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比武,天杼勝出,皇上龍顏大悅,下旨封賞。洛瀟稱病未朝。昊月國主齊浩然回國,途經解語,求見洛瀟。洛瀟閉門謝客。
七月,皇后下令,十一公主安和,指婚昊月國主齊浩然。安和公主生母,江皇貴妃,哭得死去活來,多次找皇上求情,皇上避而不見。十五歲的安和公主聽得此事,大鬧昭陽宮。安陽公主不勝其擾,索性住進了學士府,與太子妃司清作伴。
“嫂嫂,我是不是很自私?”安陽低頭看着地面,用腳輕輕踢着泥土。“小心,這泥土是南宮先生好不容易纔從江南找來的。”司清說着,邊將一株青草栽在泥土之中。“什麼物事兒,也能讓嫂嫂寶貝成這樣?”安陽大奇,蹲下身來,細細打量。
司清將土培好,再用花鏟將周圍的土鬆過一遍,這才罷手,站了起來。一旁候着的侍女見得,忙將早已備好的熱水呈上,司清先將手上的泥土洗淨了。又有一名侍女過來,這次呈上的水中,撒了花瓣,水中有隱隱的花香。司清將手在盆中浸泡片刻,用絲巾擦乾,這才端過侍女剛沏過的清茶。一回頭,只見安陽在一旁抿着嘴兒笑。
“笑什麼?”司清問。“原還以爲母后是個繁瑣的,今兒看來,嫂嫂也是不相上下。”安陽笑道。“你哪裡知道這裡面的苦,”司清啜了一口茶,淡道,“自小讓家裡人逼着刺繡。刺繡這等閨中游戲,手上若出不來繭子,做不到手熟。手上若是出來繭子,針法的輕重轉折,又感覺不出來。後來,還是洛師叔,”司清停了停,見安陽不解,續道,“就是洛太傅,從花中提取精油,滴在熱水之中,日日浸泡,方纔去了那些硬繭。如今,”司清指了指身邊這些侍女,“她們慣了,我也懶得改了。”安陽看着司清的那雙手,果真柔軟似緞,雪白若雕,心中一動,“那洛太傅,還真是個細心的。”
司清眼光一轉,看着這位安陽公主,也不言語,直看得安陽面紅耳赤,低下頭來。“嫂嫂幹嗎那樣瞅着人家?”安陽嗔道。司清一笑,轉過了目光,看着天上飛過的幾隻鳥兒,幽然道“天下事,唯有情感,旁人說的都做不得準,只有自己親身歷了,才能嚼得出箇中滋味。”
只聽得“咔”的一聲,安陽驚訝地一擡頭,司清已是捏碎了手中的茶杯,鮮血,沿着雪白的手指往下滴,分外刺眼。一旁的侍女大驚失色,忙欲上前包紮。“不妨事。”司清一擺手,“聽南宮先生道,宮夫人死前,也是這樣,捏碎了一隻杯子,我只是想歷歷她的心境罷了。橫豎這隻手,今後也用不着拈針拿線了。”
安陽見一旁的侍女左右爲難,遂拉過司清的手,細細挑出裡面的碎瓷片,再接過侍女手中的藥,撒在上面,用帕子包好。
“嫂嫂回孃家都住一個多月來,太子哥哥也不來看望一下,成日家忙着他的國家大事,論理,嫂嫂也該生氣。只是,再生氣,也不要作踐自個兒的身子。”安陽安慰着司清,“這樣吧,我今兒就回宮,跟母后說說,讓母后好好罵罵他一頓,給嫂嫂出氣。”
安陽一番話,雖把司清說得哭笑不得,心情倒也沒有那般鬱結了。司清幫着安陽抿了抿垂落下來的一縷雲鬢,嘆道,“雖是小孩兒家家的話,也足可以看出你的赤子之情了。我那親生的妹子,反倒不如你這般與我親近。”安陽問道,“對了,我來這學士府住得多日,怎麼從未見過司蘭妹子出來。”司清笑道,“我那司蘭妹子正在漸悟之中。”安陽不解,“漸悟?”司清似笑非笑,“豈不聞,佛家有云‘信而解,解而行,行而證,次弟漸修,也可悟入。我沒有洛師叔那般讓人頓悟的本領,只好由着司蘭妹子‘漸悟’了。”
安陽聽得,笑道,“我還說呢,父皇怎麼盡挑你們司家的女子入我皇家,原來,一個是入世的高人,一個出世的潔人,生生把我們皇家的女子比得一文不值了。”
“宮中人人皆說,安陽公主一張巧嘴,今兒方知所見非虛。”後面來得一人忽道,把個安陽唬了一跳。安陽回頭一看,白袍束玉,紙扇輕搖,不是谷王是誰。“五哥。”安陽站起身了,喚得一聲,不知說什麼纔好。皇后把十一公主安和許配給昊月國主,這事,本來就藏有私心,谷王又素來與安和這個妹子最親,心中怨憤,可想而知。
