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這一處範堯臣夫妻二人,爲着女婿險些起了爭執,垂拱殿中,卻另有一番動靜。
今日在崇政殿上給陳灝、顧延章等人定下了新差遣後,趙芮一面催着輪值的翰林學士起草文書,一面趕着小黃門將文書拿去中書加簽蓋印——這等公文,單單有天子的首肯,其實並無效力,只能拿來看看而已,還需宰相同意了,纔能有用。
大晉這一個天子,雖然有個龍頭,卻又不大,本來就裝不進去多少腦漿子,想了這個,就想不動那個,此時裡頭全數是廣南的事情。
他縱然信重陳灝,也喜歡顧延章、張定崖,可若廣南只有陳灝一派的人領事,雖有一個顧延章,可也與陳灝關係匪淺,這般下來,若是有意矇蔽聖聽,山高水遠的,實在也難以覈查。
從前去安撫各路的官員,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爲了多得功績,瞞報災情,本來死了數千人,他只報幾百人,本來疫情早擴散到了數個大州,他偏說只有一兩個小縣。
現在看着是個好的,難說以後是不是好的。
趙芮實在不敢也不願意全然相信下頭的臣子。
除卻皇城司、廣南西路的轉運使、各大臣子的上書,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闢一條新的言路。
看着桌上的廣南輿圖,趙芮想了想,擡起頭看着後頭立着的兩排宦官。
——人倒是不少,靠得住,又能當真行點正事的,卻也不多。
朱保石管着京中的皇城司,不能輕易離京,徐韋又有些輕浮,行事不夠穩重,至於……
趙芮開口道:“鄭萊。”
鄭萊心中一凜,連忙上前應聲待命。
趙芮復又問道:“你手頭而今可有什麼要事?”
鄭萊一顆心砰砰直跳。
他是個聰明人,跟着趙芮幾十年了,便是不用腦子,這兩日的事情如此明顯,也能猜到天子想要做什麼。
定是要派人去廣南了!
然則糟糕的是,自己手頭眼下確實沒有什麼要緊事!
鄭萊只覺得自己此時怕是出去拉泡尿都是苦的,他在腦子裡匆匆過了一遍,硬生生瞎掰出好幾項事情來,都是從前天子分派過,聽着十分重要,其實又不需要花多少功夫去做的。
趙芮聽得他一二三四地數了半日,實在不耐煩聽,揮了揮手,便叫他閉嘴,復又問道:“你是哪一處的人?”
鄭萊嚥了口口水,忙道:“下官是建州人,不過六歲就跟着族中長輩進了京,再沒回去過,早是個北人了……”
此時此刻,他只恨不得多長高几寸,更恨自己不能在天子面前衣冠不整,不然將外衫脫了,擡頭挺胸,露出滿身一把腱子肉來,好叫陛下曉得,自己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又高又壯的北人,絕不習慣南邊風土,若是去了廣南,定會同陳節度一般水土不服,一病不起!
他纔不願去邕州!
上回奉了天子之命去延州,半點不招楊奎待見,事事被排擠在外,又吃風、又吃沙,什麼好處都沒撈到,等到回來,還發現天子身邊已是冒出了好幾個新面孔。
這虧本買賣,如何能做?
況且邕州還有疫情!
已是沒根了,自然要更惜命些……誰曉得這回能不能有功,萬一功勞沒摸到,反倒摸到了疫病,當真命喪在廣南……
鄭萊一面說話,一面悄悄踮起了後腳跟,至於這動作能不能叫他看上去更高一些——只能說聊勝於無了。
趙芮聽得皺起了眉頭,轉頭在那一排宦官當中又掃了一圈。
他忽然眼神一頓,叫道:“許繼宗。”
許繼宗已是兩步踏出了隊列,應了一聲。
趙芮一般地問道:“你眼下手頭可有些什麼要事?”
許繼宗交代了一遍,卻又補了一遍,道:“都不是些不能挪交出去的。”
趙芮點了點頭,又問道:“你那籍貫……”
許繼宗躬身道:“下官是均州人,說南不南,說北也不北,只是這些年得陛下恩賜,去過不少地方,南北都有,南邊去過贛州,北邊也去過河間、真定,也算是長了些見識。”
趙芮頓時就想了起來,“哦”了一聲,道:“上回去贛州的是你啊……”
說着也笑起來,道:“倒是有些緣分……上回的差也當得不錯。”
又道:“既如此,你收拾收拾,去一趟邕州罷。”
復又細細交代了幾句話。
許繼宗聽完,已是連忙叩頭行禮,一口應了下來,動作乾淨利落,半點不勉強。
他面上不顯,心中卻是要樂開了花。
這等千載難逢的際遇,居然落在了自家手上!
按着天子的意思,這一回可不是去個三兩個月,而是去三載兩載,什麼時候廣南穩了,交趾定了,自家纔算差事辦妥了。
比起在宮中做些雞毛蒜皮的雜事,被朱保石、鄭萊壓着半點出不得頭,能去邕州那一處辦差,哪怕最終沒能得大功,卻也能有些苦勞,攢些經驗。
天子向來是個戀舊的,自家東奔西跑,他看在眼中,不會忘記。
再一說,萬一當真能起些什麼用,陣前看得久了,有什麼機會,叫自己也跟着領兵當差,說不得能在史書上也記下一筆!
帶兵打仗,最後官至節度使的宦官,先皇時卻也不是沒有過啊!
雖然下頭少了二兩肉,可要是能立下大功,將來青史留名,也不算辱沒了門楣罷!
至於疫情、亂民、兵災並許多亂象……世上哪有什麼事情是全然不用冒風險的?
況且……不是還有顧勾院在嗎?
十幾萬流民都能撫了,雖然廣南有些棘手,可有這一位,許繼宗實在不覺得會有什麼難的!
他行過禮,站起來退到一邊,已是開始在心中盤算起來。
——得想辦法尋到顧勾院遞上來的摺子才行,其中要了什麼東西,趁着自家還在京中,也幫着催一催,到時候帶得許多大禮過去,對方慣來是個投桃報李的人,見了自己一番心意,就算一時半會聽不到動靜,難道長而久之,會沒有好處嗎?
上回靠着贛州一行,回到京中出的風頭,他可是一直到得現在,還時不時拿出來品味一番,只盼這一趟邕州行,也能有些收穫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