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沒有太多閒功夫去管吳益,眼下更值得擔心的是交趾大軍。
這一段時日以來,邕州城內派出探子無數,雖然回得來的情報時有反覆,可依他的判斷,交趾此輪發兵,必定不是吳益斷言的那般只有一二萬人——這點人數,如何能在短短兩日之內攻下欽州?又封道阻路,叫探報不能送回?
人已是就要到門口了,可城中還是對交賊半知半解,連兵力都不確定。
都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今這般,實在叫人難以放得下心。
他才踏出邕州州衙的大門,便聽得後邊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一看,果然是王彌遠,身後站着一個軍校衛七。
兩邊都是老熟人了,當日從贛州回京城的時候,衆人在半途驛站之中有過一面之緣,其時便各自都有惺惺相惜之意,後來又一同南下平叛,數月裡頭來往甚多。
此時張定崖在外,陳灝重病,只剩得顧延章同幾名副將撐場面,王彌遠是廣信軍中的老人,麾下只帶了二三百人,不同於人數衆多的潭州廂軍,也不同於根基深厚的張定崖帶的保安軍,他勢單力薄,自然更願意同有舊的顧延章打交道。
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皆是沒有說話。
此處就是州衙門外,要防隔牆有耳。
很快,雙方的從人便把馬牽了過來。
顧延章問道:“王軍將要去哪一處?”
王彌遠道:“幸得吳知州提點,眼下要與勾院一道設法安頓大軍入城。”
這一問一答,兩人立時各自了然於心,便不再廢話,帶着從屬上馬並肩而行。
才行出去沒多遠,王彌遠便轉頭問道:“當着勾院的面,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只想知道,陳節度那一廂如今究竟病勢如何?”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我非大夫,難斷病情。”
陳灝臥病這樣久,開始還是水土不服,瘴氣入體,等到耗得得時間愈長,身體愈差,什麼亂七八糟的病都要生出來插一腳,太醫院的御醫日日守着、當地的名醫也都來看了,皆是束手無策。
顧延章聽過跟着陳灝的老親兵說過,當年無論楊奎也好,陳灝也好,打完交趾回朝之後,都曾大病過一場,只是從前仗着年輕,養了一陣,終於緩了過來。
行軍打仗,本來就是極爲勞苦的事情,當兵的雖然要賣命,卻只需聽令而行,爲將做帥,好處是不用親自衝鋒在前,可無論是定策定計也好,整肅軍士也好,對敵打仗也好,都是既耗腦,又耗體力。
多年征戰的武人,到得五六十歲,許多都會落下一身病痛,陳灝與楊奎皆是北人,帶兵南下交趾時,又正是雨季,在那山林瘴癘之中、潮溼之地不曉得待了多長時間,此時重回邕州,原本被強壓下去的病竈重新燃了起來,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水土不服了,至於何時能痊癒,還能不能痊癒,依舊是兩說。
聽得顧延章如是說,王彌遠一陣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節度臥病不起,張都監又在外,營中猶如羣龍無首,吳知州既有心將我等挪爲己用,想來不會就這般罷休,只他這人行事如此乖張可惡,半分不講理,本來我處便兵力不足,若是當真聽了他的令,邕州危矣!”
再問道:“不知勾院有何良策?”
此時此刻,除非陳灝病癒歸營,誰也拿吳益沒有辦法,顧延章只是一個隨軍轉運,無論品級也好,差遣也好,都不可能管得動對方,而邕州的戰情,也不容許他把精力放在這上頭。
顧延章答道:“並無良策,但盡本分,莫理旁事而已。”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策馬而行,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到了北門處,卻見城門已關,密密麻麻的人潮擁堵在門口,叫聲、鬧聲同小兒的哭聲混雜在一起,不絕於耳。
一個看起來是城門守兵的人站在高處喊道:“州衙已是下令,今日起北門一天只開門三個時辰,只能進、不能出,此時已過時辰,爾等莫要擁堵,各自回城中尋住處!”
他雖然大聲喊話,可嗓子卻是已經半啞,一聽就是叫了許久。
今日乃是邕州集市,許多左近農人、商人來此“趕鬧子”,衆人沒有防備,全數被吳益這一樁毫無預兆的命令給堵在了城內。
邕州城中四個城門,東南西三門已是直接關閉,只要兵禁一日,便無開放可能,只有北門還能每日開放三個時辰,是以趕着回家的鄉人聽得消息,便全數聚攏過來。
此時城門內人山人海,聽得那守兵說話,有人便叫道:“你們還講不講理了!一句話不早說,眨個眼睛的功夫,個個城門都關了!把人都攔在城中了,家中爹孃兒女誰來看顧!你幫着照管嗎?”
有了人開口,接着就有人跟着喊道:“邕州城裡頭人的命就是命,我們這等鄉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一村裡頭就我一個一回鬧子往外走的,我不回去,誰曉得蠻子要來?大家不躲去山裡,被蠻子全殺了,你們管賠命嗎?!”
又叫道:“你們這些兵頭是姓晉的,還是姓交的!!不管我們百姓死活,倒幫着蠻子幹活嗎?!乾脆把我們捆了送出去得了!”
邕州土人、壯人等等少民混雜,更有中原人來得久了,行事作風多少也被浸染,從來就不是好治的地方,又因今日城門關得實在太過突然,引出這一番後果,實在也不是什麼稀奇。
一旦有人帶頭,場面便越發亂了起來。
從來就有一句話,叫做法不責衆,這數不清的人聚在一處,各自膽氣橫生,皆往城門處擠,只想撞開了門,就要往外衝。
顧延章見得此景,連忙叫隨從上去幫着攔護,免得生出踩踏,又着人喚來一個兵丁,忙問道:“此處亂成這般行狀,你等可是有去通稟知州?”
那小卒一頭一臉的汗,臉上、手上盡是掐痕,方纔還不覺得,此時脫開身,後知後覺,痛得眼淚都出來了,聽到顧延章問話,又見對方穿着官服,雖然不知道是哪一位官人,卻是連忙回道:“早已去通傳了衙門,眼下正等着回覆。”
正說話間,忽聽得後頭路上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同腳步聲,顧延章掉轉過頭,卻是幾列城門守軍,手上扛着木槍,殺氣騰騰地往這邊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