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紫血落進水潭中,若是按照常人思維去看,一滴鮮血在如此暴雨中,大概連一絲紅線也存不下就要消逝無蹤。但這滴紫血,應該說是這顆紫血偏偏積澱了下去,一直落進水潭,落進池塘之底,直到那些旋渦不斷剝離,不斷分崩離析了它,它才最終高傲着頭顱,卸下了武裝。
“蹬蹬蹬……”抽殼鉤一發接一發地拔出彈殼,自退殼窗推飛於空,火藥燃氣噴薄而出,帶動着一顆一顆彈頭射向彼方。瞬息即逝的幻象裡,精密的復進機簧似乎只要有反作用力,就能無限地壓迫回去。
一隻空彈匣頹然落下,一隻沾滿鮮血的手在新舊交錯間毫不拖泥帶水地抓起下一個聚合物彈匣卡進下機匣。憑藉敏銳到極致的戰鬥感官,西蒙連拉機柄都不拉,便繼續持續射擊着,保持火力壓制,步步向前。他知道,最後一顆子彈,不是留給自己的,是爲了讓敵人更快地滾回他們信仰的神靈中。
他的瞳孔仍舊是紫色的,波浪般席捲而來的AATS好似徹底固化在了腦海中,在他蔚藍秘紫的視野裡,一切事物皆是劃出了一條條可以解析的線條。密匝如雨潑來的手槍彈,被踢進了水溝裡的紫雨披,蟄伏在棚屋頂的海德拉,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F區陰暗潮溼的街道,重巒疊嶂怒峰迭起的樓宇屋閣,一件被交火撕扯着的紅襯衫伴着一道雷霆飛上天空,越過了壘得最高的集裝箱疊樓,砰然化成碎末,化成煙花墜落。槍口咆哮着,穿梭過雨幕,夜幕打溼了西蒙原野綠春季迷彩的防彈衣,他緊抿着脣,紫瞳裡無法掩飾的冷漠剛好對應着四處奔竄着的紫雨披,他們大叫着的口型凝結成了“F”,也許是“forward(前進)”,也許是“fall back(撤退)”。他們流淌着的血脈順着水流混雜在一起。一發尖頭彈打爆了一名紫雨披的眼眶,胡亂按下的扳機順勢朝天傾斜,在F區鐵皮板打了一圈火花。
“交叉!”負責在F區中端堵截的紫雨披們比着戰術手勢,試圖構建起火力線,至少拖延住那個紫瞳前進速度。如今所有的城內正式成員都在禮堂見證着突如其來的九首儀式,在消息傳到操偶者耳中前,他們必須要拖住,即便代價是性命。
往MK18近戰步槍裡補完彈匣,紫雨披們再度交替着探頭出去射擊。鋼鐵城宵禁令在海德拉們眼中完全形同虛設,以往聽見槍聲就好比狗聞見肉香的聯合治安隊壓根不見人影。以治安隊那點只夠威懾手無寸鐵平頭百姓的裝備,聽見這種程度的軍用步槍交戰,沒怎麼打點也沒多大膽子敢出來伸個頭。
“我們打不中他!”有人絕望地叫道,的確,所有射向紫血者的彈頭全部沒入了雨幕裡。海德拉突擊隊裡標配的心靈中繼員同樣難以置信,這些負責聯動戰場態勢的隊長們無一不是出自九首之一的邊緣者門下,天生就打上了聯合派的印記。中繼員最清楚要達到令動能子彈偏移軌道需要多大的心靈波!若是梅內德斯大人巔峰時期,也不過如此!
“上重彈!把火箭筒弄來!”操偶者上半夜吩咐的生擒命令徹底被拋之腦後。“噠!”又是一名突擊專精的海德拉中彈跌倒,拖過屍體嘆息着躲開,已經戰死了七人了,兩支小分隊愣是沒能擋住紫血者一步。全部眉心不偏不倚中彈,施救的機會都不存在。
“我們需要增援!增援!”步話機裡惶恐語音飛出雨幕,掉進咫尺之遙後的M區,旋即被壓制性彈幕淹沒。
……
M區的海德拉密室,九首會議。
燭影斑駁,偌大圓桌布滿稀疏搖晃的影子,時而挺立時而佝僂,有時亦可盛過登天,有時亦然萎靡不振,燭淚一顆顆滾落,燃燒過半的蠟燭無法提供足夠的光亮。藉着黯淡的光,在圓桌一側,癱落着一張白紙,分辨不出什麼色了,頂多隱約看見那是一副鉛筆簡筆描繪成的素描,似是人無聊之際隨手塗鴉所出,然而大人物不管做出如何舉動,總是會被過分解讀,況且,光暗之間,又分清得了此爲藍黑,或爲紫紅?
“我們必須要看清這個現實!沒有世俗勢力協助,我們無法取得對神心團的絕對優勢!”一道虛弱卻堅定的男中音響徹於密室。
“褻瀆!吾等乃是天選之人!豈可與帝國逆賊相提並論!汝居心何在!”
