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放的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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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陣容整齊的衝浪男孩兒們,一齊將衝浪板轉向了海岸的方向。嘆悠然自得地趴在衝浪板上,也慢慢地轉向了海岸。時機很重要,要一直等待浪頭打到背後。心急的話,別說站在衝浪板上,搞不好還會翻個底朝天。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嘆耐心等待着浪頭追上自己。一剎那,他本能地站上了衝浪板。是個不小的浪。嘆卻輕鬆地直起身子,在巨浪之間隨心所欲地穿梭着。眼看要被吸進巨浪卷出的浪管時,身後的浪開始崩潰,嘆驚險地躲着浪頭,最終還是和衝浪板一起衝進了海浪裡。巨浪緊接着拍在了他剛剛站立的地方。看着頭頂那一團團白色的海水泡沫,嘆浸在水中思索着:來加利福尼亞,說不定是個不錯的決定。可惜太晚才認識到這一點。在三年前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點的。

金髮美女們躺在白沙灘上享受着日光浴,傑則在一旁熱情地和她們搭訕着。雖然被曬得通紅,卻毫不妨礙他嬉皮笑臉地給美女們抹助曬油。嘆故意把衝浪板插在了傑身邊。金髮美女們的視線一下都集中到了嘆的身上。他好像很享受美女們的視線,脫下衝浪服的上衣綁在了腰間。美女們摘下太陽鏡,看着嘆因練習衝浪而鍛鍊得健美緊實的上身,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笑了起來。

“美女們,可不要被這亞洲小子給迷惑了。他可是個危險人物!”

傑故意恐嚇金髮美女們。

“爲什麼?難道是日本黑幫?”

“也差不多……”傑故意壓低了嗓音陰沉地說。美女們卻閃爍着雙眼,更加好奇地看向了嘆。

嘆用毛巾擦了擦頭髮,看着她們,然後一臉無所謂地說:

“我是販賣毒品的。”

看着嘆如此認真的表情,亂了陣腳的美女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真的嗎?”其中一位美女小心翼翼觀察着嘆,開口問道。這時,嘆的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什麼啊!還以爲是真的呢。”

一句玩笑,讓氣氛變得親密了許多。傑當然不會放過大好機會,立刻拿出手機迅速記下美女們的電話號碼。

太陽很快就下山了。傑站在火紅的夕陽下,拉過傑西卡親吻着她。傑西卡貌似也不反感,並沒有推開他。不知道的人看,還以爲他們已經戀愛一年有餘了呢。女孩子爲什麼毫無例外地會被這種人騙到手呢?嘆曾經也問過傑,當時他一副天然呆的樣子回答:不管怎樣,最起碼在那一瞬間,他是真心的。他是真心愛着那個女孩的。傑的那份真心一直很有市場。問題是那短暫的真心,總是給嘆帶來許多麻煩。當傑的真心消失殆盡時,那些女孩無一例外地都會哭着來找嘆。這真的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不過這種事總歸比收拾傑要簡單一些,嘆也就默默地幫女孩兒們斷了對傑的念想。因爲嘆很清楚,如何才能做到對一個人徹底斷了念想。

哥哥從來都沒有迴應過嘆。不管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他都是一如既往的冰冷。那一如既往的冰冷讓嘆感到害怕。無論做什麼,他都無法得到關心,就連恨都無法得到。這些都讓嘆感到無比傷心。但他一直堅信,自己能夠扛得住這所有的孤獨。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哥會迴應。嘆抱着這唯一的希望,決心一直守在哥哥身邊。但有生以來,哥哥做出的第一次迴應並非充滿親情,而是不容置疑的拒絕。留學離家的那天,元的道別簡單、短暫,卻很坦誠。

“學習?不用那麼努力。英語?嫌麻煩就不要說。吃喝玩樂就好,不要苦惱,也不要思考。有錢人家的庶子,原本就該是隻會吃喝玩樂的,不該擁有夢想。還有,如果可以,就不要回來了。”

在那一刻,嘆明白了。這不是留學,而是流放。元正在把嘆的媽媽奪走的東西一一拿回去。

“難道你就不怨恨嗎?怨恨討厭你的哥哥,怨恨生下你的媽媽,或者怨恨坐視不理的父親。”

傑一邊往嘴裡塞着培根,一邊問嘆。

“誰知道呢。也許我太懶了,懶得去怨恨別人。”嘆呷了一口咖啡回答道。史黛拉走過來把幾乎快見底的咖啡杯續滿了。

史黛拉是這間餐廳唯一一名韓國服務生。雖然嘆問過好多次,她卻絕口不提自己的韓文名字。嘆知道,她在刻意迴避着什麼。一個是刻意迴避的人,一個是要斷絕念想的人,他們之間所共有的情節,更像是一種安慰。這也是嘆堅持光顧這家餐廳的原因。

史黛拉不經意地問嘆:

“你天天都在寫些什麼啊?”

“學校的作業。隨筆。”

“你看起來可不像會按時寫作業的人啊。”

“就因爲長得不像,所以纔會寫。”

“你反抗的對象是誰?老師嗎?”

“謝謝你的咖啡。”

“如果還需要就跟我說。”

史黛拉沒有再追問下去,轉身離開。嘆坐在餐廳窗邊的桌旁,喝着咖啡,吃着食物,看着那遠處的夕陽,偶爾會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沒有夢想、只是活在這世上的有錢人家的庶子。只要一想起讓自己如此度日的哥哥,嘆就會感覺到孤獨。哥哥命令自己不要去思考,但正是因爲哥哥才做不到不去思考。

放假就放假吧,爲什麼還要有放假儀式?英道坐在駛向學校的車裡,連連打着哈欠。司機覺得英道這樣很欠妥當,透過後視鏡瞥了他一眼。這時,英道好像發現了有趣的玩具一樣,看着窗外,眼神一閃一閃的。

“師傅,停一下車。”

司機毫無怨言地把車停到了路邊。英道迅速走下車,跑向遠處正慢慢悠悠走過來的俊永,親切地摟住了他的肩。

“朋友,是去學校嗎?”

面對意外登場的英道,俊永嚇了一跳,縮了縮肩膀。

“挺胸擡頭,臭小子。不然別人看了該以爲我在欺負你了。唉,真是不愛去學校。是吧,朋友?”