“我若不提起司蘭妹子,谷王怕是要在那假山之後聽上一天了。”司清冷笑道,“司家堂堂大學士府,什麼時候成了京師的集市,谷王殿下想來就來,也沒人通報一聲。”最後一句,語氣甚重,頃刻之間,府中衆人,不管有臉的沒臉的,跪了一地。
司清不理會谷王,當着他的面發作下人,實則是給臉子瞧。谷王知是自己行事魯莽,惹怒了這位太子妃。走上前來,一躬到地,行了一個大禮。“嫂嫂,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做弟弟的不好。我原是想,這幾日,安和妹子成天家地在昭陽宮胡鬧,惹得安陽妹妹都不敢回宮了,想哄哄她來着,不想卻驚着了嫂嫂,實實是罪該萬死。”安陽見得五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滿腹擔憂,都化爲了好笑,解圍道,“好嫂嫂,你就饒了五哥這一回吧。要不,我只好去回父皇,請了國法治他,如何?”“真真還是個孩子,國法這麼個用法,也就安陽想得出。” 司清轉忿爲笑,“今日有谷王和公主爲你們求情,都起了罷。”一擡手,府中衆人都各自歸了各自的崗位,鴉雀無聲。谷王見司清治家如此之嚴,心下也不由暗服。
“五哥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安陽問道。“我哪是有空過來的,實實是宮裡呆不下去了,來這裡避禍的。”谷王苦笑,“皇貴妃怨我,不該把昊月國主引進宮來,如今,反搭上了自個兒的妹子,一日三頓的鬧,連容妃娘娘的靈位牌都用上了,十一妹妹就更不用說了。”“這事,谷王有何打算?”司清忽問。“我還能有什麼打算,不過是眼瞅着嫂嫂這‘霰仙’種得好,心生羨慕,總想着找那麼一日,到皇城之外也尋一座宅子,種草度日罷了。”谷王笑道。
安陽順着谷王的目光看過去,正是司清剛纔所種之青草。“這就是救了太子哥哥一命的‘霰仙’?”安陽問。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出,如此不起眼的小草,能有那麼大的功效。“我也只是試試看,”司清道,“霰仙生於北方極寒極地,性必屬陰,南宮先生就採集江南未見陽光的陰土培之,藥效雖有損耗,但以多取勝,也未嘗不可。”“既這麼着,明兒,我就命人到江南走一趟,把那陰土盡數運了來,送與嫂嫂。”谷王李淳風拍手笑道。
司清笑道,“這事太子已辦妥了。谷王還是好好準備做新郎官吧,雖然是世俗之婚,但世俗也有世俗的福份,只不知谷王願不願意做這世俗之人。”李淳風笑道,“說到世俗之福,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安陽插道,“何人?”李淳風答道,“就是太子身邊的趙宮人,依小王看來,這趙宮人,是我朝第一世俗福份之人。”安陽心中一動,想到趙蕊的身世種種,輕嘆一聲,心中感慨,不再言語。
八月初六,翌日是是谷王李淳風迎娶大學士之女司蘭的日子。從皇宮到大學士府的路上,前三天,五門巡視就已派人淨了街道兩邊。太子妃司清,自從承乾宮回學士府小住以來,第一次來到了司蘭所居雲靜樓,侍女手上,是大紅的嫁衣。
司蘭房間,一如往日,以青白之色爲主,並無半點改變。司清面色一沉。司蘭忙道,“是我不讓她們動我的房間,太子妃用不着責備他們。”司清拿過侍女手中嫁衣,示意侍女們退下,方纔言道,“自小我們姐妹二人就沒親近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各人過各人的日子罷了。只是這次爹孃都不在京師,少不得,我這個做姐姐的只好做一做主。前兒你那嫁衣,聽春燕說大了少許,這是我多年前親手做的嫁衣,一直也沒機會穿,你試試看合不合適。”
