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鴛巧解梅花落。

話嘛,也得要分兩邊兒說下去的。

姬清笑了笑,也就不理會他了就是恍恍惚惚,中醒了一次。星辰看了下四周,“這是哪兒?”

“井底。”

“我怎麼下來的?”

“踢下來的。”

的確回憶起來,這確實是姬清一腳把他踹下來的。他還不敢下來。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着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逕去了。這裡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着,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纔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擡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羣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只見賈母搭着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寶釵薛姨媽等也進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麼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纔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痠,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鵑回館來。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爲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的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着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唸的,難爲他怎麼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着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麼?”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傍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薛蟠在外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着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低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孃兒兩個。你是變着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靜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裡說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薛姨媽忙又接着道:“你只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閒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爲我一個人,孃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爲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爲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媽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裡說,眼睛裡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着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又作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着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裡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裡外迴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裡答應着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媽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媽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傍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着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裡。”一面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裡面裝着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麼用的。”鳳姐兒不等人說完,便笑道:“姑媽那裡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麼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着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麼想起來了。”說着,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裡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麼?”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托賴着連我也上個俊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裡,只管好生添補着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銀子。”『婦』人答應着去了。寶釵一傍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哥兒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麼怨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着賈母,原爲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着,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着鳳姐兒,讓着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麼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衆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房裡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着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傍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裡,你和他說,煩他們鶯兒來打上那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着,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閒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麼不得閒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做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裡閒着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閒着淘氣。”大家說着,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腿痠,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衆婆娘丫頭們忙着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着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裡坐了,說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飯在這裡放,添了東西來。”鳳姐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並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又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衆人也不着意了。少頃,飯至,衆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着應了。於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鳳姐先忙着要乾淨傢伙來,替寶玉搛菜。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命玉釧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兒答應,同着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怎麼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着,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裡,命他端了跟着,他兩個卻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玉釧兒方接了過來,同鶯兒進入寶玉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麼來的這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了下來。玉釧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着臉,便知他是爲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湯拿了來我嚐嚐。”玉釧兒道:“我從來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餵我。我因爲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着,便要下牀來,掙扎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裡造了來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嗤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要捱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着,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麼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丫頭們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着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過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有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着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易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着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落,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着,嚇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麼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痛不痛。玉釧兒和衆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衆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談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絡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爲別的,也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閒着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得完。如今且揀要緊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纔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豔。”鶯兒道:“蔥綠柳黃,我是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好去的!”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裡說起。正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着,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禁又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裡?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正說着,只聽外頭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纔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纔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着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纔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纔剛太太打發人替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還不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麼猜疑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與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裡寶玉正看着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着實記掛着呢。”寶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纔剛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

請人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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