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這一處陳篤纔想盡辦法,要趕着提刑司抵達之前將常平倉中糧、銀差額補上,而另一處,自京城到雍丘縣的官道之上,季清菱卻是才同顧延章行到半路,進得驛站裡頭落腳。
酷暑日長,一行人雖是並不着急趕路,可也個個想着早些到得地方,莫要總挨那大太陽曬。
進得驛站,大堂中的驛卒驗看了驛券,又查驗了顧延章的官憑,本來一張臉已是極殷勤,此時更是快要擠出一朵菊花來,快快朝着裡頭叫了個人過來接班,自家早主動走到前頭帶路,一面走,一面回頭同顧延章道:“顧官人還請這一處走,也要小心臺階槓了尊夫人的足。”
又介紹道:“小人想着官人帶着家眷,不便在二樓住,便給您擇了一處院落,雖然地方並不大,好歹是單獨隔出來,也不容易用擡腳上上下下,總歸是方便些。”
又仔細說了些飲食、出入之事,樣樣十分周全。
這驛卒送得一行人進了他們的院子,幫着落定下來,並不在此處多站,卻是退得出去,不多時,又捧了個托盤進來——那盤中自有清涼飲子,又有井水湃過的新鮮果子,更有些小碟子裝的吃食。
等到將東西放在桌上,他卻是不着急走,盼得顧延章從裡頭出來了,又上前問候了幾句,另說了好一番恭維話,才退了出去。
季清菱頂着烈日行了這一路,雖然是在馬車裡頭,依舊滿身是汗,自在裡頭換衣裳,把外頭那驛卒的話聽得半清不楚,等到從裡頭出得來,見外面桌上擺了許多吃食,一時也有些吃驚,擡頭笑問道:“五哥,這當不是你的官品待遇罷?”
顧延章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回道:“這應是三品官纔有的了。”
原來官驛之中需憑驛券入住,只要乃是公務,便會提供飲食、住宿,並不需要付任何銀錢,只是住什麼房舍,吃什麼東西,都是按着官品來給。
顧延章此時官品並不高,若是按規矩,驛站裡頭只能給酒給肉,可這清涼飲子、果子、吃食,卻俱不是該給的,怕是那驛卒藉着自家權職之便,多給送了些東西過來,想要在顧延章面前混個臉熟。
季清菱嘆道:“都說驛站裡頭多是人精,越近京城,人就越厲害,這話果然沒錯……”
不論驛卒也好,驛丞也罷,都是辛苦活,尤其在京畿之地的驛站裡頭當差,常有高品官員來往述職、外出、回京,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誰,碰得一鼻子回還罷了,遇得那等小心眼的,只要一句話,便能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然則在京畿之地的驛站裡頭當差,卻也是一個肥缺。
一則一旦手持驛券進得驛站,在裡頭吃住盡皆是不用銀錢的,爲了維持驛站運轉,朝中少不得要撥下許多銀錢、米糧、茶酒來,只要經手的,都能從中撈得一筆;二則在驛站裡頭常常能遇得不少高官,若是在他們面前表現好了,哪怕只得了其中一人青睞,將來想要出頭,更是一條捷徑。
顧延章官品雖然不高,可提點京畿提刑副使卻是一個實差,說一句“品低權高”再合適不過。那驛卒見得他的官憑,自然知道這是有能耐提攜自己一把的,又兼身邊跟的人不多,怕是個資歷不夠深的,正要拉架子起來,是以不斷想辦法在顧延章面前晃來晃去,說話也好、行事也罷,都想顯出自己的能幹來。
兩人便就着坐在桌前,一面喝着清涼飲子,一面說起話來。
顧延章見面前有一串紫葡萄,想着季清菱愛吃,便拿了個小碟子,先去一旁銅盆裡淨了手,小心給她剝起皮來,口中應道:“越近京畿,不但驛站裡頭盡是人精,縣衙裡頭也全是從油裡滾出來的,我先前去翻從前提刑司的宗卷,年年他們去巡轄下縣鎮,明明曉得其中有問題,偏偏回回都晚到一步,被人把坑給填平了。”
季清菱笑道:“怕是京中有認得的人通風報信罷?”
提刑司巡察多半都在秋季,左近縣鎮裡頭個個心中有數,算得差不多了,便開始細細準備把賬做平,能在京畿之地州縣任官的,除卻當真能幹的,也少不得那等有背景、會鑽營的,收買一兩個人並不多難,只要早早做了準備,按着時間應對,再厲害的人也查不出什麼來。
她想到這一處,復又聯想到而今的情況,心情卻是有些放鬆,只道:“咱們這一回先去雍丘縣,當是不會再晚一步了,只是不曉得能揪出幾個。”
說到此處,她卻是有些好奇,擡頭問道:“五哥,我尋了從前縣誌來看,那雍丘縣並了好幾個地方的常平倉聚在一處,怕是當中糧谷、銀錢、錦帛都是其餘常平倉中的數倍,縣裡官吏膽子再大,那許多東西想要挪得出來,也難瞞得住人罷?”
常平倉有轉運司協管,又有縣中官吏直管,還有皇城司盯着,無論糧谷也好、銀錢也罷,哪怕錦帛,想要運出來,規模小還不怕,一旦數量上去了,又怎麼可能不叫人發現?
顧延章只搖了搖頭,道:“你也太看輕他們了,去歲乃是小年,糧谷價高,從前田間秋糧一出,一斗米便能降到六十餘文,可去歲,只要不是糙米,米價就從未低過七十文,常平倉中米糧運得出去,倒手一轉,換了銀子再拿出去與生息,去歲年息五分已是尋不到的低息,轉一個年回來,十貫錢就能變成十五貫,十萬貫變成十五萬貫,其中利可通天。”
他頓一頓,又道:“再把其中銀、帛拿出去放利,趁着查賬前把東西全收得回去,本錢入庫,利錢入賬,簡直是無本買賣,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樣多利處,再難他們也能找出法子來——況且只要把管庫的插上自家的人,將庫房裡頭佈置改一改,運糧運銀出倉時尋個合適的時間,防着兩司,哪裡又瞞不過去?”
轉運司也好,皇城司也罷,人手都有限,總不可能時時盯着那庫房不動罷?只要尋好了接手的商家,暗暗行事,其實當真並不算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