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兒,前天打電話不是說你開車接爸爸嗎,怎麼這會兒又改司機了?”
“爸,我那不過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啦!”楊晴下意識瞥了一眼離三,心虛道。
“那當然咯!”
楊永寧裝委屈道:“那次跟你打完電話,我還真當我們家晴兒長大懂事了,懂得心疼你爸我了,可把我激動得一晚上睡不着覺,只想趕緊回來給寶貝女兒慶生。這不,今天九點的航班,爸爸提前1小時就在機場候着。但沒想到啊,晴兒居然只是隨口一說,唉,現在爸爸這顆心吶,簡直哇涼哇涼滴啊!”
“哎,老楊同志,咱能不學範偉嗎,正常點!”
瞧楊永寧還在扮可憐,楊晴嘟嘴道:“好啦,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駕照雖然考出來有兩三年,可車我是一次也沒開上過路。接你回家,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
“哎呦,我的心口疼!”楊永寧瞟了眼楊晴,繼續裝相說。
“夠了啊爸,再演我可生氣了。至於嘛,不就是沒親自開車接你嗎!行,你等着,等你下次從杭城回來,我肯定親自開車接你,這總行了吧!”
楊永寧輕笑,手指輕點她的瓊鼻,問道:“真的?”
見四十多歲、屬於壯齡的楊永寧如老頑童般與自己逗樂,楊晴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可當眼睛不經意間覺察到他鬢角有幾根白髮,眼眶不自禁地泛起淚花。
“爸,我想你了。”楊晴環住楊永寧的手臂,頭倚在他肩上,哽咽道。
離三透過前視鏡,見楊永寧攬住楊晴肩、輕拍她的背。
“想爸爸啦,哈哈,爸爸也想你和你哥。”
“呦,哭啦?”
楊永寧瞧楊晴幽咽飲泣,安慰道:“傻女兒,幹嘛哭啊,又不是生老病死的,爸爸只不過是在杭城忙些事情罷了。”
“別哭啦,啊!”楊永寧抽出一張紙巾,邊給雙肩輕顫的楊晴擦抹淚水,邊哄道。“爸爸保證,等那邊的項目都正式上馬以後,一定會盡量多抽出時間陪你。”
楊晴凝噎着迴應:“嗯。爸,你可是答應過我的,說會陪着我的。”
“呵呵,爸爸沒有忘,爸爸還記得你在九歲生日的時許的願,你希望爸爸能一直陪着你。你放心,爸爸不會讓你的願望破滅的,所以晴兒,別哭。”
離三聞言,握方向盤的雙手不由抓得更緊。從未見過父親、從未有過父愛的他,百感交集,此時的心窩宛如一口大缸,裡面彙集了酸、甜、苦、辣、鹹五味,既叫他嚐了羨慕的美味,又讓他品了嫉妒的苦味。
這滋味,尋常人是吃不到的,只有像離三這樣自打沒有父親的能喝着。不過那種味道卻苦得很,苦得離三縱使被李嬸不斷地喂母愛這塊奶糖,也苦不堪言。
直到他懂事起,這種苦才漸漸由恨所取代,而這種恨又無可厚非。常言道,父愛如山,厚重的山能爲兒女遮風擋雨,但他的父親卻是一陣風,而且是一股卷着沙的風,它在呼嘯他的臉時還想沙葬了他。
所幸他雖然沒有父親,但他不是孤兒。至少在他的九歲以前,他駝背的外公像一頭向夕陽走的駱駝,揹着自己在荒漠裡遊蕩。且當他自覺快要不行了,他強撐着駝離三到達母親這一片綠洲水地,含笑看離三被李嬸繼續呵護着才撒手瞑目。
然而,荒漠綠洲也有枯竭的那一天。被李嬸照顧到十九歲的離三,最後是跪在黃土坡看狂風黃沙埋葬油盡燈枯的她。此後,他不再有爲他遮風擋沙的駝峰,不再有止渴避熱的血水,但他原本應有沈清曼替代他們,可他卻送她回一片綠洲,自己一個人在荒漠風吹日曬,孤影行走。
而現在,卻又一個人想闖入荒漠陪他。
……
香然會廣韻閣的天花板雕刻着精美圖案,從上垂下四盞形狀各異的橙黃色燈籠,明晃晃的,與室內其餘的暖燈交相輝映,一同照耀着餐桌中央的那盤白潔的百合花。
再聽外頭還伴鳥叫,再嗅裡面四溢花香。鳥語花香,又是古色古色,更有佳餚芳香。坐在這樣的包廂內,圍在這樣的餐桌前,由毛孔到皮膚,溫馨舒暢自沁人心扉。
餐桌有三個位子,兩副碗筷,十三道菜,一精緻竹筒聞溫着的飯。
楊晴親手用木板勺爲楊永寧盛了滿滿一碗,遞給他說:“爸,我知道你愛吃鮮的,這黑鮪全魚宴,是我特意爲你點的。來,吃吧!”