司蘭輕輕撫摸着衣上的花紋,淡道,“太子妃的手藝,一向只有出尖的,哪有不合適的道理,司蘭明兒就穿這件,不用試了。”司蘭這話裡,分明透着刺,司清自然聽得有些不快。但司蘭爲人素來如此,到底她也收下了這件嫁衣,算是受了自己的好意,司清不想多作計較。
姐妹二人靜坐片刻,掌燈時刻,司清回了雲閒樓,心內憂煩不已,研了墨來,卻只寫了一個字,再也寫不出來,心中大怒,拂了衣袖,打翻了一桌子的筆墨紙硯,唬得侍立一旁的春燕臉色慘白。司清見得,心中十分後悔,待要撫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遂嘆了口氣,說道,“春燕,陪我出去走走。”春燕看看窗外,黑沉沉一片,說道,“這個時候?”司清笑道,“這個時候怎麼了,入了宮,就真把自己當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女子了。”春燕笑道,“小姐說得是,難得小姐今日好興致,出去走走也好。只有一樣,小姐須得聽從奴婢一事。”司清問道,“哪一事?”春燕回道,“自小姐做了太子妃,這京師之內,比不得前幾年,識得小姐的人不在少數,小姐還是換了男裝穩妥些。”
二人從角門出得府來,門前早已備好了銀鞍白馬,彩轡朱纓,那鞍上還刻得一個小小的“雲”字。司清見得,不由一怔,春燕忙解釋道,“奴婢問過了,今兒是玲瓏閣的花魁玉玲瓏梳攏的大日子,京師的王孫公子得了風聲出動了不少,咱們也不妨打着江南雲家的旗號前去瞧瞧熱鬧。”司清冷笑道,“這話說得在理,咱們不妨也去瞧瞧,到底有多熱鬧。”
司清春燕二人上了馬,因是夜間,街上清靜,司清輕揚馬鞭,那馬轉了個彎,已是出了街。春燕在後面緊緊跟着,怱地,從半空中落下一道黑影,生生地砸下來。春燕見得分明,大喊一聲,“我來!”,遂將馬鞭插在腰間,雙腳蹬了鞍,直起身體,半立在馬上,加速策馬向那黑影迎去,待那黑影落下之時,左掌拍向黑影腰間,拍得那黑影向前平移少許,也卸了下墜衝力,再伸展右臂,將那黑影攬在懷裡抱定之後,再勒了繮繩,讓馬兒停下,再低頭細看懷中黑影,是一位不足十歲的男童。
春燕大奇,問道,“小弟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你家人呢?”那男童揉了揉眼睛,一臉莫名,“我跟大哥在一起,我睡着了,不知發生了何事。”春燕正欲再問,耳聽得司清喝道,“兄臺既做得出這等禽獸行徑,又何須躲躲藏藏。”
司清此言一出,右首閣樓之上傳來一聲長笑,“江南雲家,果然名不虛傳。”數十道黑影從那閣樓之上齊齊躍下,春燕定睛一看,爲首一人正是昊月國拜月禪師大弟子蕭顯揚,不由怒從心起,譏道,“昊月蕭大將軍好不自在,既不用隨侍國主左右效忠,也無需侍奉佛門恩師盡孝。”
蕭顯揚笑道,“小兄弟牙尖嘴利,頗有幾分象女子。”春燕臉一紅,正要反脣相譏,卻聽得蕭顯揚言道,“小兄弟,可否將小弟歸還在下。”“小弟?”春燕低頭細看身邊男童,再看蕭顯揚,果然有七八分相似,顯是同胞兄弟,咬牙問道,“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那邊禽獸不如的男人,真是你大哥嗎?”男童一呆,只應了前一句,“我叫蕭華。”
蕭顯揚倒是渾不在意,笑道,“蕭華,快過大哥這邊來。”蕭華答應一聲,正要過去,卻被春燕拉住了手,當場定在那裡。蕭顯揚見得,笑道,“小兄弟既然喜歡我家小弟,留在身邊玩耍幾日也未嘗不可,只不過,總得留下名姓來,好讓蕭某登門道謝。”
春燕冷笑道,“蕭大將軍不是已知我等的來歷了,還問什麼!”說罷,出指如風,點了蕭華睡穴,將他橫放馬前,再翻身上馬,又催了一鞭,連人帶馬,對着蕭顯揚直衝過去。春燕此舉,大出蕭顯揚意外,身形一動,待要動手將春燕連人帶馬截下,他已識出春燕身法雖然精奇,顯然經過名師指點,但年紀尚幼,功力尚淺,一舉拿下應該不成問題。猛一回頭,卻見司清一人一馬,不知何時,距他已不足三尺,右手拿着馬鞭,輕敲左手掌心,一雙利目,探不出深淺,卻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蕭顯揚失神之間,春燕已是攜了蕭華,衝出數丈開外。