英道把手搭在俊永肩膀上,加大了力道。俊永根本不敢撇開英道的胳膊,只是低着頭默默地向前走着。俊永如何回答,根本就不重要。英道強行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給自己的小跟班打了通電話。

“喂,來一趟明秀的工作室。我在往那邊走。嗯,和俊永一起。”

明秀的工作室對帝國高、初中生來說就像是個遊樂場一樣。雖說是遊樂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場。而像俊永一樣,被當作大家的典範,以社會關愛者身份進入到帝國高中的學生,更是不允許踏入半步的。

英道使勁把球扔了出去。哐!球打在牆上反彈回來,再次落入英道的手中。哐!英道再一次把球扔了出去,表情看起來很是高興。每當英道把球扔出去,站在牆前的俊永就會下意識地緊閉雙眼縮一下。英道扔出的球總是驚險地劃過他的臉。英道的小跟班孝俊和尚宇則站在英道身後,看着站在對面的俊永的表情,哈哈大笑。

“朋友,放假打算做什麼啊?”

又一個驚險的扔球,英道問俊永。英道看起來扔得毫不在意,卻始終沒有打到俊永。

“像這樣天天見面,冷不丁看不到了,應該會很想念吧。對吧?”

看到俊永沒有回答,英道把球拿在手裡,開玩笑似的皺起眉頭。孝俊和尚宇則在一旁起鬨道:“你看他,居然都不回答,英道該傷心了。”

“怎麼,你難道不會想我嗎?你對我是不是太無情了啊?”

英道再次向俊永扔出了球。這次球正好打在了俊永的胸口,嘭——

“哎呀,對不起。沒受傷吧?”

英道嬉皮笑臉地說道。俊永咬了咬牙。

“崔英道,你投球太菜了,可得小心點。不知道的人看了肯定會以爲我們在欺負他呢。”

只一瞬,英道皺了皺眉。

“說得對。孫孝俊,你要不要站在那裡試一下?”

“什麼?”

“讓你站過去,站在牆前面。”

“喂,幹嗎啊?”尚宇開玩笑似的拍了拍英道的肩膀勸說着。英道瞥了一眼被尚宇碰到的肩膀,轉頭直視着尚宇。

“那你替他站過去?”

英道的眼神是冰冷的。孝俊看着氣氛變得奇怪起來,努力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走到了俊永身邊。

“好,我站,我站這兒還不行麼!扔吧。”

“我可沒說我要扔吧?朋友之間要公平公正。俊永。”

英道把俊永叫到了自己跟前。這是什麼情況?孝俊一臉茫然地看着英道把球交到了俊永的手裡。

“輪到你了。扔。”

“英……英道。”

現在的情況一目瞭然。如果俊永按照英道說的做,英道會很滿足,但孝俊絕不會善罷甘休;但如果俊永不按照英道說的做,那就輪到英道不會善罷甘休。

無論怎麼做都很屈辱。俊永想,倒不如干脆點,被兩個人一起打一頓。看到俊永在猶豫,英道耐心地向他解釋道:

“沒錯,扔也捱打,不扔也得捱打。問題就是,被厲害一點的人打,還是被稍微弱一點的人打。不過更大的問題是,你往後的人生也一直都會是這樣。爲什麼呢?”

說到這兒,英道朝俊永笑了笑。是讓人直打寒戰的殘忍的笑容。

“因爲我們長大了就會變成你的僱主。”

俊永的眼神在動搖。英道沒有錯過這一幕。“選吧,快點。”英道說得很和藹,但明顯帶着命令的語氣。看着這樣的英道,俊永腦海中有個聲音在說:真想把他殺了。與此同時,俊永也意識到,自己窮極一生也無法對這幫臭小子造成一絲威脅。俊永那雙握着球的手慢慢地加大了力道。他們算老幾?有錢就了不起嗎?富人就很了不起嗎?俊永順勢朝着英道的臉,把球扔了出去。英道沉着地稍微一側身,躲開了球。球筆直地砸在掛在牆上的鏡子上。破碎的鏡子片散落一地。在那一瞬間,房間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你小子瘋了吧!”

是孝俊先開的口。俊永卻沒有在意孝俊的話,直視着英道。他好像還有些輕微的顫抖。

“哦……你是屬於雖然窮,但還是要堅守自尊心的那一類人啊?”

英道朝俊永那邊挪了挪步子。看着英道的手伸過來,俊永條件反射般閉上了眼睛。在扔出球的瞬間,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英道就像是嘲笑下了狠心的俊永,拿起扔在角落的書包,走過去拍了拍俊永的肩膀。

“鍛鍊好身體吧,臭小子,健康纔是最重要的。哎喲,我好害怕啊,我要逃跑了。開學見吧。祝你能過個愉快的假期!”

“好,你先走吧。”

孝俊一邊回答一邊抓起了俊永的衣領。也不知道英道看沒看見這一幕,他輕鬆地轉身朝着門口走去。小跟班在那一瞬所承受的屈辱和憤怒會原封不動地轉嫁到俊永身上。罵聲,緊接着是踢人的聲音,還有那小子倒地的聲音。英道聽到了這些聲音,卻依舊一臉輕鬆地想着,該去把那輛託人改裝的摩托車取回來了。

“消音器、前大燈、油箱、手柄、坐墊,都按照你的要求改裝好了。你這些零部件都太高級了,很稀缺,真的全是漂洋過海運來的。”

“你肯定也沒少撈油水啊!”

英道說自己不關心這些細節,仔仔細細地檢查着摩托車,確切地說,他是不關心改裝費用。老闆尷尬地笑了笑,在一旁小心地觀察着英道。

“唉,你都是老顧客了。那個……正時鏈條和鏈條張力器也都給你換了……”

“你現在是拿着我的錢賣我人情嗎?”

“哎喲,我不是那個意思……”

老闆想,乳臭未乾的臭小子做人居然如此算計。不過,我是誰啊!我在這圈子可是混了十年有餘了。微笑帶動銷售,再忍忍,再忍忍。再忍忍就能提高營業額。老闆在腦海裡第十三次猛擊英道的後腦勺,強顏微笑着。

“炸雞送來了。”

一個清新開朗的聲音插進來,適時地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

“來了。送裡面去吧。”

這女孩兒來得太是時候了。

“一共16100元。”

“怎麼還有100元,要去買餅乾吃嗎?”

一個年輕的職員對恩尚打趣道。

“這是找你的零錢,給我整錢就行。”

恩尚則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繼續說道。就像是在說,本姑娘不稀罕跟你這種人浪費口舌一樣。

幸虧帶了零錢來。恩尚佩服着自己的先見之明。

“哦,還挺聰明的!打工妹?高中生?”

這次是另一個職員。恩尚小聲嘆了口氣——都已經如此銅牆鐵壁了,你們就不能知難而退嗎?

