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午後安陽陪司清在承乾宮水榭之內,安陽公主繡花,太子妃司清則練字。宮女都在水榭之外的遠處侍候。
司清練字別具一格。每寫一字,司清都會在下筆前,會將這個字端詳良久,有時甚至會超過一個時辰,當安陽都以爲司清快要入定了,方見她開始鋪紙研墨。研墨自有講究,不用侍女服侍,而是親自研墨。研墨的時間長而輕巧,每轉一圈,靜默無聲,但手腕轉動之處,宛若行雲流水。研出的墨,色澤濃郁均勻,若非力道均一,絕不會有此效果。寫字更是與衆不同,每日只寫一字,一氣哈成,不象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出心中之字。寫完之後,也不再察看,徑自丟進旁邊的火盆中燒盡。
安陽貴爲一國公主,或許刁蠻任性,但見識非常人可比。司清之字,雖不如太子李淳陽大開大合,小巧中暗含力道,筆鋒運轉,灑脫自如,可以用柔中帶剛來形容。安陽道,“太子哥哥選妃之時,承和公主之女寇少梅是名滿京師的才女,所書之字,千金難求。今日看來,名不副實居多。”
司清用火鉗撥了撥火盆,將紙燃盡,“書法之道,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不是用來比較的。倒是你今天的繡樣,走了三次神,好好一朵牡丹,讓你繡得神韻全無,如何交得了差。”
安陽臉一紅。細想之下,果然走了三次神,一次是看研墨,一次是看燒字,還有一次則是看見了塘邊的撲騰的飛鳥,“嫂嫂如何知道的。”
“繡花雖是閨中游戲,針法卻在一個靜字上下功夫,心靜心亂,針法的輕重、顏色必有差異。”司清隨口答道,眼睛卻是看着火盆類的灰燼,呆呆出神。
“看起來沒什麼不一樣啊。”安陽噘着嘴。露出小女兒的嬌態。
“繡品與書法,一用筆,一用針,書法柔中帶剛,繡品剛中帶柔,都是同源之水。”司清笑了,這位小公主,還真是位可人兒。
“那武功呢,是不是也這樣。”安陽忽道。恍然記起,幼時吵着要和太子哥一起學武,父皇母后拗不過,也就同意了。練武三載,始終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只好放棄。太子哥哥說,練武,除了勤奮,更要悟性。安陽問什麼是悟性。太子說,從一招一式中悟出剛柔互補之道即可。可當時的安陽看來,劍走偏鋒,刀行王道,無一不是剛勁有力,如何有柔,又如何互補。
“武功之道,博大精深,大底也離不了剛柔二字吧。”安陽有心,司清不忍不答。“嫂嫂也懂得武功。”安陽大爲驚訝。“我一弱質女流,如何懂得殺伐之道,只是猜測而已。”司清站起身來,“今日時候也不早了,就到此爲止吧。明日再說吧。”
安陽點頭正欲離開,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問道,“太子哥哥朝會應該結束了吧,怎麼還沒回宮。”
“你太子哥不在這裡用膳,這些天許美人快要臨盆了,我讓殿下多陪陪她。”安陽看得分明,司清說這話時臉上竟無半點不悅。
不知因何,安陽心中,卻是驚跳不止,“雖說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沒有來由,涌上心頭的,竟是這樣一句。安陽匆匆告辭,問明瞭宮中侍女,尋着了太子淳陽的去處――承乾宮中明慧樓,許美人所居之所。
太子李淳陽正與許美人一起用餐。許美人是外番蠻族進貢的美女,三年前由父皇賞給太子。宮中這種女子地位最是低下,一旦失寵比侍女還不如。沒有孃家可依靠,沒有同鄉同姓的侍女扶持,有時語言不通,說話之人也難有。最好的方式是一主得男,母憑子貴。即將出世的孩子,是太子李淳陽的長子,雖非嫡子,沒有繼承大統的權利,但一旦李淳陽繼承大統,王候總是註定的。許美人老來也可傍子而居。已有身孕的許美人正處在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等待一個能改變命運的孩子出世。