蕭顯揚強笑道,“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司清笑道,“江南雲家,自然是姓雲的。”蕭顯揚言道,“雲公子,不知貴府下人強擄我家小弟,何時歸還?”司清笑道,“自當是何還之日歸還。”說罷此話,亦催馬而行,蕭顯揚牙一咬,側身讓過一邊,手下從人見得此景,亦紛紛避讓左右,讓出一條路來,司清一人一馬通過。
待到司清春燕人影全無,蕭顯揚從人方纔問道,“將軍爲何不將這二人拿下?”蕭顯揚問道,“這二人,何人是主,何人是從?”從人答道,“自然是白衣公子是主,青衣少年是從。”司清着白衣,春燕着青裳。
蕭顯揚說道,“青衣少年的武功已屬上乘,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衆人不解,其中一人,乃蕭府家奴,姓蕭名業,自幼與蕭顯揚一起習武,遂問道,“那白衣少年並未出手,將軍以爲此人武功如何?”蕭顯揚沉吟片刻,答道,“此人武功,淺則全然不會,高則深不可測。那青衣少年對二公子並無惡意,且我們已經知道他們是江南雲家的人,既有了來歷,日後也好討還。”
蕭業言道,“京師解語、藥谷南宮,江南雲家三家聯手,令我等江南之行計劃落空,亦折損不少人手。二公子向來聰明機靈,此次竟然機緣巧合潛入行蹤飄忽不定的雲家,對我等自是大有裨益。”蕭業此話,說中了蕭顯揚的心事,但他是心機深沉之人,縱有此心,但如此利用幼弟,終歸非光明正大之舉,故而拿話茬開,笑道,“此事容後再議,今日是玲瓏閣玉玲瓏姑娘梳攏的大好日子,北國極寒之地,難得有此熱鬧,一起去看看吧。”蕭顯揚此話一出,衆人哄聲叫好,一時之間,族擁着前往玲瓏閣而去。
且說春燕一時衝動,強擄了蕭華,行出數裡之後,司清勒了馬,停在護城河邊的堤岸上,笑道,“春燕,你要怎樣安置這孩子。”
承乾宮和司府是決決不能的,江南是雲家的地盤,自可好生安置,但遠水解不了近渴。解語山莊倒是現成的地方,但小姐跟洛太傅二人幾成水火。春燕絞盡腦汁,一連想了七八個地方,皆不如意。司清笑道,“這孩子是昊月蕭大將軍的弟弟,其母乃昊月國主齊浩然嫡親的妹子宣月公主齊英,昊月國衆人,巴結這位小主子都來不及,哪裡還要咱們的人保護。你只需在這京師之地,想一處現成的地方,讓這位小主子住下,再由着昊月國的人來照應這位小主子就是了。”春燕聽得此話,笑道,“小姐這個法子好,前兒三少爺還嚷嚷着他那藥店缺個小跑堂的,咱們把這現成的小人兒送過去,三少爺還不高興壞了。”
春燕口中的三少爺,是江南雲氏的青年子弟雲悠然。雲氏族人甚衆,青年子弟中,雲天波、雲自在、雲悠然、雲寄情四人無論醫術武功都是上上之選,雲悠然排行第三,故春燕稱他爲三少爺。
司清笑道,“既有了主意,還不快把這位小爺送去。”春燕答應一聲,正要上馬離去,卻見司清一人立於堤邊垂柳之下,若有所思,心中一動,遂問道,“小姐不與奴婢同去?”司清搖頭,“我且在這裡走走,你速去速回,說不定咱們還能趕上玲瓏閣那一場熱鬧。”
春燕答應了,忙攜了蕭華上馬快馬加鞭前往雲悠然處。待得辦完此事,再趕往堤邊,堤邊空無一人,春燕四下找尋,堤邊垂柳樹梢之上縛了一方羅帕,春燕雙足一點,輕輕躍上樹梢,取了那羅帕在手。解開羅帕,裡面包裹着一枚玉簪,簪底刻着“玉玲瓏”三個字,春燕把簪子握在手中,心中始而落定,只有一事不解,這簪子她此前從未見過,不知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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