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是舒志的姨娘?”馮英廉沉吟了一刻,道:“上次見到她,似還是你祖母病重之時。”
馮霽雯:“……”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吧?
蕪姨娘平日裡深入簡出她是知道的,可她卻不知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馮英廉的話,是半點誇張的成分都沒有的。
蕪姨娘作爲馮霽雯父親的小妾,自覺身份卑微,又因之前十分畏懼馮霽雯,爲免惹禍上身,能不露面則不露面。大大小小的節日裡,也多是稱病不出院子。
馮英廉平日裡公務繁多,是沒有什麼時間在府裡瞎溜達,二人沒有任何交集,見不着也實屬正常。
老爺子此際聽馮霽雯提起要讓蕪姨娘幫着打理中饋之事,方纔有些恍然地意識到“哦,原來府裡還有着這麼一號人來着”——
“脾性倒是個不錯的,不爭不搶。”馮英廉中肯地評價道:“且不說妾室管家不合乎規矩,只單說她的秉性,也不是塊兒能夠管家的料子。”
過於軟弱了。
這一點馮霽雯是贊同的。
“管家必然行不通。我的意思是,讓她幫着理一理中饋上的賬,多多少少也能減輕些祖父的負擔。”她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如實道:“蕪姨娘生性膽小了些,若真給她管家的權力,只怕她也不敢接,就等同是讓她協助慶叔料理些瑣事。日後舒志娶了正妻接手此事,由她在一旁指點些,也能更得心應手一些。”
馮英廉有些訝然她思慮如此長遠。
老爺子這才認真地想了想。
“我也只是這麼一提,祖父若覺得不妥的話,就再另想辦法。”馮霽雯見狀講道。
“也不是不可行。”馮英廉笑着說道:“只是她能不能做得來。還是個未知。你若不嫌麻煩的話,教着試一試也無妨。”
到底這個家裡也沒有什麼大房二房三房的,橫豎就這幾個人,也不存在什麼利益糾紛權衡,讓誰管家,都沒太大區分。更何況,馮霽雯的意思只是讓蕪姨娘協助慶叔。
馮霽雯得了老爺子的點頭。用罷午飯回了棠院之後。便立即讓人請了蕪姨娘過來一趟。
這還是她頭一回主動要見蕪姨娘。
蕪姨娘內心十分忐忑,行禮時手都有點發抖。
在聽明白馮霽雯的意思之後,抖的愈發厲害了。
甚至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反倒讓馮霽雯嚇了個夠嗆。
“妾身不敢有此妄想!”她惶然中又帶了幾分委屈,以爲是自己近來做了什麼事情害得馮霽雯誤會了,連忙便是一陣語無倫次的解釋。
“姨娘誤會了。”馮霽雯面容複雜地扶額,示意小仙上前將人攙扶起來。
天生自帶小白花弱者光環的蕪姨娘坐在那裡害怕的泫然欲泣。卻又不敢在馮霽雯面前表露的太明顯。
“我方纔之言並非刻意試探姨娘,而是我出嫁在即。家中許多事情少不得要有個人來接手打理。”馮霽雯直白地道:“我思前想後,又同祖父商議了一番,是想不出比姨娘更合適的人選了。”
蕪姨娘聽罷分外愕然,將信將疑地望着馮霽雯。
片刻之後反應過來。便是換就了滿面慌張。
“撲通!”
又跪下了……
“妾身不行的……妾身從未經手過這些,妾身也做不好。”她較之前顯得更爲惶恐起來:“姑娘還是另擇人選來接手此事吧……”
馮霽雯繼續扶額,嘆了一口氣。也不同她繞彎子。
“真若還有第二個人做得了此事,我也不會想着去勞煩姨娘你了。”她望着跪在那裡瑟瑟發抖起來的蕪姨娘。這回倒沒急着讓小仙去將人扶起,而是問道:“姨娘這些年來將自己關在院子裡,可有真正地爲舒志打算過嗎?”
舒志?
蕪姨娘身形微微一僵。
“姨娘性子軟,有些事情不去爭,倒也無可厚非。可舒志逐漸大了,一些基本的打算還是要有的。”馮霽雯語氣平緩地講道:“我遲早要嫁人,姨娘和舒志卻是一輩子要生活在英廉府裡,府中境況如何,直接影響的便是姨娘與舒志。我母親去的早,府裡沒個正經的女主子,姨娘也只您這一位,這個家遲早是舒志的,姨娘既爲舒志的生母,難道就不曾想過要爲他和自己日後做些打算嗎?”
見蕪姨娘發愣,她又繼續說道:“祖父身子骨尚且硬朗,舒志早年不成器,他的想法如何,姨娘該是猜得到的吧?”
