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是柳林氏身邊帶出來的老人,對京中官宦人家多少有幾分熟悉,聽得季清菱問,連忙回道:“正是姓劉,只是……”她面上露出幾分爲難之色,補道,“孫參政家……同咱們兩家慣來沒有什麼往來。”
柳伯山乃是國子監教授出身,早年在外受傷之後,便回到朝中,一直鑽研經義、埋首浩卷,他專心教學,平日裡來往的多是與自己一般的經義大儒,文學之輩,與孫、黃、範這等權臣從來不是一路。
至於杜檀之,更不過是一個才入大理寺的小官,雖說在尋常人看來也許已是前途無量,可要想與孫卞這樣已經成氣候的宰輔攀上關係,着實距離還有些遠。
這等不尷不尬的關係,便是上門遞了帖子,對方也未必當時就會見。
一一孫卞雖然比不得黃昭亮、範堯臣二人,到底是參知政事,又不是路邊的單門單戶,哪裡是隨便一個不相干的人想見就能隨時面見的?
更何況政事堂中才重整了分工,他眼下從原本分管的零星幾樣冷差事,換成了暫兼管大理寺、提刑司,正是門前車馬紛紛的時候,在門房處排隊等着面見的帖子都能堆得半身高,哪裡會把沒有來往的柳府、杜府放在前頭?
至於顧延章……哪怕這兩年在朝中聲名鵲起,到底也與對方沒有打過什麼交道。
季清菱躊躇了一下。
她回憶起自家從前與五哥在去延州路途之中,湊巧救過孫卞的父親同妹妹,上回那與那孫芸娘偶然遇得,對方還心心念念此事,想着要報恩,如果自報名號,想來討要幾丸藥並不是難事,可要是做出了這等挾恩要酬的事情,實在又有些不太好看。
原來就說過施恩不圖報,此時與自打自臉,又有什麼區別?
她蹙了蹙眉。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不用等候,直接與孫家搭上關係,又不用做顯露自己原本的身份?
只一瞬間,季清菱便想到了方纔松香所說的“州橋”二字。
參知政事孫卞的府邸在州橋,乃是京城的中心之處,這樣一處府邸,便是拿着銀錢也沒有地方尋,自是朝中給官員安排的住所,左近住着的有朝中宰輔、重臣、大理寺卿等等高官。
顧延章本來就是新進,又沒有什麼背景,在京城來往的人家並不算多,更沒有幾戶權貴,在州橋這個地方,自然也沒有幾家識得的。
如果放在兩個月前,季清菱便是漫地掃遍一圈,也尋不出一個認識的人,也許當真只能厚着臉皮上門自報來歷。
可此時此刻,她心中卻是立時浮現出一個名字。
京畿轉運使、京畿提點刑獄公事——胡權。
這一位眼下兼任兩處部司,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動作,正是要用得上顧延章的時候。
胡權住的宅子也在州橋,他在京中做官十餘年,又一直擔任要職,岳父更是工部尚書李南夫,在京城之中盤根錯節,自有人脈,有着這些背景在身上,胡權此人實在與誰都能搭上幾句話。
還有極要緊的一樁事——從此處去尋孫卞,恰好要路過胡府。
季清菱一向覺得,無論官場上下關係也好,平日裡與人相交也罷,想要在短時間內拉近與對方的關係,最好的辦法,不是送禮,不是想辦法掏心掏肺,不是一日無數次地早請示晚稟報,更不是下了衙之後還想盡辦法跟着不放,而是請“對方幫自己的忙”。
只要事情選得巧妙,只要並不是叫人真正爲難的,只要雙方本就有向好之心,這一回幫忙做下來,無論是誰,幫忙那一個,心中都會有一種自上而下生出的自得,也會自然而然地與求助的人生出一種親近來。
幫了一回之後,若是求救之人姿態做得漂亮,大大方方地感謝,進退得宜地來往,用不了多久,兩家就會變爲“通家之好”。
季清菱同顧延章兩人從無間隙,自然知道自家五哥是想要在提刑司中長久踏實做下去的,既是如此,對胡權這一位也一心一想要留任的上峰,其實還是有些私交更爲合適。
兩家從前沒有什麼太多交集,可顧延章到底是胡權的搭手,今次爲着自家先生的孫女求上門去,名正言順不算,說出去,也是一樁美談,對於胡權,一則能與看好的副手交好,施恩於他,不僅能滿足自己的虛榮之心,也能得到回報;二則同柳伯山這樣的大儒牽上一點關係,將來也有好處——胡權的兒子,正要到得進學之齡。
不過幾息功夫,季清菱腦子之中已是把厲害關係想得清楚,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沒有半點遲疑,先擡頭看了看天色,見天邊已是擦黑,從此處去得州橋,按着這一陣子提刑司同轉運司中的差事來看,胡權此時應當已經回府,至於孫卞究竟是否已經下衙,卻不是太要緊了。
“秋月。”
她開口喚道。
秋月連忙應了是,上前聽命。
季清菱囑咐道:“你同松香點幾個用得着的一併出門,去得州橋東頭——我記得上回五哥曾說過,提刑司中的胡公事住在那一處——你們見得門房先報了名頭,若是胡公事就在府上,松香便拿了咱們家的拜帖去求見,如若胡公事不在府上,秋月便拿了我的帖子去求見李夫人……”
松香、秋月二人皆是曉事的,聽得只聽季清菱簡單提點了一句,已俱是心中有了數,兩人只略問了幾句,便聽令而去。
***
此時此刻,州橋東頭的胡府裡頭,胡權卻是正同李氏坐着說話。
他這一陣子忙着提刑司、轉運司兩處公務,實在急於做出一番動靜來,少不得日日案牘勞形,又因那陳篤才怎的都不肯開口,胡權雖然不是審訊的那一個,心中也着實十分緊張,連着好幾日回到府上已是要敲三更鼓。
今日難得胡權回來得早,一家人吃過飯,他陪着一雙兒女玩樂了一陣,等到奶孃將人帶得下去哄睡了,纔有閒工夫同妻子兩人坐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