“我之居心純良可鑑!難道看清現實對你們這羣純血派而言如此困難!倒是你們!”
“現實!現實就是我們纔是未來!神不需要向人妥協!我們纔是奧林匹斯!”
“朱比特下凡尚需謹慎!”
“砰!”一聲錘響,終結了兩派間談及於此便要無止境攻訐的“傳統”,面容仍舊淡漠黑霧着的海德拉攝政王輕輕放下了小錘,一輪猙獰九頭蛇徽章在他肩後輝映,象徵着至高王陛下不在時,梅利薩·拉特姆的絕對統治。“安靜!此事容後再議!本次會議主題乃是新晉突擊者之位!”
的確,本該九人於此,即便飢渴者麥克菲迪恩抱病而來,也照樣多了一個高背座椅。九首中的突擊者之位虛懸數月,但按照海德拉的慣例,此等選舉大事,應由陛下親自主持,然則陛下遠遊歸期未許。會議召開之期自當酌定。
環視過九張座位,能見者寥寥,司馴服、傀儡的操偶者杜福倫嬰孩一般蜷曲於椅面,怪誕眼珠只能夠看着圓桌之下,於是操偶者眼瞳中滿是易形者阿多菲娜·莫爾芬白皙光潔的弧線。
“羅蘭德業已戰死,作爲海德拉司破襲、強攻的突擊手,新任突擊者必當於四能力者範圍揀選而出,因此,我提議,應由馬雷塔·迪特里希擔任突擊者!”
壅塞肉波上長了兩撮鼠須,操偶者在圓桌之底不無得意地聽着邊緣者梅內德斯義正辭嚴的宣稱,張嘴道:“附議!”
“附議!”
只有兩聲贊同。
“反對!”
“反對!”
也只有兩聲反對。
阿多菲娜面色鐵青着十指交叉,紅脣抿得極薄,亮色蛇瞳往看管者薇薇安哪兒偏了偏,然而後者半閉着眼,似乎毫無所覺。
“迪特里希第四能力不穩,未經九首任務洗煉,何德何能擔此高位?我提議,以塞茲·零爲新突擊者,這才恰當!”千面者開腔道。
又是如出一轍的“贊同!”,“反對!”
放在從前,大概是各三聲“贊同”,各三聲“反對”,不爭辯到攝政王要求結束決不罷休,然而突擊者戰死在了哈里斯堡,飢渴者重創於馬西山基地,時值今日幾成殘廢。好似無所更弦。但,政治如同戰場,沒誰會提前亮出底牌。
邊緣者捂着拳頭,咳嗽着站起身,雲淡風輕道:“既然對此擱置不下,我提議新的會議項目,我要求全面展開對阿多菲娜·莫爾芬的謀殺、逃脫、通敵,三項罪名的審判!”
莫爾芬瞳目裡中的火焰恆定,她靜靜聽着邊緣者滔滔不絕的陳述,安之若素。一待梅內德斯暫告一段落,攝政王啓脣道:“可有證據?”
“已在門後。”
“休會。”
……
雨幕不減,西蒙一拳打碎了步話機,一併擊碎的,還有這個紫雨披的頭顱。他悶頭一撞,任由手槍彈盡數射中龍鱗甲防彈衣而毫無所得。本該阻滯住他的動能反倒進一步助長他的突進速度,每打一發,西蒙就快一分。直到末尾,一列火車撞死了螳臂當車者。
“啪嗒……”西蒙漸次鬆開了拳頭,他沉默地脫下了支離破碎的防彈板,收集好彈藥,步履沉穩地繼續朝M區進發。雨,洗去了他的疲憊,旺了他的焰火,棲息着十九萬鋼鐵城居民的街區拋之腦後,空餘雷霆起伏。
今夜,火焰不止一處。
西蒙沿着城軸線奔跑着,從F區去往M區有兩條路,一是跨越過十公里長的城內養殖區,經受住難以盡數的鬣狗羣襲擾,二是登上高軌滑行站,穿越過一部分舊城廢墟,直趨M區近郊,同等危險,但勝在快捷迅速,非是海德拉之血,確實無以承受。
西蒙手上沾滿了不下二十個海德拉紫雨披之血,若按誡令,他必死,但誡令中有一條如此所述。
不可輕易不遜,倘若他者不遜在先,則有權有命反擊而回。
這次,雨幕裡只有一人擋住去路。暴雨如注,而衣衫未溼,那個平平無奇也陌生不識的男人淡淡地看着走上緩坡的西蒙,說道:“你比我想象的,來的更早。”
“這重要麼?”
“別擋路。”
極高的滑行塔只有兩條並行線,也只有兩個鎖釦,這不是比翼齊飛,而是比翼齊死。滑行塔在男子背後,成了他的備註。他說道:“我是馬雷塔·迪特里希,如果你能在今夜活下來,你大可以把這個名字交予易形者,假如那時阿多菲娜·莫爾芬還是九首。”
西蒙腳步未停,瞳色純紫。“我不記死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