馮舒志到底是庶出,若真的不成器,馮英廉是想過從旁支過繼的。
蕪姨娘聽到這裡,額角冷汗不禁冒了一冒。
這些她不是沒想過,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說白了就是聽之任之。
“若真到如此境地,到時姨娘和舒志又要如何自處?許多東西,你可以不去爭,但至少要學着去守。”
爭?
守?
滿頭冷汗的蕪姨娘腦袋一時亂的不成樣子。
從來沒人教過她這些。
她更加想不到,昔日厭惡他們母子入骨的大小姐,有朝一日會對她說些話,教她如何去謀劃自己的未來。
讓她和舒志,過的好一些……
“說句實在話,我不是個大方的人,半點也不願見由一個旁支過繼來的孩子接手咱們英廉府的家業。”馮霽雯最後問道:“況且如今舒志還算上進,至少願意去學了,祖父亦對他分外改觀。那麼,姨娘你呢?不想着爲自己、爲舒志,試着做些什麼嗎?”
蕪姨娘的心情複雜極了。
“妾身……只怕是做不好。”
她還是這句話,但馮霽雯卻聽得出與開始那句的口氣大不相同了。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沒有真正無慾無求的人。
她還是願意改變的,只是擔心自己做不到。
“姨娘不試試如何知道自己做不好?”馮霽雯這才露了些笑意,道:“這樣吧。姨娘從明天開始,每日來棠院一趟,我先教着姨娘從最簡單的開始學起。姨娘真若學不好的話,再另作他說吧。”
冷汗浸發的蕪姨娘聞言有些倉促地點了頭。
是啊,不管怎麼樣,先試一試吧。
真做不好,姑娘也總不能打死她吧……
直到被丫鬟送着離開棠院。蕪姨娘都還有些不能回神。
她有些癡癡茫茫地望着身後棠院的大門。小姑娘方纔那番軟硬兼施的勸誡還在耳畔迴響着,頃刻間,她恍惚覺得前頭的路。似乎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馮霽雯與她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接過小醒遞來的茶水潤了潤喉,聽着秦嫫在一邊誇讚自己長大了,懂得權衡利弊了諸如此類的話,只覺得滿心疲憊無處言說。
別人穿越。各種宅鬥手段漫天飛,成日一堆女人擠在一起爲了一星半點兒的小事爭的頭破血流……可到了她這兒畫風就全變了!
安逸清靜固然是件好事。可就連想把手裡的中饋交出去,都得這麼擺道理談人生,兼以連哄帶嚇方能達成目的,末了還需手把手地去教……這是不是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她此刻真想問一問英廉府裡這些平日連影子也見不着的女人們一句話:做女人究竟還能不能有點兒追求。有點兒鬥志了啊喂!
哎,物極必反啊。
……
接下來的幾日,蕪姨娘每日出入棠院。跟着馮霽雯待在書房裡學習理賬管家。
這些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學成的,馮霽雯當初之所以接手的快。還要得益於太妃教導有方,教的都是些最實用的法子。可換到蕪姨娘這兒,馮霽雯這個老師就跟太妃比不得了,加之蕪姨娘對這些東西實在不敏|感,是以這樣兩個都不是天才的人湊在一起,效率方面便大大打了折扣。
好在蕪姨娘從起初的緊張慢慢地轉變成了認真好學,兢兢業業,不浮不躁。
這一日,蕪姨娘倒是沒來棠院。
是因爲事先得了馮霽雯知會,得知她今日要出門一趟,便將時間改爲了下午申時。
連日來的學習讓蕪姨娘感到十分充實,生活節奏得到了質的改變,有了正事做,再回頭去想那些傷春悲秋的心理活動,未免就覺得有些索然無味,無病呻|吟了。陡然空閒下來的她,最終還是決定趁機再完善一下自己。
當馮舒志瞧見身姿瘦弱的蕪姨娘捧着紙墨前來書房提出要在屏風後旁聽之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後,又扶了扶被驚掉的下巴。
……
馮霽雯今日出門兒,實則是赴約來了。
紫雲昨日讓人送了話兒給她,約她今日午時在狀元樓相見。
狀元樓爲京城第一酒樓,進出的食客非富即貴。
這個時辰約在這兒,不消去想,定是吃飯來了。
可馮霽雯之前沒想到的是,這頓飯不是她和紫雲倆人來吃,另外多日不見的韶九也在。
自香山別苑那場風波過後,爲了避嫌,二人明裡暗裡都不曾見過。
而現在和珅那邊的聘禮都擡去英廉府了,是也不必再刻意避什麼嫌了。
十來日不見,少年人看起來略有些消減。
馮霽雯看在眼中,只當是因爲阿桂府近來忙着善後的緣故——禍從口出,章佳吉毓那日所言,雖然當時被壓制住了,但多少還是有些影響。不光是阿桂府,就是她祖父,也沒少爲此事打點忙活。
“月牙兒來了,快坐吧。”那彥成起身笑着。
馮霽雯回以一笑,在紫雲身側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那彥成身邊還坐着一位着深粉衣裙的小姑娘,倒也不是別人,而是章佳吉菱。
“知道你近來忙的很,便特意錯開了下聘前後幾日約你出來。”紫雲笑着揶揄道:“同我們說說,在家裡做個待嫁新娘的感覺如何啊?”
