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末兒頭上冒出了冷汗。
他嗓子眼裡又幹又澀,張了張口,正要回話,忽然覺得右邊好像有人輕輕碰了碰自己的手肘,等到轉過頭,恰好見得身旁的人向着門外使了個眼色。
黃末兒順着對方的眼神望了出去。
營帳的門大開,外頭空曠的平地上,擺着一摞又一摞的首級。
不知道什麼時候,數百顆頭顱已是被排開堆在地上,壘得像一座小山一樣。
首級都新鮮得很,偶爾有一兩個放得不整齊的不小心從上頭滾下來,便能明顯看到那斷口處還掛着黑血的半截喉管,與參差不齊的暗紅色碎肉。
帳內的廣源州峒主們很快就都看到了外頭的“小山”,登時人人膽顫。
李富宰就坐在對面,衆人連話都不敢說,只能互相交換着驚懼的眼神。
黃末兒望着那些還在滴血的猙獰頭顱,打了個激靈,剛要轉回頭,餘光忽然瞄到後頭不知什麼時候,已是站滿了持刀斧的兵卒,草草一眼掃過去,數不出人數,只覺得烏壓壓的一大片。
他心下一驚,再坐不住,馬上站了起來,對着坐在上首的李富宰叫道:“太尉!廣源州中並不止那兩個溪峒!我蓮子峒中有三千兒郎,個個英勇,盡隨太尉調用!”
***
天色已經半黑,邕州通判李伯簡坐在後衙之中,只覺得自己整個人的腦子裡都在嗡嗡嗡地響。
三四個官吏圍在桌案前,正眼巴巴地看着李伯簡,等着他回覆。
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不僅要負責自己本來的那一份事,還要收拾吳益留下的爛攤子,好容易把城中巡檢、擒奸、捕盜、徵兵等事分給平叛軍中的轉運副使顧延章,誰料得才過了半個多月,這些事情俱又回到了他手中。
李伯簡吞了口口水,這才發現自己嗓子又幹又澀,已是許久沒有來得及喝水了。
站得最近的軍校還在催促着道:“通判,南門得用的神臂弓只剩下兩百多架,木羽箭矢也只有一萬出頭,幫着搬運油料的民伕實是不夠用了,另有今夜的食水只分得數百份,還要過了酉時纔到!一人一半都不夠!軍將去尋了劉轉運使,說是民伕、箭矢、弓弩都是得了您的吩咐來分派的,便使下官過來請個命——眼下交趾兵就在城下,旁的顧不上,飯總要讓將士們吃飽罷!還請撥得些油料、弓弩過來!”
——竟是過來告狀的!
這軍校乃是平叛軍中的編制,並不歸屬邕州府衙管,又當此之時,天大地大,都比不過守城大的時候,再兼李伯簡雖然能力平平,性子卻是極好,見了這樣的通判,又兼憋着一口氣,那軍校少不得就硬氣起來,語速更是又急又快。
李伯簡聽得太陽穴狂跳,心臟也是狂跳,好容易聽懂了對方在說什麼,嚥了口不存在的口水,大聲叫人把手下負責此事的官員喚了過來。
官員很快進得來,聽得那軍校從頭到尾把問題說了一遍,也苦着臉稟道:“通判,下官卻是沒有胡亂行事——神臂弓同箭矢都是按着份例分撥的,四個城門如何的分派都有定數,只一時未料到南門今日會有這樣多交賊來攻,另有民伕本是送飯食時幫着城門行事,只最近交賊攻城不定,一旦哪一處吃緊,城中兵力不足,也只能調撥民伕過去幫着撐場,少不得就顧不得那樣及時……”
又解釋了一通,眼下城中糧秣、食水皆是十分有限,吃一石就少一石,喝一口就絕一口,那飯食原是按前日各處城門報的數來做的,因總有傷亡,報多少,就減掉些做了,再着民伕送過去。
只交趾攻城太緊,四處城門的兵卒常常互相調撥,一旦州衙中跟進得不夠及時,就會出現西門的守軍去了東門馳援,可他們的吃食還是按時按點送去西門的情況。
那官員還要解釋,卻被立在前頭的軍校打斷道:“通判,往日也有四處城門調撥,卻從未有過這樣連飯都吃不上的事情!往日也有按比例分派箭矢弓弩,可一旦交趾攻城,該加的人手、弓弩還是會加上,油料、木料也從未少過!”
李伯簡連軸轉了二十四個時辰,此時哪怕聽的是仙宮中的天籟之音,也只恨不得那仙女趕緊閉嘴,莫要在此吵鬧,更何況面前的是個粗聲粗氣,又鬧個不停的軍校。
堂中仍有三人等着,他把那軍校打發給了召來的官員,令對方將此事給解決好。
那官員欲言又止,卻是隻得將軍校給領了出去。
餘下三人,盡皆有事,其中兩個也是守城軍將派來要人手要軍械的,另有一人卻是城中巡城甲騎,來報州中一日情況。
等到李伯簡把圍在桌案前等着回話的幾個官吏一應打發走,早已過了亥時,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只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冒着一股要暴斃的味道。
他此時腹中空空,只是餓得過了頭,卻是一點食慾也無。
不遠處的桌上擺着一碗米飯,一盤罈子醃的酸蘿蔔,一小碟子白水豬肉,俱已放得沒有一絲熱氣,肥肉片上凝着厚厚的白板油。
他手邊積了一堆的公文,一旁還擺着一盞被翻開了杯蓋的茶,茶水是滿的,當時下午的時候雜役過來給他換的茶,只是過了這樣久,壓根不記得喝,早已涼得透了。
李伯簡雖然能力尋常,可卻是知道,此時自己不能歇息偷懶,只要一個耽擱,城中不曉得有那一處便會銜接不上。
眼下交趾已是連續攻城了四五日,邕州城中抵死相抗,好容易撐到現在,如果因爲後勤跟不上,導致出了簍子,那他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李伯簡扶着椅子站起身來,眼前卻俱是金星,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忙走到一旁的桌邊,捧着已經半點熱氣也無的飯食急急扒了兩口。
只吃了一小半,李伯簡便聽得外頭有人敲門,擡頭一看,卻是方纔送那軍校出去的官員。
他把口中的飯食嚥了下去,問道:“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