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拉伸門被推到頂上,離三跟着老人跨過門檻,走進書店。
書店大致有二十六七平方,左側放置三排書架,每個書架各有三層,每一層上都擺滿一些不同的書。而右側,則是結賬的櫃檯,是木製正方的結構。
老人把隔板打開,慢吞吞走進櫃檯內,接着輕車熟路地彎下腰按下主機的開關。
嗶的一聲,有lenovo(聯想)標誌的電腦屏幕彈出開機程序,緊隨而來的是機箱裡的風扇轉動着,嗡嗡不斷。而機箱端口連着的另一頭的“貓”,擱在電腦屏幕的旁邊,上面格子裡亮着綠光,忽閃忽閃的。
“喏,喏,那三排書架,自己過去挑吧。挑着什麼想看的就趕緊掏錢買,別想着逗留白看書!”
老人移動鼠標,桌面上的箭頭移動着移向寬帶連接的快捷方式,雙擊一點,耐心等待撥號上網。
“您忙。”離三客氣了一句,朝第一排書架走去。
書架離他四五步遠,第一層擺着各色各類的中高考輔導書、試題集,例如《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新概念閱讀》、《全國高考滿分作文》,密密麻麻,能讓一個差生望而卻步。
但是,下面的兩三層,卻又能吸引住他——各種被家長稱爲”玩物喪志“,諸如《風雲》系列、《機器貓》、《龍珠》、《老夫子》等漫畫書東倒西歪地排列,從翻卷的書頁看來經常被人翻動。
掠過第一排,向第二排去。
老人瞥了一眼他的側影,嘴角揚起一個詭異的弧線,操縱鼠標點擊同花順,接着登錄QQ,慢慢地處理不停發“滴滴滴”響聲的信息。
離三粗略地掃視了第二個書架,比第一排更給人雜亂的感覺,上面的書排列得可謂亂七八糟,有幾本廚藝的與養身放在一塊,又如《朱自清散文集》、《張愛玲散文集》同《伊索寓言》這類兒童讀物緊挨着。
“最後一排別去了,那裡沒有你要找的。”
老人停留在一個聊天界面,他的QQ秀時裝又是翅膀又是禮服的,似乎不是充值紅鑽免費穿的。跟他對聊的是系統免費贈送一身內衣的男子。
滴滴滴,網絡兩頭,兩人在對聊着什麼,從音響傳出的聲音一直響徹不停。
嗒嗒,老人敲着鍵盤聊天,稍騰出空,不經意瞥見離三怔在原地,臉上一副吃驚的樣子,竟吹着口哨調侃:“嘿嘿,都跟你講了,不要去最後一排。
望着那幾本《人體、藝術攝影》的令人血脈噴張封面,離三扶額搖頭,無奈地走回櫃檯。
櫃檯前凹凸出三塊木板充作雜誌架,一覽而觀,上面的雜誌顯然過時——《意林》、《知音》、《滬市故事》、《昕薇》都是幾月前的,而《故事會》、《讀者》更是一兩年以前的,唯一能跟得上時髦的,只有牆壁上張貼的幾張超級女生、周杰倫、東方神起等明星海報。
老人坐在狹窄的空間裡,兩眼一直凝視着電腦屏幕,全神貫注於大盤行情、板塊個股,絲毫沒有注意到離三竟繞到了櫃檯後面,雙肘正輕壓在隔板上,也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隨着自己頻頻切換的窗口,一道細看滬深300、深證、滬指。
離三看了一會兒,見電腦屏幕始終顯示一隻叫“齊安藥業”的個股。
老人一邊看,一邊喃喃說:“嘖嘖,圖線做得真完美,瞧這金叉。”
手在K線圖上划動,老人同時碎碎念地分析個股的走勢。半晌,眼盯着屏幕太久略有點發酸,老人眨了眨眼,兩指按住鼻根向外轉又向內擠,揉捏了一陣,接着一面伸個懶腰,一面轉頭看向購書區,只見空無一人,挑眉意外說:“走了?”
彎曲的膝蓋微直,屁股擡高了幾公分,老人伸直脖子,從櫃檯向外張望,嘀咕道:“真走了?”
頓時,老人搖頭嘆氣,情緒失落,臉上充斥着惋惜。然而,轉臉的一剎那,餘光掃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嘩的一聲轉椅一動,猛然背轉過身看去,一道詭異的精光迎他而來。
“啊!”
老人嚇得大叫了一聲,繼而惱羞成怒,氣沖沖地跑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道:“喂!你小赤佬幹嘛站我後面,想打劫啊!”
