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如今不獨糧秣、物資奇缺,便是人力也一般奇缺。
當日交趾圍城,斷了左江入城的活水,邕州城內本來就沒有幾口井,因無足夠的淨水可夠飲用,百姓倉促間只得胡亂挖了幾個深坑,把那黃泥水、污水稍稍靜置澄清了些,便拿來喝。
此時明礬是貴物,便是平常時候,也不過大戶人家有些存着,打仗之後,更是沒幾個人能用得起,自然不可能用來淨水。
這等濁水一喝,疫情不幾日就生了出來,只是當初礙於守城,又因患疫的人也只是零零丁丁,官府並沒有怎麼重視,等到交趾一退,在經過了半個多月的醞釀之後,疫情終於開始爆發。
廣南春夏之際本就潮溼多黴,容易生疾,湊着這疫情,病營、濟民院中已是塞得滿滿當當的,連根空的條凳都尋不到,城中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在各個營、院中忙着防病御疫。
因陳灝已是大好,原本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諸位御醫、奉藥也騰出手來,此時不是在病營中,便是在濟民院中,並沒有多餘的留於驛站裡頭,難得剩下一個守夜大夫,能馬上趕過來,已經是僥倖。
季清菱雖不是大夫,可她前世多病,都說久病成醫,經歷得多了,自己又常看些醫書,簡單拿個脈、辨認個脈案還是做得到的,她瞧着顧延章的症狀,已是知道不好,再見那大夫表現,更覺不妙。
因一路行來,即便聽得邕州城中有疫,也不曉得會如此嚴重,昨夜顧延章說才拉了幾十具屍體出城,她猶以爲離自己很遠,卻不想轉眼之間,竟是已然這般近。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細想,擡頭一看,正見秋月嘴脣發白立在面前,雙手捏着帕子,居然好似在發抖,心中一嘆,也不去責怪,只道:“你且回房去,莫要在此處出出進進的,眼下還不曉得是個什麼情況……”
秋月囫圇嚥了口口水,張了好幾次口,過了許久才道:“夫人,你坐着歇一會,我來照顧官人罷。”
那口氣卻是發虛得很。
季清菱卻是搖了搖頭,道:“你去盯着人煎藥,有什麼事情,我自會打鈴叫人來,只吩咐她們把東西放在門外便可。”
聽得季清菱這一句,秋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卻似那豬尿脬被屠戶佬用尖刀狠狠戳了一下一般,嘩的一下流出無數黃水來,原本圓滾滾的一個球,忽然癟了下去。
她站在原地,只覺得自己身上一時冷,一時熱,頭重腳輕,頭痛腳軟,腳步邁得比腦子轉得快,已是朝着外頭走去。
且說秋月出得門,又追着那大夫拿了方子並湊出來的藥材,自帶着兩個小丫頭去尋柴房熬藥。
一面走,她一面覺得臉上、身上慢慢開始發燙。
秋月小時候也見過鄉間發疫病,一個村子裡頭七八百號人,最後活下來的不過一二百而已。眼下早過去多年,可她兒時卻有幾樁記憶極爲清晰,其中一個畫面,就是村中鬧疫病時,自己被阿爹罵着出去村東頭那一戶全家着了道的人家挖菜。
小女娃年紀雖不大,卻也懂得“染病”、“死了”這些個並不是什麼好詞,更知道知道全家也好,全村也好,人人都對患病的人避之不及。
她提着籃子去到那一家去,也不敢走進,只在他家後邊菜園邊上胡亂刨了幾個蔫蔫的白崧菜,正要往回跑,卻聽得不遠處有動靜,等到轉頭一看,一丈開外的泥地上躺着一個人,骨瘦如柴,眼珠子凸得鼓了出來,牙齒又鬆又垮,臉色紅得嚇人——正用兩顆眼球盯着自己,又從喉嚨裡頭髮着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當時嚇得掉頭就跑,連菜籃子也忘了,回到去果然捱了一通狠揍,卻是差點被打斷了腿也不願意再去那一家。
沒兩天,村子裡便傳開說村東頭的一家子全數都“沒了”。
自有人還在數“怎麼不全死進屋子裡,偏死在菜園子裡,多少毒氣都飛出來了,若是染了旁人……作孽!”
那場面也好,事情也罷,都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可莫名其妙的,秋月今日又忽然全想了起來。
她帶得兩個丫頭進了柴房,吩咐她們洗藥罐子、生火,自己則是洗了大碗要來泡藥。
柴房的牆上頭開了兩個大大的窗,太陽透過來,把一個不大的屋子照得極爲亮堂。
她手中拿着半個葫蘆瓢,才舀了一瓢水,便見的水面上映着一張十分難看的臉。
旁邊有個小丫頭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傻乎乎地問道:“秋月姐,你的臉怎的這樣紅……是不是生病了。”
秋月的心彷彿不會跳了一般,從胸腔往十八層地獄處墜去。
她胡亂交代了幾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頭走,因想着房中還有一個秋露,並不敢回去,只尋了個無人的角落,蹲在地上咬着手指頭髮抖。
地面上又髒又潮,她卻什麼也不顧,腦子裡頭盡是亂糟糟的念頭,一時想着自己才二十,雖然長得不怎的樣,可又識字、又能做事,性情也踏踏實實的,即便算不得出挑,也是個好的,找個一起過日子的又有什麼難,多少舒服的在後頭等着。
一時又想,自己這些年學了這樣多,又是在官人、夫人薰陶下長成如此,如果成了親,夫人早說過會給自己放身契,等將來有了娃兒,也許還能供他讀書。
自己見慣了府中官人、夫人讀書寫字,也許當真能養出一個進士,到時候大品誥身,榮華富貴,自然享用不盡。
一時還想,自己要生四個孩兒,有兒有女,兒子兩個便好,不要多,多了要打架,最好一個會做官,一個會管庶務,兄弟一心,其利斷金,將家業做得紅紅火火;再有兩個女兒,養得粉雕玉琢,又懂詩詞歌賦,又會打理家業,外頭個個青年才俊都來求娶,自己要一個個看清楚了,拿夠架子,才肯把女兒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