“收據在盒子裡。”

“你這兼職幾點結束啊?哥哥騎摩托車帶你兜風去啊?”

“不用了。請付錢。”

恩尚真想脫下腳上穿着的運動鞋,朝着那油光鋥亮的腦門兒拍下去。她覺得,有必要好好教育下這幫光長年齡不長心眼兒的成年人,於是拿出手機打起了電話。

“喂,你好。我是高中二年級學生,現在正在做兼職。”

“喂,你往哪兒打電話呢?”

職員感覺到恩尚打電話時流露出的不尋常語氣,慌忙問道。

“警察局。”

恩尚面無表情地回答完,接着對電話那頭說道:“是,這有一羣奇怪的大叔。”這纔回過神來的男職員一把搶過恩尚的手機掛斷了通話,並拿出了錢包。

“哎喲,學生。我們就是開個玩笑,玩笑。這是17000,你數數。”

恩尚確認完錢數沒問題之後,邊說“請慢用”邊鞠了一躬,一路小碎步跑出了車行。真是個有意思的傢伙。英道瞥了一眼從自己身後跑過去的恩尚。

炸雞店只在午飯時間和晚飯時間需要忙碌,與之相比,咖啡店的兼職更加累人。咖啡店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恩尚一直在不停地點單、結賬、做飲料,真可謂身心俱疲。雖然辛苦,但因爲咖啡店的兼職在上學的時候也能繼續做,所以恩尚一直無法放棄。

剛走了一大撥客人。一直忙碌於櫃檯和廚房間的恩尚,拿着抹布獨自走了出來。她剛要擦桌子,就看見對面有個熟悉的面孔在對着自己微笑招手。是燦榮。

“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三十分鐘前?”

“你就一直這麼傻坐了三十分鐘嗎,也不點杯飲料?我們老闆又不是挖土來賣錢的。”

聽着恩尚可愛的牢騷,燦榮笑了笑。

“等寶娜來再點。她快到了。”

“喂,真是!在你們眼裡,首爾市內就這麼一家咖啡店嗎?爲什麼成天在這兒見面?”

燦榮突然遞了一個雨傘給正在發脾氣的恩尚。恩尚停下牢騷,看了看燦榮遞過來的雨傘,又看了看燦榮。

“幹嗎?”

“等你把兼職做完回家的時候,應該會下雨。”

這就是所謂的十年知己嗎?也就燦榮能如此關心自己。恩尚接過燦榮遞過來的雨傘,安靜地坐到了他身邊。

“都讓你快點找個男朋友了。”

“別說風涼話了。對我來說沒有工資虛度時光,太奢侈了。”

“你到底在做幾份兼職啊?”

“我能怎麼辦?對我而言,唯一的天堂就是兼職天堂(兼職工作發佈平臺)。全宇宙都在想方設法讓我變得不幸的那種感覺……你懂嗎?”

燦榮看着輕描淡寫地說着自己不幸的恩尚,很是心疼。

“尹燦榮,別盯着她!”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直衝向了燦榮。恩尚和燦榮都嚇了一跳,一起轉頭望了過去,只看見寶娜一臉氣憤地站在門口。

“來了啊?”

燦榮很自然地把自己身邊的椅子抽了出來,寶娜則理所當然地坐到了燦榮抽出來的椅子上。這一系列動作,兩個人做得如此自然。

“我警告過你,不要再勾引我男朋友了吧?”

“李寶娜。在你眼裡,我有那麼好看嗎?”

“我可沒說你好看吧?”

“對吧,可你倒是挺漂亮的。所以不要再浪費我這個忙碌的小兼職生的時間,趕緊點單吧,要麼走也行。”

恩尚一臉不耐煩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無語。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客人?服務簡直糟透了有沒有?”

“哎喲,被你發現了?”

拌嘴擡扛是絕對贏不了恩尚的。哼!生氣的寶娜爲了在氣勢上扳回一局,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燦榮,我們走。你明天就要出發了,跟她在這裡拌嘴太浪費時間了。”

要出發?聽到寶娜說的話,恩尚詫異地問道:

“你要去哪兒?”

“就是……出一趟門……”燦榮剛要回答,寶娜搶先一步擋在了燦榮身前。

“不行。不許你告訴她。別告訴她!只有我能知道。我們走!”

我贏嘍!寶娜挽着燦榮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衝着恩尚笑了笑。突然,寶娜好像發現了什麼很重要的問題,一臉認真地審視着燦榮的衣着。

“我不是讓你在白色基本衫的基礎上加一抹紅色的亮點嗎,都說了這叫夏

日聖誕風了。”

“這兒呢。紅色。”

燦榮指了指自己的運動鞋。

“那不是紅色,是暗紅!受不了!”

恩尚面無表情地看着一對可愛的情侶。心想,太讓人無語了!花樣可真夠豐富的。

“就這樣吧,我們走。”

寶娜拉着燦榮走向了門口。

“恩尚,對不起。佔了你的時間。”

“又沒有客人。”

“發短信吧。”

“你敢發一個試試!”

寶娜大喊一聲,推開了咖啡店的大門。看着消失在門外的燦榮和寶娜,恩尚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哎喲,你們真是太奢侈了。”

不管誰看,燦榮和寶娜身上都是白色與紅色完美搭配的情侶裝。就連路上的其他情侶都在偷偷瞄燦榮和寶娜。如果是平時,寶娜肯定會因爲這些目光而洋洋得意,但今天她好像心情不太好,並沒有留意路人的目光。寶娜抓緊燦榮的胳膊撒嬌道:

“我不喜歡車恩尚。真的不喜歡。十分討厭!非常討厭!極其討厭!”

“別這樣好不好?”

“就因爲你說別這樣好不好,所以更加討厭!那麼窮酸居然還敢無視我,在我面前一點都不肯退讓,知道所有我不知道的尹燦榮的過去,太招人煩了,車恩尚!”

“發脾氣會變老吧?”

心情不爽的寶娜,甩開燦榮的手,自己抄起手噘起了嘴。

“今天實在忍無可忍了!”

燦榮只覺得這樣的寶娜很是可愛,用手弄亂了寶娜的頭髮。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寶娜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

“喂,你這叫犯規!”

“恩尚和我只是單純的朋友。我人生一半的時間,她都是我朋友。就那麼不信任我嗎?”

“開玩笑!這世上,男女之間哪會有單純的朋友關係?”