“又來調皮了。” 安陽看着許美人燦爛的笑容,不忍驚擾,待要悄身溜走,卻被李淳陽看見。“太子哥少看不起人,安陽奉母后之命跟嫂嫂學女功。”安陽不服氣,不知何時太子哥哥纔不當她小兒女。“既是跟着你嫂嫂,就好好學。你嫂嫂一手針線活,可算得上是本朝第一。”太子淳陽悠揚神往。
“本朝第一?”安陽奇道,“民間不是說那本朝第一乃是江南金針雲想容嗎?嫂嫂比之雲想容,孰高孰低?”“雲想容!”太子淳陽大驚,“你一介深宮女子,從何處得知這個名字?”安陽不以爲意,“太子哥哥也知安陽是女子了,大凡女子,哪有不在針線上下足功夫的,出尖之人自會細細打聽一二。”太子淳陽強鑷心神,“雲相容區區民間女子,怎能和堂堂太子妃相提並論。”
安陽一笑,“說太子哥哥吹牛是乃大不敬,安陽就當太子哥哥愛屋及烏吧。”太子淳陽見安陽並未留意雲想容,方始放下心來,笑道,“哪裡學來的巧言令色。”
“太子哥哥忘了,是你小時候教安陽的。”安陽笑道,“有人在安陽十歲的時候,對安陽說,要想讓人家喜歡安陽,就要多說點好聽的。”太子淳陽一笑,十歲的安陽,不合頂撞父皇,惹得父皇大發雷霆,嚇得躲在昭陽宮三天不敢踏出宮門一步,自己跑去安慰她,說的正是這番話。
“好啊,翅膀硬了,會取笑大哥了。”太子淳陽颳了刮安陽的鼻子。自從那次以後,說安陽是宮中最爲開心之人,一點也不爲過。
“安陽哪敢取笑太子哥哥,安陽不過是想過來討個人情。”安陽見太子哥哥心情大好,乘機討個人情。“既是安陽所請,本宮豈有不應之理。”太子淳陽欣然答應。
安陽站起身來,面對太子,行了一個再爲端莊不過的家禮,“就請太子哥哥把昔年那些甜言蜜語,說幾句給嫂嫂。”
太子淳陽臉上陰晴不定,心思也不知飛往了何處,半響方纔說道,“過兩日本宮代天巡視江南,這甜言蜜語一事以後再說吧。你若得空就多陪陪太子妃吧。”
安陽心中一動,“嫂嫂又不是外人,太子哥哥就是不吩咐,安陽不陪誰陪。只不過江南發生什麼大事,非要太子哥哥親臨。”“還不是因爲江南洪災,朝堂之事女孩兒家家不要多問。”太子淳陽,從不與安陽談及朝堂之事。
“嫂嫂可曾知曉?”太子哥哥,還有父皇自來如此,安陽一笑置之,江山社稷與她無關,安陽更關心的,反而是太子哥哥和她那位嫂嫂的兒女私情。
“尚且不知,”太子淳陽搖頭,“承乾宮的事就夠讓她煩心了。這些個奴才膽子越來越大,連本宮書房裡的信件也敢拿出去。雖說不是緊要之物,保不住下次會丟什麼。父皇追究起來,責我一個治家不嚴事小,若被人利用,砍頭抄家也是有的。”太子淳陽越說越是惱怒,青玉紙鎮也被他失手摔在了地上,跌得粉碎,唬得許美人心頭一震,差點摔倒。
安陽起身,扶了許美人一把,方纔道,“所以嫂嫂前些日子發作了良兒,不是說送了幾件舊衣裳給老家來人嗎?”“這你也信,還是宮中長大的。什麼老家來人,來的是淳風的人。”太子淳陽冷笑一聲。
“五哥!”安陽驚呼,心中不知是惋惜還是悲傷。天家的骨肉之情常常是有心無力,安陽自小歷得多了也見得多了,本以爲不再縈繞於心,卻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前些年容妃幼妹入宮,深得父皇寵幸,封爲皇貴妃,其父升遷至左丞相,連遠在昊月爲質的皇五子李淳風也得以重返天杼,封爲谷王。
“有沒有稟告父皇。”半響,安陽方纔說道。“沒憑沒據的,怎麼說。”太子淳陽搖頭,嘆息安陽天真。“如何沒憑沒據了,良兒不就是人證,把谷王派來的人往父皇面前一綁,還不是鐵證如山。”安陽分析得似是頭頭是道。
“谷王若說不認識,良兒又是承乾宮中之人,可以反告你的一個誣陷。”李淳陽逐一駁回,“再說,這兩年,父皇對母后日漸冷淡,只有你還蒙在谷裡,還到處給母后惹禍。”安陽臉一紅,低聲問道“這些事嫂嫂知道嗎?”