離三被人指着鼻子,一點兒不覺得不舒服,抱歉道:“嚇着您啦?不好意思。”
老人沒好氣地說:“行啦,行啦!看你樣子肯定不買書,那就趕快走,別堵在這裡擋老頭子的財運!”
“呵呵。”離三撓了撓頭,傻笑着打馬虎眼。
老人看離三不走,一回想起他剛剛津津有味看屏幕的神態,頓時眼睛一眯,說:“你懂股票?”
兩大箱裝的《證券投資學》等金融投資的書自然不是白花那麼多晝夜,書裡面的基本概念、理論框架、邏輯聯繫,還有實務範例中的趨勢圖象、分析操作、數學模型種種,可以說,只要他需要,它們就會像潛底的魚兒撲騰浮出水面。
只是不得不承認,第一次真正接觸到股票這玩意兒,有那麼一瞬間或一會兒他感覺到手足無措——他會因不清楚個股的基本面而猶豫不自信,會因爲缺乏經驗依據支撐自己的判斷而搖擺不果決,會因各種數據間相聯繫所隱藏的真假趨勢而糾結恍惚。
他就像一個剛學游泳的孩子,騷動着試一試潛泳,沒想到剛跳進深不見底的海,被陰陽線、移動平均線、KDJ、MACD、量能等等的海水灌入耳鼻當中,竟有那麼片刻他自覺空白的腦袋被填塞得滿滿的,連喘息的一點兒空隙也留不下,差點窒息。
慢慢地,他感覺意識模糊,精神跟着渙散,最終空白昏沉的腦子裡剩下的,就只有是漲、是跌還是橫盤牛皮,是加倉、減倉、清倉、滿倉或持倉觀望。
但也是一剎那,露出水面的他吐了一口水,此時的腦袋清醒非常,眼底下的茫然爲決然所取代。難得他清楚自己的斤兩,不好高騖遠,深諳量力而行,不會因爲讀了幾本書就自不量力,不會像趙括在紙上高談闊論。他沒有那些自詡“文化人”、“公共知識分子”的書生脾氣,仗着讀了一些別人的書就敢大放厥詞,無理盲爭。
“不懂。”離三搖頭,回答得很誠懇。
“不懂還看!”
離三咧着嘴憨笑說:“不懂,所以想看!”
“嘁!”老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再也不看他,心思全投入到聊天當中。
滴滴滴,一個聊天界面彈出消息,粗看內容便知是和老人交流齊安藥業的股民。
窗口裡數十條的信息,千言萬語就化作一個意思——有搞頭,加倉到重倉,乃至滿倉——就像預感到賭局上一定贏,直接梭哈!
“長期均線金叉,KDJ數值底部反覆鈍化,MACD底部背離多次,量口朝喇叭口擴大。買進必漲!”
老人看着最新的消息,沒着急噼裡啪啦敲字回覆,他歪着腦袋斜視離三,戳了戳電腦屏幕說:“年輕人,你覺着這股老頭子應該買不買?”
離三反問一句:“您覺得呢?”
“當然得買!”老人嘿嘿一笑,雙脣開合間依稀可見裡面的黃門牙。
“您打算買多少?”
老人伸出五根手指說:“五萬。”
離三喃喃兩聲“五萬”,直視着老人,語出驚人,勸說:“我建議您不要買。”
“什麼!不買?你竟然說不買!”
老人撇了撇嘴:“小赤佬,看不懂就別瞎說,這可是潛力股!”
“您不要買,這趨勢有詭異。”離三再看了一眼,愈發篤定,語氣隨之強硬幾分。
“詭異?屁!”
脣角的弧線上揚又下落,老人像是氣得發笑,厲聲問他:“我問你,長期金叉向上什麼意思?”
四目相對,離三不緊不慢地說:“入場做多。”
“量口朝喇叭口擴大呢?”
“一樣。”
“嘁,那MACD底部背離怎麼看?”
“低位反轉,短期反彈。”
“嘿!你竟然懂,怎麼睜着眼胡說八道,不讓老頭子買?”
老人眯着眼審視離三,“喔!我明白了,你是看老頭子找到了一支發財的股票,嫉妒了吧!”