無論如何,寶娜都不會知道的。燦榮看着撒嬌耍賴的寶娜只覺得可愛,所以偶爾會故意談到恩尚的話題。燦榮覺得利用了恩尚很抱歉,但這也正是他不爲人知的樂趣之一。

雖然是夜空,但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快速移動的雲朵。看來真的會下雨啊。恩尚握着手機時不時擡頭看看天空,另一隻手上則掛着燦榮留下的雨傘。

“就是這樣的女孩,長大了會上演狗血的‘愛情與戰爭’,難道她有疑心病嗎?太討厭了!”

恩尚正打着電話。

“每天穿不重樣的衣服很討厭;坐着有司機給開門的豪車,從後座走下來也很討厭;沒有一絲皺紋的光滑皮膚,這點最討厭。”

相比認真地吐着苦水的恩尚,聽筒那邊卻沒有一絲回答。

“真是……越說越生氣了呢……不過姐姐,你聽到這則留言了嗎?”

恩尚的通話對象是恩夕——突然離開、去往美國的姐姐——的自動答錄機。她不但了失去父親,還要辛辛苦苦償還父親留下的債務。對恩尚的悲慘人生來說,姐姐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期待着能與姐姐一起分擔生活的重擔,結果這一份希望卻突然離開了。

因爲姐姐明擺着是逃避,所以隨之而來的就是忐忑不安,恩尚怕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背叛與不安對恩尚來說沒有任何幫助,她強迫自己用其他的希望來抑制這些情緒。姐姐學業有成回到韓國之時,生活應該能稍微有點起色吧。姐姐肯定是因爲這個原因才含淚離開的。所以,只要能等到姐姐回來就好,只要堅持到那個時候就好。單憑這一個念頭,恩尚把一切不安的感覺都強壓了下來。

“最近怎麼聯繫不上你了呢?上學讀書還順利嗎?再怎麼說,姐姐你還算幸福的了,還能在美國留學。不管怎樣,你過得很好對吧?回個電話,我想你了。”

恩尚這看似家常的留言,卻是包含着另一層含義的乞求: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們。所以,你一定要回來。會回來吧?

滴答,一個不算小的雨滴打在了恩尚的鼻樑上。

“咦?真的下雨了啊!”

恩尚把手機放進校服兜裡,迅速地撐起了傘。什麼情況,怎麼了這是?也不知出了什麼問題,雨傘就是打不開。雨下得越來越大。恩尚就這樣和雨傘僵持了一會兒,一看情況不對,馬上跑向附近的店鋪,躲在了遮雨板下面。雨看起來不像會馬上停下。就這樣,她無意中看向了櫥窗。櫥窗裡陳列着各式各樣的捕夢網。捕夢網,只要掛起來,好夢就會穿過那纏繞在一起的線向你而來。只是很隨意地看了看捕夢網,雨傘卻像施了魔法一樣,嘭的一聲打開了。什麼情況?恩尚歪頭看着雨傘,嘴裡一邊唸叨着“唉,不管了”,一邊撐着傘跑進了大雨中。

“這湯怎麼這樣!話也不會說,鹹淡也不會嘗,你那張嘴到底要用在什麼地方!”

琦愛明擺着是在鬧脾氣,肯定又是因爲嘆沒有接電話。姬南看起來已經習慣了這場面,面無波瀾地從圍裙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記事本,在上面寫起來:

我再給您做一碗。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把這個拿下去吧。”

琦愛看着記事本,一邊發脾氣一邊把勺子扔進了湯碗裡,然後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紅酒杯。在兒子嘆像被掃地出門一樣送到美國之後,對於一個只能窩在家裡的妾來說,紅酒是她唯一的樂趣所在。考慮到愛好要高雅,還要令人沉醉,她最終選擇了喝紅酒。不過每次一想到嘆在美國又過了一年,或數着自己與外界隔離的年頭時,曾經只是愛好的紅酒變成了習慣,習慣變成了依賴。

琦愛是金會長的第三任妻子,同時也是第一任妾。原配妻子,元的親生母親去世之後,金會長迎娶了第二任妻子遲淑。但金會長與遲淑之間終是沒能誕下一子,而是在外面生下了私生子嘆。在金會長帶着嘆與琦愛踏進這個家之後,遲淑只能乖乖地搬出去,但條件是要留在金會長的戶口本上。以琦愛當時的處境,她沒辦法拒絕。就當時而言,光是能帶着嘆入主這個家就已經是萬幸了。但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變成這樣一個名存實亡的女主人,就連自己兒子的母親都做不了。當時她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像一個影子一樣窩在這個家裡生活。

“夫人,社長回來了。”

元並不會因此而尊重琦愛,他與遲淑關係也不是很好,即使是遲淑把他撫養大的。因爲聽到元回家的通報嚇了一跳,琦愛一口乾了紅酒:只有討好元,嘆纔有機會重新回到韓國,總不能因爲紅酒被他抓住把柄。

“夫人,社長直接上樓……”

聽到保姆接下來的通報,琦愛把含在嘴裡的紅酒又重新吐回了酒杯裡。

“喂,爲什麼總是把重要的事情放在後面說!”

就在這時,姬南把琦愛的酒杯奪過來,把紅酒倒進了湯裡。

“阿姨,你瘋了嗎?”

不顧琦愛的怒吼,姬南迅速擦掉了琦愛嘴角的紅酒印,把酒杯藏進了自己的圍裙中。這一系列動作剛做完,元就踏進了餐廳。琦愛若無其事地、優雅地迎接着元,保姆們懸着的心也都放了下來。如果不是姬南,她們肯定會因爲琦愛的發瘋而辛苦好幾天。

“不吃。”

餐桌上全都是沒見過的小菜,明擺着就是姬南從琦愛家拿回來的,恩尚的胃口一下就沒了——我們又不是他們家的垃圾桶。即使說過不喜歡,姬南卻一直這樣,她好像已經習慣了恩尚的神經質,慢慢用手語回答道:

—(編者注:此符號提示以下爲手語)哪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你以爲就我們現在的處境,能吃上這種小菜很容易嗎?

每次媽媽這麼說,只會讓恩尚更加生氣。

“我們現在的處境難道是我造成的嗎?您自己多吃點吧。”

狼狽不堪的感覺涌上恩尚的心頭,她實在是無法嚥下任何東西。那一刻,她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如此討厭:在不知不覺中流走的時間、擺滿了別人家小菜的自家飯桌、不能說話的媽媽、不得不放棄追夢只能接受現實的未來,這一切讓她分不清自己是兼職小妹還是學生。恩尚回到房間,拿起了單詞本。這樣學習有什麼用?靠自己賺的錢能上得起的大學,就那麼幾所。從專科院校畢業找個文職,就是恩尚未來最理想的結局。連個夢想都無法擁有,恩尚一臉怨恨地看着擺在書桌上的相框。她討厭相框中姐姐恩夕的那張笑臉,臭丫頭,居然自己去過好日子。就在恩尚考慮要不要把單詞本砸向相框中的笑臉時,姬南打開了房門。

“都說我不吃了!”