楊永寧倒不急着動筷子,他凝視着楊晴說:“晴兒,我在杭城聽你哥說,你好像最近有點不對勁?”
“爸,你別聽哥瞎說!”楊晴把飯勺重重地插進飯堆裡,撅嘴說。“你瞧瞧,我哪裡不對勁啦?”
楊永寧打量了一番楊晴,喃喃道:“嗯,看上去的確沒什麼不對勁。”
“哼!是吧,哥是在瞎說吧!”
“噢!可我聽說你爲了一個人,逼着你哥招進公司當他的司機。”
楊永寧雙手放在桌上,詢問道:“爲此,你哥還假借我的名義,讓公司採購了輛新車配給他,有這回事?”
“哪有。”楊晴歪歪嘴。
“呵呵,晴兒,那車,應該就是你今天接爸爸的這輛吧。”楊永寧前傾着身體,追問道。“那這人,是不是這個司機?”
“是,不是!爸,你不瞭解情況,別亂說哦。”
楊晴捂住飯桶的蓋子,手捧一碗飯說:“招司機這事,明明是哥自己想裝闊顯擺,哪賴得上我啊!”
“哦,原來事情是這樣,那就好辦了。”楊永寧輕叩着桌面,微笑說。“改天,我就讓人事部約他談辭退的事。”
楊晴一聽楊永寧要辭退離三,登時驚得站起來,急呼道:“辭退!爸,你要開除他?”
“嗯,當然咯!”楊永寧夾上一塊魚肉,就着一口飯吃進嘴裡。
楊晴一時間倍感焦急,大喊道:“不是,爸,爲什麼呀!人家幹得好好的,你爲什麼要辭退他啊!”
“因爲於公,公司目前的司機編制足夠了,不需要額外再招一個浪費資源,而且從制度上說,你哥他一個投資部的副總,哪有什麼資格能配上一個專職司機。”
楊永寧咀嚼嚥下飯,緩緩地說:“至於私嘛,就像你說的,這個司機,純粹是你哥招來裝闊充門面的。既然如此,我就更該把司機辭掉,不能由着他慣他,放任他這種紈絝習氣。”
“話雖然有道理,可是爸,你還是不能把司機給辭了。”楊晴情急之下,直言道。“我不同意,我不答應!”
“你不同意?誒,晴兒,這事你不是說跟你沒關係嗎!”
楊永寧玩味地看了眼心慌的楊晴,明知故問道:“你不同意什麼?”
“我,我。”楊晴一跺腳,橫了楊永寧一眼,生氣道。“總之爸,你就是不能辭退他。”
“爲什麼?難道真像你哥打小報告的,你喜歡他?”楊永寧見楊晴坦白,追問道。
“喜歡他?沒有,爸,哪有的事!”楊晴聞言忙擺手掩飾。
楊永寧把筷子往筷架一放,擡眸望楊晴說:“那爲什麼你不同意我辭了他!”
“因爲,因爲,好,爸,我跟你說實話。但你保證,一定不能辭退他!”
見楊永寧頷首,楊晴抿抿了嘴,舉輕避重道:“那個人,之前救過我一回,對我有恩,我一直找機會還他人情。剛巧那個時候他從工地出來要找工作,我就把他推薦給哥當司機。”
“好啊,晴兒!你這可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楊永寧哈哈大笑說。“打着你哥哥的旗號讓他背黑鍋,自己卻不動聲色地就把這順水人情做咯,呵呵,你啊,鬼精鬼精的!”