聽老人語氣像是執意入場,離三於心不忍,解釋說:“大爺,裡面有局,有大莊在騙線。”
“哈,騙線?你個小赤佬,你當老頭子沒長眼睛啊,這能有莊家騙線!”老人雙手抱胸,臉上一副“渾然不信就要買”的神情。
離三嘆了口氣,五萬啊,他一個月幾百的人,得不吃不喝將近八十四個月才能攢下,照以前完全足夠爲李嬸安排在縣城最好的醫院住個一年半載。儘管這錢不是他的,但他依然心疼,何況這錢是一位老人的,他便更心疼。
但是,忠言逆耳,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離三索性不再直言相勸,深怕激起老人的逆反做出錯事,於是轉睛一動,思索着:工地附近他找遍了,三條街裡也見不着第二家書店的蹤影。可是這家書店裡,確如馬開合所說的,沒有他要的書。
離三摸了摸滿是鬍渣的下巴,他想起當年在陝北算計縣城書店老闆,跟自己打着一個自覺必贏的賭,賭注便是訂購書籍。一念及此,心想何不跟老人打一個賭,離三想着瞧了瞧老人,初步一看他的性子是直率急躁,不如激將法,這樣或許既能幫到他忙,拉近關係,又能給自己今後看書謀到便宜。
“那要不您跟我打個賭吧?”
突兀的話,使老人的動作忽地一頓。他詫異地看向老人,只是他此刻的目光變得銳利非常,宛如狼顧鷹視,癟癟嘴問:“你這小赤佬又憋着什麼壞心思,想跟老頭子我打什麼賭?”
離三一本正經地說:“就賭剛纔講的齊安藥業,您不僅不能入場,之前持倉的也一併借五一休市以後開盤出現的短暫拉昇,全部清倉。”
“哦?不入場,還清倉,虧你個小赤佬想得出來!”老人睜大眼睛,“還有,你怎麼知道五一以後會有短暫的拉昇?”
“推測。”
“僅憑猜測,你就敢這麼信誓旦旦?”
“是推測,不是猜測。”
離三不想多加辯解,他斬釘截鐵說:“總之到結果出來自然見分曉,怎樣,您願意跟我賭嗎?”
老人饒有興趣地左看看他,右看看他,雙眸裡隱隱透發着一絲驚喜,嘴上卻固執耍潑,“好,就算老頭子真按你說的做了,那萬一短線大漲,你豈不是害老頭子白白錯過發財,那這損失你打算怎麼賠啊!”
“我聽隔壁雜貨店的老闆講,說您一直在物色一個人替您看店。要不這樣,假如這次您按我說的真賠了,那我就情願給您免費打工。至於打幾個月,那就看五萬投進裡面盈利多少,怎麼樣?”
“不行!那要盈利不多,你豈不是打了一個月就能溜了,不成,我不賭!”
老人得寸進尺,“這樣,你要是輸了,就得替我打兩個月工,之後打多少再由盈利來定。不,不成,那要是老頭子我輸了,莫非我要替你去工地搬磚?”
老頭子活脫脫成了一副老頑童的模樣,頭搖得渾似撥浪鼓,“對,不賭,不賭。賭輸了,老頭子這條老命到時候說不準就搭給你啦,不值,不划算!”
離三擺擺手,“您誤會了,哪能讓您豁出命。我只是希望您能幫我個忙?”
“什麼忙?”
“希望您能聯繫上新華書店或其它規模大的書店,向它們討一個書單,我想按書單訂一些書,當然,書錢由我來出,您只需要到時候幫我看管一陣子,因爲我填的地址可能會是您這裡,那些書可能會郵寄到這裡。”
嘿,這小子是陝西那幫楞種嘛!好小子,算盤倒打得很精明嘛!
老人渾濁的雙眼登時溢出異彩,心裡偷笑。但他口頭上沒當即答應,而是故作思索了一會兒,模棱兩可爲難說:“差點讓你個小赤佬糊弄了!不行,你可還幹着工地的活,哪裡能有空兼我書店的活。再說到時候萬一你耍賴,那老頭子我也找不到地方和你說理!”
“我給您寫張字據!”
“嘿!那行。”
老人狡黠一笑,“哎,事先說好,到時候就算老頭子要你凌晨一點起來開門,你也得來!”
“成。”離三肯定道。
“當然,我也不讓你吃虧。”
老人拿脣輕碰保溫杯的水試了試溫度,感覺合適又呷了一口濃茶,“假如你賭贏了的話,那老頭子非但幫你搞定訂書的事情,而且看在你別讓賠錢的份上,興許一高興借你幾本書看!”
“藏書?”
離三狐疑地看了眼老人,瞥了眼書架上的書,底氣不足地推辭:“如果是那些,就不必了。”
“不是那些,是老頭子真正的藏書!”
離三一聽,點點頭說:“行,那一言爲定?”
“一言什麼爲定!簽字據,到時候誰也別想翻臉不認賬!”
……
“老先生,我先回去,三天以後我再來找您。”
中午時分,離三跟老人打完招呼,轉身離去。
老人不再繼續佯裝盯電腦屏幕,他盯着那漸行漸遠的背影,輕笑說:“想不到還真是一塊玲瓏剔透的璞玉,潔白無瑕,就是少了些打熬鐫刻,太心慈,但值得交個善緣,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