—嗯,我知道了,下回不會再拿回來了。你明天的兼職從幾點開始啊?得去一趟銀行。

“不用親自去銀行,在網上銀行辦理業務就行了,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往哪兒匯多少錢?”

—親自去才放心嘛。在家敲幾下電腦,錢怎麼就能跑去美國了呢?銀行都不知道我匯款了。

“美國?你要給姐姐匯錢嗎?”

—存這裡的全都匯過去。

姬南把存摺遞給了恩尚。恩尚目光呆滯地看着存摺上寫着的830萬。

—讓她至少能買個衣櫃吧。你姐姐要結婚了。

“什麼,結婚?”

再婚。艾斯特就像是說飯、水這些日常用語一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再婚一詞。瑞秋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再婚?你才和爸爸離婚多長時間,居然要再婚?”

“已經到了可以再婚的時機了。”

“爸爸也知道嗎?”

“告訴他,讓他來祝賀我嗎?會發結婚的報道,看到新聞他應該就會知道了吧。已經約好了一起吃午飯。換件衣服,你臉色看起來很難看。”

“和誰?爸爸嗎?”

“你新爸爸。”

除了無語地看着如此幼稚的媽媽,瑞秋什麼都做不了。

不可能。瑞秋一看到坐在餐桌對面的崔英道,就已經知道媽媽的新任老公是何方神聖了:這意思,我的新爸爸就是宙斯酒店的代表崔東旭嘍。坐在對面的崔英道同樣也是面如死灰。

“正式打個招呼吧。從今天起,她就是你妹妹了。”

“你好,小妹?”

對於英道的挑釁,瑞秋好像很無語一般嗤笑了一下。

“我們瑞秋就拜託給你了。從今往後,作爲哥哥,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啊。”

“當然了。小妹真是太對我的胃口了。”

崔英道是個瘋子,這點瑞秋也是知道的,但絕對沒想到他的功力居然如此深厚。託他的福,今天這飯局應該會變得更有意思吧。瑞秋淺淺一笑。英道看着表情僵硬的艾斯特和東旭,慢悠悠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只一瞬,東旭的表情微微地扭曲了一下。

“坐下。”

“我還有約。”

東旭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扇了英道一個耳光。

“坐下。”

“現在,我是真的坐不下了,我可沒臉見我小妹了。祝你們一家人一起,用餐愉快。”

英道剛走出去,東旭就若無其事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真是可怕的沉着。

“真是太失禮了,我替他道歉。”

“不必了。我想聽他親自道歉。”

這回換瑞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英道給她創造瞭如此絕妙的機會,她沒理由不把握住。

先一步出來的英道正給摩托車點火。對於剛纔的挑釁,總得禮尚往來纔好,瑞秋高傲地走向了英道。

“嘿,哥哥,看剛纔那情形,你屬於自找沒趣型的啊?”

“都給你上演了難得一見的表演了,就應該好好吃飯,跟着出來幹什麼?如果你是來抓我的……”

“我來是爲了放你走,只有這樣我才能從那噁心的飯局中逃出來。”

“那你放我走吧。”

對於英道的無視,瑞秋表現得早有預謀一樣咧嘴一笑。

“你知道我和金嘆訂婚了吧?”

和瑞秋預想的一樣,他停頓了一下。

“如果我們成爲兄妹,那麼你和嘆就是大舅子和妹夫的關係了吧?”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不只你一個人討厭這樁婚事。不過,比起我來,你好像更加厭煩。怕你忘了,提醒你一下。”

“我可沒說過我討厭這樁婚事吧?”

“什麼意思?”

“你媽媽手裡持有的帝國集團的股票,最終會落入誰的手裡呢?”

真是意料之外的反擊。英道笑了笑,把摩托車點着了火。

“所以說,你要是有本事就把這樁婚事攪黃,別到最後從劉瑞秋變成崔瑞秋。”

說着他順勢拉起了摩托車的油門。看着英道遠去的背影,瑞秋咬了咬牙。同時,她也決定去美國看望一下嘆,想讓艾斯特和英道不痛快,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瑞秋一想到這一點,心情變得好了一些。

飯館刷碗的兼職雖然累了點,但時薪還不錯。恩尚機械地邊刷碗,邊回想着媽媽說的話:姐姐不會回來了,她丟下我們自己去過好日子了。我一輩子都要像這樣刷碗來還債,她居然說要結婚了。與不能說話的媽媽,在毫無希望的月租房裡生活,這樣子的日子不知還要過幾年,或者幾十年。她居然自己去享受幸福生活。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恩尚看着堆得高高的碗筷,思考着:沒錯,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恩尚把眼下在做的兼職都整理了一下,用攢下來打算交大學學費的積蓄買了張去美國的機票,把媽媽打算匯給姐姐的錢和一小筆備用金都換成了美元。這樣應該可行吧。美國總該比韓國好點吧,會有比現在更多更好的機會吧。在美國成功之後,再回到韓國來,到那時就能和媽媽一起過好日子了。恩尚不斷地對自己說這些話。如果不這樣自言自語,她就狠不下心丟下媽媽一個人離開。

“我今天把錢給換了。”

正在整理冰箱的姬南停了一下,又繼續整理起來。

“不用擔心,我會把錢轉交給她的。再怎麼說也是婚禮,一個親戚都沒有太不像話了。”

姬南知道恩尚要說什麼,也知道她說出這話時有多麼痛苦。她看着內疚的女兒,很是心疼。

“護照我會自己看着辦理的,辦下來說是要三天。”

如果放她走,何時才能再見一面?這樣的想法也只是在姬南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姬南就像是讓她去隔壁小區買東西一樣,輕輕地點了點頭。恩尚摸着新做好的記事本,不想看姬南的表情。

在姬南爲恩夕準備油茶麪而挑豆子的時候,恩尚把新的記事本一本一本放進了抽屜裡。她隨手拿起一本姬南已經寫滿的記事本,每翻一頁,強忍的淚水都會不知不覺涌上來。“很抱歉,夫人。”“消消氣吧,夫人。”媽媽的人生中除了對不起,難道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我不太懂英語……我會快點記住的,夫人。”還有那頁後面寫了滿滿的“DRY CLEANING ONLY”(只許乾洗)。眼淚控制不住地一滴滴掉下來,恩尚怕被姬南發現,強忍着不哭出聲,在新記事本里一字一字寫道:“對不起,媽媽。”

