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府的錯處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端看人怎麼看待。
趙芮特意在範堯臣面前提起這事,自然不是爲了嚴懲一個小小的縣令——在他眼中,區區一個楊義府,實在還排不上號——此刻說來,只是順道敲打一下這個首相而已。
話點到了,也就夠了。
他無意落自家宰相的面子,便岔開話題,同範堯臣說起閒話來。
“昨日錢邁入宮,同我說起舊年在薊縣任教之事,想不到,他竟與顧延章有過半師之誼,還曾想過招其爲婿。”趙芮的口氣中帶着幾分驚奇,“據說那顧延章曾經寫過一冊關於軍中轉運的章程,周到細緻,想人之不能想。只可惜錢邁回京之時,並沒有抄本在身,柳卿又回了薊州,朕想取來一觀,竟是要遣人去贛州。”
範堯臣也曾動過把顧延章招做女婿的想法,自然認真查過其人背景,關於那一份轉運章程,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相反,他還仔細研讀過,書房之中甚至藏有副本。
然而聽到趙芮這般說了之後,他卻是輕描淡寫地道:“確有此事,我也偶然看過幾頁,寫得甚是詳盡,其人頗有才幹。”
趙芮又道:“這個顧延章,確實是個與衆不同之輩,他初到贛州不到旬月,片言折獄,破奇案,頗有範卿你當年之風啊!”
狀元通判,本就是個極引人注意的噱頭,當初李立在贛州坊間一通宣揚,引來的自然不止當地住戶,一樣有些過路商人。
其時正當行商往來預訂贛橙、香菇之際,因涉案之中的被告劉越也是商人,衆人都有些好奇,也是擔心地方官屈打成招,便特去觀審。
這些個遊商把顧延章審案的過程看在眼中,四處行商之時,自然少不得當做稀罕事來傳揚。
贛橙在京城很受歡迎,是以贛州的京商並不少,等到這些人回到京中,把顧延章的事蹟一說——
***、情|殺、失蹤、合|奸,這幾樣坊間最愛聽的東西合在一處,便是戲本子也難有寫得這樣吸睛的。況且斷案者還是不久前纔在京中引起過轟動的三元及第,少年狀元,這樣的組合,叫人不好奇都難,不多時就傳開了。
市井流言,自然是越誇張越好,剛開始時好歹還有幾分像,到了後頭,已經傳說得全不成樣。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家親戚之中有人是贛州州衙裡頭的小吏,親眼見得曾經那一位三元狀元,能通鬼神,與閻王交好,乃是他下到地府,讓那死去的吳三附身在他身上,親口吐露殺人者是富商劉越。
趙芮自然不會相信這等謬言,然而他聽得朱保石的轉述之後,也甚是有興趣,特去將駐贛州走馬承受的奏報翻了出來,也看了皇城司在贛州城中的眼線送回來的消息。
前者乃是朝官,敘述板正,只原原本本把顧延章如何通過數問逼出劉越的破綻,又如何靠命令樑文樑武辨認吳三家中傢俱器皿,來判斷兄弟二人乃是誣告,最終查出真兇,還何六娘一個清白的過程描述了一遍。
後者卻不一樣,而是着重筆墨,把事情來龍去脈,現場判案情況,百姓衙中反應,並這一個案子後續在州中的影響,都寫得極爲詳盡。
趙芮兩相結合,字裡行間,便拼湊出了一個初任得官的少年狀元,堂下如何奔波鄉野,親近民生,親力親爲,而堂上又如何高坐堂中,凌厲斷案,使得一州上下拜服的情景。
他在位越久,就越喜歡提拔新人,也越樂於見到自己一手簡拔於草莽的學子,能做出一番功績。
在趙芮看來,這就是在證明他這個皇帝英明神武,有識人之能,比起那些個位高權重,時時想着虛君實相,架空皇帝的老臣,這些個新進官人,實在是再合他心意不過了。
遠的暫且不說,近的便如同顧延章,便如同鄭時修,全是憑他一人相中,能做刀,能做事,既順手,又得用。
然而趙芮這般想,卻不代表範堯臣這般想。
他聽得趙芮把顧延章同自己作比,一時有些不自在。
範堯臣素來精於政事,也擅於刑名。曾經有一個縣中兄弟爭父產的案子,從縣中打到州中,從州中又打到轉運司,最後又鬧到提點刑獄司,屢次翻案,兄弟二人又屢次不服,反覆要求再判,有司不堪其擾。
最後是範堯臣上書自請不循聽訟迴避,親自判的案。
他再三問過兄弟二人是不是認定對方分得的家產比自己多,在數次詢問,均得到了肯定答覆之後,令雙方畫押,又命差役將二人分產的契紙取來,當場寫下判書,將兩人分得的產業對調,哥哥的轉給弟弟,弟弟的分給哥哥,便算此案了結了。
這個案子判得極妙,直到如今,不僅在民間廣爲流傳,便是在朝中,也爲衆人熟知,一向是範堯臣引以爲豪的一樁事蹟。
他與趙芮不同,對顧延章在贛州的任職情況並不感興趣,是以聽到的都是坊間流傳的那些個荒謬之言。在範堯臣看來,傳言虛浮可笑,想來是哪個過路之人隨口瞎掰的,將此案與自己靠着多年經驗智斷的那一個爭產案子相比,實在是有些拉低自己身份。
不過這話,他是不可能在天子面前明說的,看着對方那一副滿意非常的模樣,範堯臣除非是蠢,便不會拂了趙芮的意,於是隨口應和了幾句。
趙芮卻沒有就此罷休,他此時談性正佳,突發奇想,問道:“那顧延章去了贛州已有數月,可有做下什麼事情?贛州可有來什麼摺子?”
範堯臣對天子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十分無奈,然而卻不得一一答道:“眼下並無什麼特殊之事,說起摺子,倒是前幾日,贛州呈上來一份請免折,政事堂已經批示,想來應當送至陛下宮中了。”
趙芮頓時就命立在一旁的小黃門,在桌邊那一個又大又滿的奏章筐中找尋起來。
不多時,小黃門便把贛州的那一份奏章給翻了出來。
趙芮不着急看顧延章的請奏,而是直接翻到最後,看了一眼政事堂的批文。
只准了一半,便是同意暫緩上繳去歲秋稅,卻不同意撥給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