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啊……可能是習慣了吧，對不起。”
像是才發覺這一點似的，葉凌星稍微收起了自己的笑容。
但很快，他的臉上又顯露出哪種……恰到好處的笑意。
微妙地卡在一個足夠禮貌且非常容易讓人感到舒適的尺度上。
——這也是習慣？
好吧，大概是他後天養成的習慣。
跟自己沒什麼關係。
“我想邀請你爲我們的項目製作一部動畫。”考慮到此刻面對的人並不是常人，關理選擇直言意圖，拋卻了一切客套與迂迴。
他也懶得去思考那些所謂“人際交往基礎”的東西。
這樣單刀直入的做法成功獲得來自葉凌星的負面反饋，“我拒絕。”
關理直視對方問道：“能夠告訴我原因嗎？”
“我不適合。”葉凌星收斂起幾分笑意，“動畫製作是一件需要集中大量精力去做的事，我現在已經做不到全情投入了。”
“因爲你的心理狀況？”
他被突然轉折的話題擊懵了一瞬，順着關理的話語慢半拍才進入思考，“你果然查過我的資料。是的，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關理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按照系統查到的信息，葉凌星的心理狀態豈止是不好，簡直就是在崩潰邊緣徘徊。
情緒感知失常，對一切事物都失去興趣，逐漸萌發厭世之念；
思維動作遲緩，難以及時對外界刺激做出應對反應，記憶力注意力全盤下降；
自我厭棄思想，對自身行爲與思維的否定，自殺意圖的出現甚至於實行；
“憂鬱性認知、激越性抑鬱，我本來應該是那樣的。”葉凌星起身從旁邊的飲水機中倒下一杯冷水，只淺淺抿了一口，也不喝。
關理看了看自己面前空曠的茶几面，乾脆自己起身從飲水機下面找到一次性紙杯，倒了一杯熱水端回來。
“……”葉凌星沉默地看着他的行爲，忽然笑出了聲，“你還真是有趣啊。”
“是麼。”關理一臉冷漠。
他也不知道這人明明只喝冷水，爲什麼還要開着飲水機。
莫非這也是個習慣？
“你知道的，我學過心理學，我知道抑鬱症應該是什麼樣，更知道正常人應該是什麼樣。”葉凌星面上地微笑似乎帶上了一點真實的溫度，“他們給我做的測試，全部都是我自己曾經試過的。”
“所以……是假的？”關理挑了挑眉。
只要專業水平夠高，僞裝成精神病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但是沒理由。
爲什麼要做出這種毫無正面效果的僞裝。
“不，病症狀態都是真的。”葉凌星盯着杯中起伏不定的水波，否認了他的猜測，“那是我開始自學心理之前就已經確診的事實。”
如果不是因爲這一點，他也不會放棄藝術文化類的專業，轉而去選擇心理學。
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那些噩夢般如影隨形的負面情緒，那些無法抹去也無法忘記的黑暗是如何糾纏着其身的。
那些有心理問題的人是怎麼活着的？
就像常人一樣，他們也會痛苦，也會悲傷。
但痛苦不會過去，而是雜亂無章地反覆侵襲。
像空中若有似無的氣味，在黑暗聽見的竊竊私語。
找不到它的具體形體，於是只能逃跑。
“我很多時候都在想——”面對着突然到訪的陌生人，一種衝動驅使着葉凌星說出了他本以爲永遠也不會對人講述的話，“活着到底有什麼意義？”
“你看，我的過去，高材生、青創獎，算得上成功了吧？”
“但即便我放下那過去的一切身份，變成一個龜縮於房間中的廢物，世界還是照常運轉。”
“一切都沒有變化，這樣看來我存在於世上，其實並沒有什麼用處。”
“不被期望的出生，不被祝福的成長，不被注視的過去……果然我這樣的人在哪裡都不會被喜歡。”
“所有人都很好，如果沒有我會更好。”
“算了……我還是什麼都不要說了……”他的情緒驟然低落下去，“就這樣永遠閉嘴也挺好。”
系統真心認爲這人病得不輕，又莫名覺得他有點可憐，“管理員，要不我們……”
關理無視它說話了，語氣毫不客氣：“這不是你自找的嗎？既然要逞強，何必怕孤獨！”
“……”管理員你悠着點啊！萬一他想不開自殺了怎麼辦？
“說得也是，這種庸人自擾的想法到頭來還是我的錯。”被系統心驚膽戰注視着，生怕他鑽了牛角尖的葉凌星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停頓了兩秒，若有所思。
當他再度擡起頭時，臉上已經重新掛起了招牌般的微笑，“很抱歉讓你聽了這麼一耳朵抱怨，要不要放棄我？我可以把《心若海洋》其他製作人員的聯繫方式給你，他們也都是很厲害的人。”
“在我看來，你這種性格纔是真的厲害。”
如果說關理之前只是僅憑紙面數據來推測葉凌星的人物形象，覺得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動畫人才的話……
現在他就是徹底被這人的性格給吸引了。
這種在崩潰邊緣還能笑出來的人……
“沒有想過自殺？”
“已經給其他人添了很多麻煩了，自殺的話只會造成更多麻煩。”
無論是對於警方還是對於他去過的心理治療中心，都會造成麻煩。
“這樣想的確很有道理，自殺是個非常爛的逃避點子。”關理表示他的思想很贊。
葉凌星點頭同意，“只需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好了，無意義的人遲早會被忘記的。”
“但你真的想徹底被忘記嗎？”
“真的……不想。”葉凌星這一次的回答幾乎毫不猶豫，“我知道這只是因爲自己的心理問題。”
這種自我厭棄的思想是錯誤的，是病態的，是應該被抹消的。
他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無法改變。
葉凌星所學的知識已經成爲治療最大的障礙，市面上已有的治療手段他都知曉，遭遇時已不再會按照既定的效果被引導心理狀態，而是自動分析這一操作會導致的後果。
——人類最大的悲劇，就在於理性對自身的全然絕望。
“那麼我們換個思路。”關理終於找到了機會來切入正題，“放棄那些強行代入同理心的思考模式，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因爲連曾經被強行鎖定在最高同理等級的他也能做到。
“把自我認同這東西稍微撿一下吧，這一次，只需要詢問你自己的內心——”
意識最底層的呼喚往往無人傾聽，但它從來沒有死去過。
“葉凌星，你想要做動畫嗎？”
打破牢籠，隨心而戰。
“不是爲他人而活，更不是爲了他人眼中的自己而活，只是爲了自己……”
——如果能稍微變得有用一點，一點就好了。
“有這個勇氣嗎？”
關理向眼前的青年發出了質詢，唯一的一次資格審定。
SCP-3999的心境與決意，自孤獨絕望最深處迸發而出的勇氣。
他希望能在葉凌星身上看到這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