恩尚坐上了飛機,依舊覺得一切都難以置信:居然要去美國了。直到飛機開始滑行,她才意識到這是真的。看着越飛越遠的城市,恩尚回想起在某個地方的媽媽,還有那些令人生厭的生活,慢慢閉上了眼睛。她想做個美夢,一個幸福的美夢,美到讓人無法承受。

到達洛杉磯機場之後,恩尚首先把包背到了胸前,在外國最可怕的莫過於小偷了。即便這樣,她還是不放心地把手伸進包裡,確認了一下護照和錢是否安好。別害怕,別退縮。出境之後,她再一次緊緊抓了抓手裡的地圖。

在抵達洛杉磯機場之後,瑞秋一直給嘆打電話。即便瑞秋如此鍥而不捨地打電話,嘆卻一通都沒有接。馬上就要到訂婚紀念日了,看他不接電話的樣子,肯定沒有忘記這件事。聽了一陣撥號音的瑞秋發神經似的按下了通話結束鍵,然後迫不得已給艾斯特打了通報平安的電話。

“喂,是我。剛到。”

聽到熟悉的韓語,恩尚本能地轉過了頭。無論是誰都能看得出來,打電話的人是個與恩尚年齡相仿的有錢人家的千金。女孩兒的行李由一個四十多歲的外國男子小心翼翼地放進高級轎車的後備箱。

“嘆當然來了,怎麼可能是我自己?他正在往車上搬行李呢,幾天不見變得更帥氣了,個子長高了,臉曬得有點黑。加利福尼亞太陽有多毒,你是知道的。”

嘆?恩尚看了看男子的臉。那個人不可能是她口中的嘆。

“嘆也誇我變漂亮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啊哈,被放鴿子了啊。看來不受歡迎的不光是自己,這種奇妙的心情讓恩尚撲哧笑了出來。就在這時,瑞秋掛斷了電話。

“喂,那誰。”

她把恩尚叫住了。看到恩尚轉過身來,瑞秋一步步走了過去。

“剛纔你看着我笑了吧。爲什麼要笑?”

唉!剛纔那情況確實容易讓人感到不快。恩尚正在苦惱怎樣才能從這尷尬的境地脫身。

“那個,怎麼了?我是日本人。”(日語)

看着恩尚蹩腳地扮演着日本人,瑞秋嗤笑了一下,隨後馬上用流利的日語說道:“你如果想裝日本人,那麼在我喊那誰的時候就不應該回頭,不是嗎?”恩尚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打算說一句對不起之後走人,結果瑞秋再一次喊“喂”,把恩尚叫了下來。恩尚覺得這件事已經無法逃避了,無可奈何地轉過了身。

“爲什麼要嘲笑我?”

“不是嘲笑,只是通話內容和我所看到的不太一樣,所以多看了一眼。”

“你覺得我現在是在跟你討論當時的情景嗎?”

“再說一遍,我沒有嘲笑你,只是覺得我倆同病相憐。在這裡,不只是我不受歡迎,類似這種想法。”

“什麼?”

“至於裝成日本人這件事,很抱歉。那麼告辭了。”

瑞秋一臉氣憤地看着恩尚道完歉轉身離去的背影。即使得到了道歉,卻如此不痛快,這心情要如何形容。無論是在韓國,還是在美國,總有這種不知好歹的人讓瑞秋不快,沒有一樣是令她滿意的:媽媽也好,崔英道也好,金嘆也好,那個臭丫頭也好,還有站在這裡的自己也是。

就是這附近沒錯了。恩尚看着握在手裡的地圖,又看了看路口。她來到了恩夕家所在的馬里布附近,但到了這兒才發現更大的問題。站在初來乍到的街區,看着寫滿英語的路標,恩尚有點犯難了。

“就是這兒!”

恩尚發現了一棟跟恩夕家地址號碼相符的樓房,大步踏上了臺階。按下門鈴的瞬間,她腦中閃過各種情況。如果姐姐讓自己回去該怎麼辦……這些都是後話,她還是非常想念姐姐的。結果,恩尚看到從門裡走出來一個金髮白人女子和醉醺醺的男人後,徹底失望了。

居然是服務生!上大學也好,結婚也好,居然都是騙人的!像貧民窟一樣亂糟糟的房間,還有站在那些垃圾中間、看起來最像垃圾的姐姐的同居男,這一切太令人無語,恩尚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她用一口蹩腳的英語大喊大叫,才得知恩夕打工的餐廳。恩尚無精打采地邊走邊回想這幾年來姐姐說過的謊言;也回想起因爲這些謊言而恨姐姐、嫉妒姐姐的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究竟哪些是謊言?她害怕等待自己的是個更大的謊言,她害怕姐姐經歷的事情更加糟糕和不幸。

嘆坐在窗邊,望着從剛纔就瞪着雙眼看向這裡的東方女子。那個女孩兒的大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一直盯着這邊。仔細一看,她是在注視史黛拉的一舉一動。

恩夕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地對付着對她動手動腳的男人,偶爾還會對着那些把小費塞在胸口的男人勉強笑一笑。看着這樣的恩夕,恩尚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最終,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

“要加點咖啡嗎?”

恩夕走向嘆,視線自然而然隨着嘆的視線看向了窗外,而且馬上就看到了恩尚。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把咖啡壺扔在桌子上,跑出了咖啡屋。

“車恩尚。”

恩尚轉過身擦了擦眼淚。

“怎麼回事?你爲什麼會在這裡?媽媽呢,你來了媽媽怎麼辦?”

居然好意思提起媽媽,憑你也好意思擔心媽媽?恩尚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恩夕。

“媽媽?媽媽?你還好意思親口提媽媽?”

“是誰告訴你我在這兒幹活的?”

“還能是誰?當然是你那個了不起的同居男!”

“你去過我家了?”

“是啊,去過了。你來美國這麼久,難道就是一直在幫那種混蛋賺酒錢嗎?你到底說了多少謊話?什麼結婚?遇到了好男人?上大學?你該找個真正的好男人,而不是你喜歡的人。你真是瘋了!”

恩夕比預想的要沉着得多,恩尚如此聲淚俱下地對她大喊大叫,她卻絲毫沒有動搖。她看着恩尚,沒有絲毫的表情,就像一面牆。

“錢呢,在哪兒?你把錢帶來了嗎?”