“爸啊!”楊晴耷拉着腦袋,嘟嘴說。“你可是答應我不許開了他的!”
“行,行,要說是你哥專門聘來擺排場的,那我肯定是要開了他。但要說是晴兒你拿來還人情,那就讓這個農民工繼續當下去吧。”
楊永寧舀了一勺魚湯滋潤了下嚥喉,砸吧嘴說:“畢竟我們老楊家是有恩必報的嘛!”
“不過晴兒,爸爸要提醒你一句,既然還了恩情了,你就不要跟他牽涉得過多。”
楊永寧話鋒一轉,若有若無地警告說:“不然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就像你哥給我打的小報告,說你似乎喜歡他,老是纏着他。”
“爸,哥打的小報告哪次靠譜過。什麼我纏着他,他那是胡說八道!”
“那你最近又跟你哥提,調他去投資部?”
楊晴雙手叉腰,眼睛瞪得滾圓看着楊永寧,嬌嗔道:“我只不過是覺得我的命就值一個司機的職位,太廉價了,想平常多給他些補償而已!”
“喔,是這樣。“楊永寧沉吟了一下,“那你現在跟他關係處得不差?”
“爸,你這什麼問話啊,我跟他哪有什麼關係。有,也是僱傭關係。”
楊晴眼神飄忽,弱弱說:“硬要說,很行吧,也就是恩情,他救過我,我也回報過他,彼此不相欠。等等——”
“咦?不對,爸,你這問的,我怎麼感覺有點怪?”她回過味來,好奇道。
“晴兒,別疑神疑鬼的,爸就隨口問問。”
楊永寧拾起筷子敲了敲青花瓷盤,問她:“不過晴兒,既然他救過你,那怎麼好意思讓他餓着肚子坐車裡乾等我們?去,給他打個電話,叫他上來吃飯,正好這兒還有個位子。”
“爸,這不太合適吧!現在是工作時間,他一司機哪能和您董事長吃呢?”
楊晴被問得目光飄向不知何處,她不堅定地說。“再說了,這桌可是家宴。他一個外人來吃,合適嗎!”
“嗯,有道理,那就不叫他。”
楊永寧扒了一口飯,邊吃邊說:“來,晴兒,這魚湯不錯,你多喝一點。”
“晴兒,你真的不喜歡那個司機?”見楊晴呷了一口碗裡的魚湯,他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噗,咳咳,爸,你剛纔說什麼?”楊晴被突如其來的一句驚得嗆到喉嚨,連連咳嗽了幾聲。
“爸在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
“喜歡啊,這魚湯蠻鮮的,味道不錯。”楊晴趕忙搶話,想矇混過關。
楊永寧看了她一眼,靜靜地吃下最後一口飯,把碗遞給楊晴說:“晴兒,別跟爸打馬虎眼。爸問你的是,你究竟喜不喜歡那個李三?”
楊晴權衡了片刻,扭捏道:“爸,什麼喜歡不喜歡,都說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楊永寧左看看她,右瞅瞅她,看得她害羞垂下了頭。
“晴兒,在感情方面,爸爸向來是支持你們戀愛自由,不看門第。可是這不意味着你們能胡來,能瞞着爸爸偷偷搞地下活動,隱瞞不報。”
楊永寧頓了頓,繼續說:“這不好,我希望你們能跟我開誠佈公,跟我聊聊你喜歡的人是什麼樣,讓爸也或多或少了解下他。這樣不至於你以後領他到爸爸面前,會惹得我一驚一乍,氣憤地跟這個搶走我女兒的混小子打仗啊,哈哈!”
“所以,如果你是擔心爸爸反對你喜歡那個司機,怕說出來以後我會想盡辦法拆散你們,你大可不必這麼想。”
楊永寧拍着胸口保證道:“爸爸會理解地支持你,會盡量讓你隨自己意思過自己的人生,絕不會強扭着你當苦瓜。”
“所以,晴兒,跟爸說句老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啊?”楊永寧蠱惑着她說。
“爸,我,其實我對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就是對他有那麼點感覺,就那麼一丟丟。”
楊晴仍是低下頭不敢直視他,她比劃着兩根手指想量化她對離三的感情,可大拇指與食指間的距離在她的搖擺不定下,時而近,時而遠。
“感覺,那就說喜歡他?”