馮霽雯笑着瞥了她一眼。
“成日忙着打點家中過年事宜,哪有功夫去感受這個?”
“喲,這還沒成親呢。就開始練手兒學着治家了呀?”紫雲哈哈笑着道。
那彥成望着馮霽雯,也是一臉笑。
還好。
還好月牙兒看起來並沒同他生下什麼隔閡。
只是這一顆心,還是莫名堵得慌。
章佳吉菱沒跟着笑,只在一旁靜靜地聽着紫雲調侃馮霽雯。
待紫雲過了這股子勁兒,笑着停下來喝茶,她方纔開了口。
“那日袁夫人的生辰宴上,家姐言行欠妥。多有冒犯。還請馮小姐看在兩家世交的份兒上,不要因此而心存芥蒂。”她說着,竟還雙手捧起了手邊的白瓷茶碗來。面向馮霽雯道:“也不求馮小姐既往不咎,我今日且以茶代酒,替她給馮小姐賠個不是了。”
馮霽雯很是意外於她今日的態度。
紫雲也是愣住了。
今日她瞧見那彥成帶這丫頭過來,還送了一記白眼的——在她印象中。這倆姐妹皆是不討喜的。
眼下看來,卻也並非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姑娘。
至少這個還懂得幾分道理。
那彥成也有幾分欣慰。
馮霽雯這廂已捧茶算是受下了章佳吉菱這番道歉。
當日之事。章佳吉毓已受到了該有的懲罰。
不光是阿桂府,單說外面的議論,便有她受的了。
日後想要擺脫這個惡名陰影,只怕也是難如登天。
已犯不上再讓她去記恨什麼了。
送出這碗茶。章佳吉菱心下輕鬆了許多。
自從那晚在祠堂中得知了那個‘秘密’之後,她更覺得整件事情從始至終,馮霽雯都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
雖然一句道歉彌補不了什麼。但至少,能減輕些她心中的愧疚感。
席間。紫雲不顧衆人的勸阻,要了一壺酒。
馮霽雯平日裡不沾酒水,擔心吃醉了誤事。章佳吉菱則覺得女子在外飲酒太過不妥,也未碰酒杯。
紫雲便拉着那彥成吃了兩杯,馮霽雯不知她酒量如何,擔心她失了分寸,便在她要斟第三杯時果斷攔下了。
“小酌怡情,兩杯已差不多了。”馮霽雯勸道:“待會兒出去滿身酒氣,旁人如何看且不說,回了國公府,豈不是平白找罵嗎?”
她看出來了,這丫頭心情不好。
可青天白日的,也斷沒有在外頭吃醉酒的道理。
紫雲看她一眼,放下了手裡的酒壺,也未有再堅持。
馮霽雯讓丫鬟替她倒了碗熱茶吃下,去一去酒氣。
幾人坐着閒談了片刻,見時辰已不算早,便離了包廂下樓而去。
結賬後,那彥成忽地想到了出門前阿迪斯的交待,便於堂中喊住了馮霽雯。
紫雲只當他有話不在飯桌兒上講留到此時,大抵是需要避諱,便先行帶丫鬟出了酒樓去外頭等着。
章佳吉菱卻存了個心眼兒,恐外人瞧見那彥成與馮霽雯單獨說話又會拿來做文章,便站在在一旁等候着。
“出門前,阿瑪託我代他向你賠句不是。”那彥成道:“之前的事情,平白讓你受委屈了,都怪我們阿桂府管教不嚴,纔出了這樣荒唐的差池。”
望着他滿面愧疚的模樣,馮霽雯笑道:“無妨。你代我同伯父說,這件事情祖父未放在心上,我也未有放在心上,就此揭過了,日後咱們兩家該怎麼來往還得照樣兒。”
她口氣輕鬆,那彥成不由也釋然了許多。
此時,卻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喧鬧聲。
馮霽雯臉上笑意微微一凝,隱約間,似乎是聽到了紫雲的聲音。
她剛欲回頭——
“表公子不好了!格格跟人打起來了!”阿歡小跑回堂中,驚慌失措地道。
“……”
怎麼就忽然打起來了?!