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入黃土,每日以清淚灌之,神血做引,見陽光,吸取寒月靈氣,如此百日,血肉重生,心臟跳動,萬千思緒入心,一切如生前模樣。
破修閱遍千百古籍,終想出這樣的法子。於是,衆人開始日夜輪守,時時刻刻都關注着被破修埋進院中槐樹下泥土裡的手臂。
樑晉從妖界出來,來到皇宮,眼見他們將陸威風埋進土裡,亦眼見他們輪守幹禿的槐樹,卻不現身。他來這裡之前,本想着至少跟邱凜凜他們見一面,可當他真的到了這裡,反而不敢面對他們了。
他是妖王,更是陸威風的樑叔叔。可當陸威風和他師傅師孃落入困境時,他卻是一點都沒有幫到他們。如此這般,他算個什麼師長,又算個什麼朋友?
樑晉隱去一身妖氣,就坐在煉丹閣的屋頂,把酒遣愁的時候,神情姿態竟是同陸威風一模一樣。
邱凜凜坐在槐樹下,割破自己的手指,滴下三兩入土,用以滋養陸威風的血肉。邱凜凜最近已經不怎麼覺得悲傷了,自從破修說有辦法復活陸威風之後,她滿心希冀,總覺得日後的一切會越變越好。
樑晉坐在高閣屋頂之上,寒風習習,他遠眺,只見得一片寂靜。這裡是人間與神界都鮮少觸及的地方,高處,凡人不入,仙神不落。
殘陽照孤影,如今的樑晉孤寞迷茫得很。槐絮說得不錯,三界之門大開之後,妖魔縱於各處,不再如百年前一般凝聚,多少都鬆散了些,而那些作惡的大妖也皆被樑晉封於玄虛淵,偏偏只有那些作過惡,吸過凡人精氣的妖魔修習得厲害些。而如今妖界式微,恐怕再難有能力像百年前一樣衝上雲霄,與那羣仙神一決死戰。
樑晉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早已落入天上那些仙神耗費百年織下的陷阱。槐絮不曾將他殺死,但恐怕還會有仙神過來取他性命。還真是一招棋落錯,一場局輸盡啊。
段庭之研究徐道林死之前給他的玉玦,研究了許久,都沒有研究出個什麼東西。這玉玦通體清白,其內蘊光,看起來好像跟一般的玉玦沒什麼兩樣,但徐道林絕不可能只是給他一塊普通玉玦這麼簡單。
段庭之思慮良久,準備帶着玉玦去問問破修。破修是徐道林的徒弟,說不定知道徐道林臨死之前給他留下玉玦是什麼意思。
段庭之跑到煉丹閣。破修坐在煉丹爐前,一把一把正在往煉丹爐中放些什麼。
破修聽到段庭之進來的動靜,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擡頭朝他看去。
“破修小道長,我有事要問你。”段庭之摸出腰間玉玦,現於破修眼前。“徐道長臨死之前,給了我這個玉玦,我實在看不出此中深意,你是徐道長的徒弟,他的想法,你應該最清楚了。”
“你也是真耐得住性子,竟是到現在才找我。”破修拿過段庭之手中的玉玦,低眸看了兩眼,而後竟是一個狠心,將玉玦摔在了地上。
圓玉擲地,嘭的一聲破碎,只得一地晶瑩。
段庭之驚愕,神情恍惚,雙手微動,好似是打算去將地上的玉玦撿起。破修卻將他攔住。
段庭之低頭看向破修阻攔他的胳膊,面露不解。剛剛破修將玉玦摔碎的時候,他是有些惱怒的,卻也不好發作,現在破修一番阻攔,倒是更讓他有些急躁。
“不急。”破修與他淡言。
段庭之聞聲,竟也安靜了下來。
玉玦破碎之處,段庭之身前忽現出道道金光,一副咒圖從金光中現出,咒圖旁邊還寫着一行字——幻化之陣。這陣法繁複,所需的陣眼居然是十隻千年大妖。
“幻化之陣?”破修輕聲唸叨。師父給段庭之這個陣法做什麼?
段庭之沉眸,他曾跟徐道林要過妖化人之法,彼時徐道林並不願意將那法陣教與他,如今他怎又換了主意?竟是在死前也念着他的期冀?
“此陣法詭譎,師父給這個你做什麼?”破修問段庭之道。
“沒什麼。”段庭之面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他立即記住面前光色,而後撿起地上破碎的玉璧,使那金光斂起,咒圖行字皆消失無蹤。
日後,也再不會顯現。
“真的……”沒什麼嗎?
破修剛想繼續盤問,段庭之就立即轉移話題。
“徐道長離世,破修小道長你真的一絲悲傷都沒有嗎?先前徐道長說破修小道長你不會傷心,我還當是玩笑話,但我還真是沒見到破修小道長你流過眼淚。”段庭之微微慌亂,口中隨意找着話題,一言一語聽起來都有些彆扭。
破修一愣,而後緩然開口道:“我早就猜到師父那天不會活着回來了。”
“早就猜到了?”段庭之眼神一滯。
“我師父用弟子煉藥修煉的事情,想必你們都聽過。奪取他人修行、用妖藤藉助血月的力量爲凡人洗髓換血都是邪術。我師父百年前悔改之後,就曾發過毒誓,此生再不用邪術,不然就死無葬身之地。他自焚的那一天,恰好是太子靈肉完全契合的那天。師父之死,也算是應了他的誓言。”破修說得風輕雲淡。“何況他用了邪術,早晚都是要應報而亡的。”
“既然用這邪術會帶來這麼慘痛的代價,徐道長爲何還要鋌而走險,給太子洗髓換血?”段庭之忽然有些不理解了。說到底,這宮廷政變跟道家法派沒什麼直接關係。
“這世上總有比得到報應更重要的事情。我師父一心向神,得了神意,自然願意爲了這三界作出些犧牲。只求那些天神有些良心,讓我師父下輩子投個好胎,資質卓絕,百年登仙。”破修說道。
段庭之對破修說的話似解非解。
“徐道長在破修你的心裡,是個好人吧?”段庭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問出這句話。
“他哪兒能是好人呢,我那些沒見過面的師兄們,不都死在他手裡麼。而且,我師父可小心眼兒了,我從前偷偷在他背後說壞話被他聽見了,都得被罰練一整天的劍法。”破修說到此處,面上終現出些笑意。
段庭之看着破修的笑容,驀然有些恍惚。七情六慾,真的可以通過修煉完全摒棄嗎?若那些天神入這凡塵一遭,還能風雲不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