“你真是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了,車恩夕。我拋棄了媽媽,想來投奔你過幾天舒服日子,現在可真是遭報應了我。”

“到底在哪兒呢,啊?”

恩夕最終還是翻開恩尚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看着恩夕爲了找錢如此不顧形象地翻着行李箱,恩尚打心底覺得她既可恨又可憐。

“你住手!”

她乞求姐姐不要再墮落下去。

“我讓你住手!”

恩尚粗暴地拉扯着恩夕的胳膊。恩夕身子晃了晃。

“本以爲人生好壞早已是註定的,根本不敢有什麼夢想,只打算考個專科混個文憑,找個月薪200萬的文職工作,就此跟這該死的世界妥協算了。爲什麼?因爲在你回國之前,我和媽媽總得堅持活下去才行!”

有那麼幾秒鐘,恩尚與恩夕看着彼此的眼神都是冰冷的。姐姐,拜託,就此停手吧,跟我一起回家。這句話一直停在恩尚嘴邊,最終卻沒能說出口。

“對不起了,就一次。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恩夕冷冰冰地回答着,從衣服中間翻出了裝錢的信封。

“不許你碰。”

恩尚威脅着恩夕,抓住了她的胳膊。恩夕猶豫了一下,還是甩開了恩尚的手。

“你趕快回韓國去吧。我會給媽媽打電話的。”

哈,姐姐最終還是要再一次拋棄我們。恩尚的眼裡再一次噙滿了淚水。

“不要,不要拿走!那是媽媽多麼辛苦才賺來的錢啊!”

“走!快點!”

恩夕強行甩開黏在自己身上的恩尚,無情地轉身跑了起來。

“你去哪兒?你怎麼能就這樣一個人走了呢!姐姐!”

看着逃跑的恩夕和被翻得一團糟的行李箱,恩尚不知所措地直跳腳。最終,她還是跑向了行李箱,一邊收拾亂糟糟的行李,一邊喊道:“別走,帶我一起走。帶我一起走啊,姐姐。”

恩尚胡亂收拾着行李,看着遠去的姐姐,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她害怕被一個人留在這裡,也因爲再一次被姐姐拋棄而感到心灰意冷。

嘆覺得自己和她一模一樣:被哥哥拋棄,瘋了一樣玩耍,胡吃海喝,結果晚上卻無聲哭泣,然後一個人睡去。嘆總希望能有個人來安慰自己,強烈地希望能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她現在也應該是這種心情吧:非常害怕,非常心痛。嘆想走到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哭泣的恩尚身邊,靜靜地陪她坐一坐。就在嘆這樣打算的時候,傑的聲音插了進來。

“那個派對簡直太棒了!走吧,湯米和傑西卡讓你……”

“噓!”

“怎麼了?”

情緒高漲的傑頓了一下,順着嘆的眼神轉過了頭。看到哭泣的恩尚,他眼前一亮。

“哦,我的神!那個可愛的小傢伙是誰?她是從哪裡下凡的天使啊?你果然很有眼光。後面的事交給我吧。話說她不會有槍吧?”

傑咋咋呼呼地跑了出去。嘆搞不懂他爲什麼如此激動,頓了一下,馬上猜到了他的意圖。

“唉……這個瘋子!”

傑身手敏捷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運動鞋遞給了恩尚。

“你沒事吧?”

這就是美國男人的紳士風度嗎?初次見面的金髮外國人居然如此親切地對待自己,恩尚不知所措了一會兒,之後居然被感動了。

“I'm OK. Thank you.”

這世界果然還是很溫暖的。恩尚因爲感受到了這份溫暖,眼淚止住了。

“遇到你,我真的要相信天神的存在了。”

“What?”

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啊?

“Thank you.”

傑一把搶過恩尚拿在手裡的油茶麪,飛一般地跑了起來。那個美國佬爲什麼要搶油茶麪啊?看着逃走的傑,恩尚發起了呆。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了認真挑豆子做油茶麪的媽媽。

“喂,你給我站住!你給我站住!”

恩尚開始奮力追趕。在馬里布海岸邊,拿着油茶麪的美國人居然和一個東方女子玩抓小偷,真是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了。

嘆晚一步跑出來,大喊着逃走的傑。“傑,那個!”嘆剛要說出“毒品”兩個字,猶豫着看了看周圍。唉,怎麼辦纔好?

“那個不是毒品。”

早知道讓傑學點韓語好了。後悔也只是一時的。一定要在他做出更瘋狂的事情之前抓住他。這樣想着,嘆也加入了追趕的隊伍。

“還給我,小偷!知不知道這是我媽媽花了多少工夫才做出來的!還給我!這是我要給我姐姐的!叫你還給我啊!”

恩尚好不容易抓住了傑的後衣領,伸手就要搶回油茶麪。不想被搶的人與想要搶回東西的人之間展開了激烈的鬥爭,結果當然是弱不禁風的油茶麪袋子當場被撕爛。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傑差不多也該放棄了,但對毒品的依賴居然厲害到讓他趴在地上,開始用鼻子吸起了油茶麪。他到底在幹什麼啊?美國人都是用鼻子吃油茶麪的嗎?搞不清楚狀況的恩尚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就在這時,傑發出咔的一聲,暈倒了。不光是恩尚,晚一步趕到現場的嘆也嚇了一跳。嘆抱着暈倒的傑,扇了他幾個耳光。他呼吸困難,臉憋得通紅,艱難地喘着氣。

“傑!你個瘋子!快給我醒醒!有手機吧?打911。快點!”

“我沒有……手機。”

什麼?韓語?恩尚下意識地回答完嘆的問題,驚訝地看了看嘆。

“你是韓國人嗎?”

“這很重要嗎?”

由豆子過敏所引發的休克,這是傑被送進醫院的病因。真是自作自受!說實話,恩尚甚至想過他活該過敏,但因爲那個自稱是他朋友的韓國男子看起來太刻薄,恩尚都沒辦法痛快地嘲笑他。

“你朋友沒什麼大事了吧?”

“究竟爲什麼要隨身帶着那種東西?”

“你現在是在跟我發脾氣嗎?搶東西的應該是你的那位朋友吧,居然還吸毒!”

“他就是單純地喝醉了。如果真是吸毒的人,難道還分辨不出油茶麪和毒品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

“無緣無故惹上是非的人是我。”

物以類聚這句話應該就是用在這種情況的吧?恩尚被氣得無語,只能乾瞪眼。這時,一個長相兇惡的黑人警察走了過來,然後抖出了裝油茶麪的袋子。

“這是你的嗎?”