“你嫂嫂那麼個聰明之人,焉有不知之理。當初母后提出親上加親這一法子,原是想娶了承平公主之女司蘭。承平公主與父皇雖非一母所生,但不知何故,自幼感情極好,母后想借這一門親事討好父皇。不料想,臨時加上你嫂嫂的名字,自是父皇的意思。”太子淳陽淡道。
“立司清爲太子妃是父皇的意思!”安陽一震,她見母后對司清另眼相看,一直以爲是母后的意思。
“你嫂嫂司清,出生江南雲家,‘江北天飄雲,江南雲遮日’裡的這個‘雲’字,說的,就是司清的孃家。”太子淳陽眼中,分明掠過一絲隱痛。“江北天飄雲,江南雲遮日。”安陽低聲念着這十個字,不知因何,竟是打了個寒噤。“嫂嫂比那司蘭好上百倍不止。”安陽說。“你與司蘭又不熟,如何知曉?”太子笑問。安陽自知冒失,只好低頭不語。
“以後道聽途說的事不好放在嘴邊。今日因見着你比平時穩重多了,才和你說說話。往後這一月,給父皇母后請安後,只管到承乾宮來陪你嫂嫂。一是學些爲人處世之道,二也少些是非。父皇五十千秋一過,母后就要給你招駙馬……”
安陽一驚,“這麼快。”皇家女子,婚事半點由不得自己作主,安陽早已自知。但今年剛滿十六,想着也應還有兩年逍遙日子可過。
太子嘆道,“母后本來也想,再留你兩年,但兩年後的事,誰也說不清,還是乘現在父皇還高興,早日嫁了吧。往後,也有夫家依靠。”安陽心中一酸,“太子哥哥,若是駙馬只想依靠母后和您,我又去依靠誰去?”
