,大皇子不由脊背發緊,放在膝上的手攥起。
“你批閱奏章的時候,不要掉書袋。”皇帝說道,拿過大皇子適才看過的奏章,“你要知道,這些大臣們都是十年寒窗苦讀千人中考出來的,學問都是一等一的好,你跟他們論文采典故,怎麼論的過?”
大皇子訕訕低頭應聲是,耳邊聽得皇帝的聲音還在繼續。
“….空洞,言之無物….這些大臣一個個奸猾,一旦在他們面前露怯,那就要被他們拿捏了….”
“….他們要文才有文才,又熟悉政務,跟他們玩文字,十個你也玩不過,所以你就要揚長避短,有什麼說什麼,把複雜的事用最簡單的話語說出來,知道自己問的什麼,要知道什麼,想要如何做,簡簡單單明明白白的傳達下去。”
“你看看晉安郡王寫的這些…”
大皇子只覺得兩耳嗡嗡,呆呆的接過,視線裡卻是似乎看清了又似乎看不清,神智惶惶,以至於連皇帝再次的問話就更答不上來了。
“你過年就要十四了!已經開府了!那麼多先生一個個的輪番教導,又日日在朝堂上,怎麼一點長進也沒?”
皇帝再也難壓心中的煩躁,將手中的奏章啪的摔在几案上。
大皇子一驚而顫,俯身低頭。
得知消息的貴妃在殿中急的團團轉,終於等到門外有人急匆匆進來。
“怎麼樣?平王怎麼樣?”她急問道。
“娘娘,殿下已經回王府了。”內侍說道。
“怎麼不叫住他?”貴妃豎眉喝道。
“叫了,殿下不來,急着回去了。”內侍低頭說道,一面下意識的撫了撫胳膊。
攔的急了,平王奪過馬鞭子還狠狠的抽了他一下。
“可見是受了委屈了。”貴妃更是擔憂不已,“快讓人去看看,看看他可好?”
另一個內侍應聲飛奔去了。
“陛下也是的,他還小,不懂就好好教,這樣呵斥做什麼啊。”貴妃咬牙說道,“平王一向聰慧,什麼不是一教就會。”
“陛下是心情不好,朝事紛雜。”內侍低聲勸道。
“心情不好都是那些臣子做事沒做好,關平王什麼事。”貴妃說道,一面來回踱步,“本宮聽說,是晉安郡王的緣故?”
“那倒不是,晉安郡王也看了奏章,他畢竟年長。陛下讚了兩句就走了。”內侍說道。
“本宮就知道。奸猾似鬼的東西。只要他在陛下面前,平王就總是受嫌棄。”貴妃哼聲說道,站住腳,“陛下還要讓他上朝?”
內侍低頭應聲是。
“娘娘無須在意,人只有對外人才誇,對自己人才捨得責。”他陪笑說道,“陛下對平王嚴苛,正是寄予厚望。娘娘該高興….”
話音未落就被貴妃啐了一臉。
“高興個屁!”她豎眉喝道,“別的時候難道就不寄予厚望了?怎麼偏偏就今日被訓斥?還不是被人故意挑起了怒火!”
內侍不敢再多言低頭應聲是。
“以爲本宮不懂朝政事理嗎?常言說對事不對人,人事人事自然一體哪能相分?什麼對事不人,都是騙人的鬼話!”
“人心都有期待,人私心都會比對,如果不是因爲那晉安郡王做的好樣子,陛下哪裡會這麼容易就急躁發怒了?”
貴妃站住腳。
“本宮一再說不能留他在皇帝眼下,偏都不聽。”
哪裡是不聽,明明是沒辦法弄不走嘛。
內侍低頭腹議。
“以往裝瘋賣傻撈些恩寵也就罷了,看看如今。他的心可是更大了,讀書讀得好。也裝模作樣的開始謀朝事….”