看着眼前這位警察散發着如同好萊塢電影般強大的氣場,通俗點講,恩尚慫了。

“This is 油茶麪。就是吧,Bean powder. You know?Just food!My point is, it's not drug.”

韓國英語教學的重點放在讀寫上,造成了很大的問題。恩尚怪自己平時沒有多練習會話,這會兒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和幼兒園水平沒什麼區別:總不能因爲私藏毒品罪被關進美國監獄啊!

“這點需要再繼續調查一下。一般人是不會用鼻子去吸食物的,對吧?住哪裡?”

“What?啊,住址啊。I'm from Korea. I'm Korean.”

“韓國?出示一下護照。看起來年紀不大,是未成年人嗎?”

“…Pardon?”

“護照。”

“啊,護照!”

恩尚馬上翻出護照交給了警察。警察看了看護照,又看了看恩尚的臉,充滿疑惑地問道:“在美國的住址是哪裡,該不會是非法滯留吧?”

“到底在說什麼啊?真是要瘋了。More slow please.”

誰看都會起疑心。再這樣下去,恩尚倒不會因爲私藏毒品被帶走,而是因爲非法滯留。嘆站在遠處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無奈地走過去一把摟住了恩尚的肩膀。

“沒事吧,親愛的?她是我女朋友,來旅遊的……”

“哦,嘆!這件事和你有關係嗎?”

難道真的是多管閒事了嗎?看到警察的瞬間,嘆內心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管錯事了”。

“不管怎樣,那個不是毒品。你心裡清楚。”

“就算剛纔沒什麼問題,可既然和你有關,就要另當別論了。不是嗎?”

“說什麼呢?事情很嚴重嗎?”

恩尚作爲專業兼職人士,眼力倒是快得很。雖然她不能聽懂全部的對話內容,但大致的氣氛還是能看出來的。明顯不是在談什麼好事情。

“在成分分析結果出來之前,你女朋友的護照我要沒收。”

警察在遞給恩尚一張名片之後,瀟灑地轉過了身。恩尚根本無法理解事態發展的方向,只能呆呆地接過名片。

“什麼情況啊?爲什麼要拿走我的護照?說了什麼時候會還給我嗎?”

“適當的時候。”

“那又是什麼時候?”

“時機成熟的時候。”

“什麼時候纔算時機成熟啊?究竟爲什麼要拿走我的護照?”

“不過你爲什麼不對我說敬語?”

“在美國……不是不說敬語的嗎?”

“那是說英語的時候。”

“那你就當我是在說英語好了。再說了,我看到了你朋友病歷上寫着的年齡,和我是同歲。那麼,你和我也是同歲吧?”

“你打算一直站在這裡嗎?你住哪兒?我至少要知道你住哪兒,警察那邊有消息我纔好聯絡你啊,不是說連手機都沒有嗎。”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手機,借我用一下唄。我會付話費的。我姐姐住這附近。”

“她會接你電話嗎?剛纔吵得那麼兇。”

“都看見了?”

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呢?

“你不會是打電話讓她收留你過夜吧?”

“這個不要你管。我再重申一次,這次的事,百分之百不是我的錯。你回家的時候順便送我一程吧,我會付車費的。”

“你倒是挺喜歡用錢解決問題啊,你很有錢嗎?”

糟糕透頂的家族史先放一邊,就目前情況來看,除了這個男人,恩尚已經無依無靠了。

“我怕你會走掉。拜託你了……”

恩尚深深沉下去的眼神,哐一聲砸進了嘆的心裡。

“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下午三點,我每天給你打三次電話。如果護照送回來了,你就接電話;如果沒送來,就不用接了。拜託你了。”

“花樣兒夠多的。”

“謝謝你送我回來。”

最終,嘆還是安全地把恩尚送回了家。搭便車也就算了,居然還借用手機,如果是平時,嘆肯定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但奇怪的是,他卻無法對恩尚發脾氣。可能是因爲每當看着恩尚的眼睛,總能想起她像個孩子一樣跌坐在路上哭泣的樣子。

屋裡的燈全都黑着,恩尚忐忑不安地走上了臺階。不對,應該是都睡下了。恩尚努力平復着心情,輕輕地喊了一聲:“姐姐,姐姐。”沒有回答。她敲了敲門,仍然沒有回答。這一刻,恩尚的心情與剛到這裡時的心情,已經截然不同了。心存希望的那份期盼,卻變成了不要讓自己失望的期盼。

是喊聲太小了嗎?恩尚提高了一點聲音,邊喊着“姐姐”,邊敲着門,但門裡頭仍然毫無迴應。嘆坐在駕駛席上看着這一切,開門走下了車。

“該不會是沒有人吧?”

“會回來的。”

“你要在這裡一直等到有人回來嗎?”

“可能就是去附近了吧。”

“你就沒有聽說過美國夜間治安方面的故事嗎?”

“哎呀,幹嗎嚇人啊!”

“你覺得拿着錢逃走的女人會乖乖回到家裡嗎?”

“會回來的……”

“好吧,那你就繼續等吧。”

真是個倔強的丫頭。就算等一百天,姐姐也不會回來。等了三年,別說是回來了,就連一句會回來的承諾都沒聽到。嘆重新回到車裡,暴躁地踩下了油門。一眨眼的工夫,嘆的紅色跑車就消失在了拐角處。因爲太過無助,恩尚輕輕嘆了口氣:不知該從何做起,不知該如何計劃。這時,從遠處傳來了報警器的聲音。恩尚突然想起關於美國夜間治安的故事,緊張地左顧右盼,結果看到了一羣喝醉的黑人與西班牙人。雖然恩尚很快低下了頭,但他們好像已經看到了恩尚,衝着她吹起了口哨。嚇了一跳的恩尚拉着行李箱往靠近圍牆的地方挪了挪。他們一看恩尚有反應,更加肆無忌憚地對她開着露骨的玩笑。恩尚屏住呼吸,一直躲在牆根下。看到恩尚沒有任何反應,他們好像沒了興致一樣離開了。雖然他們離開了,但恐懼仍然沒有消退,恩尚意識到不能這樣一直等下去,拉起行李箱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就在這時,嘆的那輛紅色跑車從拐角處駛來,穩穩地停在了恩尚的身邊。透過窗戶,嘆沉着地看着受到驚嚇的恩尚。打破寂靜的是嘆。

“要不要去我家?”

嘆深邃的眼神,哐一聲砸進了恩尚的心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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