“爸,感覺的事誰說得準啊?夫妻尚且還同牀異夢,有的牀頭吵的還牀尾和。像我們這些年輕人談戀愛,就更可能前一秒對他有感覺,下一刻說不定就百倍、千倍地討厭他。”
楊晴捂住臉,害臊說:“所以爸,你讓我怎麼說啊!”
楊永寧瞧她偷偷透過指縫看着自己,搖頭笑說:“還能怎麼說,無非是千金小姐喜歡上窮酸粗人嗎!”
楊晴撒嬌道:“爸!”
“呵呵,還想糊弄你爸啊。”楊永寧凝望着她嬌羞的樣子,樂道。“可惜啊,我瞭解我們家晴兒。她這個人,平常可不會隨便坐別人的車,除非裡面有……”
“爸!”
“好啦,爸看得出來。”
楊永寧看着亭亭玉立在眼前的女兒,感慨道。“因爲你爸我也是一個過來人,不然怎麼會跟你媽生下的你。”
“不過晴兒,你對那個司機當真是認真的?不會像你哥那樣只是玩玩吧?”
“爸,我都說了只是一種感覺,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
楊永寧直截了當道:“那只是一種好奇心在作怪,晴兒,可千萬不要抱着這種感覺去玩感情,得不償失。”
楊晴反應激烈,重重地拍了一記桌面,橫眉怒容道:“我是認真的,只是我暫且說不上來,可爸,你也不要因爲他是一名司機就嫌棄他,他前途遠大着呢,大有潛力。“
“誒,你看看,急紅眼了吧,居然衝爸拍桌子。”
楊永寧臉上波瀾不驚,擺擺手示意女兒坐下,“晴兒,你忘了爸爸剛纔說的?爸爸不是不同意你戀愛的,而且也沒嫌你對象的出身怎樣,再有出身,能跟我們楊家媲美的有多少?不多,我啊,更多的是看重你將來丈夫的人品。”
提及這方面,楊晴眼前一亮,“他人品好着呢。”
“噢,看來你很瞭解你那對象,跟爸說說看,他怎麼個人品好法?”
楊永寧掀開木桶蓋子,爲自己盛了一碗飯。
楊晴一怔,支支吾吾說:“爸,你說什麼呢,我,我其實還沒跟他處對象。”
楊永寧注意到她臉色一黯,隨即竊喜道:“沒談朋友,那沒談朋友的話,你這算什麼?”
楊晴一時語塞,吞吞吐吐說:“我,他,我……”
叮鈴,叮鈴,此時,忽地隨手邊的手機一振,楊晴如蒙大赦一般,趕緊轉移注意。
一看來電顯示,赫然是此刻應該獨坐在預訂的大廳餐桌吃着工作餐的離三。
“咳咳。”楊晴做賊心虛般地瞄了眼楊永寧,假裝清清嗓子,心虛道,“喂。”
“楊小姐,我原來的工地出了事,我想跟你請示下,看能不能我暫時離開一會兒,等把事情解決再來接你們?”
“出了什麼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楊晴比任何時候都表現出強烈的助人慾。
“暫時還不瞭解什麼具體情況,只是聽說工地有人要跳樓,所以向你請求借用一下車。”離三委婉道,“當然,不同意的話,能否準我一兩個小時的假,我速去速回。”
“什麼事情?”楊永寧放下筷子。
楊晴虛掩着聽筒,小聲地回答:“他說他之前的工地有人跳樓,有人找他幫忙,問能不能讓他開車過去一趟,等會兒接我們?”
“這小夥,倒有點仗義。行,準了。”楊永寧迎着女兒懇切的目光,讚賞中微微點頭。
“可以,我們纔剛剛吃飯。”楊晴興喜,肯定道,“你趕緊過……”
“慢着,你讓他等等我們,我們也去。”楊永寧突發奇想道。
楊晴納悶道:“啊!爸,我們去幹嗎?”
“呵呵,你不是說這小子人品好,有潛力嗎,我倒想看看他是怎麼處理這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