太子李淳陽也覺悽楚,半響才答,“放心,天杼長公主的終身大事,大哥和母后,自不會胡亂挑人,找個真心實意之人,比什麼榮華富貴都來得好。”看了看安陽欲言又止的神情,續道:“母后和父皇的關係雖不比往日,你的婚事,還是可以作得主的。再說,幾個兒女中,父皇也還喜歡你。只是這兩年,父皇以儒法治天下,而你偏偏又任性枉爲,才淡薄了些。這一次,父皇五十千秋,你好好地給父皇準備一份厚禮,父皇又怎會不喜。”
“父皇千秋,還不是那些物事,皇子們進獻親手抄就的佛經、孝經,爲父皇祈福,以示孝義。公主們進獻親手繡制的衣物之類,以示賢德。父皇貴爲天子,富有天下,再希罕的珍寶,到他老人家眼裡,不見其貴,反見其侈,討不了好是小事,討個責罰也是常有的事。太子哥哥你還讓我備上一份厚禮,到底是幫我還是害我。”安陽嗔道。
李淳陽略一沉吟,“這事,就讓我和你嫂嫂商議商議,她會有法子的。天不早了,你還是快走吧。先去坤寧宮給母后請個安,再回昭陽宮。”“知道了,太子哥哥,全宮中,就你羅嗦。趙宮人還說你性子粗。我看她識人有待加強。”安陽一擺手。“你大哥若不是性子粗,還能把你寵成現在這樣。”李淳陽哈哈一笑。
安陽起身欲走,忽又想起一事,“太子哥哥,有一件事,本不應安陽來說,但你也知道我的脾性,倘若不說,今晚怕是也睡不着。等到明日您又去處理國事,還要去江南,這一輩子也別想說了。”“說就說吧,哪來這一車子話。”李淳陽擺擺手。
“這幾個月來,我日日來承乾宮修習女功,從未見太子哥哥有陪過嫂嫂。若說是國事太忙,許美人吳美人還有趙宮人,哪一個見太子哥哥的時間不比見嫂嫂多。”
“是太子妃教安陽說這番話?”安陽看着太子眼中失去抹過一陣深思,但很快又消失不見。“以你嫂嫂的爲人,又怎會教你說這些話。想必又是你自作主張了。”李淳陽嘆了口氣,“我和你嫂嫂之間的事,你不要再管。大哥只說一句,我對你嫂嫂,既敬且愛,但舉案齊眉,意卻難平。以後,你慢慢會明白。”
這一番話,太子淳陽說得無奈,安陽聽着卻是心酸不已,出得承乾宮,卻不知哪裡傳來一陣隱約的琴聲,纏綿不絕,聽得安陽唏噓不已,當下定要尋得這操琴之人。安陽順着琴音尋去,不知不覺竟是出了皇城,“公主。”貼身宮女丁香不無擔憂。
“不妨事,父皇今日政務繁忙,顧不了這許多。”太子哥哥代天巡視江南,父皇定有很多話囑託,怎會留意於她。
丁香這才放寬心,跟着安陽走出皇城,到得皇城對面萬壽山頂。萬壽本非山,不過是修建皇城之時,掘土而後遍種萬樹而成,故稱萬壽。琴聲依舊,安陽順着琴聲緩步而行,不知因何,她不急於找到操琴之人,就好象她日日在宮中聽得人人皆祝父皇萬歲,賀她這公主千歲,她終不以爲然,人生匆匆幾十年愛情情仇都扯不清了,不知要那萬歲千歲何用?
正想着,琴音漸散,安陽尋到操琴之所,樹影風語,一人獨立山巔,身着黑衣,說不盡的蕭瑟之意。安陽一看便知此人並非操琴之人,暗歎欲走。
“姑娘遠道而來,因何就此離去。”黑衣之人轉過身來,本是隨意而問。待見得安陽國色天香,更有一番華貴從容,不覺一呆。“小女子爲操琴之人而來,非爲公子而來。”黑衣之人問得唐突,安陽自然回得無禮,轉身離開。
“天家女子,果然好氣魄。”安陽背影漸行漸遠,黑衣忽地出語讚道。“國主如何看出是天家女子?”黑衣人身後閃出一人,紫袍金冠,正是天杼皇五子谷王李淳風。這位黑衣人,卻是昊月國主齊浩然。朝野皆知,一月後,乃天杼皇帝五十千秋,昊月國主將前往天杼祝壽,不想,他竟是足足提前了一月來到。
“公主討厭那位黑衣男子?”朝堂之事,與內宮無關,公主是天,小丁香是地,她更關心公主的喜怒哀樂。“他的野心太大,野心太大的男人,不是女子的良人,小丁香。”安陽漫應。小丁香不解,但她想知道公主的心目中良人,“公主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安陽沉思片刻,想起那琴聲,“溫軟如玉的男子。”
小丁香更是迷惑,“至堅者玉,公主怎麼說軟呢。”
安陽站在萬壽山腳,回首再看得一眼,風過如潮,伸出雙手,卻偏偏能在指尖起舞,“所以才難得啊。”安陽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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