“娘娘,他就是再做這些,也不過是個宗室,除了得些封賞又能如何。”一個內侍再忍不住說道。
貴妃沉默一刻。
“他能讓陛下對平王,生厭。”她慢慢說道。
也許,不,不是也許,這大約就是他目的,有慶王在,封賞饋贈呵護根本就不會少,他這樣上竄下跳不遺餘力地的又是圖什麼?
也許,是圖平王的命…
貴妃不由打個寒戰。
她想起六皇子那年意外時,聞訊趕過來的晉安郡王在聽到太醫的判定後,眼中閃過的寒光。
那視線就落在大皇子身上,就如同一條毒蛇看到了獵物,躲在陰暗裡嘶嘶的吐着毒牙,只待一擊斃命。
所有人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這麼忌憚厭惡這個繡花枕頭的郡王,因爲他們不知道,不知道六皇子是怎麼……
.但是晉安郡王一定知道些什麼….
他一定知道的!
就是他那時一閃而過的陰寒視線,這麼多年死死的糾纏着自己,食不安,夜不能寐。
他絕對不能留了!
她不能冒險等平王登基後再打發收拾這個傢伙!
“去,給相爺說,他可別一個人離開京城,把晉安郡王弄走。”
內侍低頭應聲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而此時貴妃派出的內侍剛剛邁進平王府,但卻在通秉之後被攔下了。
“殿下說了,因爲受了責罰,所以更要用功,請娘娘放心。”平王府的大總管說道。
“那也好見殿下一眼,跟娘娘回話。”內侍說道。
眼前這個大總管的眼神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似乎是帶着幾分倨傲。
倨傲什麼?原來在宮裡可是跟在自己身後的一條狗,如今一出宮倒人模人樣了!
還竟然不肯讓自己見平王!
是要幹什麼?現在就把持親王府了嗎?怕別人分走在平王面前的倚重嗎?
誰看得起你!
不過,現在雖然還不怎麼看得起,但將來平王登基,這王府貼身的內侍都必將是心腹。
潛邸舊人,可不是誰都能比得上的。
“劉大人,殿下叫你去。”內裡有小內侍急匆匆喊道。
“正好我與你一同去…”貴妃內侍忙說道,擡腳要走卻被劉大總管攔住。
“殿下已經說了不見,殿下如今心情不好,你非要惹怒他,到時候捱了打,你是去跟娘娘訴苦啊,還是自己嚥下啊?”劉大總管皺眉不鹹不淡的說道。
跟娘娘訴苦,那就是挑撥人家母子關係。
自己嚥下,是啞巴吃黃連。
內侍愣了下,不過,殿下怎麼會打人?
平王殿下最是知禮守矩,雖然有些迂腐,但爲人還是和善的。
劉大總管嘴角一絲笑。
“人啊,看到的都是皮囊。”他低聲說道,一面拍了拍內侍的肩頭,“我今日就不和你敘舊了,殿下找的急,我可不敢慢待了。”
他說罷疾步而去。
內侍哎哎兩聲追過去幾步被攔下最終作罷。
“大人,請吧。”平王府的隨從們客氣的說道。
內侍只得搖頭邁步向外,才走出院子,就見那一邊有兩人擡着一個破席子急匆匆的向後而去。
那是什麼?
他忍不住眯起眼看去,見隨着走動那破席子裡滑出一綹長長的烏髮。
內侍猛地打個寒戰,不可思議的瞪大眼,耳邊閃過適才劉大總管的話。
殿下如今心情不好,你非要惹怒他,到時候捱了打……
不會吧?
內侍忍不住想要上前。
“大人。”兩邊的隨從站過來攔住他,帶着幾分警告,“請吧。”
內侍看着這些虎視眈眈的隨從,嚥了口口水。
這裡是平王府,是平王自己的天下。
內侍垂下視線疾步外出。
“請娘娘不要擔心,殿下沒事的。”
在門口,跟過來的劉大總管含笑說道。
看着他的笑,內侍再次心內發寒。
人啊看到的都是皮囊,誰知道皮囊下到底是藏着怎麼樣的心腸。
平王殿下,已經長大了…
內侍應聲是,忙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今日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